我在桓仁读水
2018-08-13李佳怡
李佳怡
从那些遥不可及的远方
总是会让我微微的恍惚,回眸 ——席慕容
北方有佳地。时值仲秋,一行来自五湖四海的师友在辽宁东部,距沈阳200公里的桓仁相聚。此时枫叶红的醒目,繁华又铺张,山边沟壑里堆满了深浅不一的颜色,时刻惊艳着我的双眼。而我独挂桓仁的水,它并非名川大河,百年来却日夜流淌,生生不息。
我在桓仁遇到的第一滴水,在地下。资料上提到,望天洞是山海关规模最大、发育最好的旱洞。若按字面理解,望天洞里应该没有水。然深入洞中不久,我便与水相遇,这多少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从岩石缝隙里滴出的水,湿洇洇的一片,微弱而毫无存在感。我见到了水最无力的一面,仿佛是胜利,宛若成了叹息。深入洞穴,里面衍生着姿态各异的钟乳石奇观。卑微的生命,只能乞求用更卑微的方式走出卑微。泪珠般的一滴水,沿着一个方向滴落长达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里面的沉积物才会落地生根,缓慢长大,最终成型。这是水的力量,以柔弱之躯擎起万物,为连接伤口而拱起脊背,为捏合破碎而彻夜低泣,为创造壮美而身临断崖……越往里走水越多,走到钟乳石“边石坝”处,水终于有了可观的模样,石缝依然是它诞生的摇篮。它们清澈似幻影,安静得无依无靠。这便是真正的水吧?跨步成河,停身成湖,翻涌成海;腾起为雾,扑下化雨,哀伤作泪……
再往深处,铁栏之下闪着一方黝黑得如同墨玉的光晕,原来是一泊被峭壁围拢而成深达7米的湖。像一只巨大的眼睛,万古不灭地凝视着时空。它卧在整座洞府的最低处,承接着落下的所有尘埃。它一定与所有的水一样来自空中,落下时顺着山上森林庞大而复杂的根系来此安身。它曾经周游世界,为人类洗涤过粮食,洗涤过灵魂,洗涤过历史,洗涤过爱情;洗过百姓经历风雨的大手,洗过帝王的梦境,洗过圣洁的江山,洗过欲坠的宫殿;洗过浩劫,洗过耻辱,洗过苦难,洗过沧桑……它此时的透明,从某种意义上讲,又或许是一种不堪的混浊。
至今,我仍能想起那一幕,走出望天洞,眼前赫然流淌着一条河流——大雅河。那片因雨后泛起的波光,灵致透彻,妙不可言。它是浑江第二大支流,有着奔腾之势和无比骄傲的过去。1624年,建州卫女真首领李满柱率众首入辽东,几经迁徙,选择落脚和后来的发展繁荣之地就是这片水域。大雅河两岸茂密的森里和肥沃的土地养育了建州女真的血性,栋鄂部在此崛起,后来归顺努尔哈赤,为大清王朝入主中原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
仰望一条河,内心总是起伏的。就像任何一块土地一样,一条河曾被掠夺,被深浅不一地挥霍。那些被河水溅湿的灵魂真实地疼痛着,像河岸旁裸露的植物的须根,丝丝缕缕地翻卷,勇敢地为尘世提供箴言。但不管在哪个统治者的手上,河流都以自己永恒的奔波诉说着纯美与善良,从不动摇。
我惊讶于这里所有的风光都与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桓仁多水,是它留给我的印象。在3547平方公里的小城境域面积里,64座千米以上的高山之间流淌着84条河,形成大大小小100多个库湾,还有数不尽的被当地人称之为泉眼的水源,水资源总量达到54.6亿立方米,位居辽宁之首。虽同在辽宁,却很少有机会来桓仁。时长穿梭往来于东北大地,竟也习惯了家乡的地大物博。大地上的事物在消失又在轮回,朝代更替,子嗣延绵,河流日复一日灌溉着稻田,地里一茬茬的庄稼告诉我,现如今这里的一切如此稳固、安居。人们热爱种水稻。一路上稻田广阔无边,参差相依,播撒、耕种、收获,村庄依山脉之中,地势平坦,站在东端峰巅,风光尽收眼底。
水与山真是一对孪生兄弟。就这样,以一种惊艳的方式,在枫林谷,我与所有枫叶一起,完美的邂逅了一场雾凇。秋冬之交,所望之处放着璀璨的白光,似仙山,布满整座山坡。在这里,我同时遇见了水的三种形态——液态之水,淙淙流淌在谷底的小溪;气态之水,漫卷在崇山峻岭之间的浓雾;固态之水,凝结在草木枝叶上的冰雪。“水者,地之气血,如筋脉之通流者。”(《管子·水地》)水是山峰的血液,是大地的经脉。不管流动还是凝结,在这高山之巅,水永远如此,见证着万遍不止的日月轮回、季节更迭、沧海桑田。
游览了五女山和回龙湖,才对浑江有了新的认识。浑江不止是一条江,而是一座广阔的水系。浑江很小,小得在地图上都不得标记。而一旦身临其境,浑江的磅礴之势即会颠覆人对水的认知。这条浩汤之河发源于长白山,一路蜿蜒迤逦而下,敞开博大深远的胸怀,接纳富尔江、哈达河、六河、大雅河等众多条河流,形成了错综复杂的水系,铺展在桓仁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大小不一的冲积平原和滩涂、湿地布满了每一处入江口,造就了独特的以水为核心的生态网,桓仁由此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生命基因库。
“九百里浑江美如画,五百里画廊在桓仁。”在这浑江水系之上,历史曾经诞生了高句丽和建州女真两个伟大的民族,原来文明与水有关;在这浑江水系之上,7座水电站把水能转化为电能,光明也与水有关。如今,浑江水已通过长达85公里的输水管道,流进了大伙房水库,供应以沈阳为中心的辽宁中部城市群用水。在不久的未来,辽宁14个城市里,几乎都将饮用到浑江之水。桓仁是当之无愧的“辽宁水塔”。
水是柔弱而娇贵的,它无力拒绝肮脏。生态已成为这座北国小城最为显著的优势。无论混浊还是透明,水都是人类苦难的兄妹,在无始无终的时空里,每一个生命都像一滴水那样路过土地。
生活在繁華都市,时常会感到窒息,于是向往远行,哪怕在无人的山路上寂寞的行走。那样的时候,会流泪。在桓仁的夜晚里仰望苍穹,我想,一定有那么一群人,在用最清澈的水替全人类擦洗着大地和天空,我有幸看见了犹如宝石般闪亮的繁星,竟把眼前这大山装点得神圣无比。若不是身临其境,何以能见到大自然赐予的铺张,人类也无法干预它的美。天空飘雨,想起那日诗人阿坚问我为何忧郁,我笑而不语,难道是“叶”太美?
(选自《航空画报》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