堰塘人家

郭文忠

舌镇往南走有个陡坡，坡长五六里，上了道坡，转弯就到了渔家村。这村上有座小山，山脚下有个不大不小的水坑，俗称堰塘。堰塘的四周长满了杂树，有的碗口粗，有的要人合抱还搭不到手。如此大小不一的树，密密麻麻长满了堰塘的四周。在堰塘的一侧，有个较低洼的地方，少长了几棵树，算是一空缺。这空缺处要比周围稍微矮一些、低一点儿。如遇春天发洪水，大水漫了山、漫了路，疯狂涌下来，口子就是一道泄洪的处所。遇了天旱，堰塘还要负责灌溉几丘稻田的用水。在堰塘的边上，住着一户人家。这家人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屋，他们住在一处低矮的茅棚里。茅棚没有窗户，没有门帘，就用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挂在茅棚前，挡挡风，遮遮眼。

这家的男人姓刘，他的腿脚不好，身体也不好，左右的人都叫他刘长清。刘长清虽有两条腿，但是，有一条腿不顺气。虽然这腿也能辅助他走走路，但是它不能出力，不能把稳，只能做个样子，遮遮人的嘴，哄哄人的眼。他的女人危玉英，手脚粗壮，身体高大，但是她是个瞎子。这样一对夫妻，住在这样阴暗的堰塘旁，竟然一连生了五个孩子。

刘长清的家门挨着堰塘，这堰塘，下了雨是一坑黄水，天晴了是一坑臭水。堰塘的四周树木多，落叶大。树上的落叶，一年四季都往水里掉，掉在水里便喂鱼，便成泥，便发臭。堰塘里没有泉眼出水，没有活水来，黄黄的一坑死水，很难看，很难闻，很不像样。这样的水虽然近门近户，但是，不能吃不能喝，只能勉勉强强洗洗脚洗洗衣。这家人吃喝的水要七弯八拐，走过四五丘田，迈过八九道坎，来到一丘湿水田头。这田头上有一个手指大小的泉眼往外冒水。刘长清用泥巴圈了左右，做成一水窝。水窝不宽不大也不深，刚好把只水桶压下去取水。

每天早上，刘长清都要牵着他女人的手，来到水窝里挑水。他家人多，就是喝水，一天也要兩三担。别人家的男人，清早一开门，首先拿起扁担就挑水。刘长清不能挑水，他每天起床只能牵着自己女人的手，陪她去挑水。有时天下了雨，路滑，刘长清女人的一担水要来回几次才能挑回家。这时，遇了困难，遭了不幸，刘长清自己没有办法解决，就坐在田埂上哭。他的女人就一脚高、一脚低挑着半桶水，慢慢往家走。

春天来了，要种田要插秧。刘长清就把自己的女人牵到秧田里，要她给自己扯秧，他就插秧。这女人扯了秧，就往背上背。她背着秧苗，摸着泥摸着水往刘长清的田里运。这女人一下田干活儿就没有日夜。反正她没有眼睛，不知道白天，也不知道黑夜。但是，刘长清知道日夜。有时他深夜走下田拉起危玉英的手，要她回家睡觉。女人就说，长清，现在才清早，你不来干活儿，你拉我回家干什么？刘长清听了这话，就抱着自己的头蹲在泥田里哭。危玉英听见自己男人的哭声，走过去，摸着刘长清的头说，长清啊，我们不这样苦干，我们的孩子就会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没有水喝。长清啊，我们累点儿苦点儿，好。看我们早插了秧苗，多收了粮食，我们的孩子才能吃饱穿暖。长清啊，我们快干活儿。这时，刘长清只好点头只好说话，我也插秧了。

渔家村上，虽然刘长清两口子没有别人家的男人女人那么健康那么和好，虽然他们的田地种得辛苦，种得艰难，种得不同寻常，但是，苍天长眼，他们的收成都比别人家的好。这样他们的孩子虽然多，但是从来没有饿过肚子。不饿，不冻，不病，他们的孩子个个长得好。不过，他们住得不像样。刘长清说，住好住坏，这是命，他是没有办法带着孩子们造房子。他说，等孩子们长大了自会有办法。

刘长清没有等到自己的孩子们长大就死了。这女人每天不再用扁担挑水，她用一只木桶，自己一个人慢慢地去提水。她走一步歇一步，一直走到她生命的尽头，都没有歇过脚、住过手，一直在走，在干，在想，在希望……

我在外一过就是二十多年没有回过老家，有一年我的母亲没了，我哭天号地地回了家。送别了母亲，我又匆匆忙忙往外走。那时，我很想去看看那个没有眼睛的女人，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但始终没有成行，心想，下次我回老家一定去看看她。

后来我听人说刘长清的孙女儿，考取了北京大学！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眼泪哗哗落下来。

选自《红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