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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同龢书法摭谈与析赏

2018-08-11朱汝稷

文物鉴定与鉴赏 2018年9期

朱汝稷

摘 要:翁同龢是近代大书法家。早年习欧、褚、赵,遒劲端庄;中年学颜,取其浑厚,又参以二王之灵秀俊逸、章草之古拙、苏轼之丰腴沉酣、米芾之纵横跌宕;晚年沉浸于汉隶北碑,并吸收学颜后自成一家的刘墉、何绍基之长,冶碑帖于一炉,转益多师。运笔健遒,似纯棉之裹精铁;结构宽博,若良玉之蕴巉岩。具雍雍穆穆庙堂之气的翁体,对后世书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析赏的几件作品,有助于我们探究翁氏在不同时期丰姿多态的书风及高雅神妙的书艺品位。

关键词:翁同龢;大书法家;影响深远;析赏;赝品多于真迹

近年来,文物出版界、收藏界竞谈翁同龢书法,此乃一大好事大快事,说明翁氏书法引起了人们的普遍关注。故草拟此文,聊作拾遗补缺而已。

翁同龢(1830—1904),字声甫,一字叔平,號瓶生,晚号松禅、瓶庐等,江苏常熟人。他27岁中状元,曾先后担任同治、光绪两位皇帝的老师,历官户部尚书、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协办大学士、两参军机。他为官清正,忠君爱民,对外主张抵抗帝国主义列强侵略,对内主张变法图强。120年前的戊戌变法就是从他拟定颁布的《定国事诏》揭开序幕的,但即被慈禧太后罢官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六年后逝世。

翁同龢不但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位著名的政治家,还是一位著名的书法家。《清史稿》曰:“其书法自成一家,尤为世所宗。”杨守敬说:“松禅学颜平原,老苍之至,无一稚笔,同治、光绪间推为第一。”徐珂在《清稗类钞》中记:“叔平相国书法不拘一格,为乾嘉后一人,晚年造诣实远出覃溪、南园之上,论国朝书家,刘石庵外当无其匹,非过论也。禅居静悦无意求工,而超逸更甚。”刘体仁在《异辞录》中更说:“常熟书法在石庵完白间,本朝可称第一。”成多禄评曰:“每观颜书,便觉他人之书有佻弱气,翁书亦然,昔人谓之老罴当道,百兽震恐,不虚也。”以上所引诸家之说,对翁氏书法评价极高。我们不必执意把翁氏书法与清代书法诸大家排座次,但他的书法确是最上乘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是如何取得如此之高的造诣的?一言以蔽之,毕生勤学苦练与深厚的文化修养。他自认不是天才,少年时作文艰涩,每构思一篇夜不得眠。我们看他的书法,线条并未表露出十分的天赋,他是从后天的苦学过程中悟得进境的。“桃花纸薄双钩苦,二十年来老眼枯”,这是他题《史晨碑》的两句诗,是他苦学的写照。其实他从小就用油素纸覆在碑帖上用双钩勾摹,再用练字纸覆在双钩本上,对照碑帖临摹,这样就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他在以后五六十年中,勾摹许多名碑法帖,在《翁文恭公日记》(现有铅字排印本称《翁同龢日记》)中,就记有《化度寺碑》《张迁碑》《史晨碑》《娄寿碑》等。

翁氏自幼学书法,为应科举之用,故以欧、褚、赵为范本,他有诗曰:“褚薛仙人我导师。”30岁左右学颜,而欧、褚、赵、颜书风严谨端庄,故又参以米元章之纵横跌宕,二王之灵秀俊逸,章草之古拙,苏东坡之丰腴沉酣。转益多师是他中年之书风。四五十岁后又沉浸于汉隶北碑,并吸收了学颜后自成一家的刘墉、何绍基之长,冶碑帖在一炉。其书法作品笔力雄健似纯棉之裹精铁,结体宽博森严,具雍雍穆穆庙堂之气。本文与大家共赏的几件翁书,其中有从未公开影印过的精品,大致是按时间顺序排列。

图1中的对联是翁同龢四十后所书。其中除“囊”“简”两字有米芾笔意外,其余诸字都用褚法,尤其是“藏”字之戈法,全从雁塔圣教序中来。下联“诗坛”两字乍看似初学者所书,而仔细谛视则稚拙天真可爱,耐人玩味。又“鹳”“鹅”两字,同为左右结构,在同一行中,且上下相接,若编排上不加以变化,则平板重复,不成章法。所以把“鹅”字改为上下结构,且将“我”字第三笔竖勾写成撇外拓,右“戈”再外拓,中间容“鸟”字上半,复将戈字末笔借为“鸟”字首笔,此即运用欧阳询结体三十六法中之借换法,这些都是翁同龢惨淡经营匠心独用处,也是欣赏此联的看点。翁氏早年学书即以褚欧作范本,三十年后尤能写出一手绝妙之褚字,足证他对褚字的用笔结构领悟之深。前人评褚书字里金生行间玉润,细筋入骨,体势飞动,翁氏此联瘦劲娟秀、古雅端凝、形神毕肖,亦可当此赞誉。

翁氏自幼习欧褚书,入翰林院后又用此书体写过大量的诰命敕命。这种书体容易流为馆阁体,但翁同龢自有对书法艺术的追求,故未入歧路。《临欧阳询张翰帖》是他50岁以后所书(图2),他对欧阳询多种碑帖悉心研习,融会贯通,参用《化度寺碑》之结体,将原帖修长俊朗、森挺险削易为方整宽博。翁临此帖,作了移行挪位,但行间字距参差错落,字形欹正相间,气脉贯通,遒劲严正,意态雍容,法度神韵俱在,此真善学欧书者,非墨池笔塚神明变化者不能造此境。

《临颜真卿李玄靖碑》是翁同龢60岁时公余之暇遣兴所临,其横笔逆入平出较为明显(图3),竖笔则蓄势顿足而下(他曾指出某侄孙字迹太劣,总缘下笔处未能顿足,不顿则全字结构皆散且飘,走站不起)。古人云楷出于隶,其气斯厚。据翁同龢的侄曾孙翁之善(也是此临本的保藏者)说,在此之前翁同龢正致力于《张猛龙碑》,故此临本浑厚之气溢于楮墨间,可谓古拙与圆隽兼擅,想见其临写时悬臂回腕落笔千钧之致。近现代大书法家沈尹默观赏后则评曰:“明时董其昌时临颜碑而未能深入,顾以遗貌取神,自诩于圆润处诚有所得,而遒劲浑厚则去之甚远。然以之清代钱南园相提并论,觉董之失在形,钱之失在神,且其结字甚少变化,斯乃习颜之最下者也。何道州流于烂漫,有伤雅洁,唯有生趣,故犹能风行一时耳。松禅老人所临《李玄靖碑》,自是学书遣兴,不规规于每一点划之得失,而神韵自然,于东坡评颜书,谓为清雄者近之,清代能书,似无有出其右者。”[1]

《临苏东坡西楼帖》是翁同龢73岁时所书。诚如近人评翁氏之书法为“颜面碑底”,他临苏帖只要运笔稍作偃锋即可。此帖老笔纷披,酣畅淋漓,能得苏书“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之神韵,而与当时之学苏者相比,别具雄厚之气。后有题记:“山中梅雨,墨败而毫亦浥烂,又此纸不宜墨。案有覆刻坡书西楼帖,漫临数首,壬寅三月瓶庐居士翁同龢。”唐初欧、虞、褚、薛并为大家,虞世南评欧阳询能不择纸笔皆能如意。此语可为翁临此帖作注。十四年后,吴昌硕大师题跋曰:“东坡先生西楼帖,经松禅居士临之,可云双绝。松老书法超绝古今,而喜临坡帖者,性情境遇与一肚皮不合时宜约略相似。西山得此,且拟勒之贞珉,他日当与坡书并垂不朽。”[2]

翁同龢书法生前已享盛名,京城及外省的达官贵人、士民都以能得其翰墨为蓬荜之光,连日本与朝鲜的使臣也纷纷求他的墨宝。他的同年好友谭钟麟更把他的书法作为儿子谭延闿、泽闿学习的范本。即使在翁同龢遭禁锢时,苏州东吴大学建校,请他题写校名;常州第一丛林天宁寺方丈清镕专程到常熟请他写大雄宝殿匾额及楹联。翁同龢逝世后,汪鸣銮挽诗曰:“黄扉归去白云身,翰墨流传自有人。千载是非君莫问,即论八法亦传人。”清末民初,学习、收藏、印行翁书之风不衰。

光绪三十一年(1905),湖北夏口邹王賔有石印《松禅老人遗墨》。宣统元年(1909),湖南茶陵谭延闿、泽闿将翁同龢写给其父的信札编印了《春及草庐翁帖》。民国至抗战前,常熟人李笏(号西山)摹刻翁同龢《临苏东坡西楼帖》,商务印书馆、有正书局也陆续编印了《松禅相国尺牍》《翁常熟手札》《翁松禅手札》等多种翁书行世。

学翁书后成为名大家的当推谭氏兄弟与吉林的成多禄。谭氏兄弟自幼习翁书,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又都出身书香门第,有深厚的文化修养。且谭延闿在清末还是会元、翰林,成多禄也是拔贡,工诗、词、古文,三人之书法都兼具书卷气。谭延闿曾任民国国民党政府主席、行政院长,中山陵上的《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碑就是他写的,酷似翁同龢40岁的书风。谭泽闿自号瓶斋,表白了对翁氏的钦慕。他的一些行楷书,尤其是行书题识,若不看下款,直觉是出自翁氏手笔。成多禄推重翁书为“老罴当道,百兽震恐”,手摹心追深得其三昧,有“挥毫落纸入松禅”之誉。三人所学翁书形神兼备,并成大家,在近代书法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另有常熟人赵石,学翁书亦能毕肖,惟稍逊书卷气。

因见现在书画拍卖市场上的翁字鱼龙混杂,赝品甚至超过真迹数量(指对联、条幅、扇面),所以再略谈伪翁字的情况。

清末民初,有不少人士既钦仰翁同龢的人品,又推重其书艺超绝,纷纷收购其书法作品。据当时价格,每副对联值40~60银元。于是就有一些常熟人为了生计,作假翁字,始作俑者则是赵石。

赵石字古泥,是近代著名的篆刻家。据庞士龙《赵古泥印存·增订杂识》中记:“古泥书法酷肖翁相国,清末民初已稍稍知名。时家方伯敂庵公(引者注:清贵州巡抚庞鸿书)、邵太史松年(引者注:大收藏家,著《古缘莘录》)等息影田园,喜品评书画,颇能左右视听而鄙薄古泥。一日古泥成摹翁书精品数纸,携赴装池,嘱裱工将末条反粘,三幅向外。二人等见之,谛视良久,互相叹赏曰:‘此翁相国杰构也,善哉,绝非赵某人所能为。及将末幅反正,固赵石款也,相顾惊愕,自是不复轻视,而古泥之名因此大震。”

更有传言,翁同龢晚年贫甚,不得不鬻书获取润笔為生计,求书之件竟至应接不暇,故请赵石代笔,且将印章付于赵石云云,现代著名的掌故专家亦如是说。翁同龢晚年因无收入,尚雇有轿夫、船夫、仆人等七八人,经济上确实是很拮据。但他的侄辈、门生经常接济,衣食可以无忧。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冬,他写信给在京的侄孙翁斌孙:“岁序将更,逋务积重,加以新用,贫迫万分,检箧得洋钱不足千元,尽数挥去,开正需用正殷,尚未筹得。……彩衣堂修理大约二百元,山居小楼尚欠二百,并出笔单(引者按,指润格)庶资津润,否则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另一信又云:“半年搁笔,今日试写,似有一二尚可,若悬诸国门,则恧甚也。”最后又决定:“笔单不敢出,恐得钱则火速索逋,不能应。”①可见翁氏晚年虽遭编管,但始终未放下曾为状元帝师宰辅的身份与士大夫的清高,为了润笔而可能遇到限期索件难堪之事而打消了鬻书之念。故翁同龢请赵石代笔并付印章之事皆子虚乌有。(关于后者,家父曾任翁同龢纪念馆首任馆长,曾当面询问翁万戈先生。答曰:“先高祖印章除少量遗失外,其余均保存在我处。”)

赵石是近代著名的篆刻家,邓散木先生的篆刻就师法赵石。赵石的仿翁字也有一定水平,是仿翁字中可称下真迹一等,亦有收藏价值,所谓买褚得薛者也。他为谋生作假翁字,亦可喻为俞和仿赵孟頫。比他稍后的仿翁字者还有王葵生、黄元瑞,他们的仿品均带有翁氏的一些气息,一般人不易鉴别。有一次黄元瑞的仿翁字对联在沪上有名文物商店举办的拍卖会上,从八千元拍至四万元成交。还有一位俞姓裱画师,凡经他装裱的翁字对联,他都要双勾或填墨或对临,待后再出售。收藏者必须有一双慧眼,谨防上当。

翁同龢的日记也是一幅幅精美的书法艺术品,他在日记中记下了不少学习书法的心得与评碑的精辟见解,在他的诗集中也有此类的题咏。正如近代皖籍名人刘体乾《感旧吟·咏翁文恭公》诗云:“世业韦平帝者师,风云经济共相期。《会昌一品》新刊集,半是评碑读画诗。”《南浔张弁群藏乙瑛碑明拓本》:“隶势苏斋语最精,要从韩鲁悟纵横。”自注:覃溪先生谓“当与《韩敕》《鲁峻》碑阴同观,则无法不备。”再如《重题明拓乙瑛碑残本》:“三字三横三折笔,三年始去笔头尖。”自注:“李若农尝言,此碑‘三字入锋雄浑,用三年苦功始得其仿佛。”又如《再题苏书赵清献神道碑》序曰:“肃穆之气,纯用欧法。”诗云:“专取欧阳作本师,更从收敛得神奇。”这些警句,也可作为学习书法鉴赏碑帖的度人金针,大家有兴趣可去参阅。

翁同龢书法以行楷书最为精妙,他还兼工篆隶章草,限于篇幅,这次不再一一介绍。

参考文献

[1]翁同龢临颜书茅山碑[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

[2]常熟图书馆.翁松禅临东坡西楼帖[M].香港:香港清风轩中国艺术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