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
2018-08-11重庆市巴川中学陆煦耳
重庆市巴川中学 陆煦耳
一
大厅的阳光斜进玻璃窗,运动会结束后的第一天,气温就很配合地一夜降下。我在沙发上坐着,看见她提着水桶摇摇晃晃地从走廊那儿过来,然后拖着拖把进了男厕所。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带记录本和笔就跟了进去。她们在做清洁时,没法顾虑性别,因为学校清洁工清一色的都是女性。
我装作洗手,一边打量着她。虽然我在男孩子中并不算高,1.65米不到。但她站直了身子,也差不多只与我的肩膀持平。何况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过腰。我放弃了自明记者身份的打算,而是闲谈一般问起了国际教学楼里清洁工的数量。她正在洗毛巾,偏过头看我一眼,然后笑了笑。
“这栋楼六层,一共七位清洁工。”她扯着方言,声音很精神,明显与她的身材不匹配。我笑说,阿姨身体看上去很不错,应该才四十几岁吧。她少女一样羞涩地笑起来:“我都五十几了。”
她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已经结婚了;小的是儿子,正在读高三。她的工资不算高,除开五险一金也就1300元左右,但她仍然选择了这份每天都没法抬起腰的工作。因为她需要供儿子的学费,还可以利用上午和下午工作的时间差跑回家做饭。儿子是走读生。这样的工作坚持了三年。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明显是很辛苦的生活,语气中却带着母亲的知足和骄傲。
我默默地看她俯下身子,用力把小便池的底塞掏出来,然后用钢丝球一点点刷干净上面的黄色污垢。
“阿姨,这样做清洁累不累?”我皱着眉问了一句。我不觉得多恶心,只觉得很难受。她又笑道:“整层楼的清洁,拖地擦东西都要这样做,做得不好不能通过验收,那样钱就会减少。”我突然明白她腰一直直不起来的原因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你们同学不是星期天有大扫除吗?要是他们能把污水倒进大便池里面就好了,老是倒在小便池和拖把槽里就会堵起。上次我做到晚上8点半都没弄好,娃儿也没吃到饭嘞。”
我脸上发烫,为我的学生身份而羞愧,随手将一包口袋里揣着的饼干塞进她的围裙里:“真是辛苦你们了,阿姨呀!”随即逃跑一样地告别了。刚刚跑出两步,我听见她在后面喊了好几声谢谢,我险些一个踉跄。
二
“她是1969年生的,快50了。有两个儿子,小的读小学二年级,大的二十几岁了,还没结婚。家里有个九十几岁的公公,丈夫是工地上弄水泥的普通工人。”
我和同学对坐着,她不断回忆着采访得到的信息。为了保证采访对象不受拘束,我们都采取了不现场做记录的方式,而是选择事后迅速补写。
“那个阿姨的脸色不太好,她身体一直不舒服,有肠炎和胃病。还有一种名字听起来很长、很吓人的病,我记不住。”
我想起几分钟前,那个阿姨在楼梯口探出半个身子去擦栏杆和玻璃的样子。她的脸色的确有些枯黄,虽然比我采访的那个阿姨高很多。
“她最近在吃中药。我采访时,有另外一个清洁工阿姨来找她,她俩就摆了一会儿龙门阵。”
“她说当初来的时候,只有不到30块钱一天。”
“但她很满足,她很感谢王主任。”
我问哪个王主任,同学说是德育处的王中英主任,因为她给清洁工阿姨们提高了工资。我以前一直讨厌王主任,因为莫名地觉得她虽是女性,却总是高高在上,一副典型的女强人样子,让人很难产生亲近感。听了这句话,我一下子觉得她的形象亲切了许多。果然,只凭片面了解去评价一个人是我(也是很多同学)一直在犯的错误。
同学忽然沉默了,仿佛记忆出现了中断。我知道材料真实性的重要,所以等她慢慢回忆。她良久又开口了。
“那个阿姨很感动,都快哭了。”
“她觉得有同学去关心她,她很开心。上次她做清洁累了,坐在地上休息,就有一个女生上来问她:‘阿姨你是不是哪里不好?’还有次,一个男同学主动跟她打招呼,她很开心,因为男孩子很少有这么细腻的一面。”
我也沉默了很久。
她记起了我专门拜托她去了解的一个问题。我一直观察到一个奇怪的现象。除了偶尔拖着一个巨大的垃圾桶,阿姨们总是只走楼梯,哪怕电梯空闲着,哪怕累得走几层就要喘着气休息,她们也从来不坐电梯。我当初甚至怀着恶意的想法,推测是学校不允许清洁工坐电梯,如今就抓住了机会拜托同学帮我了解。
“其实,她们都觉得,电梯的寿命是有限的,如果她们少坐电梯,那我们学生就可以多坐电梯。我们读书不容易。”
我的沉默于是延长得更久,仿佛又看到母亲们在楼道上靠着栏杆歇息的身影。
编 辑 絮 语
煦耳的这篇文章看上去朴实无华,实则独具匠心。他巧妙地将文章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自己采访过程的实录,第二部分则是听同学讲述她的采访过程。这样,就从不同的角度,立体地反映出学校清洁工群体的工作与生活状况。难得的是,这样的采访真的打动了同学们。“我脸上发烫,为我的学生身份而羞愧,随手将一包口袋里揣着的饼干塞进她的围裙里”“同学忽然沉默了,仿佛记忆出现了中断”“我的沉默于是延长得更久,仿佛又看到母亲们在楼道上靠着栏杆歇息的身影”——特别要注意,煦耳在结尾一句悄悄改变了对清洁工们的称谓,他用的是“母亲们”。这种称谓的转变实际折射出作者内心情感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