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离别不说再见

初夏

想起以往她指着我落后的排名发怒的样子，想起她收到我礼物眉眼间舒展的样子，看到我的优秀表现眼睛亮亮的样子……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1]

梅梅是我初中的班任，会把我藏在课本下面的画本抽出来，再给我一个如刀般凌厉的眼神，随后就是进办公室，叫家长，写检讨，当着全班的面朗读那份一半抄资料一半自己乱写的反省声明，才可以回到教室上课。我不担心检讨，我不担心在任何人面前丢脸，只有我的家长，被她批评之后唯唯诺诺点头的样子，让我难受不已，不是他们的错，是我啊……

我向来不是一个找事儿的学生，也不想和任何老师有一点儿矛盾，偏偏是她，让我有一种与之对抗的叛逆情绪。我数学成绩初一初二是很好的，大考小考次次满分，这还是我不怎么认真学的结果。这个叫梅梅的数学老师总说我很聪明，只是不努力，可我真心不想听她冗长没有意义的讲话。

我们的关系一直不好，我喜欢在她的课上捣乱，还让她抓不住把柄。记得有一次，我又没写数学作业，被她抓了个现行。她气得声音都在哆嗦：滚到后面去！我步履僵硬慢慢站到后面，和好几个同样没写作业的同学一起。她让我们做500个蹲起，所有人一听都是脸色煞白。我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多少个，只觉得两腿发软，几欲跌倒，周围的同学也都满脸是汗。她又说：知道错的坐回来，写检讨。那些人一个个都慢慢离去，只有我内心怄着一股气，不知是因为她的那句滚，还是因为一直以来对她的怨恨。我就在原地，慢慢蹲下去，又站起来，再蹲下去……一个又一个机械地做着，眼前一片模糊，腿上慢慢失去知觉。坐在最后一排的同学看不下去了，两个人过来扶我，说别做了别做了。我一把甩开他们的手，咬着牙又蹲了下去。我一直没有看她的表情，但后来听说她表情很复杂，像是于心不忍，又像是在积蓄怒意。当时的我以为这样很解气很打她的脸，是我无声的反抗。事实上第二天我的腿刺痛入骨，我只想把腿卸掉。

之后，她无数次抓到我上课说话、画画、吃东西、传小纸条，毫不客气地把我赶到教室后面或是外面。有一次有人考试要看我的卷子，我没思考直接传了过去，刚好她进来看到这一幕，走过来不问青红皂白，把我的卷子撕碎揉成一团，砸在我的脸上，喊：“零分！”说完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出教室。我蹲下来把卷子碎片一片一片捡起，用胶带把它们全部拼起来，还把卷子上一道错题改对了，之后对了答案，全对。我把这张卷子塞进她办公室的抽屉里，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

之后的日子里，我总是以讽刺她为乐，用嘲讽的语气和同学说：“要谅解人家嘛，毕竟人家更年期提前。”

[2]

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么“残暴不仁”的她，也会有脆弱的时候。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不知道因为什么她和班里的混混起了争执，那个人隔着两列同学把桌子从这边过道朝那边过道的她扔了过去。虽然没有砸到她，可我们全部惊呆了，她的脸色惨白，眼睛里全部都是茫然与恐惧。之后那个同学被停课好久。在一节数学课上她痛哭流涕，难过地弓起身子，她带着泣血的哭腔吼了一句：“我都是为了你们好啊！”

那句刺痛的话“嘭”的一下击中我的心脏，让我心口一痛，呼吸一窒，眼睛酸涩得好像要掉下泪来。周围那些完全不开窍的同学还在嗤嗤暗笑：看她的样子，演给谁看呢？我本想反驳，可却偏偏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与之前的我何其相似。我只是默默用目光追随她的身影，直到她吸着鼻子出了教室門。她一出门，全班都炸锅了，都在庆幸不用上数学了，她活该啊。我冷眼旁观这一切，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自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找过她的事儿。

[3]

总以为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没想到中考那么快就到来了。我们带着解放与紧张的心情，迎接了中考前的最后一天，等布置好考场，同学们一个接一个走出教室。最后班里只剩下几个还在互相给校服签名的同学，还有梅梅。我们嘻嘻哈哈互相签完名，让梅梅也签了几个，打打闹闹着打算离去。这时我们回头看向梅梅，发现她一直都在眺望窗外。有人喊：“范老师，回头再看我们一眼。”对了，梅梅姓范，我们背地里无数次叫过她“范统”。我们也跟着喊：“范老师，回头再看我们一眼！”半晌得不到回音，我在凝固的空气里，听到了她压抑的抽泣声，她的肩膀微微颤抖，明显听到了喊声，可她还是没有回头。

我们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陪伴了我们三年的锈迹斑斑的班门，留她一个人在静谧的空气里。我一直在想，当她看到黑板上满满的签名与祝愿，空空的教室，洒在课桌上暖暖的阳光，来不及撤下的通知表和课程表，孤零零在讲台上放置的几只彩色粉笔，是否会想到之前热闹嘈杂的我们，留给这里的最后一丝气息。当她最后离开，用锁把这间教室锁起来的时候，最后一眼看到的，会是什么样的景象？会看到我直起脖子与她犟嘴的模样吗？会看到我把礼物不好意思地递给她的模样吗？会听到我没说出口的“谢谢”和“对不起”吗？

[4]

我们集体去买中考需要的文具，坐上公交，我看向窗外，学校的轮廓融入嘈杂的空气，再也看不到了，我收回最后一丝目光，想笑一笑的，却偏偏皱紧了眉头。我听到旁边的人说：“别哭了。”

我用手捂住脸，感觉眼泪从手指间隙流了出来，顺着手肘滑下去，一颗，又一颗。说实话，当初对她恨之入骨，对学校没有好感的我真的不知道，我会是哭得最惨的那一个。我抱紧了书包，把头依靠在同行人的肩膀上，咬着牙，感觉眼泪一颗又一颗砸下来。

我们买完了文具，从店里走出来，透明的收纳袋，装着笔、尺子、圆规、准考证、写满签名的祝愿卡。在路口，我们道别，分道扬镳，我穿着写满了签名的校服，手上拿着蜂蜜柚子味的果汁，旁边是飘着香气的馄饨汤铺，喧闹与欢乐沸沸扬扬。我只觉得天地杂糅在一起，世界都黏黏腻腻，他们离去的背影歪歪斜斜。

那个夏天，就这样充满了酸涩与伤感的气息，就这样彼此再没回头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了。我记起考试前梅梅叫我过去，摸着我的头笑着说：“老师相信你能行，你一直是我最看重的学生。”

我是最被看重的啊。想起以往她指着我落后的排名发怒的样子，想起她收到我礼物眉眼间舒展的样子，看到我的优秀表现眼睛亮亮的样子……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对不起，原谅我体会到的时候，太晚了。

编辑/张春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