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有九思
2018-08-10张长梅
张长梅
一
梅花，花中四君子之首席。
我相信，每个人的心底都开着一树梅花。冰天雪地中红梅绚烂，驿外断桥边白梅皎然，旭日晴空下沉静从容。品行、风骨、颜值兼具的花朵，舍了梅花还有谁？
对梅花有太多的敬意，生怕一个不小心，轻慢了它。只能在古朴典雅的诗词中寻觅她的芳踪，采撷她的芬芳，思慕她的品格。所书即所想。所有古老的现代的文字中，愁苦也罢，寂寞也罢，坚韧也罢，皆是珍重肃然，没有一字一词对梅出言不逊。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写绝了梅的风姿；“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颂尽了梅的坚韧；“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描摹了梅的淡然；“临砌影，寒香乱、冻梅藏韵”，勾勒了梅的风韵；“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磅礴了梅的气魄……
花的空灵，枝的遒劲，香的冷凝，诸般念想，皆因它灿烂在苦寒时节。人间春色纵然深如海，也与它无关。几许冰雪，一缕月光，便镌刻了灵魂的相许。君子之姿，卓然出尘。即便霜雪欺上了眉梢眼角，心底依然自在簡明。即便隔了岁月荏苒，跨了万水千山，依旧是安之若素、疏淡安然的模样。
跨越千年的暗香，在这漫漫时光里，一弯淡月下，且容我斟一盏暖茶，不为风月，无关名利，只为灵台的清明澄净，与君慢慢诉说……
二
本以为只有林和靖这样的痴人才配得上梅，梅妻鹤子，留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千古名句。梅花在和靖先生的心中，早已是共度一生的红颜知己，有血有肉，唇齿相依。
直到走近梅花，才发觉哪里都是她。
《红楼梦》中满满是梅花，黛玉赞“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宝钗的冷香丸用了白梅的花蕊，宝玉在槛外求的是红梅，妙玉煮茶收的是梅花雪，迎春打的花样是攒心梅，袭人荷包里装的是梅花香饼儿，就连送刘姥姥的物什里都有梅花点舌丹……
梅的踪影无处不在。或许，曹公就是想告诉读者，这些大观园女子的躯体里，都住着一缕梅花的魂。“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再有《梅花三弄》之调，“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梅花一弄断人肠，枝头初绽，欲露还藏；梅花二弄费思量，寒香彻骨，冰姿仙风；梅花三弄风波起，零落成泥，冬去春来。
更有姜夔绵密独到的《暗香》《疏影》，清幽骚雅，自有一番朦胧隐约、雾里看花之境。两首咏梅词，褒贬不一，一直备受争议，喜者有之，厌者有之。喜者喜之清空骚雅，推崇者如张炎赞其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厌者厌之矫揉造作，堆砌典故，厌弃者如王国维嫌其词“无一语道着”；冯骥才最爱黄昏时的迷离，他觉得唯模糊才引发想象，“无一语道着”倒称了老冯的心，成了含蓄深远。
《暗香》《疏影》二首，与其说是梅花词，莫若说是一场关乎梅花的梦境。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相思欲寄从何寄？画个圈儿替。”——类似这样深情念旧的姜白石是我们熟悉的。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这样忧国怀乡的姜白石你可曾看见？家国是情，风月也是情。时间太瘦，指缝太宽，前尘旧事中，风月和家国的爱恨情仇，怀揣着，思量着，久了便合二为一，难舍难分了。
政治的因素一直作为考量诗词好坏的一个因素，个人的格局决定了诗词的格局。存在即合理。有辛弃疾、文天祥这样以收复国土为己任的热血词人，便有姜夔这样的多情种子，只不过姜夔的多情似乎盖过了爱国的情意，让些许人诟病罢了。
“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相思不绝，洇了千年。
万里青山，百代长河，沧海桑田，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改变。唯有梅花的精魂暗香幽来，看尽万千风景，如同梵音禅语，只等你静悟菩提。诗词的好坏不在于用典故或是浅俗，而在于是否有一种感发的力量和感发的生命。
三
佛教有一本《维摩诘经》，蕴含洁净不受污染之意。王维，为自己取字为摩诘，世人称诗佛。
大唐是个如花的朝代，尤其是王维所处的盛唐，比烟花还要绚烂，却也似烟花般短暂。唐朝礼佛之风繁兴，文人墨客更是寄情于山水中，参禅于天地间。
《旧唐书》记载：“在京师，长斋，不衣文采，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惟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颂为事。”
在丰盈饱满风流的盛唐，可以偏安一隅，将浮华拒之门外，需要勇气，更需要悟性。这样的王摩诘，笔下的诗作一定是经过了时光的凝练，褪了红尘的颜色。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所以，在孟津生活多年的摩诘，见到故人，满腹的思乡之情如潮般汹涌翻滚！年迈的父母可又添了华发？妻子儿女可还安好？兄弟姊妹可还康健……万千情绪喷薄而来，到了唇边，只化为一句平淡的家常，却又情深怯怯，隔着文字就可以听得见一声浅浅的长叹。这便是那个天真亲切的摩诘，洁净如梅的摩诘。
如才情天纵灵秀慧黠的黛玉，也将摩诘诗集安放在心中最庄重的地方。香菱初学诗，只爱陆放翁。黛玉真是有做老师的天分，循循善诱：“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飘逸浪漫的诗仙，沉郁质朴的诗圣，在黛玉的心中也要往后排一排。
时光苍绿，似菱花镜中佳人头上的步摇，晃晃悠悠间，悠长再不复见，眨眼间已成镜花水月。只有摩诘的文字，如泼了水墨的宣纸，清幽如画，空灵淡泊，发觉时已晕染入骨。
据说，每个人都是一种植物的化身。那么，王维一定是他故乡绮窗前的那棵结了佛缘的梅，生就慧根慧眼，能够勘破世事，跳出红尘，拈花一笑。
佛教的观点，花也是一种生命，都用其生命的形态存在。而谦谦君子之梅花，早已在某个温暖的瞬间凝望成永恒。
四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生就一颗玲珑心，看得清明，思得剔透。同在天地间游走，遇见可以遇见的，坚持应该坚持的。——此为视思明。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冬天是个孤独寂寞的季节，越是这个时候，越能考量出品性。品高志大，不为外物之所移，只倾听内心的声音，就可迎来春满乾坤。——此为听思聪。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情意盎然，恰似“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此为色思温。
“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长在绿水边，开在雪地里，一味清新，十分幽静，温柔明秀。——此为貌思恭。
“为容不在貌，独抱孤洁。”佛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红粉骷髅，白骨皮肉。”梅是极具佛性的花朵，深谙红尘道场中的虚幻，只忠于该忠诚的。——此为言思忠。
“百花头上开，冰雪寒中见。”百花还在蛰伏，梅花已经独绽枝头。不忧无人相伴，无谓高处不胜寒，令人肃然起敬。——此为事思敬。
“试问梅花何处好，与君藉草携壶。”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一路万千风景，人世百态，哪一出是心头之好？告别了高山，还要相逢在碧水，谁能陪你到最后一程？——此为疑思问。
“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霜欺。”我的美丽你看不懂，我的心思你猜不懂，我的慈悲，即使无人懂，又有何妨？初心不改，方得始终。既然选择远方，便不在乎路上的霜剑风沙。——此为忿思难。
“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分付新春与垂柳。”一冬逝去，一春已近，互予清醇和芬芳，互相牵引和濡染，一起在华夏的土地上，生出情意的翅膀。——此为见得思义。
以上者，谓为九思。
为师者，应如是。
（作者单位：江苏新沂市新安小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