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债
2018-08-10万吉星
万吉星
“老同学,在这关键的节骨眼上,你还下什么乡啊?”接到付柏打来的电话时,我正汗流浃背,与乡村干部穿行在一人多高闷热的玉米地里。“新来的市长喜好收藏,听说这次与你竞争县长职位的沐副县长,前几天就搞到了一幅名家的真迹……”
放下电话,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天上,太阳耀目,朦胧间,只见光芒万丈的太阳中间有一个黑子,像洁白的纸上落下的一个墨点,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父亲珍藏多年的那幅珍品墨宝。
父亲是从战争年代摸爬滚打过来的老革命,一生为民操劳,口碑甚好。晚年潜心研习书法,在业界享有较高声誉。在他珍藏的众多墨宝中,有一幅被视为无价之宝的珍品,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甚至连我都只是偶尔听母亲无意中说起,却从未见过其真面目。我曾在脑海中无数次的猜测过这幅天价墨宝,但每次和父亲谈起这事,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该传给你的时候自然会给你。”
我提前结束了下乡的行程,匆匆赶回数百公里外的老家。“爹,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机会啊!”在父亲面前挺起腰板说这话时,我两眼放光,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父亲坐在院子的一片树荫里,顶着一头白发,一个劲儿地抽闷烟,半晌没吭声。
“一幅墨宝,可以换来你儿子的大好前程,整个家族都能跟着沾光,这你都不愿意?”我有些不耐烦了,将脚边的一颗小石子踢出去老远,惊得院子里正在觅食的老母鸡扑棱棱扇起一地灰尘。父亲猛吸了一大口烟,掐灭手中的烟蒂,慢慢直起有些佝偻的腰身,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空蒙。
他一声不吭地带我走进书房,从书柜最顶层取下一个用黄绸包裹着的盒子,一层一层打开,父亲的动作很慢,手有些颤抖。我双眼紧紧盯着那个小盒子,心也跟着父亲的手颤抖不已,似乎那里面装着我的锦绣前程。
父亲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正方形宣纸,纸张略有些泛黄。
“这就是那幅天价墨宝?”我一脸愕然。
平日里所见书法作品多为横幅或条幅,内容以“上善若水”“厚德载物”“紫气东来”“平步青云”之类居多。而眼前这张正方形的宣纸上,所书只有一个大大的“正”字,虽笔力遒劲,但还是略显稚嫩。
父亲用手轻轻将边角的皱褶抚平,眼神突然变得清澈明净。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那是1960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全国人民都在勒緊裤腰带喊饿。
这天,母亲赶了几十里山路,找到在公社当党委书记的父亲,“家里已经断粮好几天了,全靠一点野菜撑着,孩子们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再这样下去,真的没活路了。”母亲边说边蹲在墙角不停地抹眼泪。
父亲坐在床沿一声不吭,低着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闷烟,屋里沉闷得只听得见两人的呼吸。抽了四五支烟后,父亲牙一咬,把手里还在燃着的半支纸烟扔到地上,用脚掌狠狠地碾了碾,直到变成了粉末。他站起身,“咣当”一声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等他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装着两碗白面的小袋子,递给母亲:“给孩子们蒸点馍吃吧,每人一个,这点白面够你们蒸5个馍了。”
讲到这儿,我看到有泪水在父亲的眼眶里打转。“当年那点白面,是我偷偷从上级下拨来的救济粮里匀出来的,那可是老百姓的救命粮啊!”父亲用手轻抚着宣纸上的“正”字,喃喃自语:“这笔良心债,一辈子也还不清。”
“那事儿和这个‘正字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有些不解。
父亲揉了揉眼睛,没让眼泪掉下来。“当年农村记账,或是选举记票,都是在墙上画‘正字,一个‘正字5票。你妈拿着白面走后,我就在纸上记下这个‘正字,时刻提醒自己,我永远欠老百姓5个馍,欠人民一笔良心债。” 父亲说这话时,回头看了我一眼,清澈明净的眼神里突然射出两道能洞穿人心的光芒,“是时候把它传给你了,我没还清的心债,由你来替我偿还。”
父亲双手把这个“正”字传到我的手上时,我突然间感觉这张薄如蝉翼的纸,好沉、好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