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样子
2018-08-10诗篱
诗篱
1
白同丽蹙眉望着川流不息的大街,不住地看时间。今天财务科两点准时开会,这都快一点半了。
赵律师跳下出租车,远远地快步而来。不好意思,堵车!一口雪白的牙齿,头发后梳,显得比上次干净利落。
打开门,放下包,赵律师没立即进入话题,他去给白同丽倒水。白同丽接过一次性水杯,焐焐手,又放下。赵律师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面带忧色地将纸递给白同丽,从对方律师那复印来的,确实是你继父当年立的,还公证过。现在他大儿子手里。
白同丽打开那张纸,字迹虽模糊,但不影响辨认:
我死后,一切财产归李明芳名下!
吴达
2000年4月7日
复印界面斑驳,有深深的“井”形折痕,可见年深日久。
可当时这座破房子值不了俩钱,立什么呢?白同丽说。不管他立什么,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你继父既没和你母亲领证,也没离婚,纸质遗嘱又不见了,录音遗嘱一定要有见证人,当务之急得找到那个见证遗嘱的人,并且要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和当事人没有利害冲突……
从律师事物所出来,白同丽感觉下腹又一阵隐痛。但她顾不了,赶紧骑上电瓶车,飞奔去单位。她是滋华的总账之一,前两天接到通知,未来一个月内,滋华要经历一年一度工商部门的惯例税收审查。以往的这个时候,她忙得不可开交,老板王发生大事小事都要找她,问她,由她决定。
会议室乱糟糟的,滋华近十年来的账本堆得山似的。六个财务人员已各就各位。白同丽的目光落在会议桌她的位置上,那里堆着一大摞账本。她走过去,将账本推到地上,在椅子上坐下。
会议桌主位上的新主账于叶青一直在看手机,这时微抬下巴,招呼大家,转达王发生的意思。完了加一句:每个字都要仔细过目!然后转头看白同丽,同丽,会议桌上这几年的账是你担任的主账,得你亲自审核补改哦。
白同丽没说话,看那一大堆账目上的标签:2008年—2012年。五年的账本,像一座山体向她砸来。她觉得手脚有些发凉。财务科历来的规矩,所有账目,大家共同完成,共同补改,但工作总要细分的,这样吧,现金跟你一组,我们负责……对不起,我没劲,谁爱弄谁弄去!白同丽说。
于叶青凛起面色,什么意思?撂挑子找老板撂,我们是打工的哦,承受不起!
白同丽看于叶青,那张白得像妖精一样的脸比平时更多了一种刁泼。她冷笑道,可我要是死了呢?你岂不是要去翻坟墓把我拖出来补改?
于叶青说了一个“你”字,已粉脸冒烟。她不理白同丽,拿起手机打电话,开了免提,王发生的声音像关在盒子里。怎么了?你问白会计!于叶青怒不可遏,耍威风!真当自己是正宫娘娘了!
电话里的王发生沉默了片刻,说你不是主账么,便挂了机。
2
从长乐巷出来,天色已晚。巷子里的街坊说,老头身体不好,几个月前被儿子接走了,好像去了为民巷。趁天还没落黑,白同丽骑着电瓶车来到为民巷,一家一家问。为民巷老旧,比父亲留下的那个近郊的下水巷还老。然而一直跑到巷尾,除了两三家没人,谁都不知道哪个叫丁文进。姓丁的倒是有两家,都不是。白同丽有些气馁,这父子俩多年来各据一方,两条巷子的人都只认得其中一个。
车忽然慢下来,电瓶没电了。白同丽抬头四望,路灯已明,车行都关了门。她下车,推着往前走。
电话响了。是卢宝军。
珂珂怎么了?接通电话,白同丽脱口而出。那头的卢宝军愣了愣回答说没什么。说完又没话了。有话快说,我还有事!卢宝军支支吾吾半天,……听说你妈……那幢小院子拆迁了……白同丽停下脚步,心底冷笑,呵,全来了!
两个月前,白同丽接到拆迁通知——安城通高铁,继父留下的这座小院是必拆路线之一。她按照拆迁补偿条例算了算,吓了一跳,居然有将近一百万。可她还没来得及欢喜,从不来往的继父的大儿子打来电话,说这房子,可能他们家没有继承权。白同丽茫然地看着电话,醒悟过来,愤怒地立即挂了电话,一个字也没和对方说。根本不需要,她想。她十分清楚地记得,当年这小院是如何的破烂不堪,像那个身体破败不堪的继父一样,缩在平安巷尾,没人搭理。是许大娥用两年时间,不仅将继父的身体调养好,还将小院修补打扮,变成一处幸福的港湾。
跟你有关?想起上一次卢宝军把珂珂私下带回家,想起总总,白同丽忽然恨由心生,她恨不能从电话里伸出牙齿咬这个混账男人一口。不是,我是……为珂珂……不要脸!白同丽使劲一按键,挂了。
路灯将人的身影拉得越来越长。初春的夜晚,依旧像隆冬那么寒冷。走到水门桥头,白同丽觉得很累。她架起车,在桥边的台阶上坐下来。她从包里掏出一份病历,打开,里面的B超单边角已经磨损。她打开,看那行字:子宫内壁增厚,厚度:6.5mm。她一把合上病历,窝了两把,重新塞进包里拉上拉链。发了会呆,她又打开包拿出手机,拨通了卢宝军的电话。让珂珂说话。白同丽说。对面沉默了片刻,响起一阵唏嘘声。珂珂……白同丽喊一声女儿,忽然哽咽住,她感觉自己再继续说话,眼泪会顺着电话流到珂珂那头去。她拿开电话,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缓声跟珂珂说,早上要吃早餐,晚上早点睡,要听爸爸和老师的话……那頭的唏嘘变成了嘤嘤地哭泣。白同丽的眼前浮现了珂珂的样子:鼻涕眼泪和到一块,小马尾辫乱糟糟地贴在细细的脖子上,长睫毛湿漉漉地一颗一颗往下滚泪珠……
珂珂最终先挂了电话,她只说了一句话:妈,你放心吧!这孩子,才二年级,但她是个小天使,懂事得让人心疼。
哈了哈冻得麻木了的手,白同丽擦擦脸,起身推车往回走。
3
到家已经快十一点。白同书和小式已经睡熟,许大娥呆呆坐在床前看电视。妈,怎么不叫他们帮你脱衣睡觉?白同丽心里酝酿了一股火气——许大娥一天不如一天,两年前不能脱穿衣服,今年,吃饭如厕也得让人伺候。她让白同书和小式搬来,是为了照顾许大娥,不是让他们自顾自睡大觉的。我等、你……许大娥越来越单纯的目光看着白同丽,口齿不清地说。知道白同丽离婚之后,她的记忆力理解力直线下降,只能听别人说,自己很难表达。
白同丽关了电视,端了一盆水来,脱掉许大娥的鞋袜,放进盆里慢慢摩挲清洗。妈,您再想想,吴爸那个纸质的遗嘱,您到底藏在哪儿了?丁伯伯没找到,您好好想想,这笔钱太重要了,哥哥和大嫂他们精神都有障碍,将来我……
许大娥茫然地半张着嘴,目光慢慢转向墙边的两个老式雕花大衣橱和五斗柜,又转向墙角那只沙发,最后落在白同丽睡的那张小床上。白同丽的希望随着母亲的目光转动,又随着它慢慢绝望——小床她去年才买的,许大娥起夜也无法自理,她才买了小床,跟她睡一个房间;而大衣橱、五斗柜和沙发,包括这个院子每个角落,能翻的她都翻了个遍,连片纸屑也没找到。
白同丽站起身,端起水无力地往卫生间去,准备自己洗漱。在院子里泼了水又折回,关了灯,脱了鞋子和衣钻进被窝。
黑暗像个口袋般张开,将白同丽灌了进去。她闭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死心了,她相信许大娥的记忆在继父突然离去的那年就已经死了。如今,像年深日久的皱纹,再也翻不开关于遗嘱的那一层。
那年继父忽然说要立遗嘱,将那个时常来谈事的丁伯伯叫来,写了书面的,还做了录音。这一切白同丽是记得的。她那时候刚从财经大学毕业不久,认识了王发生,给他做滋华的财务。王发生的公司那时还很小,虽然有五百万的注册资本,但其实公司的实际资本还不足两百万。可十年后不一样了,十年后,滋华成了安城最大的企业之一,注册资本五千万。虽然是个有着巨大水分的数据,但王发生确实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像王发生这样的有钱人,说立遗嘱,白同丽觉得理所当然。吴达说他要立遗嘱,白同丽差点没笑出来。难道就这个破小院?还立了个双份?吴爸真搞笑,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年,站起来还没蹦跶几天。是气糊涂了吧,有什么可立的?要说这院子里最值钱的,恐怕只有勇敢的许大娥。
白同丽翻了个身,回想赵律师给她看的那张遗嘱。世事难料,吴爸当初压根没想到这个破小院会一鹤冲天,他的遗嘱都是针对丁文进找人出资让他研发的新型化工厂处理污水设备——当年,就因为这项目,出了意外,他感染了化学物质,身体多处腐烂,躺在床上不能动弹。那时,项目虽已申请专利,但他欠下一大笔债,前妻李明芳无法忍受多年来和一个不官不职的化学疯子在一起,带着二儿子小女儿投奔大儿子去了。剩下吴达病恹恹地躺在破烂的小院里。要不是母亲!白同丽叹口气,许大娥的命可真苦。丈夫早早去世,留下白同丽和智障白同书,居然有胆凭借一个工厂女工的身份,接过一身债务、奄奄一息的早年倾心过的同学吴达。后来也许老天垂怜她,吴达真好了,项目也挣了个专利奖,但刚好还了那笔债务。
白同丽再次翻了个身,看月光里许大娥盖着被子的臃肿身形,再叹一口气。可吴爸一定不知道,再好的污水处理系统,对于不愿意花钱的老板,都是废物。快八年了,他那个专利从来没有过哪怕一个字的消息再传过来。而他,为了这个倒霉的发明,立了两次遗嘱,第一次以为自己不久于人世,为了他的前妻和儿子能得到,第二次是绝处逢生,防止他的前妻和儿子得到。而许大娥,老天怜人一时不一世,她千辛万苦将吴达从大难里拉出来,却没想到,他会在五年前出差的路上,轻轻巧巧地出车祸死了。
从此许大娥双手颤抖,一病不起。白同丽带她去医院检查:帕金森综合征。
4
赵律师打电话过来,说庭审的日期已定,证人和纸质遗嘱,随便哪个赶紧要找一个来,要不然,这场官司必输无疑。
白同丽坐在神经科的医生对面。这段日子,许大娥手抖得愈加厉害,嘴唇和舌头也抖得无法抑制,这样下去,很快就吃不成饭了。医生开出处方,说要加泰舒达,美多芭吃得太久力道不够,泰舒达是目前市场上抑制帕金森的比较高档的药,不过价格蛮高,一天三粒,一盒三十粒,加上美多芭与其他两味辅助药一个月大约六百……
白同丽点点头。那笔钱在用光之前,估计许大娥也差不多了。那是王发生给她的十万块——青春损失费。白同丽本想挥手,潇洒地给那个被她养胖了的男人几巴掌,然后扭头就走。但她不知为什么,伸手甩了自己几巴掌。回到家问许大娥,上次说要给她介绍的是哪个。许大娥惊呆之余乐坏了,立即让吴达安排,见了那个憨憨的个子不高的机械厂的司机卢宝军。
白同丽闪电般和卢宝军结了婚,但她并未像自己事先想好的那样,离开滋华,也没拒绝王发生交给她的那张卡,直接扔给了许大娥。直到第三年,女儿三岁了,吴爸忽然出了车祸,许大娥一夜之间双手发抖,她才猛然想起那张卡,开始动用那笔已经有了一笔不菲利息的款子。
我今天请假,再去找!白同丽说。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赵律师说。不用。白同丽挂了电话,去买药。路过妇科门口,她看见上次她就诊时的那个医生正端坐着给病人开处方。她赶紧离开。两个多月了,她例假还是没来,像医生预测的那样。这些年,微薄积蓄都被几年前染上赌博的卢宝军赌掉了,只剩下当初王发生和她在一起时,送她的那套五十多平的商品房。但离婚时,已被卢宝军当作附加条件要了去。当然,现在女儿也住在那里。不过即使有积蓄,又怎样?无论如何,她是算了。她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勇气去确认。
白同丽出了医院大门,十分茫然。到哪里去找人呢?吴爸待的那个老化工厂早已解散,而许大娥,问她白家林是谁,她也目光迷茫,好久搖摇头说,不知道。连父亲她都忘记了,她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想起那套房子,白同丽打电话给王发生请假时,特地酝酿了一下情绪,她打算把官司的事告诉王发生,无论如何,在钱上,他待她不算薄。她不想他误会什么。特别是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被一脚踹出滋华大门——这些年来,虽然那种关系不在了,但王发生在于叶青来之前,在财务上,一直是依靠并尊重她的。她也依靠和尊重着滋华——毕竟她每个月的工资有六千多;毕竟她有许大娥和白同书、小式这样的大哥大嫂;毕竟她还有珂珂……在安城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六千多已经是个天文数字。
税审的实质,王发生和她都清楚,不过是走过场。忽然冒出个补改账目的主意,明摆着是项庄舞剑的把戏!可到底谁出的呢?于叶青?至于吗!她早已对王发生毫无感觉。何况现在,火烧眉毛,许大娥、白同书、小式,连女儿她都顾不了,那三个命悬一线呢。
但谁知道呢,女人对待前任,永远是赶尽杀绝,寸草不留。
你随便!王发生听到“请假”两个字,还没等白同丽说别的,便冷冷地抛过来几个字,挂了电话。
白同丽刚刚松动的心绪瞬间冰冻。她垂下耳边的手机,原来是王发生!
可这脸皮,撕的真不是时候。她目光递向远处,寻找自己的电瓶车。赶紧去做正事。于叶青!白同丽的眼前再浮出这个女人的样子时,忽然发现自己不再恨她。天知道,于叶青要耗费多少青春,才能像自己一样明白她身后将会有多少个于叶青,她将来,会和她白同丽一样,被下一个于叶青拍照般“啪”地化为往昔的光影,并以和王发生的恩爱与抛弃后的种种施舍为背景。他,王发生,会不停地和后来人合作,将一个个白同丽、于叶青嵌入耻辱的时光镜框里。
坐好了,哎,怎么又歪了,真是……对面一个推轮椅的中年男子,推着一个老人。那老人斜着身子,歪在轮椅上。男子想把他扶正。
白同丽的心骤跳起来,那老人的脸,分明就是丁文进伯伯。可她紧接着又发觉,自己正冷下去。那老人,被中年人拉着,忽然眉头一皱,“啊啊”哭起来,嘴角正和着一滴悠长的黏涎使劲往一边歪过去……
白同丽呆立着。大街上狂起的春风带下香樟樹上无数的落叶。她背转身,听任那个中年人推着轮椅路过她身边。她听见男人说,要强呢,要强一辈子,临了话都不会说了,真是……
5
赵律师坐在咖啡馆的椅子上,看着白同丽。今天,他没约她去律师所。他似乎看出了什么,说,如果万不得已,法律尚有“亲生子女没尽到赡养责任的,遗产不分配或者少分配”这条可以挽回一些损失。但需要吴达生病那些年的医院病历证明,证明他最后许多年都是和许大娥在一起。
要不,我帮你一起去收集病历证明?赵律师看着白同丽。白同丽摇头。她不想再麻烦他,这个无比阳光的赵律师,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给她出主意,找证据。其实她的官司,从第一次她去律师所时,他就应该知道,胜算及其微弱,但他却接了。可她真的太累了,她什么也不想说。她看着他不断张合的嘴唇,抱着自己两条消瘦的胳膊,无声地痛哭起来……
一天晚上,在看电视的白同书忽然跳起来,有人敲门!白同丽歪在床头,整理这几天从几家医院、诊所收集来为数不多的吴爸当年的病历,还有赵律师收集的一些材料,有一张纸上是告诉她明天法庭的具体注意事项。我也去!小式也跳起来,跟着已经跑出去的白同书去开门。白同丽对着他们影子的去向发呆。这两人,前世修来的姻缘么?白同书当年找不到老婆,病危的白家林躺在草铺上还不忘拉着许大娥的手指着白同书,担心他唯一的儿子一辈子打光棍。然而白家林一死,媒婆忽然领来了一个叫小式的女子。没想到两人一下子就对上眼了。她和许大娥受了小式多少罪,才换来今天的安宁。然而这个小式,看起来长得还不错,却原来是个神经质,平时也就说话有些傻愣,没想到发起神经来,居然打人。好几次,在井沿打水的许大娥差点被她推到井里去。她还打难得假期才回去的白同丽,莫名其妙一把从身后揪住她的头发。平时发作,也打街坊的孩子,骂人,彻夜不睡觉,大喊大叫。天,想起那些日子,白同丽都想远走天涯。幸亏后来她毕业了,跟许大娥一起住到了吴爸这里。那个家,再待下去,都得变成神经质。
可后来,一家子又过到了一块。因为缺人手——许大娥需要照料;也因为大哥大嫂生活没什么来源。小式省心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常发神经质,毕竟快四十了,日子不好过,磨得傻子也懂得了克制。
白同书和小式忽然在院子里大叫起来。
白同丽跳起来赤脚奔进院子里,拉开路灯。院子里站着几个人。大姑,强盗……小式赫然举着厨房的菜刀,那只手被一个人紧紧勒住。
白同丽上前一把打开那只手,拿下小式手里的刀,没事,是家里的客人。
是吴爸的三个儿女。在吴爸葬礼上见过一次。白同丽把他们让进堂屋。吴家的大儿子四处转了一圈,然后进了西厢房,将吴家女儿手里的点心盒接过放到许大娥的床头,伸手跟许大娥握握手,许阿姨好吧,一直没来看您,哟哟,这叫什么病啊,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帕金森。白同书说。嗯,脑子坏了……小式早忘记了院子里的一幕,急忙跟着白同书说。白同丽穿上鞋,在床沿坐下,冷冷地看着。说话的大儿子,不知在哪儿弄到了白同丽的号码,给她打过几次电话。第一次约她在路上见,连茶吧都没舍得去。那天他气焰嚣张,只说,他是吴爸的儿子,关于吴达的遗产,许大娥没资格继承,他来知会一声,顺便来拿房产证和父亲的身份证、死亡证明,他要去公证处办理房产继承手续。白同丽这才知道,遗产继承需要一系列烦琐手续。后来,大儿子又打过两次电话。一次仍是要房产证和身份证,另一次宣告,已以“非法占居祖屋”等名义,将许大娥一家告上法庭。
白同丽的脑子飞快运转,明天开庭,他们今晚来是什么意思?应该是担心明天的法庭胜算。赵律师透出去的风还真管用。
来人自行在沙发上坐下来。白同丽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她让小式和白同书去倒茶。
妹妹,吴家大儿子说,今天来有些唐突,不过毕竟是我们长大的地方,我们吴家的老宅子……他停了停,掏出一支烟,准备点。请不要抽烟。白同丽说。吴家二儿子——抓小式手臂的那个,像是要发怒,被大儿子一把按下。大儿子收起烟,笑笑说抱歉,说他父亲的身份证、死亡证明等已经弄到。我们家有我父母的结婚证和老户口本。他说,《继承公证书》很快就能办下来,他们十分感谢许阿姨当年对他父亲的照料,他们商量了下,如果许阿姨同意,他们就撤诉,拿出五到八万块,给许大娥养老。
真大方!白同丽说。你……二儿子迫不及待,已经跳起来。他大约连这五到八万也心疼了好久。
大儿子和那个小女儿将老二拉住,不让他说下去。空气僵持着。
一半。许大娥忽然开口。
大儿子惊异地转头看许大娥。他搞不清这两个字是不是从许大娥嘴里发出来的。
我妈说,一半,就是五十万。白同丽说。
给脸不要脸……二儿子再次跳起来,指着白同丽。
这回,大儿子没制止,他冷冷地盯着白同丽。
白同丽不理他们,伸手拿出那叠病历,将赵律师在咖啡馆说的那条继承法搬了出来。
一直没发表意见的小女儿忽然站起来,法律会被几张病历吓趴下?她一阵义正辞严,说他们已经够人道主义,够仁至义尽了,上了法庭,你们一文都别想!
你不是法律。白同丽说。
但法律维护人民的正当利益!小女儿说。
可法律不是瞎子!白同丽起身,拎起那袋礼品,递到大儿子手里,对不起,我母亲身体有恙,请你们出去!
你个婊子,讹我们的钱,我打……吴家二儿子忽然上前一把薅住白同丽的头发。床沿上的许大娥张大嘴巴哭起来。小式和白同书刚端着茶水过来,一看架势,立即丢了茶水,扑上去救白同丽。茶水流了一地,烫了教师小女儿和凶神一样的二儿子的脚,二儿子松开白同丽,抓着扑上來的白同书和小式使劲推搡。白同丽被推了个趔趄,站稳了跳过去,抓着二儿子的后衣领勒令他松手,却被他回身一脚一下子踹倒在地。
一声惨叫,屋子里所有的声音都静下来。白同丽倒在地上。白同书和小式哭着过去抱起她时,屋子里的人发现,白同丽身下的水泥地,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
6
查房的医生将诊断书交给躺在床上的白同丽。她盯着屋顶发愣。手机不停地响,赵律师只怕要急疯了。可她现在,还能去法庭吗?何况,什么都没有,去了又有什么意义?她把病历丢在一边,她不想看它,医生早就嘱咐,让她赶紧做刮宫活检。她没去。她早百度过,子宫壁增厚6.5mm,等于是内膜癌的代名词。她没有多少日子了。她只在后悔,昨晚她跟许大娥说好,本想孤注一掷,争个和平解决。可对方根本就当打发叫花子。她也许应该屈服,像屈服王发生一样,不和他们争,随他们看着给几个。八万块,至少可以让母亲和大哥大嫂他们平安过上几年。而且,她已经找过居委会,他们说,白同书和小式可以两个顶一个,给小区打扫卫生,一个月一千。至于住房,下水巷父亲的老宅子可以修缮,等她能下地走,就去弄,她总要在自己走之前,将他们仨安顿好。至于珂珂,好歹,有她爸爸……
白同丽,哪个是白同丽,来,吃药!送药的护士托着托盘喊道。白同丽无力地举举手。护士过来,将托盘放下,一脸不满,坐起来啊,哎哟喂,娇气个什么,流个产也大惊小怪,现在的人真是不得了地难伺候……
什么?白同丽心里“怦怦”狂跳起来,她一骨碌坐起来,除了有点头晕,并没什么不适感。她一把抓起诊断书:流产,三个月。已清宫。
天……
五个月后,下水巷老宅子的修缮工序已经接近尾声。夏末时,一笔二十万的款子汇到了白同丽的账户。
那天,白同丽最后几分钟赶到法庭,并且,放弃了辩护。
吴爸的儿子女儿惊呆了,这是谁都没想到的结果。他们说,愿意拿出二十万。另外,他们承诺,每年都会来看许大娥,尽儿女的孝道。
白同丽笑笑。事后面对赵律师的追问她也笑笑。滋华的工作早已辞掉。趁王发生还没有下逐客令。白同丽换了一家新企业,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强人,不容易相处,但几个月下来,白同丽让她刮目相看。
接珂珂的时候,卢宝军低头坐在沙发上,他不敢看白同丽,既为那次唐突地觊觎,也为去年冬天——那天,他忽然十分想念珂珂,便在路上接了珂珂。后来白同丽来要珂珂,他不知怎么了,竟然兽性大发,把她拖到房间强奸了她。当然,那时他认为,那根本不算强奸,因为白同丽是他老婆,离了婚也是。
白同丽拉着珂珂道别。卢宝军抬头。同丽,我们重来,不行吗?白同丽不说话。许多事浮光一样在心底飞掠。她忽觉眼前的男人,似是一种来自上苍的冥冥用意。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存单,三万块。
最后一次!以后,别赌了,找个人好好过吧……
7
搬家的时候,赵律师找了一辆货车过来。这几个月,这个三十多岁的还没结婚的大男孩,常常请她喝咖啡,这会又忽然变得像个居家老男人一样琐碎起来。他忙前忙后,一定要把许大娥睡的那架老式高低床一起搬过去,他说,病人对床的依赖不亚于对亲人。
赵律师拎着高低床的两头板往屋外走,一边的床脚掉出个小布卷,沾满地上的尘灰。白同丽扑扑灰,打开,是一张纸,摊平,天!
赵律师回头搬其他物件时,看见白同丽拿着一张纸发呆。
“是什么?”赵律师说。
白同丽抬头看他:“天书!”她咧开嘴,一脸阳光般的笑,走上前,在赵律师满是尘土的额头,印了一个饱满的唇印……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