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上挪一挪
2018-08-10张耘
张耘
出了第四示范中学那条路,坑洼不平,车在上面忽高忽低,人走着也是高一下低一下,好似两腿不齐一般。可这条路的两边却热闹,相挨相挤着许多卖东西的,或站或蹲,嘴里叫着:现蒸的馒头、刚发的豆芽、现出锅的羊杂、腌鸡蛋、莲花豆、豆腐干,还有涼粉、面皮、荞面圪坨以及近郊农家自种的瓜果蔬菜。叫卖声像一曲交响乐,此已起彼未伏,不绝于耳。
刘孟的头发有些凌乱,仿佛一阵风从头上刮过去,又猛然旋了回来。他也懒得理它们,那头发便随着他脚下的路一起一伏地跳跃着。有学生经过刘孟身边,跟他打招呼,他口里嗯嗯嗯地应着,脑子里却是一片白雾。往常这个时候,他会顺手买上一些家中所需,今日走了神,只顾着往前走,直到了巷子口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愣了一下,也不想再返回去,就继续走开了。该不该向老庞低这一头,他翻过来倒过去地想。一会儿坚定了信心,就直视着前方,一会儿又打起了退堂鼓,忙四下里打量起来,样子像是要在地上寻个煤老大遗落的钱夹子似的。
刘孟不觉长长吁了一声。
落日如熟透的番茄,眼看要碰山沿边了,却突然被一团绛紫色的云一口吞了进去。这小县城立时昏暗起来,烟雾蒙蒙,空气都变成浓浓淡淡的深蓝色了。四野云山雾罩,飞鸟匆匆掠过,过路的人登时也显得影影绰绰。刘孟一贯是喜欢这感觉的,朦朦胧胧飘飘渺渺,有时甚至还会莫名兴奋起来。幸福的,孤独的,苦恼的,甜蜜的,一股脑儿都涌了出来,涌到刘孟的心头上来,涌到这雾雾埃埃的马路当中来。但今天刘孟心中是七上八下的,犹如身处地窖里一般,有点透不过来气的感觉。他就吐了一口,似乎是想把一肚子的忧虑烦扰都喷吐出去。在转弯绕过邮局的时候,竟被一个人猛地抱住了肩膀,惊了一下,才发现是他的小学同学,现在县城里开着山泉水公司的永盛。看他惊诧的样子,永盛放声大笑,两撇小胡子青蛙样地嗖嗖乱跳。刘孟似乎仍没回过神来。咋啦,老婆不跟过啦?还是伙计不跟处啦?永盛拍着刘孟的肩背。刘孟这才回过神了,问,干啥去?永盛答,没事,一块吃个饭,咋样?好久没聚了。
刘孟没作声,点点头。
今天看来是有心思哈,永盛说。刘孟说,是么?却是不愿承认的意思。二人说着走进了亨吉利酒家。
也许是人近中年,又没有出人头地的缘故,近一两年,能不去的饭局刘孟就不去了。老同学们坐到一块儿,不过是拉拉扯扯,吃吃喝喝,胡侃瞎讲,八卦些段子而已。避开俗务放松一刻倒也颇有趣味儿,但刘孟突然觉得没意思,他觉得忒没意思了。在你推我扯、互相“扒脚”中吵来骂去,说着那些没边没缘没正没经没完没了的抬杠子话,就像一伙“神经病”。这对于刘孟老师来说,似乎还有点有辱斯文。
说不去也就真的不去了。
永盛却仍如往常一样把电话打到他的家中。永盛跟刘孟是从小挨着坐的,胳膊肘顶着胳膊肘,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刘孟是好学生不用说了,永盛在教室的时候不是趴在桌上睡觉,就是支着胳膊走神,为此被老师称作“天字一号走私犯”。初三上了一半,因抄了一篇有关计划生育的作文而被语文老师连番奚落,不久离校。后到外面跌打闯荡了七八年,回村便承包起了农田水利工程,做机井,修防渗渠,造梯田。去年当村长的父亲下台后,就到县城里开了山泉水公司,很快成了同学当中的红人——组织部长——专事组织县城里同学们的业余生活。当年刘孟与永盛是极好的关系,永盛是极羡慕刘孟的,刘孟一路大捷,上了省里的师大,毕业后回县里的中学当了老师,一时让多少人艳羡。永盛见了他就说,打死也想跟他换一换。只是十几年过去,风水轮流转,就又分出高低胖瘦来。永盛暴发不说,老名虽是上了个小中专,分到劳保所后却是红火了几年,腰包明显鼓起来,说话做事显得那么有板有眼,吃饭必定要喝一杯写着“法国”俩字的红酒。人称鬼才的赵强在档案局寂寞落魄地窝混了多年,见人眼皮老半天才能够抬起来。去年忽然调到了县委办,伺候起了县长书记大人,行为举止顷刻也不一样了。坐在那儿,两个肘子支着一尊塔似的身子,双眼射灯般横扫左右,颇有雄视天下的威严。还有几个老同学虽然都是上着班的,又在家里屋外折腾些事业。便利店、粗粮馆、快递公司、社区门诊啦,自然是有成的、有不成的,但那股子闯劲儿让人不敢小觑。相比而言,刘孟就显得安分守己了。套用句现成话就是,十几年前是一位老师,十几年后仍是一位老师。连刘孟也觉得自己落伍了,跟不上时代的脚步,有些郁郁寡欢起来。坐到亨吉利铺着苇席子的土炕上,刘孟才想起今天怎么有下饭店的心思?
点菜仍是由永盛张罗的。
永盛一边翻着菜单点菜,一边脖子上夹着手机打电话叫人。刘孟是打心里不愿意再叫人的,却不好说出来,闷着头想那心思。那心思是他的秘密,他已经藏了好几年了。他不想也不愿意跟他们这些人说去。求老庞办个事为难成这样,说出来只能叫大家笑话。老庞是爱人的姐夫,也就是他的挑担,在上面市里一个单位当着个二把手。年轻那会儿跟市人事局长住过一个宿舍,两人关系很铁,说话是极方便的。而刘孟要办的这件事恰是要通过人事局。刘老师,喝啥酒?永盛的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老牌子吧,永盛见刘孟没反应,说。刘孟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仍旧没作声。老名跑草原去了,赵强跟领导到海边考察去了,都他妈的有事,永盛又说。刘孟“哦”了一声,心里却不觉轻松了许多。他今天真是没有喝酒的心情。永盛拎过一瓶红盖汾,拧了几下没拧开,头一歪就咬上去了,把瓶盖唾到了地上。那熟悉的味道便随着叮当声四散窜开,往刘孟的鼻子钻了几钻,刘孟有些贪婪地吸了一鼻子,身子竟连着抖了好几下。
谁不说咱家乡好,谁不说咱家乡美啊。永盛合上菜单,竟唱了起来。刘孟的心里阴郁了那么一下,望望外面,灯火已亮了。夜幕下的小县城竟然是一副妖艳的姿态。刘孟并没说出他的感受,但见窗前一辆摩托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载着一对情侣风一般飞驰过去。
永盛向来喝酒猛,刘孟也大口连着小口,一瓶酒很快见了底。永盛又要开一瓶,但刘孟按住了他的手,最后只得要了两瓶啤酒“漱口”。两瓶见底,刘孟说什么也不喝了。永盛只好住手,骂刘孟“磨磨叽叽”,不像人家知识分子李白,喝酒不醉不罢休。
刘孟却懒得理,只是再不喝了。
出了门,两人都有些晃,说了几句,扬手道别。永盛拦了一辆车,绝尘而去了。刘孟准备走着回去。
天气已经有些凉了,走了几步,刘孟裹了裹衣服,觉得有点别扭,两只手就又垂了下来。这饭竟有些不歡而散。原来永盛公司的会计回家坐月子,留下大堆票据单子,想请刘孟帮个忙,帮着整理整理。永盛说完大笑,说,有劳务费啊。刘孟愣了一下,摇头摆手地拒绝了。永盛再说,他便截断了永盛的话头,不让永盛再说下去。他不是不想帮永盛这个忙,而是为永盛那句话,他就不能帮他了。他也不是不爱钱,而是拿着永盛那点钱就变味了。他就成永盛的下属了,他就比永盛低了一头,甚至就可以随时随地训他了。想到这儿,刘孟就觉得自己没错。他就该拒绝永盛,拒绝这狗日的永盛。刘孟站在马路当中,看着一只来至垃圾堆边觅食的流浪犬,大骂起来。
那只流浪犬莫名其妙,抬起头,准备随时逃去。刘孟停下来,它便继续觅食。刘孟走了几步,又骂起来,还用了极脏的字儿。
骂人还真有瘾。
那只流浪犬看着他。
他还想骂。
又骂了一阵儿他才管住了自己。那只流浪犬已经远远逃开,间或回头一眼,见刘孟仍旧立在原地,忽地高扬起尾巴,长长吠了一声。那吠鸣声里有一股难以言传的味道,悲凉而亢奋地在街上回荡了一个来回。刘孟慢慢冷静下来。永盛哪里会缺一个整理票据的人,永盛其实是帮衬他的意思呢。想到这儿,不免叹息了一番,到了自家门口,刘孟又想起了那个问题。该不该求老庞呢?这个折磨了他好多日子的问题仍然没有答案。门前的电线杆子上蹲着一只鸟,是落单的鸽子还是失了群的乌鸦,还是别的什么不知名的鸟儿,刘孟看不清楚。秋末了,风凉飕飕地吹过去。他看到那只鸟好像打了个颤儿,身上的羽毛都竖了起来,很浓很浓的尿意突然间直逼他全身。
刘孟的爱人是县中医院的中医。
这种脸上没褶子头发没花白的年轻中医可不大吃香,向来是门可罗雀的。连这中医院也是几度关停,后来总算恢复如常了,不过病人来了,多是图这中药的便宜,并非信服这中医国粹。刘孟的爱人六六是中医学校毕业,倒是很看重这份职业,言说中医中药的好处,有着股义不容辞劲儿。这么些年下来,六六还真积累了些名气,有了这么一个名号——中医院的六六医生,有人来了就直点她的名,六六自然很高兴,还说过“要把中医事业进行到底”这种疯疯傻傻的话——自然是回到家里,现在外面说这种话多半会被人当作傻子看的。
六六虽为县城“名医”,却为职称的事儿伤心劳神,跨不过这个坎儿。职称如今论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聘了就聘了,不聘日子也照过。可六六偏是这类心思重的人,而且全院里没聘上的只有她和药房的老何了。老何是个老好人,向来什么事不是让着人,就是让人抢了先。前些年有机会都让了别人,如今差一个级别一年工资要差上万了,可不是小数目。正因如此,如今更没人让着老何了,连向来仁义的六六也准备越老何而上。况且院里职称的名额早满,再聘都得自己到外面忙乱,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六六自然也时时留神处处注目,可几年下来却并没有成功。这够资格的年数一年比一年多,六六心里积攒的不满和压力也就一年比一年大。回到家跟刘孟说得最多的竟是这职称问题。开始刘孟还理解,时间久了就很是不堪了。说吧,又没底气。自己帮不上忙倒也罢了,还拉人家后腿。并且呢,刘孟的条件也是够了好多年了。学校里的情形更是峻急,都是知识分子,学习自然也都不差,够资格的人都在院子里排了个大S了。但六六在院里跟病人谈,回家跟刘孟谈,一副非把这个事谈出个结果的架势。而且六六在这个事上似乎有点走火入魔,就拿她和刘孟夜里那件事来说吧,她居然也能引申到职称这上面来,弄得刘孟两厢为难。反过来说,好像做爱那件事只是职称这件事的点缀,花絮,思考的过程中的一个附属物。
弄得刘孟到了外面也每每要提提老婆的职称,看谁能帮他拿下这个事。提过之后又后悔不已,仿佛与别人之间立刻拉开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但下次仍然要提一提,忍不住。不过回音向来是很少的。他的同学朋友中,能跟上面打招呼的没几个。比如赵强虽是伺候着县长书记,可是自己前程上的事还未有个准信,也就不敢轻易答应给别人办事。至于永盛、老名之流,喝酒吹牛倒有一套,办这事还是有距离的。其实有一个人是可以办了这事的,这个人就是刘孟思来想去的大姐夫老庞。
大姐夫老庞其实算是个不错的人,见到他总要说有啥事吭一声。虽然是场面话,但听了总叫人心里暖暖的。但家里说话算数的是大姐,大姐不点头,大姐夫的话就算白说。当年六六为职称向大姐张了一嘴,可大姐半腰里回绝了。大姐说,这方面的人老庞一个也不认识!大姐一口拒绝了她职称的事儿,六六也就不好再张口,同时心里也就比别人还多了几分怨怼。六六是个奶出去的孩子,出生一周离家,回去的时候已经七岁了,跟家里的人就有点生分,有点隔着。大姐在她回去之前就出嫁了,论理是亲姐妹,骨子里却隔着一层,冷热不调。有时她也想让自己如刘孟所说的,不想这个事了。离了这职称还不活了?可是过不了多久,她的心里就又有不甘了。她怎么就评不上这职称?她怎么就比别人每年少万把块钱?她怎么就被人低看一眼?人在俗世何能不俗呢。刘孟挨了校长一顿莫名其妙的数落,也是好久放不下来。人说人都是哲学家,轮到自己就容易成了心狭肚窄的小怨妇了。
为这个事六六真有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憋屈急慌了。
刘孟进得门来,六六已经陪着两个女儿写完了作业,正准备洗漱睡觉。刘孟带了一点醉意进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六六看了他一眼,两个女儿四只眼也看了过来,她们先是平静地看着他,继而不知怎么一炸声地笑了起来。原来刘孟把夹克褂子穿反了,兜儿和里子都露在了外面。刘孟的样子有些滑稽,就好像一肚子的心思都被看穿了。他先是一愣,再一低头发现了自己的尴尬样儿,也跟着她们笑了起来。两个女儿是双胞胎,一个略胖些一个略瘦些,过来帮他把褂子脱了下来。爸爸,你咋喝成这样?跟谁喝的?谈没谈妈妈的职称?老二揪着他的胳膊问。跟你永盛叔叔,跟你永盛叔叔能谈出啥结果?刘孟有点不满地说,似乎也是为自己开脱。谈职称似乎已经是这个家庭成员的硬任务了。二女儿好像并不在乎他的回答,还只笑个不停。完后两个女儿叽叽哇哇说了一阵就先后洗漱去了。刘孟倒在了炕上,好久没喝酒了,喝了那么小半瓶儿,身上就软绵绵起来,一躺下来,就好像一张饼子摊在了炕上。一种很悲凉的感觉涌上来,似乎是年华不再,人生若梦。
这种悲伤感过后,刘孟好像忽然生出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这力量有点像涨潮,有排山倒海之势,在他身体里翻滚,向前。他想求人又如何?人活在世上谁不求人?永盛不是经常说么,人就是要求人,人不求人那还叫个人哩!这话想想还真有道理。不但人与人之间如此,国与国也是如此。国家之间也互相求呢,今天我求你,明天你求我,说到底也就是一个求字,其实就这么一回事。当天夜半里,他凑到了六六身边,迷迷糊糊说我想求你个事。六六向来睡觉浅,一听他问,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忙歪过头,他便一边揽过六六的腰,一边再次凑到六六耳边,说就是这个事。等六六明白了他的意思,忽然吱吱吱吱笑了起来。
其实就这么一回事,他再次闷闷地想。
回想当年,刘孟经常觉得那会儿什么都比这会儿纯洁,好,干净。那会儿,他年轻,意气风发,对生活是一百二十分的满意。他是个情愿多付出的青年小伙,从上到下,从学生到家长对他没有一个不满意的。他和同事们相处融洽,犹如一只小牛初到草原,蓝蓝的天空青青的河水,心旷神怡。他老是能够听到赞美他的话,这让他像小孩子一样暗自窃喜,以至洋洋得意。从哪一天开始似乎一切都变了。他对别人有了成见,别人似乎对他也不太满意了,冲突几乎体现在每一件小事上,总是在极力克制的情况下才避免发生。他一度有些心惊胆战,这到底是怎么啦?为此他苦恼了许多个日夜,最终像喝过无数碗鸡汤的人一样,原谅了所有的人。但曾经的热情、单纯和无私就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在太阳光下晃动着掉落枝头,他对自己非常失望。
失望之后便是一个冷字了。
但六六的这个事不能冷,也冷不了。在中医院里,除了大虾米似的老何,其他人都是一两年便先后办了。现在则又加上了有名的六六医生,跟老何到了一个级别里,六六不急才怪呢。
刘孟竟也跟着时常莫名焦躁起来。他心头老荡着一股无名之火,对人的第一印象竟是此人有何用处,能否办得职称?想想连自己也觉得可笑,但笑过之后的余味却是苦的。七八个年头过去了,能想见的人都想见了,能说上话的人也都说过了,可这么个只能算得上鸡毛蒜皮的职称还是遥遥无期,不见半点影子。甚至是,越来越让人无望。那位老庞呢,每在年节上见了他们,总是说有啥事吭一声。六六忘不了上次碰的钉子,也不愿再谈起。思来想去,再无他法,刘孟就暗自决定去找老庞。即便碰了钉子,就当是不谙世事了。
谁让六六是他的爱人呢,谁知道满肚中药方子的六六更有一腔比中藥汁子还苦的苦闷呢。
可刘孟毕竟是面皮薄的人,想着要去求人了。他的脸,他的额,他的嘴,乃至他的整个人,都好像是被架在了火上烤过的样子。他几乎有些形容枯槁,身边的人都以为他病了。
刘孟挣了挣,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市里。
这个以煤闻名于世的北方之城,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浓浓的煤粉的味道,树上的叶子是黑乎乎的,树上的麻雀也是黑乎乎的,唯有地面上女人的大腿异常白,坦荡荡地甩在外面,让白的更白,黑的更黑。刘孟眼前发晕。但刘孟不讨厌这城市,想当初他还曾打算留在这个城市里的。这座城发展得极缓,马路还是多年前的马路,一样的宽窄,一样的不平,那个最大的红旗广场刚刚换了大理石砖面,几个小姑娘在上面走着,摇摇晃晃地笑——原来那些大理石砖已经活动了。她们的笑声在广场上空飘荡曼舞,让人心里总要想起点好的东西。刘孟的挑担就住在这广场附近一条小巷里的一个小区。
刘孟先在巷口寻到了一个水果店。
水果店的女老板非常热情,脸上薄施粉黛,指甲却是又长又红的,颇像电视剧里的妖姬。刘孟遗憾地发现,许多水果他并不认识,叫不上它们的名字,可是又不好说出来,就指着问,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那个女人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生意老手,虽然刘孟极力掩饰自己的无知,还是几下子便被女人了然于心,明白这是个好面子的傻瓜。于是,她以职业性的热情和体贴很快赢得了他的信任。她手脚麻利地给他装了两盒叫不上名来的水果,九百八十八。你好厉害,好吉利的数字哎,女人激动地叫起来,脸仿佛店里来自山东烟台的红苹果。这是女人给了九折后的数目。刘孟觉得有点心疼,但想着去求人也就不以为意了。
他提着两盒水果到了挑担家。
打开门,大姐对他的到来显得有点吃惊,但也没露出半点不高兴来。让进家来,问他干啥了?刘孟说,参加一个培训,完了,来看看大姐。刘孟撒了个谎。坐下,两人聊了些家常。姐夫不在家?过了一会儿,刘孟问。那个货,晚上九点前是不会回来的,大姐说。有事?大姐问他。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大姐愣了一下,也不再问,又东拉西扯些闲话。安静的间歇里,刘孟听到了卫生间的滴水声,就扭转头看了一眼。大姐说,水龙头坏了。刘孟在婚后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这一套水暖电技术,于是走进去看了看,是螺栓松动了,不几下便给修好了。转身发现马桶盖子有些歪着,顺便就把坏马桶盖子也给修理好了。大姐见刘孟进了卫生间,又是蹲又是爬的,整个身子几乎钻进洗漱池下,额头上还被管子杵了一个圆圆的红印,像一枚战地勋章,几乎掉出血来,心下有些过意不去,直夸刘孟能干。
你有事就跟大姐说,大姐再次回到客厅坐下后,突然严肃了脸跟他说,一家子还有啥客气的!刘孟没想到大姐说出了这样的话,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愣了一愣回过神来,说是职称的事。
职称?大姐一听,忽地高了嗓子。
刘孟心里一沉,果然是碰到了墙上。
谁的?大姐大着嗓门问。
六六的,刘孟低了头说。他突然后悔得要命。
六六的?大姐的声音异常大,简直像吼。你们怎么不早说?!
刘孟有点晕,抬起头,望着大姐,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知不知道,老局长就要退了?大姐站起来,在长方形的客厅走了一个来回,说。
老局长要退了?刘孟说。
是啊,马上,立刻,再有三天就要交印了。大姐说着,火红色的头发朝天舞着,像个燃烧的火把。
刘孟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个消息着实让他吃惊。
还是大姐率先恢复了冷静,几步走到座机边给老庞打电话。老庞大概正在玩扑克,不愿现时回来,大姐说,小刘来了,有事,你必须马上回来。老庞可能问了“哪个小刘”之类的话,大姐回了一句“能有哪个”,便挂了电话。
大姐以一种非常怪怨的眼神看着刘孟,好似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刘孟还是一下子回不过神来。他没想到大姐是这副态度,他甚至怀疑当年是不是六六听岔了音。半个小时后,刘孟的挑担老庞火烧火燎地回来了,见了刘孟,非常客气地伸出手来,相握一摇,问什么事?大姐显得有些义愤填膺,不满地瞥了一眼刘孟说,职称的事。听是职称的事,老庞顿时也严肃了,先是一番轻轻的怪怨,然后便言归正传,说事不宜迟,再过三日老蜘蛛就要退居二线了。老蜘蛛是人事局长的外号。老庞显然是精通此事的,吩咐了刘孟所需之物,这个表那个证的一大堆,让刘孟马上回去明早再赶来。
事情出乎所料,又很紧迫,刘孟也坐不住了,立刻告辞出来,顶着日头到了车站往家赶去。回去跟六六一说,六六愣了好一会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是不相信这是真的,还是别的原因。总之是这个事来得太突然,还存着命悬一线的变数,让她有点糊里糊涂的高兴,这高兴里又夹杂着一丝一缕的紧张和担心。刘孟也无暇多跟她解释,准备了所需之物,第二天一早便带了到了挑担家里。挑担刚刚洗漱完毕,连早饭也没吃就走了。这是跟时间赛跑呢,老庞一边说一边就出了门。刘孟忽然有些感动,想老庞这人每每忘了他的名姓,也許真的不是故意的。原来老庞每见刘孟都要问他姓甚来着,让刘孟觉得好不难堪,心里暗骂对方“官混子”,心存了芥蒂,只愿少见一面为上策。
闲言少叙,第二天刘孟又跑了趟市里。
正是人未去而茶已透出凉来,都知道老局长要退下了,下面的科室立刻互相推诿,七扯八拽,明的暗的起来,但几经周折,天上人间几个来回,六六的职称终是在老局长到站前办下了。那小红本,跟结婚证差不多大小,按下去,又弹开来,张着嘴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也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这么个玩意,说它没用是一点也没有,说它有用它也真是有用。刘孟胡乱想着,不能说不高兴,也不能说有多高兴。不高兴吧,有点矫情。高兴吧,高兴之中又夹杂着些不幸和辛酸的味道,仿佛一锅好菜却放了他所不喜欢的调料一般。
六六自然很开心,嘴角微微咧向一边,像随时要笑出来一样。不过六六心中有那么一点忧郁,有那么一点隐秘的逆反和背叛,也就是,不是那么纯粹的开心,但她不敢也委实做不到拒绝这个现实。
不论如何,仙人指路也罢,屈膝弯腰也罢,这个折磨了六六七年之久的职称终于办下了。
到了中医院,那位再过半年就要退休的老何,拿着她那个证翻了老半天,叹息了一声,竟把一滴清涕掉在了她的照片上。老何忙用手去抹,结果鼻涕糊满了照片。
六六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恶心和懊恼。
好似刚刚干了一件暗无天日之事。这个结果带给她的快乐转瞬即逝,相比于过去所受的折磨和熬煎,犹如茫茫荒野上的一点火光,轻轻一闪就杳无踪迹了。老何拐进药房的时候,头磕到了那道铁栅栏门上。
她的心里实实在在地痛了那么一下。
原来的一切还是原来的一切,每天坐在那把斑斑驳驳的黄椅子上,为病人望闻问切,开药,嘱咐病人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说到底,唯一看得见的收获就是每月多了七百六十元。
这个结果不过如此。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六六做了一桌子菜,清炒菜心,黄芪焖鸡,酸汤羊肉,红红绿绿,一家四口围坐在一张枣红色的方桌边,看起来其乐融融。六六还给刘孟开了一瓶标着十五年字样的老白汾。吃了一会儿,六六放下筷子,端起一杯酒,递到刘孟面前,说多谢你为我费心了。六六说得十分客气,刘孟听了愣了,不知怎么说,他们一向是不这么说话的,愣了一愣后刘孟笑说那还不是应该的。
六六看着他,但六六没有笑。
刘孟觉得自己的胃一下子收小了。再瞅六六的脸上居然没有一点喜色,而是冷的,变形的,沧桑而陌生,就像饱经风霜的老苹果一样。刘孟猛地吃了一惊,他感到了面前坐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六六。他暗暗吸一口气,低了头,一时有些莫名的压抑和不安。
你也该上上进了,六六好像又这样说了一句,六六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恍惚过后,刘孟好像嗯了一声,别过脸,看着已经到了院子的两个女儿。大女儿矮些,二女儿高些,但她们很快就会长得很高,成为两个大姑娘。想着她们未来的样子,刘孟心底忽然有些潮湿。她们爱读书,学习很好,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仿佛最柔软的地方插进了一根硬刺,又仿佛一块巨石悬在了他的头顶之上。瞬间,刘孟竟滚出了满身的汗珠。二女儿揪住了大女儿的耳朵,大女儿挣扎着,用一只手去掐妹妹的腰。
才知道人生是有前提的,六六说。
六六对他伸出三个指头。刘孟的脸色慢慢白起来,就像身后那堵墙,想不出要说些什么。
后来,也没多久,六六就喊着要备战副高了。
原以为职称的事从此一劳永逸,放下了,六六也说过再也不为职称的事劳心了。也就是,他们再也不必谈论那该死的职称了。让它们见鬼去吧,让那些和职称有关的一切都见鬼去吧。岂料高温之后,不是灰烬,而是火焰。六六又开始为副高而喋喋不休了。吃饭当中,走路当中,逛街购物、收拾家务当中,指手画脚,已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已经开始盘算着下次该怎么办了。
她实在是要强好胜呐。
其实,她倒不是苛刻的人。对刘孟说的那些话,原不过是一时的感触与愤慨。云过雨过,六六早已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她并没有指望刘孟什么。刘孟记得多年前六六就说过,他们的人生,不过是泥地上的行走,大风大浪是不会有的,有的只是往上挪一点,再挪一点。
刘孟却独自懊恼了好多日子。
两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刘孟带回了一千二百钱。六六问,什么钱?刘孟一身汗味,说,能花的钱。六六看看刘孟,知道他向来本分,也就不再多问,把那钱在手掌上甩了甩,狐疑地望他几眼,就塞进了抽屉里。
近一个月,刘孟每天下班之后不回家,直接到了永盛开的“蓝色森林”山泉水加工厂。刘孟帮着永盛算账,有时候客户需求量大,人手紧了,也骑着三轮送水。永盛原本要给他一个固定工资,一月两千。可是刘孟一定要和其他人一样,按工作量挣工资,这样算下来虽然少了些,但合理,刘孟知道合理才会长远,毕竟永盛不是慈善家,也不是垄断行业的大老板。更主要的是,他不想欠永盛太多。
总是有些纠结的,但纠结过后,刘孟竟慢慢喜欢上了这份工作。一来是永盛还跟从前一样,不跟他拿架子,不训他,还经常跟他“有事相商”;二来是这个工作相对来说单纯,就拿送水来说,骑着三轮到了某个楼下,然后扛着水桶上楼,跟客户互相客气着,一手放下水桶,一手拿過钱,举手投足之间就把工作做完了。不用揣度对方心思,也不用看对方什么脸色,而且对方是生人,就是脸上难看点,也不觉得什么。还有一个,就是这工作兼有健身效果。
所谓出一身臭汗,养一身正气。
刘孟经常像鱼一样穿梭在这陌生又熟悉的县城里,能跑一趟刘孟就跑一趟,能多跑一趟刘孟就多跑一趟,让带着腥味的汗水冲刷着自己,让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飞快地流动,让自己努力再往上挪那么一点。
直到现在,刘孟也没对六六说他干什么。
六六几次追问起来,他都正襟危坐,很严肃地让六六猜一猜,六六说他卖血,他摇摇头。六六说他捡破烂,他摇摇头。六六说他当家教,传道授业解惑。刘孟老师将头微微一点。六六说,你不是最厌烦那种事么?刘孟就忙将头向一边轻轻一扬,一副模棱两可的样子。六六打他一下,骂他神经病。
刘孟将脖子扭几扭,却不言语。
或许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但刘孟无论如何还是不想现在就告诉六六。有时生了倦怠之心,但看着六六买东西比从前大方了许多,刘孟就又坚持下去了。
日子就这么一颠一颠的过去。
那天晚上,刘孟陪情场失意的永盛瞎扯——永盛的红颜知己,他们的老同学王夏天改邪归正,嫁人了——他们谈了过去,又谈了未来,两人喝了两瓶白酒,又喝下了半斤热过的黄酒,永盛往后一跌便在炕上鼾声如雷了。刘孟是每夜必归的,挣扎着,跌跌撞撞出了水厂,不料踏到一个破井盖上,还未站稳,登时掉进去半个身子。爬出来后,四下静寂无声。夜黑得正浓,暗夜仿佛瀑布从天而降,流淌得满街满巷。刘孟一拐一拐走回去,看看都是皮肉之伤,就贴了创可贴,贴来贴去竟贴了十多片。第二天起来,发现自己居然像个讹茬的坏佬儿,走了几步,腿还是有些拐,不免有些悲从中来。到学校里浑浑噩噩待了一天。放学之后,刘孟出了那条巷子,路过那些叫卖的商贩,又独自往水厂的方向去了。半路上,刘孟忽地醒悟过来,下了半天的决心,怎么到了点儿仿佛有人拉着腿往永盛水厂那个方向走呢?
大街上烟雾蒸腾,尘埃飘荡。刘孟停了一会儿,又走起来。落在地上的影子佝偻地跟着他,就像是他的一个宠物。
责任编辑 鹿 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