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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意象与性别置换:叶小纨《鸳鸯梦》解读

2018-08-10胡雪倩蒋小平

关键词:杂剧情谊鸳鸯

胡雪倩,蒋小平

(安徽大学 艺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誉叶小纨为“中国戏曲史上第一位有作品传世的女作家”。《鸳鸯梦》的出现在中国戏曲史与中国女性文学史上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1]。

《鸳鸯梦》正名《三仙子吟赏凤凰台,吕真人点破鸳鸯梦》,鸳鸯既是创作意象,又是创作线索,鸳鸯贯穿整个杂剧,最后以“点破鸳鸯梦”做结尾。鸳鸯在文学创作中常被用作美好爱情的象征,而在《鸳鸯梦》中并没有以爱情为主题进行创作。通览全文,从剧作开篇的女性身份到敷衍故事情节的男性身份,“鸳鸯”一词在杂剧中被赋予了什么样的意象,身份转换造成的性别差异的深层内涵是什么?本文将就此讨论。

一、文学视角下的鸳鸯内涵

在中国文学中,鸟类常被用作重要的审美意象,文人们抓住鸟的各种特征如成双结对、用情专一、南北迁徙、啼声悲欢等来抒发情感,从而鸟成了诗歌尤其是爱情类诗词中的一个重要的审美意象[2]。作为中国特有的著名鸭科水鸟,素有“文禽”之称的鸳鸯就是其中常见并且十分重要的审美意象。一般提起鸳鸯,我们似乎都会想到“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在众多文人墨客及其作品的影响下,鸳鸯作为美好爱情的象征已经深入人心,但从鸳鸯的文化内涵而言,并非每一时期的鸳鸯都象征着爱情。

鸳鸯,鸟类的一种,鸳指雄鸟,鸯指雌鸟。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对鸳鸯也做出了相应的解释:“鸟,外形像鸭而较小,嘴扁,颈长,趾间有蹼,善于游泳,翅膀长,能飞。雄鸟有彩色羽毛,头后有铜赤、紫、绿等色的长冠毛,嘴红色。雌鸟羽毛苍褐色,嘴灰黑色。雌雄多成对生活在水边。文学作品中常用来比喻夫妻。”[3]纵观历史长河,“鸳鸯”的意象不单停留在夫妻与爱情上,不同时期也赋予了“鸳鸯”不同的内涵。

1.爱情内涵

从有明确史料记载的文学时期来看,早在《诗经》中,鸳鸯的象征意义就有所显现。《诗经》作为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崇高的历史地位。“在诗歌创作中,情感的表达技巧有很多方式,但是无论是哪一种方式,情(感)和意(象)、景(物)之间往往是互为一体,不可分割,共同营造了诗歌的整体气象。”[4]鸟类作为《诗经》中寓意说理表情达意的重要工具,被赋予了多种意象。

“鸳鸯”这一意象就出现在《诗经·小雅·白华》与《诗经·小雅·鸳鸯》中。《小雅·白华》作为《诗经》中弃妇诗的代表之一,旨在抒发女主人公被抛弃的悲郁之情,《毛诗序》中亦介绍了《白华》的创作背景:“白华,周人刺幽后也。幽王取申女为后,又得褒姒而黜申后。故下国化之,以妾为妻,以孽代宗,而王弗能治,周人为之作是诗也。”[5]《白华》在第一章中以菅草和白茅比喻夫妻和谐相爱,随后以“白云普降甘露、滮池灌溉稻田、桑薪不得其用”等隐喻丈夫的薄情寡义和婚姻破灭。第七章所写:“鸳鸯在梁,戢其左翼。之子无良,二三其德。”正是以鸳鸯栖息相伴的相亲相爱反兴出自己丈夫的无情。《白华》中“鸳鸯”的意象是作为婚姻破灭,爱情消逝的对比出现的。正是因为其中的反差性,体现出“鸳鸯”象征着美好婚姻。

如果说《白华》中“鸳鸯”作为婚姻破裂的反差对比,是美好婚姻隐约含蓄的体现,那《小雅·鸳鸯》则是直接赋予了“鸳鸯”象征美好婚姻的含义。《小雅·鸳鸯》共有四章,每章四句,表达了对迎亲婚娶的祝贺之情。前两章:“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以鸳鸯起兴,第一章描写鸳鸯被作为新婚贺礼,为君子送上福禄,第二章描写双双栖息的鸳鸯,将鸳鸯与福禄相对应,比喻夫妻婚后的相依相伴。后两章:“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绥之。”以马起兴,描写迎亲的乘马更是直接突出了婚恋主题,鸳鸯在祝福婚恋的主题之下作为美好婚姻的象征开始慢慢呈现。因此陈子展在《诗经直解》中提出:“疑是颂祝贵族君子新婚之歌”,“取鸳鸯同游以兴男女之乐。乘马,摧秣、在厩,以兴迎亲之礼,象征隐约,在可解不可解之问”[6]。至此,《诗经》中“鸳鸯”关于美好婚姻的象征便开始确立了。

六朝以后,“鸳鸯”的爱情意象流传得更为广阔,长篇叙事诗《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就是其中重要代表之一。诗歌最后将鸳鸯作为焦仲卿与刘兰芝死后的化身,通过“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表达出二人心心相印、至死不屈的真挚爱情。除此之外,文坛中出现了各类用“鸳鸯”书写男女之情的作品,如《鸳鸯赋》《搜神记》中的韩凭夫妇等。此时期进一步确立了“鸳鸯”作为美好婚姻与爱情的象征寓意。

2.兄弟内涵

从《诗经》始,“鸳鸯”似乎就被赋予了象征美好爱情、婚姻的意象。但在汉魏时期的诗歌中“鸳鸯”又有了另一层含义,即兄弟朋友情谊的象征。

《鸡鸣》与《相逢行》两首汉乐府诗中都出现了“鸳鸯”的身影。其中《鸡鸣高树巅》通过对汉代贵族统治阶级豪奢生活的描述委婉揭露出权贵的得势与奢摩[7],诗词“舍后有方池,中有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 与下文中“兄弟四五人,皆为侍中郎”“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相对应。与《鸡鸣》相类似,《相逢行》中将“入门时左顾,但见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与前文中“兄弟三两人,中子为侍郎”相对应,描绘了富贵人家的种种享受生活。其中“鸳鸯”意象与爱情并无过多关系,更多的是通过“鸳鸯”描绘兄弟间富贵生活的场景,此处的“鸳鸯”虽无明显指代兄弟的含义,但也没有将“鸳鸯”用作婚姻与爱情的指代。

如果汉乐府诗中“鸳鸯”指代兄弟朋友情谊的意象还不够明朗,那《文选》中辑录的《苏武李陵赠答诗》可以称为“鸳鸯”象征兄弟朋友情谊的先河。虽然学术界至今对于“苏李诗”的作者与真伪仍存在诸多辩术,但其作为好友赠别、叙写朋友间真挚情谊的主题是受到大多数学者认可的。诗作通过描写“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况我连枝叶,与子同一身。昔为鸳和鸯,今为参和辰”[8],表达了苏李二人的深厚友谊。此时用“鸳鸯”作为兄弟情深的象征意义可以说是明确了。

到了三国时期,用鸳鸯指代兄弟朋友情谊的作品更为丰富。曹植《释思赋》通过描写“乐鸳鸯之铜池,羡比翼之共林”将兄弟比作鸳鸯与比翼鸟,鸳鸯共水,比翼共林表达出对兄弟的不舍与思念之情。嵇康在《四言赠兄秀才入军》中开篇便借用“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比喻自己和兄长曾经的生活。晋朝时期郑丰也在《答陆士龙》中借用“鸳鸯”比喻陆云、陆机兄弟,直接表达了兄弟情谊。

由此可见“鸳鸯”意象的丰富,指代兄弟朋友的情谊是有迹可循的。虽然汉魏之后“鸳鸯”的意象更多的仍是指代婚姻爱情,但作为兄弟朋友情谊的这一层意象也不可忽视。

二、真情抒写中的鸳鸯意象

叶小纨所作《鸳鸯梦》,以 “鸳鸯”为题眼在剧作中表达出什么样的文化内涵,又被作者赋予了何种思想感情?通过对剧本的全文理解与叶小纨的人生经历相结合,“鸳鸯”在剧作中表现的兄弟真情实际体现的是叶小纨现实生活中的姐妹深情。

1.鸳鸯意象下的兄弟真情

《鸳鸯梦》以“鸳鸯”为题眼,打破了旧有的杂剧体制,在楔子和四出正文之前增加了引子,通过西王母介绍了“子童侍女文琴、上元夫人侍女飞玖、碧霞元君侍女茝香”,三侍女因结为好友,动了凡心被贬入凡间的故事背景。随后在楔子中茝香的凡间身份蕙百芳,与文琴的凡间身份昭綦成、飞玖的凡间身份琼龙雕相遇并结为好友。正文第一出通过描写三位好友同游凤凰台吟诗作对、感慨人世表现出三人的深情厚谊;第二出主要表现了蕙百芳与昭、琼二位好友分别后强烈的思念之情;第三出中琼、昭二人分别因病与悲痛离开人世,蕙百芳因此痛不欲生;第四出中蕙百芳在万念俱灰之下开始寻道,最后经过吕真人点化重回瑶池,并与昭、琼二人相聚。

从杂剧整体故事情节而言,蕙百芳以男子形象首先出场并与昭、琼二人结为兄弟,三人围绕兄弟之间的深情厚谊发生了一段段悲欢离合的故事。由此可以看出,《鸳鸯梦》的主题是为了表达蕙、昭、琼三兄弟间深厚的兄弟情谊。

从杂剧文本本身探究,杂剧正名《三仙子吟赏凤凰台,吕真人点破鸳鸯梦》,在“点破鸳鸯梦”之前实际是有一个前提所在,即“三仙子吟赏凤凰台”[1]3,以三人凤凰台上吟赏为大背景,侧重的是三人之间的兄弟情谊。

正文第一出三人同游凤凰台后昭、琼二人盟誓“我三人若有名山佳地,誓同一处,切勿世情相伴者”[1]13,[煞尾]“交情比管鲍深”[1]13更是直接体现了兄弟之间的深情厚谊,愿一路同行不再为世事所困扰。第二出蕙百芳通过[正宫端正好][滚繡毬][叨叨令][脱布衫][小梁州][么][上小楼][么][煞尾]九段唱词表现出了凤凰台一游之后对于昭、琼二人浓浓的思念。又到一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秋风萧瑟,零落梧桐,秋季的悲凉将蕙百芳的苦思之情衬托得更为悲戚。

第三出中琼龙雕先因伤病离世,昭綦成后因悲伤过度而身亡,蕙百芳从[德胜令]“蓦地人惊倒,顷刻魂也飘”到[水仙子]“我三人呵,似著坐花阴命浊惨,教我凤台上空忆吹箫。”[1]20唱词一曲比一曲悲伤,将蕙百芳对两位好友离世的悲痛之情塑造的淋漓尽致。第四出中蕙百芳独自一人开始寻道,最后经吕真人点化,重归仙界,与昭、琼二人在仙界重逢。[煞]一曲的唱词中“虽则是生离死别今还聚,石烂将苦义未降”[1]26更强烈地表现了生死都无法磨灭的兄弟深情。

综览全文,从故事主要情节探析,所有的主题核心皆为兄弟之情,至此,《鸳鸯梦》杂剧中“鸳鸯”的意象基本可以明确为兄弟情谊的象征了。

2.兄弟真情背后的姐妹情深

前文已经论述《鸳鸯梦》中“鸳鸯”的含义从杂剧主要情节而言更多的是为了表达兄弟的情谊,但结合叶小纨创作《鸳鸯梦》的历史背景与原因,《鸳鸯梦》是为了悼念离世的姐妹。既然是悼念姐妹,“鸳鸯”这一题眼象征兄弟情谊的背后又有什么样的深意?

(1)对逝去姐妹的悼亡与追忆。从叶小纨创作《鸳鸯梦》的主题背景来看,剧中三个人物蕙百芳、昭綦成、琼龙雕实际上分别应指叶小纨本人与其姐妹叶纨纨和叶小鸾。

叶小纨,字蕙稠;叶纨纨,字昭齐;叶小鸾,字琼章。姐妹三人的名字与剧中三个人物正好相称。剧中昭綦成年二十三,蕙百芳年二十,琼龙雕年十七,也正与三姊妹年龄相合。且根据相关史料记载以及论文论证,《鸳鸯梦》是为了其姊妹而作。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称小纨《鸳鸯梦》杂剧为“伤姊妹而作者”[9],《吴江县志》记载叶小纨:“幼端慧,与昭齐、琼章以诗词相倡和,后相继夭疫。小纨痛伤之,乃作《鸳鸯梦杂剧》寄意。”[10]

由此可以看出“鸳鸯”对于兄弟情谊的指代在杂剧中被叶小纨进一步丰富为姐妹情谊的象征,用来追忆已经离世的姐妹。

叶小纨在楔子中描绘了一朵并蒂莲被风吹折落的场景,第三出中又将接连离世的昭、琼二人比做并蒂莲。蕙百芳入梦之后看见一朵并蒂莲,一双鸳鸯,琴瑟和鸣。突然“一阵狂风将并头莲吹折下来,惊的那两两鸳鸯,横天飞去,只有断红零叶,浮飘碧沼之中,好是凄凉人也”[1]6。

楔子中的并蒂莲飘落实则为后文中昭綦成、琼龙雕二人离世的一个伏笔。第三出中昭、琼二人接连离世给蕙百芳造成了沉重的打击,[水仙子]一曲正对应楔子中并蒂莲凋落的伏笔。“我三人呵,似连枝花萼照春朝,怎知一夜西风叶尽凋?”[1]20楔子中并蒂莲的折落暗示着昭、琼二人的逝去,昭綦成因琼龙雕的病逝而伤痛离世,就如同并蒂莲一般同根亦同凋,正如第三出[收尾]所唱“这的是生生死死还同调”[1]20。

并蒂莲素有“花中君子”之称,一支茎干上有两朵花,一直以来都有同心、同根、同福、同生的象征。从同根同生而言,结合并蒂莲同根同生的特征再与叶家姊妹叶纨纨与叶小鸾的个人经历相联系,并蒂莲正好隐喻了叶家三姊妹的姐妹之情。

将《鸳鸯梦》的创作背景与杂剧中塑造的悲欢离合相联系,可以看出全剧借“鸳鸯”表达的兄弟情实际是从姐妹之情出发,表达了对逝去姐妹强烈的追思之情,同时将“鸳鸯”之情喻为一梦,象征了叶小纨对于姐妹离世的哀痛以及无奈之情。

(2)对姐妹间婚姻的哀悼之情。对于叶小纨《鸳鸯梦》的诸多论述中,都提到了“鸳鸯”象征爱情的的一面,认为“鸳鸯梦”为题目饱含了对婚姻的失望。在叶小纨借“鸳鸯”的兄弟意象指代姐妹之情的同时联系叶小纨与其姐妹的人生经历与婚姻状况,似乎也有一丝隐喻在此。

长姐叶纨纨比叶小纨年长三岁。17岁时嫁于袁俨之子。叶家与袁家为世家,又都是书香门第,看似门当户对,实则事与愿违,“眉案空嗟,熊虺梦杳,致汝终年闷闷,悒郁而死。”[11]十七岁嫁为袁妻,二十三岁便与世长辞。在封建包办婚姻下,叶纨纨此前并不知道袁俨之子究竟如何,但在叶纨纨传世的诗词作品中可以看出她婚后的满腹愁郁。在写给其妹叶小鸾婚前的一首诗《送琼章妹于归》中“没有描述婚姻的美好,也没有为小鸾的出嫁而感到喜悦,而是充溢着悲戚的离情”[12]。

叶小鸾同样对包办婚姻充满了不满。叶小鸾姿容绝世,才华惊人,其父叶袁绍将她许给昆山张鲁唯之子张立平,在结婚前夕,叶小鸾病卧不起,在张立平的催婚中念佛而逝,年仅十七岁。根据现有史料证实,叶小鸾早亡的重要原因与她的婚姻观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叶小纨在《返生香》中用大量的诗词来抒发婚姻不能自主的幽苦情绪,在对《牡丹亭》《西厢记》的六首题诗中也可以看出叶小鸾对于大胆追求爱情、心灵解放的崔莺莺与杜丽娘尤其喜爱。封建包办婚姻不是叶小鸾所向往的,会束缚她的灵魂与意志。亲人婚姻的不幸经历也使得叶小鸾对未来失去了希望,因此早早离开了人世。

再说叶小纨,嫁于表兄沈永祯,丈夫早亡后,只好携女和舅母李玉照一起生活。“从叶小纨的诗词来看,她对亲友手足多有酬赠追怀的诗文,然对其夫不仅毫无酬唱之诗词,更无只言片语的哀悼文字,可见其婚姻生活之惨淡!”[13]

叶家三姊妹的婚姻经历皆为不幸,在“鸳鸯”象征男女美好爱情的意义下,叶小纨用“鸳鸯梦”为题,以点破“鸳鸯梦”为结尾,不得不让人联想到《鸳鸯梦》在悼念姊妹的同时也隐喻了对爱情、婚姻破灭的哀悼。因此叶小纨在以“鸳鸯”为题眼抒写“鸳鸯情”,从杂剧故事的内部情节来看,只是简单的表达了兄弟之间的深情厚谊。但从杂剧故事外的引文以及创作背景等大环境而言,《鸳鸯梦》中塑造的“鸳鸯情”是为了悼亡姐妹的离世并追忆姐妹之间生死都无法磨灭的深厚感情。

事实上,《鸳鸯梦》中体现的“鸳鸯情”,不论是杂剧正文中的兄弟情、杂剧引子中的仙女情,还是杂剧作家叶小纨生活中的姐妹情、婚姻梦的破裂等,都表达了对美好事情和情感逝去的痛惜和哀悼。

三、情感转换中的性别置换

叶小纨《鸳鸯梦》杂剧中借“鸳鸯”的兄弟情表达自己与叶纨纨、叶小鸾之间深厚的姐妹情,以此达到作者借杂剧吐露内心情感的目的。以“鸳鸯”为题眼,兄弟情到姐妹情的情感丰富与衍生,从性别角度而言,在“鸳鸯”意象的背后实际体现了一种“隐性”性别置换。

1.“隐性”性别置换

性别置换作为常用的文学表现手法在中国戏曲发展中占据了不可或缺的地位,常通过易装来表现性别的不同。从性别本身而言,性别转换可分为两种类型,男易女和女易男。而女易男的表现手法频率最高且最受关注。

戏曲家严敦易最早在著作《元明清戏曲论集》中将女易男的创作手法定名为“拟男”:“虽然‘拟男’的动机和抒写,与弹词中的主人公不同,他们并不出将入相,到头来依然是贤妻良母。她们只是发发牢骚,描摹悬想一些男人们有的、能做的、快意的事。”[14]著名戏曲评论家华玮进一步对“拟男”一词下了定义:“女作者将自我剧作化,成为剧中主角时,保留女性身份,却以男子外形出现,由生角主演,用男子的身份来抒情与叙事的表现方式。”[15]徐扶明先生在《明清女剧作家和作品初探》中又进一步归纳了明清剧作中“以女作男”[16]的现象。

“以女作男”最早出现的文学形式是以《木兰诗》为代表的诗歌作品。《木兰诗》叙述的“木兰替父代戌”的故事经过“由诗歌而小说,由小说而戏曲的历程,成了易性乔装剧的源头之作”[17]。丰富的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成了后世戏曲性别置换创作的重要来源。

在戏曲中最早出现“以女作男”表现手法的作品当属徐渭《四声猿》。《四声猿》中将木兰从军与黄崇嘏中举的故事进一步丰富,用更具戏剧化的表现方式塑造了《雌木兰替父从军》与《女状元雌凰得凤》两则杂剧故事。正是由徐渭开始,“以女作男”的写作手法在明清时期被频繁使用,叶小纨《鸳鸯梦》就是明清女性戏曲家中“以女作男”题材首开先河的作品。紧随其后,女性剧作家群体中涌出了诸多同类作品,如王筠《繁华梦》、吴藻《乔影》及何佩珠《梨花梦》等。

叶小纨的《鸳鸯梦》作为中国戏曲史上已知的第一部女性戏曲作品,开启了明清女性戏曲创作中“以女作男“性别置换的先河。但《鸳鸯梦》中的性别置换相较前人徐渭的《四声猿》中花木兰女扮男装戎马作战、黄崇嘏女扮男装高中状元有所区别;与后期王筠《繁华梦》中王梦麟通过梦境实现性别置换,在梦中女作男装获取功名、吴藻《乔影》易装为男子,自画小影、自抒豪情,何佩珠《梨花梦》直接易装为男子,梦中邂逅梨花仙子也有所不同。

《鸳鸯梦》杂剧中的性别置换并不是直接意义上的女扮男装,通过易装成为男性身份,也不是在梦中假托男子身份实现人生追求。从杂剧本身来看,叶小纨借用三才子的兄弟之情进一步衍生出姐妹之情,设置了杂剧引文三侍女茝香、飞玖、文琴到杂剧内核中三才子蕙百芳、昭綦成、琼龙雕的身份转变,实现了一种“隐性”的性别置换。

2.“隐性”置换的实现途径

叶小纨《鸳鸯梦》中的“隐性”置换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围绕人物情感来进行。从杂剧文本中外核人物的姐妹之情到内核人物的兄弟之情,再回归到现实中的姐妹之情,在人物身份转变的同时达到情感的转变。

表1 《鸳鸯梦》不同背景下对应的人物身份与情感内涵

(1)杂剧文本中人物身份转换。《鸳鸯梦》的“隐性”性别置换首先表现在杂剧中人物身份的转换。由仙界的三仙女到凡间的三才子的身份改变是杂剧性别置换最明显的体现,但这样的身份转换是在一定的背景下实现的,而不是以简单的换装完成。

杂剧在引文中通过“西王母引队开上”[1]3介绍了杂剧剧情的大背景:“子童侍女文琴、上元夫人侍女飞玖、碧霞元君侍女茝香”因“凡心少动”被贬入凡间历练凡尘。西王母与吕真人的对话点明了三侍女的女性身份,但此处并没有直接进入故事内核中。

《鸳鸯梦》整篇杂剧的故事核心从楔子处开始,通过蕙百芳的角色扮演以及三人出场时的自报家门来体现三才子的男性身份。在楔子中茝香的转世蕙百芳直接以“末”扮男装出场自报家门“小生姓蕙,名百芳,字茝香,祖贯松陵人氏”[1]5。昭綦成、琼龙雕出场与蕙百芳相遇时的自我介绍也均自称为“小生”。

再观全文,除去引子部分对杂剧主要人物的背景身份介绍外,楔子以及正文的四出中均没有再次对人物女性身份的介绍。三位侍女在凡间的身份转换为蕙百芳、琼龙雕、昭綦成三位才子后,使用三才子的男性身份敷衍了全篇故事。第四出中蕙百芳在昭、琼二人离世后寻仙问道,最终被吕真人点化回归仙界,与引子相呼应,回归仙界三人的仙女身份也应当回归,但三人仍然是以男性身份出现,再次相见时对话使用的称谓也仍然是“兄弟”“哥哥”,并没有重回女性的身份。

通过剧本的人物设置,可以看出《鸳鸯梦》隐含的女性身份处于故事核心之外,并没有直接体现在剧本的发展中,而是作为叶小纨创作的引子暗含在主题之下。与将女性身份贯穿始终的《梨花梦》《乔影》等剧作稍有差别,杂剧中的人物性别分别呈现在故事的内外核中,通过引文与正文的不同故事情节来实现“隐性”的身份转变。

(2)“鸳鸯”意象下情感内涵的转换。本文已经论述了叶小纨以“鸳鸯”为题创作杂剧,旨在通过剧中三位人物深厚的兄弟感情传达出对自家姐妹叶纨纨和叶小鸾的追忆、悼念之情。而姐妹情与兄弟情之间的转换实则是三侍女与三才子性别转换的更深层次。

杂剧中的“隐性”性别置换初步体现是在人物的身份转换上,但从叶小纨的创作背景而言,杂剧的人物原型实为叶家姊妹叶纨纨、叶小纨、叶小鸾三人,因此引文中对仙界三侍女文琴、飞玖、茝香的感情以及性别身份的介绍正是现实生活中的三姊妹原型的铺垫。通过三侍女的身份对应了《鸳鸯梦》中表达的姐妹之情。

杂剧正文中的三才子身份也正与“鸳鸯”主题下的兄弟情谊相对应,通过塑造蕙、昭、琼三人的男子形象以及三人之间悲欢离合的曲折故事表现出浓厚的兄弟深情,再经过引子的介绍以及杂剧中的隐喻进一步深化姐妹情的主题。诚如前文所言,叶小纨在杂剧中以梦境中的并蒂莲为隐喻,将自家姐妹比做并蒂莲,借并蒂莲的凋零暗指姊妹的伤逝,使“鸳鸯”兄弟情谊象征下暗含的姐妹之情进一步凸显。因此三才子的男性身份实为“鸳鸯”兄弟情谊象征的外化表现,三侍女的身份铺垫则是内化的姐妹之情。

综上,叶小纨在《鸳鸯梦》杂剧中通过男子身份之下兄弟情谊与侍女之间姐妹情谊的转换是以叶家三姐妹现实身份为原型,突出表现叶家三姐妹之间深厚的情谊以及表达对于姐妹离世的悲痛与无奈。

四、结 语

《鸳鸯梦》是叶小纨为了悼念姐妹而作,该剧以三个男性的身份暗喻自己姐妹三人,通过讴歌三位男性之间深厚的兄弟情谊而讴歌三位女性之间诚挚的姐妹情谊。叶小纨从主人公性别置换的创作角度,以男性身份敷衍女性的故事,这与当时男尊女卑的社会环境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明代晚期,在程朱理学受到严重冲击,心学思潮正在涌动之时,叶小纨《鸳鸯梦》的出现正是这个时代女性思想朦胧觉醒的一个代表。女性意识的觉醒与当时女性难以发声的社会困境造成了《鸳鸯梦》中的“隐性”性别置换。

作为中国戏曲史上第一部传世的女性戏曲作品,《鸳鸯梦》以叶家三姊妹的感情为主线,通过“鸳鸯”的兄弟情、姐妹情内涵的转换传达了女性作家对亡故姐妹的无限哀悼与追忆之情。该剧借男性的身份探索女性的人生,文字激越,情感炽烈,不但表明了晚明时期女性创作主体意识的萌发,而且展示了这一时期女性精神的朦胧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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