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秀太仓
2018-08-09
郑和的背影
唐 力
我站在你的身后
站在你当年的起锚地,我来得太晚
站在时间的身后,我看到620年前
你的背影,高大魁伟,聚散风云
但我看不到你的脸,你面向大海
你的眼眸里,一定包含着古老的海水
一定有海鸟,唳天而飞
一定有长鲸,气吐云霓,破浪而去
一定有白云翻卷,而你的心已在白云之上
一定有鲜花开放,在波涛的中间……
1405年7月11日,这是一个神圣的日子
烙印在你的胸口里——
长江像沉睡的琴箱,长长地醒来
一大群水鸟乍飞,像音符飘向遥远的天空
光线纷披,给早晨穿上了华丽的衣裳
也给你的船队,穿上了华丽的衣裳
仿佛你们是在梦幻里航行——
穿过历史遗失的卷册,我在凝望中
见证了你伟大的远征……
在你的身体里,有一个大海在醒来
蓝色的泡沫,溢出青铜的衣袍
桅杆在醒来,它们举起如林的手臂
风帆在醒来,它们上升为白云
罗盘在醒来,闪电指出大海中的道路
在你的身体中,还有另一个你
站立在船首,站在波涛和飞鸟之间
站在古老的词语之间
仰望星空,第七次,用星辰指引心灵
苏门答腊、满刺加、占城
爪哇、暹罗、锡兰、南巫里、加异勒
麻林迪、木骨都束、卜喇哇……
如同晶莹的葡萄,缀在你的航海图上
“宣德化而柔远人”,文明之花
盛放大海边缘,给大海镶上了永远的花边
伟大的先行者,站成风帆
你的右手背在身后
好似在召唤后来的乘风破浪者
而今在太仓,在上海……在中国无数的港口
机器轰响、汽笛长鸣,万舰齐发
把全新的梦想,抒写在大海蓝色的丝绸之上
我们将看到,清晨的大海,旭日初升
波光潋滟,舒展如同心灵的自信……
太仓短章
施茂盛
1
在沙溪古镇
天空堆集着瓦蓝
八景浓缩成可人的微雕
有一半的物种,建立了新的秩序
街的两侧,一半晴朗,一半恍惚
2
南院的长廊仍像在规划
绣雪堂设计成星系图谱
从蹊跷的寒碧舫出来
感觉已被改造了许多年
似乎园林总有一颗匠心
不可思议地半途而废了
3
经过普济寺
听得几声佛音
像是有人在洗罪
一缕青烟化身金刚立于一旁
松冠上,几只麻雀把持不住
纷纷弹向了半空
海运仓遗址(外一首)
龚 璇
走过一片空地,看不到盛世的景况
能知古始。稻花,离我们多远
果林,距我们多近。谁,又隐藏了自己?
草丛间,碎罐瓦砾,残裂的碑石
吓傻了追随的思绪
掠过的飞鸟,也一定察觉了什么
斜阳下,海运仓的遗址,隆起的寂静
在空中,荡来荡去
倘若先民以隐遁的方式
使我们的眼泪变轻
谁,会抓住祖辈的呼吸
舒缓的,急促的,戳痛信仰的故土
那些穿透黄泥的目光
让遗址层层开屏,让沉睡的事物
有勇气,敞开最终的欲念,不再息事宁人
几百年后,你终于抽空灵魂的重负
撩开蒙面的帘幕
一个发祥地,露出人类万古的真迹
南码头的水磨腔
水磨旧曲,十年的固执
总有一些良辅的腔调
遗漏南码头的船桩,撩拨女子的心境
从江东白苎、浣纱记到牡丹亭
水袖一甩,再一折身,绝世的姿态
让我醉成无法端详的蝉影
里弄与街坊,密匝的人群
早已敲开出轨的心门
对穿珠帘,谁还说坐怀不乱
偏要伏击游园的空影
此刻静默如谜。因六百年的律动
我隐约感觉到,结满树枝的音符
对你温柔的一瞥,正将前世的记忆
瞬间摇醒。那时,冰封的好奇
碎在风中,眺望一条河
我也有了不可言及的秘密
暮 色
津 渡
暮色像一条巨鲸悬浮
我看到的那个侧面
它的骨刺,正在吸附河流与树木。
山体。那未知又玄奥的鱼头
上承古老星系的天穹,下巴擱进大地
呼吸随风鼓动。
村庄,半透明的村庄
只是很小的部分,像鱼膘一样
铆固在深处。
渐渐黑进城里。狗叫若隐若现
仿佛几点烫伤。
而孩子的啼哭丝绸般持续明亮地燃烧。
是的,我注视,同时在大脑里乘船入海
淹死,或飞翔
在茫茫浪涛中感受宇宙间隐含的痛苦。
访张溥故居,重温《五人墓碑记》
东 篱
深宅大院,于现代化的太仓
而言,依旧不起眼。仿佛黑暗
被阳光遮掩
黑暗中仍有光亮,一如
你青铜雕像的眼睛,洞穿了时代的
旋涡,却看不透一介书生的命运
苦读成才的故事,略显老套
一文而天下闻,也并不新鲜
你的困惑在于:
“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
四海之大有几人欤?”
我的痛苦在于:
网络时代,公知大V众多
能为庶民树碑立传者没几个
你二十六岁,愤而作《五人墓碑记》
我虽生于编伍之间,也常怀愤怒之心
但人过中年,仍写不出一首
蹈死不顾之诗
沙溪古镇
姜念光
要为沙溪古镇写一首诗,是难的
如果从悠长的老街下笔
你就怠慢了七浦河的流水
而从流水开始,你有可能
被甘美的滋味所诱,走到义兴桥头
在那安静的甜蜜的端点,你四顾
你会忽然发觉大部分修辞
已然无事可做
用得上的,只有简单的感叹词
这真的让人着急不是吗?诗乃一种
描绘神话和梦想的手艺
有时也用来猜谜语,或者
畫饼充饥
但是这时你无法描,也不用猜
仿佛一场午睡醒来,光影错动间
美好的梦境已经变成了现实
所以没办法也不必要了
写诗,远不如过上完好的中国生活要紧
我所渴求的生命场所就是这样的
我申请,辞官收笔,引车卖浆为生
我愿意,江郎才尽,移居到这里
太仓行记(节选)
陈巨飞
1
我喜欢在江边看落日
一枚衔在长江口的太阳
在江水里完成一天的蜕变
这里太美了
悬浮的记忆需要凭借
历史和传说,才能够留存下来
在太仓的丝竹声里
甩水袖、吟昆曲,也可以
消失在郑和的航海图里
漂洋过海,不需要翅膀
一盏盏闪耀着清辉的瓷器
擦亮了我的视觉
出海的日子里
我愿意和太阳一起
将帝国的光辉,撒向三十八个国度
2
驳岸、拱桥、古巷
一千三百年的历史
有时候,也需要借一座石桥
坐上去打盹片刻
庵桥弯下身子,去摸河里的影子
我深信,河水暗藏了沙溪古镇
真正的回声。沿着光滑的石板
我一路猜想,光阴的托词
会悄悄流向哪里?
拍照的人很努力
将镜头对准河岸的一座茶楼
而他身后的桥栏上
石榫相接,恰到好处
3
往街巷里走,每一步
都是跟古老的平仄合拍
修鞋、磨刀、拉车、卖油
一尊尊铜雕愿意替古人活到现在
他们安静地固守着传统
仿佛在历史的缝隙里
填补忧伤的元素
古老木梯保持敏捷的思路
吱吱呀呀,将一行人的脚步带上了
洞天茶庄的二楼
请忘记清晰度和像素吧
所有关于太仓的记忆
可以统统交给一扇格子窗
在郑和公园想起1405年的夏天
贾浅浅
人来人往中,我常能与一些
消失的感觉相遇。就像现在,我从容地
触碰时间的病菌——在1405年夏天,
船队即将远行,骚动的码头与喧哗的人群
那些勾兑黑暗和火的上升的东西
害怕着大明王朝的光荣与梦想。
仿佛我就置身于彼时,那众多的脸谱中
荡漾着我的一个笑脸:那时,阳光普照,
我刚刚学会善待一切,
我将启用我的二十六年光阴
去照料海浪和远方。而此时
迷人的泪水悄悄流下,为那消失的光影
和冥想里永久的倾覆。
我曾经在海洋的背面细数这些古国——
占城,爪哇,三佛齐国,暹罗,南天竺,
锡兰山国,木骨都束,忽鲁谟斯,苏门答腊,
满刺加,古里,阿丹……我的
每一眼都含着数百年前远征的欢欣与忧虑,
但都肯定着史诗的厚度。我原有的虚空,
已装不下目光所及,历史暗淡下去了
数百年来,我在风中
镌刻的世界,依然停留在风中。
此时人来人往,草叶相随,
“一个人去相遇那沉睡在黑暗中的灯塔。”
绝 唱
李成恩
要穿过明清园林,去太仓南码头
我一路小跑,绕过拦在我面前的
幼虎,它在磨牙。我在拱桥上
看见荷花像一个逃犯,他杀死了
落日,这疲惫的捕快一身是血
我赶在天色暗淡前,学会了昆曲
与江南丝竹,我已经身怀绝技
骑在老虎背上飞奔,我抓住了
荷花,他藏在水底湿淋淋的
哭泣,正是我要寻找的绝唱
南 园
敬丹樱
跟旁逸斜出的花枝,聊聊青瓦
铺成地砖的美意
跟明朝的桌椅几凳,探讨删繁就简的必要
气味相投的人在一起
吃茶也会醉的。墙壁上,“话雨”至今醉着
那天,雨把董其洪留在了绣雪堂
气味相投的人在一起
枯荷也能读出绿意。此刻,雨把一群写诗的人
留在了
西边的井亭
天镜湖
黍不语
后来当我回忆,火车怎样把我
带到江苏,苏州,太仓
带到沙溪,南园,带到郑和起锚之地
我知道一种唯一有别于此的熟悉
一种亲切的蓝,和安宁的水
将我召唤,聚集
那些看不见的我乘着微澜在起伏
在碎裂,在梳理和重组
一个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一个时间,到另一个时间
我听见灰尘行走的声音。在寂静中
找到了自己的流向
阳光抚慰着远处的高楼
和它的阴影
蓝色少女从湖中起身,走向她的脸庞。
走向我。
在南园
午 言
在南园,白菊
从心中旋转出波纹,
它们推出细沙,
推出一幕幕屏风和墙。
岁寒三友
迎着檐角的俯瞰,
苔痕消失,
群峰开始奔月,
孤零零的榉树伙同幽僻
上扬,叶的背面
降下历史,降下
凸出的墨迹。
这园子没有秩序,
为了更好,
它承受被神工
左右的命运。
也曾有猛虎、蔷薇,
低头就是曲径;
现在,仅有裂缝
能够通灵出
酒,以及娄东的
陈年旧友。
退出石阶和九道门,
天色暗下来,
所有白花都将
入夜,一绺墨菊
正在新生。
傍晚路過天镜湖
林火火
傍晚路过天镜湖
雨后的白梨花,别着巨大的胸针
这孤单的小妖精
肉体是我触摸过的半音之水
隐忍的、破碎的
刀口和脆骨头
在渐渐黑暗的暮色深处
成为替身
举着万物的眼泪
在沙溪
刘旭阳
行程腾挪位置
让风钓沙溪的回音
我们停留的时候
有人经过溪流上的石桥
一种被遗忘的悠然冲上来
有时我想是平原遗忘了河流
中原的水才瘦了下来
变成喑哑的唢呐
仿佛水都涌向了南方
我闻到河流中锦鲤的味道
变成了屋檐上的浮云
“遗忘”中有一种自得
变成不可多得的美
我们穿越熙攘的人群
分得潮流声和蚂蚁搬家的窸窣
劳作平息争论
遗忘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我们转向别处的庭院
突然就冒了出来
石桥深处是河流
无处藏身的人
赵亚东
那个穿褪色蓝布褂的老人
手上青筋交织,花白头发
食指和中指被烟草熏得焦黄
黄昏时的光线刚好照见他的眼睛
我在阴影里,用半蹲的姿势
为他拍照。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更像偷窥者,右手食指按下快门的一刻
他忽然站起来,拉开狭窄的木门
我们有刹那的对视,天空变得明亮
我已是一个无处藏身的人
太仓之夜
子 禾
银杏燃烧不尽的金子
天空深邃如同海浪墨蓝的晚钟
人们已入眠,唯有白天所见的
那一片整齐的灌木和草地
听着它苍老的余音如在我们的梦中
当年远航的浩荡船队还没有归来
港区堆放着从俄罗斯运来的红皮松
(它们是我们的床,饭桌,衣柜
船,黑夜中我们寒冷的棺材)
崇明岛在幽暗星空下如一座幻觉之岛
暂存着水手们可怜的故事和隐秘的愿望
(这是另一个隐喻:历史以其
可怜的真实启示我们无限虚妄)
像三百多年前航海者听着大海的回声
像他的水手们梦见巨大的灰色海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