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图书馆与大学人文内涵建设
2018-08-09顾铮
去年10月底,有一趟俄亥俄州之行。此行是应俄亥俄州立大学艺术史系安雅兰(Julia F. Andrews)教授之邀去该校东亚研究中心作报告。安雅兰教授专精中国美术史,著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画家与政治》(1994年)等专著。1998年,她与沈揆一教授(现任圣地亚哥加州大学教授)为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策划了作为该馆《中华五千年》大展的现代部分展《危机中的一个世纪:20世纪中国的艺术中的现代性与传统》,则是欧美第一次比较完整地呈现中国现代艺术面目的大型展览。
创办于1870年的俄亥俄州立大学,今年在学学生人数已达6.6万人,堪称美国最大的综合性研究型公立大学之一,也是所谓“公校常春藤”大学之一。其主校区位于州政府所在地哥伦布市。
由于讲座安排在27日下午,上午11点承蒙安雅兰教授带去大学的维克斯纳艺术中心看辛迪·谢尔曼(Cindy Sherman)的大型个展。维克斯纳者,Les Wexner也。此人即为最近因在上海举办了“维多利亚的秘密”内衣秀而扬名中国的内衣品牌“维密”的老板。维克斯纳是出生于俄亥俄当地的商人,本科毕业于俄亥俄州立大学。虽说俄亥俄州地处美国中西部,风气相对保守,但大胆者如维氏,却因为收购了内衣品牌“维多丽亚的秘密”并善加营销而取得巨大商业成功。现在,这个品牌已成为他的摇钱树。作为当地商业巨子与艺术品收藏家,他也以投资公共设施来回报社会。外部造型很是当代的维克斯纳艺术中心即为他奉献给母校与乡里的礼物。
谢尔曼的大型个展名为“Imitation of Life”,或可译为“生活的模仿”。本来以为对她的工作多有了解,但到得展览现场一看,发现还是多有意外收获。一是展出作品在时间上涵盖她四十多年来的创作,因此可看到创作时间近至2016年的最新作品。另外,她的早期作品虽然以静照系列(1977-1980)为主,但却有一组名为《神秘谋杀》的系列拼贴作品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系列让我们知道,谢尔曼也尝试过拼贴。这个系列以一组画面来展开叙事。这种形式与叙事手法在她是难得使用的,而且视觉效果也颇为新鲜。
在体量庞大的艺术中心的三个楼层转角处,盛放着林璎(Maya Lin)的以钢化玻璃做成的雕塑作品。这些吸收了日本“枯山水”手法的雕塑颇有禅意。据说林璎的父亲是在俄亥俄州雅典市里的俄亥俄大学艺术学院任教,因此在当时还是大学生的林璎因设计越战老兵纪念碑一举成名后,当地各方便以乡谊感召,捷足先登,收藏了不少林璎的作品并以各种形式展示之。
在教师俱乐部与安雅兰教授的研究生们一起用过午餐后,即去汤普逊图书馆下属珍本与手稿图书馆(RBML)参观该大学的摄影收藏。汤普逊图书馆为该校主图书馆,拥有超过600万册的藏书。
行事细致的安雅兰教授,在我行前即已发来图书馆链接,请我选择想看的摄影家,以便先从库房取出安放。她并为此先做了预约,因此到得馆里的专门阅览室时,里面已经陈列好了要展示给我看的一些摄影作品。
由玻璃隔出来的专门阅览室通体透明,好似一个玻璃盒子。这似乎是国外图书馆供阅观特藏品的专门阅览室的基本设计。这种设计有利于了解阅览者的动向,可防小人不逞,也有利于保护藏品。
专门阅览室里摆满了美国农业安定局(以下简称FSA)照片。据该馆负责人丽莎·亚科蓓丽丝(Lisa Iacobellis )女士介绍,这个共有48张FSA照片的收藏来自美国政府。她说,在FSA拍摄项目完成后,美国政府给当时每个州的州立大学复制了一套照片,要它们展示出来。而且,美国政府很“拎得清”,赠送对象是公立大学而不是私立大学。政府的意图很清楚,那就是要让人民知道政府做了什么。因为这个项目的实施用了纳税人的钱,因此要对纳税人有个交代。这种各州一套的传播方式,就是美国政府向美国人民“结项”的方式。毕竟,无论是抽象的人民,还是具体的纳税人,政府还是得有所交代。所以,今天人们才能够有更多机会看到FSA的照片,这也算是一种美国民主制度的“红利”吧。在这套照片里,兰格的名作《移工母亲》赫然在列。与这些照片配套附送的,还有一张总统罗斯福的肖像以及宣传FSA工作的文字海报两张。这次也一并摆放在桌子上供参观。
谨将文字海报的内容试译如下:“生活在曾经立足于这个国家最富饶之地的寒碜小屋里的佃农们,耕耘土地为了收成部分庄稼。他们以太小或贫瘠的农田为生,成千上万的佃农家庭受困于单一的作物体系,老旧的农耕方式,以及微薄的租田收入。居无定所引发土地的荒废,耗尽它的精髓,使其水土流失。受机械耕种威胁,佃农们固守在其抛荒的土地上,因为他们无处可去。佃农们受到农业安定局的帮助,有了新的开始。用于牲畜的与简单耕作设备的贷款被提供。地主被要求写下租约。他们被教会‘在家生活的种种方法,而且给到耕作计划的建议。本地医疗服务被建立起来。佃农们被从贫瘠的土地移走并被安置在会有收成的农场。购买租地贷款帮助佃农们购买他们自己的小农场。”在说到佃农们得到什么样的帮助时,文字是以被動语态来表述。显然,文内的主动帮助者不言而喻就是FSA,虽然这个缩写只在海报里出现了一次,但FSA的存在感仍然很强。如果说这也是宣传,那么其宣传的声调似乎并不激越高亢,倒是比较谦抑,着重于事实的罗列。
出得特藏阅览室,见到外面桌子上摆着法语字面意译为“美丽的麦田”的曼雷摄影作品集,以及我点名要看的安·诺格尔的作品。
虽然俄亥俄州立大学的摄影收藏内容丰富,但其艺术摄影作品收藏中,可能以收藏的这部曼雷摄影集最为耀眼。这部曼雷的摄影集,收入其中的都是他的“雷照”(Rayograph),或曰“光照”。我们今天通称为物影摄影。“雷照”是他的实验性摄影中的具里程碑意义的作品。《美丽的麦田》则是这个影像实验的初露锋芒。他的这份实验,更由有“达达之父”之称的特里斯坦·查拉为之作序而进一步奠定其前卫典范的地位。
此摄影集为曼雷赠送给在哥伦布的收藏家及赞助人费迪南德·霍瓦尔德的谢礼。因为霍瓦尔德资助了曼雷刚到巴黎后两年(1921-1922年间)的生活费用。曼雷计劃做40套传播,其中一套赠送给了霍瓦尔德。在霍瓦尔德死后,此集子由他侄子捐赠给俄亥俄州立大学。从理论上说,真正意义上的物影照片,既是非相机(cameraless)的,也是无底片的,而且每次制作时,总有某种不可控性在作祟,因此是做一张是一张。也因此,由这些照片所做成的集子也具有某种唯一性。曼雷的这个摄影集在后来价格高腾,原因也就在此。连同这个摄影集一起捐赠给该大学的,还有一些曼雷写给霍瓦尔德的信。这次也得以寓目。在一封写于1922年5月28日的信中,曼雷告诉他的赞助人:“从我上次给您写信以来,我交了很多新朋友。他们当中有毕加索和勃拉克。他们工作勤奋,而且非常成功。”在说到自己的情况时,他自豪地说:“我作为‘摄影家的新角色,已经使得我到处通行无阻,并且被人们多有谈及。”像这样的信,应该可以说是研究曼雷与摄影、艺术家与赞助人、艺术家与艺术家等各种关系的重要材料。
在看到安·诺格尔(1922-2005)的原作时,不免有些感慨。因为早在1998年出版的拙著《人体摄影150年》里我就介绍过她的工作。她曾经是美国空军飞行员,退伍后进入大学学习艺术,选择摄影作为表现手段。受当时女性主义思潮影响,她从社会性别的角度,以自拍的方式,讨论女性的身体营造以及如何面对老衰(不仅仅是容颜的)的问题。看完这些照片,丽莎还拿出来威廉·T·沃尔曼于上世纪80年代拍摄的阿富汗游击队照片。从照片可以看出,这是一位摄影功力浓厚的纪实摄影家。
从样式上看,RBML的摄影收藏包括了艺术摄影、社会纪实影像、科学实验影像以及名人肖像等几个方面。其涉及到的摄影家,于中国读者耳熟能详的巨名(big name)者,早期有马修·布雷迪、亚历山大·加德纳、爱德华·克蒂斯,现代的有刘易斯·海因、哈里·卡拉汉、多萝西娅·兰格、沃克·埃文斯、维基、本·香恩、曼雷等,当代有安妮·勒博维茨、理查德·阿维登等。至于收藏作品的年代分布,则始于摄影术发明之初而直到当代。如此纵(时间线)横(摄影家作品整体)交错的构成与藏品总量,足以唤起能够接触到这些作品的学生及教师的研究兴趣。虽然从完整的摄影史的角度来说,这个收藏并不全面,而且也不可能全面,但却也可以称得上有用。收藏所包括的许多摄影家,往往都是据守摄影史要津的重镇,如海因、埃文斯、阿波特、兰格等,因此他们相互之间具有某种关联度,由他们撑开的摄影史空间,其实很大,因此潜藏着激发观者的联想与研究兴趣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学生与教师可以很方便地接近这个摄影收藏。这就为发生真正意义上的摄影研究与知识生产做好了准备。藏品的可接近度,可能就是收藏之所以为收藏的意义所在。收藏而无法使用,则藏品等于被判死刑。而对于一个公立大学来说,藏品无法与师生以及公众发生联系,是与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宗旨背道而驰的。拥有各种收藏的大学图书馆的职责与使命所在,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公众知道我“有什么”,然后则是千方百计地吸引公众来考虑以之“做什么”。
其实,在美国,还有欧洲的许多大学,其大学图书馆往往都有具特色的摄影收藏。当然,许多地方公共图书馆,也都拥有丰富的照片收藏。而大学,绝对可以说是一个收藏摄影的好所在。图书馆收藏照片的传统,可能起始于摄影术发明后法国图书馆对于摄影的收藏。因为照片与插图,还有海报、地图等视觉文献,在某种意义上说,既具有图解的功能,又是具有独立艺术品格与媒介特性的视觉产品。它们都是被描绘(后来有拍摄)与印刷出来,是之谓印刷品(print)。久而久之,印刷品作为文化产品,兼具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气象。当然,严格地讲,照片称为印刷品或许有点不对劲。而且当初欧美的美术馆与博物馆,也确实是把这些视觉文献一并归存于印刷品部的。许多机构是在后来再让照片(摄影)从部门建制中单列出来。这一方面说明了分类的精细化,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摄影地位的隆盛。但在这些视觉印刷品被生产出来且被使用后,作为一种文献,为后人使用计,为历史保存想,必得要有个妥善归宿才可放心。其存在形式,因其图像附丽于纸基,多以书的形态用相册形式装载。因此,把这些藏身于相册里的照片,归入图书馆收藏,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当然,有些照片也许并不是以相册形式存在,但在摄影史早期,其存身也往往仰仗图书馆的收留才得以长生。只是后来随着摄影的表现性得到发掘与发扬,摄影家们才渐渐生起要把照片送进美术馆的“狂妄”念想,认为非如此不足以确认自己在艺术上的,还有摄影作为艺术的成功。这当然不是坏事,摄影因此更多出了可栖身之场所,也更可展示自身,何乐而不为?
一般来说,图书馆可能是重心在“学习”的所在,而美术馆与博物馆则可能更着重于“欣赏”的所在。但事实上,在有些国外大学里,如果没有美术馆,那么“欣赏”的职责也会由图书馆来部分负担。俄亥俄州立大学有维克斯纳艺术中心来承担“欣赏”的任务,而图书馆也因为有卓越的摄影收藏而分担了一部分“欣赏”的功能。因此,这样的大学图书馆其实兼具了学习与欣赏的双重功能。
走笔至此,又要习惯性地说到中国高校的内涵建设。这内涵建设当然包括了图书馆的内涵建设。硬件好了,内容不足,服务跟不上,更无做好内容提升内涵与影响之人(如策展人),如何是好?在没有条件一下子弄出个美术馆的情况下,为了实现能在多少年前进入世界一流,是否可让图书馆先走一步,通过收藏像摄影这样的视觉艺术与文化产品,承担一些给学生传播美或其他什么的职责,以此逐步促成高校人文内涵的培养与生长。
在Orton Hall 110室作完报告后,任学校图书馆中韩文部主任李国庆教授再邀去他图书馆的办公室小坐。出来去晚餐时,时已入夜。从图书馆中庭向上仰望,由排排书架构成的书库被照得通体透明,成一辉煌人文景观,令人印象深刻,在此附上一张照片共赏,以证所言非虚,也为本文结尾。
本文所有图片均由顾铮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