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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身犯

2018-08-08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学苑创造·C版 2018年7期
关键词:刑罚仙人掌机器人

[美]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小编推荐:也许,世界上最可怕的刑罚不是死亡,而是孤独……

我被认定有罪,判处“隐身”一年,时间从公元2104年5月11日起。他们把我带进一间黑暗的房间,在我前额上打上标记。

“一点也不痛的。”一个粗汉说着,把烙铁按到我的额头上。一阵凉爽后就完事了。

“现在怎么办?”我问。

没有回答,他们没说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了房间。门开着。我可以离开,也可以呆在这里,随我便。由于我额上的符号,没人会跟我说话或多看我一眼,我是不可见的。

你要明白,所谓的不可见,完全是比喻性的。我依然有着血肉之躯——一种荒唐的刑罚?是的。只是,罪行也同样荒唐:我犯了冷淡罪,拒绝将自己的烦恼说给别人听。

我已经4次犯了这种罪,所以将受到一年的“隐身”处罚,我现在是不可见的。

我走出房间,来到外面的热情世界。

午后下过雨。街道上的雨水正慢慢收干,空中花园里弥漫着万物生长的气息。人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我在他们中间走着,可他们根本不注意我。跟一个隐身犯说话将受到的处罚是隐身一个月、一年,或者更长。我在想这个条例是否会被严格遵守。我很快就知道了。

我走进电梯,上到空中花园。仙人掌园。那满是节瘤的奇特形状很合我的心境。我走去买票。柜台后坐着一个眼光呆滞的妇女。

我放下硬币。她的眼里出现一丝惊怕,但很快消失了。

“一张门票。”我说。

没有回答。人们在我身后排着队。我重复了一遍。妇女无奈地抬起头,接着朝我的左后方看去。一只手伸过来,一个硬币放在了柜台上。她收起硬币,把门票交给男子。

“我买一张票!”我让语音发得很清晰。

其他人把我挤开了。没有一句道歉。我开始意识到“隐身”的含意了。

不过也有聊以补偿的好处。我绕到柜台后,没付钱就拿了一张票。由于我是不可见的,别人不能阻止我。我把票塞进票箱,走进了仙人掌园。

可我很快厌倦了。我不想再呆下去。出来时我的手指碰上了一根刺,流了血。至少仙人掌还是承认我存在的,让我流了点血。但也仅此而已。

我的思緒很乱。我来到餐厅,在门口站了半个小时,侍者一再从我身边走过。我终于意识到,我这是白等一场。没人会过来为我服务。

我可以走进厨房。我可以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我可以破坏餐厅的正常营业。不过我决定不这么干。社会有它对付隐身犯人的办法。

我离开餐厅,在一家自动餐馆吃饭,接着坐一辆自动出租车回家。机器,像仙人掌一样,对我这类人并无歧视。我感到它们将在一年里成为我仅有的伴侣。

我回到自己的公寓。我的书籍在等我,可我对它们没有兴趣。我伸开四肢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跟折磨着我的奇怪的疲惫感斗争,思考着我的“隐身”。

这不会太辛苦,我对自己说。我一向不怎么依赖别人。我不就是因为对他们冷淡而被判刑的吗?那么现在我又需要他们什么?就让他们不理我吧!这一定很悠闲。不管怎样我有一年的时间不必上班了。隐身犯无须工作。我们又怎能工作?谁会找一个不可见的医生看病,雇一个不可见的律师辩护,或者把文件交给一个不可见的秘书呢?不工作当然没有收入,不过房东并不向隐身犯收租。隐身犯可以随便到哪去,不必花钱。这点我已在空中花园体验过了。

我觉得隐身刑罚不过是一个大笑话。他们判我一年的时间来修身养性,仅此而已,没什么可怕。

第二天是进一步试验和发现的一天。我外出长时间地散步,小心谨慎地走在人行道上。我听说过男孩们会故意将有隐身标记的人推倒,以此为乐。不会有人来帮你,他们也不会受罚。我在街上走,看着人群纷纷避开我,像显微镜用的切片刀切开细胞一样。到中午我看见了第一个隐身同胞。他仅仅跟我的眼光相触了一刹那,就又继续往前走了。一个隐身犯同样不可见他的同类。我感到有趣。我仍在品尝这种生活的新奇感。轻慢和冷漠伤害不了我。现在还不会。

晚上我来到一家女浴室。我不怀好意地微微笑着,走上台阶。服务员向我投来惊讶的一瞥——但不敢阻止我。对我来说这是个小小的胜利。我走了进去。

我的感受颇有些矛盾。能大摇大摆进入这隐秘之所使我有一种狡黠的满足感;另一方面,一种感觉在我头脑里滋生——是悲伤?厌倦?还是反感?羞愧?

我无法加以分析,后一种感受像一只滑腻的手卡着我的喉咙。我赶紧离开了。

到第3个星期我病了。发高烧,接着胃痛,呕吐。我觉得自己快死了。

我在瓷砖地上躺了很久。我想:如果是阑尾炎怎么办?那个废弃的残留物,发了炎,马上要穿孔了……

我需要医生。电话机上布满灰尘。他们嫌麻烦没把它拆掉。不过自从被判隐身后我就没给任何人打过电话,也没人敢给我打电话。明知故犯给隐身犯打电话所受的处罚是隐身。

我抓起电话,拨号。电话接通了,机器人接线生说:“先生,您想跟谁说话?”

“医生。”我喘着气说。

“好的,先生。”平静的、不自然的机械声!法律无法判处一个机器人隐身,所以它跟我说话不受限制。

屏幕亮了。一个医生腔的声音问:“什么地方不舒服?”

“可能是阑尾炎。”

“我们这就派一个……”他停下了。

我犯了个错误,抬起了我那张痛苦的脸。医生看见了我额头的标记。

屏幕闪了一下,变得漆黑一片。

“医生。”我呻吟着。

他走了。医生不能照顾不可见的人。对整个社会而言我根本不存在。我只有忍着了。这便是“隐身”的不利方面。你可以不受阻拦地走进浴室,可当你痛苦挣扎时同样没人管你。如果你的阑尾破裂了,哈,这对于其他可能步你后尘的人不是一个有力的警告吗?

我的阑尾没有破裂。我活了下来,不过元气大伤。一个人可以一年不跟人交谈,他可以乘自动汽车,可以在自动餐馆吃饭。可没有自动医生。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受不了了。监狱犯人生病时还能看医生。我的罪行还不足以蹲监狱,可我病了却没有医生替我治疗。这不公平!我诅咒发明了“隐身”这种刑罚的恶魔。我每天孤独地迎来凄凉的黎明,像鲁滨孙在荒岛上一样,可这里是有着1 200万人口的大城市啊!

我怎样才能尽述几个月来我的情绪变化和我的许多行为呢?

有许多次“隐身”是一种快乐,一种享受,一种财富。

我偷窃。我到小商店去抢钱。店主吓得直打哆嗦,却不敢阻止我,害怕叫起来他本人也会被判隐身。不过如果我知道,政府会对这类损失进行补偿,我也许就不会如此开心了。

我乱走乱闯。浴室已不再吸引我。我到旅馆里去,任意打开房门。多数房间是空的。一些房间里有人。

下雨时我站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对着四面八方高楼上隐约出现的面孔恶声叫骂。

我嘲笑,做鬼脸。我走进剧院,在过道上手舞足蹈。没人抱怨我。我额上的显眼标记告诉他们要克制;他们只好忍气吞声。

我时而疯狂时而高兴。我这是疯了——我供认不讳。一个人在被强制“隐身”几个月后的确很难平衡自己。

我昏昏沉沉,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昨天我还对周围“可见”的傻瓜不屑一顾,今天就顾影自怜。我在街上无休无止地走动,穿过灯火闪耀的拱廊,盯着公路上呼啸而过的车流。连要饭的都不理我。你知道吗?我们这个闪光的世纪里还有乞丐。我是被判“隐身”后才知道的,长时间的闲逛把我带到了贫民窟。

没人向我讨钱。有一次一个瞎子走过来。“看在上帝份上,”他喘息着说,“帮我从眼球库买一对新眼球吧。”

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话。我把手伸进口袋,打算把身上的钱都给他以表感激。可没等我把钱掏出来,一个瘸子拄着拐杖插进我们之间。我听见他用耳语说“隐身”。两人像受惊的螃蟹一样逃之夭夭。我手里拿着钱,呆呆站在原地。

魔鬼!发明了这种刑罚的魔鬼!

我的傲气消失了。谁说我对人冷淡?我像海绵一样柔驯,可怜巴巴地希望别人能跟我说句话、笑一笑。这是我隐身的第6个月。

我现在对“隐身”切齿痛恨。它带来的满足感是空虚的,而带来的痛苦却叫人忍无可忍。我怀疑我是否能活过剩下的6个月。请相信我,在那些日子里自杀的念头时时萦绕着我。

终于我干了件大蠢事。在一次闲逛时我遇到了另一个隐身犯。跟以前一样,我们的眼睛谨慎地对视了一下。接着他就把目光移到了人行道上,继续走他的路。但我奇怪他究竟干了什么也被判了隐身,我被一种愿望驱使着想要追上去,了解他的名字,跟他说话,拥抱他。

我跟在他身后走了3个街区,与他保持20到50步的距离。机器人警察无处不在,它们能迅速侦察到违法行为,我不敢妄动。他走进一条肮脏的巷子,以隐身犯所特有的慢悠悠的盲目的步态溜达起来。我追上去。

“求求你,”我轻声说,“这里没人看见。我们可以说话。我的名字是……”

他看着我,眼里带着恐怖。过了片刻,他急速起步,要绕过我。

我拦住他。

“等一下,”我说,“别害怕。求求……”

他冲过我身边。我把手放在他肩上,他挣开了。

“就一句!”我哀求道。

没有一句话。连一句嘶哑的“让我过去”都没有。他跑向空旷的街道。我望着他的背影,涌起一股极度的孤独。

随后是恐惧。他没有违反隐身条例,可我违反了。这也许会延长我的隐身期。我焦虑地朝四周看,幸好周围看不见一个机器人警察。

我让自己平静下来,朝大街走去。我发现我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蠢事。以如此恐慌的方式跟另一个隐身犯接触——公开承认我的孤独、我的需要——这意味着社会赢了,我不能忍受。

我发现自己又离仙人掌园不远。我从门卫那里抓了一张票便进去了。我发现一株弯弯曲曲、华美绚丽的仙人掌。它有8英尺高,是一个长满刺的大怪物。我将它拧断,撕成块块碎片,我的手上扎了许多刺。人们装作没有看见。我将刺拔去,手掌淌着血,我再乘电梯下去,又陷入极度孤独的隐身生活之中。

第8个月过去了,第9个月,第10个月……

我的刑期就要满了。

最后几个月里我渐渐进入麻木状态。我的思维只能靠惯性运转,我对自己的处境已听之任之,不过是稀里糊涂地过一天算一天。我强制自己看书,内容不加选择,今天读亚里士多德,明天读圣经,后天又捧起一本力学教科书。我什么也记不住;在我翻新一页时,上一页的内容就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

我不再有心情利用“隐身”的便利之处。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一本书里写道:“没有上帝,一切都是可能的。”我要加上一句:“对于隐身犯,一切都是可能的和乏味的。”

令人厌倦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再也不愿扳着指头数时间了。我根本忘掉了我的刑期。那一天,我正在房间里读书,无聊地从一页翻到另一页,突然门铃响了。整整一年它没有响过。我几乎忘了这种声音的意义。

我开了门。他们,代表法律的人,站在那里。他们一言不发除去了我额上的徽记。

“你好,公民。”他们对我说。

我庄严地点点头:“你们好。”

“你的刑期满了。你又回到了社会中。”

“谢谢,是的。”

“跟我们去喝一杯。”

“我看不必了吧。”

“这是传统。走吧。”

我跟他们去了。我又成为人类的一员了。我是“可见”的。我再也不敢冷冷地拒绝了。我学会了谦卑。

当然,回到可见状态经过了一个颇尴尬的转变过程。要跟老朋友們会面,要说许多无聊空洞的话,已经七零八落的关系要一个个恢复。我在这个城市里被“流放”了一年,恢复原状并不容易。

自然,没有人提起我“隐身”的那段时间。它被当作一种隐痛。虚伪,我这样想。不过我接受了。

于是在我们的交往中存在着一个黑洞、一处真空,或说一张空白页。它使得我跟朋友们没多少话可谈。恢复绝非轻而易举。不过我坚持着,因为我已不再是以前那个高傲的我了。

我不时会在街上看到个把隐身犯。想不遇到他们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对此已有所训练,我很快地把视线移开。

然而,到我恢复“可见”后的第4个月,我的刑罚在我身上所起的作用也画上了句号。我已回到了原先工作的市政府文件局。我下了班,正朝地铁走去,突然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求求你,”一个声音说,“等一等。”

我万分惊讶地抬起头。在我们这个城市里人们从不主动跟陌生人搭腔。我看见这人的前额上有一个闪亮的“隐身”徽记。我认出他了——那个我曾想要与之搭腔的年轻人。他变得憔悴了,他的眼神是疯狂的。当时他一定是刚开始服刑不久,而现在刑期想必快满了。

我吓得发抖。这里可不是冷清的巷子,是城里最热闹的广场。我挣脱他的手,转过身去。

“不要走!”他叫道,“你不能可怜可怜我吗?你自己也这样过。”

我迈出一步后站住了。我想起了我以前曾怎样叫住他、求他。我想起了自己的悲惨的孤独。

我又跨了一步。

“胆小鬼!”他在我身后尖叫,“跟我说话!你敢吗?跟我说话,胆小鬼……”

我受不了了。我眼含泪花,转身朝他走去。我抓住他瘦弱的手腕。这一接触似乎使他激动万分,不知所措。我抱住他,试图把他身上的悲哀分一部分到我的身上。

机器人警察包围了我们。

他们会再次审判我——这次不是因为冷淡罪,而是因为热情罪。

或许他们会认为情有可原而释放我,或许不会。我不在乎。

如果他们认定我有罪,这一次我要像戴荣誉勋章一样戴着我的隐身徽记。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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