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女性现实主义:女性文学生态写作的路标
2018-08-08陆正兰
陆正兰
继《女性笔记本》《走出塔的女人》,田泥的第三本女性文学研究著作《博弈:女性文学与生态———20世纪80年代以来女作家生态写作》,在中国女性文学创作和研究都处于低潮时闪亮登场了。它作为一个指示信号,意义明显。在这条女性文学路上,田泥这位用学术和创作两支笔种花结果的作家兼教授,已经跋涉了20多年,她有一个作家的灵性,以及一个学者的敏锐,对中国女性文学的各种风景,生态环境,熟稔于心。因为了然于胸,所以才思如泉,因为眼光通透,所以论证柳暗花明。田泥出版的三本著作,一本比一本厚重,一本比一本更接近中国女性主义写作的本质。
从中国的生态女性主义角度来考察中国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女性作家写作,对田泥来说,绝对不是迎合西方的女性生态主义研究的前沿潮流,相反,她对中西方女性文学生态写作,有着极其清醒的认识,西方生态女性主义以女人的权利、女人为中心,向自然挺进,而中国女性生态书写,是源于中国文化脉象,根植于本土的“天人合一”。
全方位地考察中国女性文学的生态写作,从中国女性文学的生态写作史实出发,田泥发现,中国女性文学正在以自身的声音,以独特的姿态生长。“从生态视角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来女作家有影响力的文本,还有那些由于历史、文学制度、史料等影响而不被重视的女作家文本,这样能够获得包含有生态价值的女性文学史实……深入地了解女性文本,以能够从个案研究的微观研究开始,以此渐入宏观视野中。”正是因为有着忠实于作品史实的研究态度、鲜明的研究立场和高度的反思精神,才使这部具有强烈的问题意识和批判精神的著作,理据充分,高瞻远瞩。
田泥的著作至少从三个方面立足于具体的女性写作史实,宏观地回答了当今女性文学研究者的困惑。我们面临的是什么样的生态现状?我们如何继续书写我们的女性文学?从哪里才能真正获得生生不息的写作源泉和动力?这三个问题,用全书的六大章节,层层推进,在总结数百位作家的创作经验,结合充分的理论思辨基础上,在结语中,为女性生态写作亮起了一个鲜明的路标———新女性现实主义写作。
为什么是新女性现实主义写作,它如何成为可能并一定可行?
我们首先回到第一个问题,即当今女性文学的生态写作面临怎样的现状?田泥在其著作的绪论和第一章、第二章中,详细归纳并反思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女性生态写作的发展历程,在中西女性文学发展的大背景下,给我们勾勒了现实的景象。
正像著作名所写,女性文学与生态是一种“博弈”。博弈就意味着动态力量,它代表一种历程,是走过的路,和未来将要走的路。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中国的女性文学发展迅速,虽然这只是女性漫长的发展史上的一个节点,却极具标志性:它并不长的轨迹,却展开了惊人的历史弧度。这个弧度一方面受到了西方女性主义思潮的外力,另一方面也留下中國作家们本土探索的痕迹。田泥对这一过程归纳得非常精确:“女性叙事表现的是一个解压的过程,即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或男性话语中挣脱出来,逐渐具有了生态女性叙事的优势。生态女性叙事视点的转折:体现为从外部探求对自我的认识开始的,由女性叙事到女性本体自我生命与精神的深层叩问。但这不是一种简单的循环,并不意味着作家叙事简单地回复到初期的经验感悟,而是较前一段精神探索的螺旋攀升。”[1]
毋庸否认,这个探索过程存在着对西方生态写作盲从的问题,田泥也严厉地批判了这种“无序性”,以及和资本消费勾连的“暧昧性”。她指出,西方女性生态写作,在某种程度上对中国女性写作“有一定的导向,同时也有制约”[1]33。事实上,正如田泥的观察,西方生态女性主义理论既和中国历史、文化、现实存在异质,也囊括不了西方女性本土生态写作的全部。20世纪80年代至今的中国女性文学写作,就像生命的成长,总要经历童年的稚嫩,青春的懵懂,成年的稳健,从最初模仿他人的语言表达自己,到后来学会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中国女性生态写作不断地自我认识,慢慢地找到了“我”的存在意义,寻找自我成长的根系,尽管不断歧路旁出,被各种景象所诱惑,但最终还是要回到女性生命的原点,用新女性现实主义写作澄明它的未来,“在自然、社会、男性、女性、道德、现实、原始等生态元素的多元聚合系统中,体现生态女性与主体性:新女性现实主义精神,反思性生态伦理与自然人性的合一。”[1]361
新女性现实主义写作,既不是原生态主义的写作,也不是超现实主义写作,而是“进入一种相对平实的现实里的所有的真”。这个“真”字一方面要求中国女性生态写作敢于面对现实生存环境,另一方面,当代中国女性文学“从生态视角,立足本土,秉承中国天人合一的文化精髓,突破本土的视野走向世界,恪守与男性、社会还有自然和谐的生态美学原则,发掘中国女性文化本土建构的特质,以及中国女性文学乃至中国本土文化的生长点,捕获女性生长与中华文化文明一脉相承的精神因子”。[1]18
这样的结论,绝不是空穴来风,请读者仔细读一读,田泥著作中对中国数百位作家作品的精深细读。她通过大量的中国女性作家的写作经验告诉我们,当下的中国书写并不存在经验匮乏,缺少的是发现经验的心与眼光,为此,她归纳出中国女性生态写作的三种精神力量:生态哲学经验、民间经验与宗教思想。其中,天人合一、道在万物的生态观,令人兴奋,原始神话传说等民间资源使人着迷。佛教中的“因果报应”与中国道德、文化思维的不谋而合,更有神秘的力量。这些丰富的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或隐或显地闪烁在很多优秀的女作家作品中,它们抑或作品的养料,抑或成就了作品的主旨,也构成了新女性现实主义生态写作的基石。
在著作极为精彩的第三章“生态文明中女性写作的中国元素”中,田泥详细列了一个表格,从人与自然的历史关系、宗教信仰,与男性关系等出发,从时间、空间、基点、对象、价值立场、话语方式、叙事等角度,细致地辨析了西方女性生态写作与中国女性生态写作的主要区别,努力总结挖掘出中国女性生态写作的本土资源。
田泥认为这些资源以不同的姿势和分量,将中国女性文学分成了三个群体:
“激进的生态仪式女作家群”,比如,王安忆、张洁、叶广苓、蒋子丹、方敏等;
“温和的生态仪式女作家群”,比如,张抗抗、铁凝、乔雪竹、黄蓓佳、林白、周晓枫、娜仁琪琪格等;
“原生态女作家群”,比如,迟子建、张曼菱、鄢然、素素等。
由于这三个群体的努力,中国生态意识在多元写作中展现出强大的力量。田泥在一部部作品中跋涉,用心记下她们涟漪般的精彩,也正是有这样的精细深度的考量,才让她有力量为中国的女性文学的生态写作,拨开层层云雾,准确地找到了继续茂密生长的根系。“生态是一个动态系统的延伸……生态书写理性基点是揭示女性、自然、社会、乡土、秩序、伦理等共置的一个大系统。”这些作家的作品从不同角度共同编织了一个强大的生态系统,给予了新女性现实主义得以推进的动力。正如书中结论的最后一句:“女作家的路标,其实还在于女性自己。”[1]361
田泥特别强调女性写作是一种审美“艺术”,而不是很多女性文学研究者强调的“策略”,这就避开了女性主义作品经常有的“斗争”火药味,更符合田泥要说的女性主义生态写作的主旨。“处于现在这样一个失去了所谓核心或者主流的世界,女性写作作为一种艺术,如何体现自我意义与表达女性生态写作的承担及其时代意义?”这是田泥著作对女性作家也是对读者的追问,也是新女性现实主义的意义所在。“女作家不能只是用自然和女性的双重视角来看待……女性生态美学的建构,依仗的不仅仅是社会环境,还在于女性自我的精神体认与认同,与社会、他人、自然,甚至是与自我内心的和谐,才是有效的方式。”秉承一种圆融、智性的生态书写,不仅仅是一种潮流,更是一种永恒意义上的追索。
新女性现实主义写作,既是田泥为女性主义生态写作举起的一个路标,也是她为当今女性生态写作开出的一张有效的处方。诚如田泥在后记中真诚地写道:“在经历了对女性文学的困惑和徘徊不前后,终究又回到了这个轨道,而回归的直接动力,即来源于我的生态视角与思维。”[1]371这种灵魂的翻山越岭,何尝不是中国女性生态写作和研究的最好佐证?也只有沿着新女性现实主义的路标往下走,女性文学的生态写作,才会真正匍匐于大地,获得大地的力量,获得生命的真正养料,继而获得永恒。
田泥是个有情怀、有关怀的作家、学者,她的新女性新现实主义的生态写作思想对当下的中国作家写作一样具有重大意义。记得和年轻的学生们谈论美国的朱丽叶·米切尔和中国的李银河一起用过的著作名称《妇女:漫长的革命》时,周边这些90后女孩,大笑不已。“妇女”一词,那是什么?上了岁数的老年女人吧,“革命”?革谁的命啊?对这些永远不想长大的“萌妹”们来说,这些字眼似乎已经是前辈们遥远的前尘往事了。
这正是一面现实的镜子,也反照着当今女性文学写作,女性文学研究者们的困惑。我们还需要女性写作吗?当物质生活已经丰盈,精神生活似乎灿烂,大多女性已经安居乐业,自我满足,逃逸在各种玄幻、悬疑、恐怖、二次元等虚拟世界中时,女性写作何为?女性写作还有什么生长点?为何依然要有“路漫漫其修远”,努力上下而求索的人呢?田泥,作为求索者中的一个,给了年轻人一个清晰的回答。相信她的新女性现实主义生态写作思想,会以一种新的思维方式照亮更新的一代。
讓我们再次聆听这句名言:“我们必须共同分担家务,但也必须都有机会去凝望星空。”当今的野蛮女友可以让男孩和你并肩做饭,但一定别自我放弃了去凝望星空的机会。这也是田泥的女性新现实主义生态写作在更高层次上的旨归所在。或许,在人类的每一个进步中,都包含女性所面临的新的博弈。因此,对于女性们,包括萌妹们,漫长的革命,依然是个不老的课题,而田泥的这本著作将会不断给我们温暖和力量。
注释
[1]田泥.博弈:女性文学与生态———20世纪80年代以来女性生态写作[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357—3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