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吗也不是”“无辫之灾”与书写的政治
2018-08-08聂成军
聂成军
《头发的故事》无疑是鲁迅33篇小说中最为“怪诞”的作品。虽然早在20世纪20年代,茅盾就指出,鲁迅的小说“除了古怪而不足为训的体式外,还颇有些‘离经叛道的思想”[1],鲁迅也意识到自己小说“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所引起的激动,在于“新奇”,即现代西方文论所谓的“陌生化”或“反常化”,用鲁迅的话说,就是“向来怠慢了介绍欧洲大陆文学的缘故”[2],在论及《阿Q正传》成因的时候,他甚至直接提到“怪诞的”德文对应词“grotesk”[3]。后来,也有论者指出,鲁迅小说在刻画人物的时候,“往往有意地带有某种不协调,表现一种触目的、怪异的意象。形体的残缺,如一颗黑痣,一块伤疤,一条断腿,那么突出地描绘出来,似乎是内在病的外部标志”[4]。甚至鲁迅当年的论敌成仿吾在批评鲁迅小说的时候,也无意间提到了这种怪诞的意味,他说,鲁迅小说塑造的典型“在他们的世界不住地盲动,犹如我们跑了一个未曾到过的国家,看见了各样奇形怪状的人在无意识地行动,没有与我们相同的地方可以使我们猜出他们的心理状态”。[1]23但是,与《狂人日记》《药》《阿Q正传》《祝福》《示众》《铸剑》等小说较为明显的怪诞叙事不同,《头发的故事》里没有阴森恐怖的场景、滑稽可笑的怪诞行为、足够明显的现代主义惯用的陌生化手段,以及滑稽和恐怖两种矛盾情感的交织……置于世界文学的怪诞经典家族和当代怪诞美学视野之下,《头发的故事》明显不同于巴赫金笔下拉伯雷肉体降格的夸张,使其等价于民间诙谐文化的“怪诞现实主义”[5],也不同于凯泽尔混杂着“蛇、猫头鹰、蟾蜍和蜘蛛”等“爬行的和在夜间活动的动物”[6]的“异化的世界”[6]195,它同时也拒绝汤姆森怪诞定义中的“喜剧”因素[7],雨果所谓的“滑稽丑怪”[8]也不足以形容它。可以说,它不仅是鲁迅小说里的“谬种”,也是世界怪诞文学家族里的“谬种”。以至于有不少学者认为,对于一个对自己的小说创作要求极高,不断追求“内容与形式完美结合的新的尝试”[9]、把自己的创作称之为“挤出来”[3]394的作家而言,《头发的故事》似乎表明鲁迅作为一个现代作家,“仍然不能完全把握他的风格”“逃不了伤感的说教”[10],所以,该划为“失败之作”[11]。竹内好也认为“通过比较《风波》和《头发的故事》”,后者“因令读者费解的抽象观念先行而没有构成具体的作品世界”[12]。但是,正因为置于被李长之称为“以从容胜”的《风波》[11]50的比较中,我们会质疑写于同年同月的两个小说(1920年10月),竟然会显现出作家创作水平之间巨大的反差,以至于我们会追问,其中一个艺术水准的“低下”该归因于作家创作力不足,无法把握自己风格,还是作家有意或无意地去构建挑战读者阅读习惯的“特别的格式”?或许,鲁迅根本就无意于去建立具体的或完整的叙事?再或许《头发的故事》所要表达的深切内涵需要一种“对我们的习惯性的思维、习惯性的语言提出挑战”[13]的形式呢?无论做何猜测,《头发的故事》都无疑是鲁迅小说中的“谬种”。但是,正是这样的“谬种”迫使我们把鲁迅的小说置于“怪诞美学”(grotesque)的审美范畴下进行观照,以期对上述的疑问做出一个值得信服的解读。
一
在形式层面上,《头发的故事》最突出的特征在于反讽结构的使用。夏济安认为,鲁迅文字的力度在于它“主要利用光与暗,迷与悟,不愿被吞噬者与食人者,人与鬼,孤独的斗士与其周遭的恶势力等,代表着革命者和一切欺压他们的势力之间强烈的对比”[14]。在《头发的故事》里,这种二元对立因素的强烈对比始终贯穿全文,使得文本中每一个陈述和预设都在“语境的压力”[15]之下,形成悖论性的逆转,其结果,一方面构成了文本内部巨大的张力,另一方面则将这种冲突不断向前推动,使得任何调和二者,追求合理解释的努力都归徒然。
首先,《头发的故事》着意的并非要向读者讲述一个完整的关于头发的故事。如果按照托多羅夫的“叙事语法”[16]分析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把该小说提取为这样的陈述句:“我”听N先生“自言自语”。如果对这个句子进行扩展,其情节便是,N先生适逢找“我”“谈闲天”,他独自发了一长串议论,见我“很不愿意听的神情”之后,便走了。这样,《头发的故事》讲述的就不是“头发的故事”,而是“我”听“头发的故事”的故事,其重点不在关于头发的叙事,在“我”听的行为及我的反应上。但是,“我”的反应的奇特之处就在于,“我”无意识地引发了头发的故事:“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张隔夜的日历,向着新的那一张上看了又看地说:‘啊,十月十日,———今天原来正是双十节。这里却一点没有记载!”于是,刚好来“我”寓所谈闲天的前辈N先生听着这话,便开始发表“持续独白”[4]64。而我的反应刚开始是“大抵任他自言自语,不赞一辞”,后来,“N愈说愈离奇了”,“我”也显出“不愿意听的神情”,最后,N先生要走了,“我”的态度则是“默默地送他到门口”。这样,《头发的故事》里的“我”作为第一人称叙事就构成了可靠和不可靠,可信和不可信的反讽关系。
作为第一人称,“我”听故事是确凿无疑的,是可信也可靠的,但是,这个故事不是“我”的故事,所以N先生无疑是该故事“最适宜的讲述者”[17]。“我”以直接引语的形式长篇引述他讲述的故事,但是,“我”显然不能认同N先生的为人(“这位N先生本来脾气有点夸张,时常生些无谓的气,说些不通世故的话”),也无法忍受他发表的看法(“N愈说愈离奇了”)。这样,“我”转述的可靠性和可信性就是值得怀疑的。基于这样的分析,哈南在《鲁迅小说的技巧》里的观点“小说里写那个听话的人,纯粹是为了描绘说话人的样子”[9]318就值得商榷。“我”不仅仅是听话者,还是直接引语的转述者,“我”的反应及转述的行为本身赋予“我”一种“虚构元叙事”的能力,正是在“虚构的元故事”(“我”的转述)和“虚构的故事”(N的讲述)的关联中,才显出了故事的“真实性”[18]。这种“真实性”在《头发的故事》中的表现并不在于“头发的故事”里面是否讲述了一个与历史相符或背离的故事,而在于两个叙事者的讲述行为之间的关系:“我”听故事和N先生讲述故事。而且两者和N先生讲述的故事本身之间并没有达成和解的关系,而是形成了三组反讽:“我”的反应和转述行为之间的反讽(“我”直接转述了一个“离奇”的故事),“我”和N先生之间的反讽,以及故事内部构成的反讽。
其次,就N先生讲述的故事内部而言,也是由三组反讽来构成的:N先生自身的矛盾和反讽,这种反讽最终指向了鲁迅自身的反讽和对《呐喊·自序》的反讽。N先生对辛亥革命之被人遗忘感到痛心疾首,可是连他自己也说:“他们不记得,你怎样他;你记得,又怎样呢?”而到了叙事结束的时候,他似乎也选择了遗忘:“好在明天便不是双十节,我们统可以忘却了。”这样,“双十节”就成了一个空的能指,这个能指唯一的含义就在于“记得”和“忘却”。所以,N先生讲述的就是关于忘却的故事,而不是头发的故事。《头发的故事》在这个意义上就成了不是自身的叙事,或者说它否定了自身,在标题和内容之间构成了反讽。而头发的故事本身,又是由议论、抒情和故事构成的。
其中较为完整的是N先生自述辛亥革命后自己的辫子风波,可是其中也夹杂着对历史上“因为拖辫子”和“全留着头发”的遭罪的各种历史典故的追述、感慨、愤怒和无奈。正因为这样,才有论者指出“故事太简单,称之为小说呢,当然看着空洞;散文吧,又并不美,也不亲切,即使派作是杂感,也觉得松弛不紧凑,结果就成了‘吗也不是的光景”[12]75。但是,这种文体的混杂和难以归类,一方面可能体现出鲁迅在《狂人日记》《孔乙己》《药》《明天》《风波》之外,在形式方面的全新尝试,哪怕这种尝试因为太过陌生,以至于传统的阅读习惯只能将之归为怪诞或者索性就是“失败之作”。因为就小说的艺术性和教育性的关系,鲁迅本人并非没有自觉的认识和追求。他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里曾指出,“文艺之所以为文艺,并不贵在教训,若把小说变成修身教科书,还说什么文艺”。[19]他还认为小说是“起于休息的。人在劳动时,既用歌咏以自娱,借它忘却劳苦了,则到休息时,亦必要寻一种事情以消遣闲暇。这种事情,就是彼此谈论故事,而谈论故事,正是小说的起源”[19]312-313。
可见,在鲁迅看来,小说的基本要素是故事[20]。所以《头发的故事》中“故事”的缺乏,并非作者“不成熟”所致。这种形式上的怪异可以当作鲁迅在对“无辫之灾”的历史与现实的批判中,在“艺术”层次上进行弥补的尝试,也就是他在《呐喊·自序》里所谓的“曲笔”[21]。但是,《头发的故事》就阅读的感受而言,确实存在文体的混杂情况,在认识和实践之间毕竟还是构成了反讽的关系。另一方面,N先生的叙述和作为作者的鲁迅的切身经历之间的相似性,在“我”的转述之下又构成了一种指向鲁迅自我的反讽。依据周作人的说法,这个N先生虽然有着鲁迅的上司“乡先辈夏穗卿”的影子,但是《头发的故事》终归还是“自叙体的”[22]。如果参照鲁迅在《病后杂谈之余》和《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的叙述,我们自然会同意周作人的结论,把N先生看作是鲁迅,《头发的故事》则是鲁迅自身的经历和感悟。可是N先生的悲愤和绝望———“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他们对!他们不记得,你怎样他;你记得,又怎样呢?”———以及“我”对N先生故事矛盾的态度,又对《呐喊·自序》里的“曲笔”展开了无情的反讽。因为在鲁迅看来,这种“曲笔”的意义除了“听将令”“不主张消极”外,还在于“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轻时候似的做着好梦的青年”[21]441-442。而故事中的“我”仿佛就是“做着好梦的青年”在被阴郁荒诞的“寂寞”传染之后,无声地在反抗鲁迅本人。而这个“我”又系出自鲁迅的手笔,于是就成了“非我的我”:这个“我”既有鲁迅自身的投射,又有对鲁迅自身的反抗。可以说是鲁迅自己对自己的反抗。这样,整篇《头发的故事》都是在“我”、N先生和鲁迅之间构成的一种反讽性对话,这种对话和鲁迅其他的作品形成了互文的关系,并最后指向鲁迅对自身的反讽。
最后,《头发的故事》里较为明显的具体的反讽还体现在具体的句子内部构成的反讽上。N先生是“我”的前辈,却“脾气有点夸张,时常生些无谓的气,说些不通世故的话”;日历本为官方意识形态的产物,可是这个产物却对其得以建立的“父亲”没有任何的纪念;希望记得,可是“他们不记得,你怎样他;你记得,又怎样呢”;最佩服北京的双十节,因为“早晨,警察到门,吩咐道:‘挂旗!‘是,挂旗!各家大半懒洋洋地踱出一个国民来,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这样一直到夜,———收了旗关门;几家偶然忘却的,便挂到第二天的上午”。头发,自古就是“微乎其微”的,甚至都没法在古代的刑法里占据一席之地,“然而推想起来,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们因为光着头皮便被社会践踏了一生世”;“本多博士”不懂马来语和汉语,凭借一根棍子就游历了南洋和中国……这种由逻辑上的矛盾所构成的反讽贯穿了整篇小说的字里行间。可以说,《头发的故事》在结构上和具体的行文上,遵循的就是反讽的原则。
这样一个在形式上追求反讽的文本,同时给我们呈现出的是“我”、N先生和鲁迅本人三个叙事者之间叙事的冲突,他们互相依存也互相消解,其文本形态就是既是小说,又是散文和杂文,结果就是“吗也不是”的怪诞文本。
如果我们把这种反讽具体界定为布鲁克斯所谓的“表达不协调品质”,“语境中各种成分从语境中受到的那种修正”[15]163的话,上述第一个层次的反讽:小说这种文体和作者实际呈现的文本,或《头发的故事》和实际呈现的内容之间的反讽就是阅读传统(甚至包括鲁迅写于《头发的故事》以前的所有小说体式)这个大的语境被挑战而形成的反讽。在《头发的故事》中,小说没有着意刻画人物(虽然N先生的愤激已经跃然纸上),叙述具体的情节(虽然在“我”和N先生之间有大致的情节)或渲染典型的场景(虽然在N先生的叙述中有支离破碎的场景),它可以使用不完整的故事情节,而不同的叙事者则充当不同的评价者:N先生评价辛亥革命以及人们的反应,剪辫子及人们的反应和自己的应对措施,对“我”的反应的评价;“我”对N先生的叙述和评价的评价以及鲁迅作为小说的作者的“无声的评价”。这样,《头发的故事》就具有了“元叙事”或“元小说”的品质。这种对叙事本身进行评价的小说,《头发的故事》并不是首创,前面有更为有名的《狂人日记》和后来“说不尽的”《阿Q正传》,但是,其独特性在于,《头发的故事》中“我”是直接的参与者和叙事的引发者(《狂人日记》里的“余”仅仅只是“狂人”日记“撮录”者,《阿Q正传》里的“我”则是阿Q的“作正传”者),而且是作为“后辈”的身份出现的。这就意味着“我”和小说中的人物,有着直接的关联,我们共同承担建构“头发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叙事。把这置于《呐喊》整部小说的语境中,自然就涉及鲁迅如何在“我”和N先生之间发出自己“铁屋里的呐喊”的问题。如上所述,其中的反讽之处就在于在“青年”(辛亥革命之后)和“前辈”(无疑鲁迅和N先生都属此列)之间一种具有合法性的叙事无法形成(第一層次的反讽),即是说作为象征着辛亥革命成果的“头发的故事”无法顺利地传递给后一辈,他们对此是无法理解和接受的。在他们看来,老一辈的叙述是“离奇”的。
所以,从形式层面上,《头发的故事》并非在于建构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叙事,毋宁说,在该小说中,鲁迅想要传递的信息是:“离奇”之物即便是用小说这种原本具有虚构特权的文体来传递,也无法建立自身的合法性,在读者(如“我”这样的听众)看来,它们终究是“离奇”的,叙事本身是无法构成一个合乎体式的故事的。
二
就主题或内容层次而言,《头发的故事》里的“离奇”自然是关于头发的叙事和N先生的评价。头发这种似乎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之下,却会给人带来灭顶之灾。这在今天的人们看来是无法想象的,在“我”这样的后辈眼中,也是“离奇”的。这样我们就被迫从这个“吗也不是”的怪诞文本形式走到了文本的内容上,即鲁迅所谓的“无辫之灾”,并追问辫子之事何以给人“怪诞”或“离奇”之感。
依据鲁迅在“杂文”这种“非虚构”的文体里的叙述,自己的“无辫之灾”始于日本,他把自己的辫子留在了日本,“一半送给客店里的使女做了假发,一半给了理发匠”。回到中国花了“大洋四元”,装了条假辫子。因为各种不方便,后来“索性不装了”。可是此后受到的责难则是真正意义上长相怪诞的人也所无法相比的,“如果一個没有鼻子的人在街上行走,他还未必这么受苦”。更为奇怪的是,鲁迅受到的“无辫之灾”最甚之处,竟是在故乡绍兴做学监之时。接下来的叙述和《头发的故事》更为接近,首先是“满洲人的绍兴知府的眼睛,他每到学校来,总喜欢注视我的短头发,和我多说话”。其次,掀起剪辫风潮后,学生来咨询鲁迅是否该剪掉辫子,他的回答也和《头发的故事》里不无反讽意味的回答相仿,“我的不假思索的答复是:没有辫子好,可是我劝你们不要剪。”在这样的情景之下,正是辛亥革命,使得“言行不一致”的鲁迅在剪了辫子之后“可以昂头露顶,慢慢的在街上走,再不听到什么嘲骂”。[2]194-195
这种“无辫之灾”毫无疑问就是N先生口中“头发的故事”(确切地说是鲁迅笔下《头发的故事》),而且鲁迅在杂文中的叙述似乎更接近于一种“合乎逻辑”的叙事序列。哈南认为《头发的故事》通过反语(反讽)“来表现一个持续的观点”,即“头发在近代中国历史上让人吃苦头的作用”。鲁迅“先抓住这一点,再按照古怪的逻辑把它扩展为一个十分荒诞的论点”[9]318。遵循《头发的故事》中的叙述顺序,这种“古怪的逻辑”可以说贯穿整篇小说。
首先,是人们对于辛亥革命的遗忘和对于这种遗忘的叙述。在作者笔下,这种遗忘的起点,是以革命对自身成果的遗忘开始的,“这里却一点没有记载!”辛亥革命使得“双十节”得以获得合法的地位,但是作为官方的日历却拒绝这个“父亲之名”的存在(这是一个没有国庆的国庆节)。而普通民众,在他们剪掉辫子之后,至少从革命中得到了“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骂了”的好处,可是他们选择的却是忘却,即便是其中最令N先生“佩服”的北京,在双十节的时候,却须在警察的督促之下,“各家大半懒洋洋的踱出一个国民来,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其中最大的“反讽”在于:所谓的“国民”是何许人也?是在警察的强迫下去形式性地纪念使得自己“成”或“称”其为国民的革命。但是,这种遭人遗忘的革命却不是某种形式性的东西,它是那些“暗地里一颗弹丸要了他的性命”,“在监牢里身受一个多月的苦刑”,“怀着远志,忽然踪影全无,连尸首也不知那里去了”的“少年”们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这令人想起《药》里面的夏瑜,启蒙者/革命者最终的命运要么就是身体沦为无功地医治被启蒙者“身体”疾病的“药”,要么就索性遭人彻底地遗忘。所谓的辛亥革命,革掉的只是一条辫子而已。对于那“使我们得有剪辫的自由”[2]577的中华民国,人们“忘却了纪念”。那些“没有先烈,现在还拖着辫子也说不定的,更那能如此自在”[23]的烈士们,“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迫害倾陷里过了一生;现在他们的坟墓也早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了。”
其次,辛亥革命致力于革掉的辫子,如果纯粹作为一种发式的话,在鲁迅笔下似乎是极其丑陋和滑稽可笑的。“既不全留,又不全剃,剃去一圈,留下一撮,又打起来拖在背后,真好像做着好给别人来拨着牵着的柄子。”当然,在鲁迅的小说中,最传神的描述还数《阿Q正传》里阿Q和王胡打架时,辫子给王胡抓住,拉到墙上去碰头的滑稽惨状。这种怪异且容易让人捉住的对头发的处理方式,到了上海则走出国门被称为“听起来实在觉得刺耳”的“Pig-tail———猪尾巴”。但面对这种猪尾巴,在二百余年历史的洗涤之下,“反以为全留乃是长毛,全剃好像和尚,必须剃一点,留一点,才可以算是一个正经人。”[2]194-195当然,这种逻辑后来遭到了颠覆,“渐渐地觉得并不雅观”,“对它终于怀了恶感”。在《头发的故事》里,辫子作为身体的一个部分,其剪掉的必要在N先生嘴里是极其简单的,“我出去留学,便剪掉了辫子,这并没有别的奥妙,只为他不太便当罢了。”鲁迅在别处也有相似的看法,(留日时)“我的剪辫,却并非因为我是越人,越在古昔,‘断发文身,今特效之,以见先民仪矩,也毫不含有革命性,归根结蒂,只为了不便:一不便于脱帽,二不便于体操,三盘在卤门上,令人很气闷。”[2]579出于方便的必要而剪去辫子,这似乎是合乎逻辑的要求,在当时都成了一种“怪异”的行径,甚至被认为“拿了什么地方的东西,迷了什么斯基的理论”。[2]194
再次,如果上述逻辑显示出留辫的荒诞可笑的话,那么这条如“瘤”如“疮”的“国粹”[21]321,象征着中国人思想上的“梅毒”[21]329的辫子,在政治规训的逻辑和历史里就更为荒谬和可怕。头发原本微乎其微,在古代刑法里都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可是,“老兄,你可知道头发是我们中国人的宝贝和冤家,古今来多少人在这上头吃些毫无价值的苦呵!”首先是清人入关,辫子成为“满汉的界限”[2]193,需要留辫子,于是发生了“扬州三日”和“嘉定屠城”,在鲁迅记得的老人的指教中,“剃头担上的旗竿,三百年前是挂头的。满人入关,下令拖辫,剃头人沿路拉人剃发,谁敢抗拒,便砍下头来挂在旗竿上,再去拉别的人。”[2]577,这是第一层的“无辫之灾”。如果说这是官方出于种族压迫和文化一体化而对“异族”实行的“身体规训”的话,那么“顽民杀尽了,遗老都寿终了”,那么“无辫之灾”也就不存在了,因为辫子“早留定了”,一体化的身体治理措施已经取得了切实的效果,留辫已经深入人心,成了“国粹”的一个部分。等到义和团起义时,两种政治力量的冲突和较量就体现在了老百姓“荒诞”的存在境遇中,“全留着头发的被官兵杀,还是辫子的便被长毛杀!”这是第二层的“无辫之灾”。正是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政府的统治,也去除了其强制性的留辫政策,也终结了“长毛”时代留与不留皆有砍头危险的怪诞处境。可是后来又有“张勋复辟”,于是“无辫之灾”再度开始。这是第三层的“无辫之灾”。《风波》里,鲁迅以迥异于《头发的故事》的叙事手法,展现出这一历史背景之下,人们对于剪去辫子的“七斤”的矛盾看法,以及“赵七爷梦吃般昏乱的语言、疯狂的行为和丑恶的表演”[24]。而在《头发的故事》中,这种“无辫之灾”,如上所述更多的嵌入了鲁迅自身的经历,但是在对经历的叙述和评价中,却展现了“无辫之灾”在中国大地上滑稽演出的全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