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语下

◎毛胜英

1．

周一，赵筱明发现学校操场高墙上的蔷薇花开了，东一朵，西一朵，粉嫩粉嫩的，生机盎然。那天赵筱明心情欠佳——樟巷中学初三年级一共16个班，在这次锦中的提前招生考试中，樟巷中学一共有45个学生上线，除了赵筱明班级以外，其他15个班都有学生上线。这对于赵筱明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所以，那些开得生机盎然的蔷薇花没能给她带来好心情。

上课铃响后，赵筱明走进教室，发现贴在自己班级墙壁上的标语很有些不靠谱——它们太过软绵绵了，起不到一点鼓舞士气的作用。她不禁联想到自己班里没有一个学生通过锦中提前招生考试这件事，或许就是这些标语在捣鬼？

带着不悦的情绪，她决定对全班学生的周末作业做一次突击检查。换作以前，如果第一节有课，赵筱明会对她班里的学生网开一面。可这次为了排解心中那种严重的失落感，赵筱明狠下心来逐个检查作业。磨刀不误砍柴工。虽说一节课才四十分钟，但自己花十来分钟检查作业，剩下来的三十分钟上课效果应该会加倍好起来。赵筱明想此事确实应该多为之、乐为之。

检查结果当然没有出乎赵筱明的意料之外，一小半学生的作业是空白的。赵筱明作为916班班主任，学生做作业都敢如此马虎，其他课任老师布置的作业质量可想而知。十个手指头涂满大红指甲油作业一大片空白的王钥心虚地望了一眼赵筱明，紧接着竟然灿烂地笑了一下。班里50个学生，几乎人人都不苟言笑，唯有每次大考小考几乎都最后一名的王钥从来都是该笑时笑，该哭时哭。筱明打心眼里喜欢王钥，像喜欢女儿一样喜欢她。但这样的喜欢赵筱明在其他学生面前一点不敢暴露——这会儿，全班同学看到的是这样的一幕：怒气冲天的赵筱明从讲台上取过教鞭，继而怒气冲冲地走向生得娇小可爱有事无事都爱笑的王钥。

筱明伸出去的教鞭抬在空中，一时半会儿却没能落下去。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喊，放过她，放过可怜的他们。教鞭轻轻地落下去，轻如随时都会飘飞的鸿毛，虽说雨点小，雷声却一定得大——拉长的脸庞、震怒的表情、圆睁的不怒自威的双眼。这是赵筱明的面具。十几年前，当她手执教鞭步上讲台，她的指导老师李立缨板着一张脸给她传经送宝，她送给她最重要的一招就是——在学生面前，你要严肃、严肃再严肃。

十几年过去了，赵筱明与她的每一届学生之间都保持着“师道尊严”，那是一道鸿沟，赵筱明与她的学生都跨不过去，因为那足足有一个光年的距离。

教室是一个舞台，是学生与老师共同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角色内容都可以变，唯一不变的却是舞剧的主题——绝对的师道尊严与相对的公平。

翻开教科书前，赵筱明皱着眉头又看了眼贴在教室后墙上的标语。

2．

春天，樟巷中学九年级全体学生与老师步入了初三下半个学期。自此开始，学校大小会议上，校领导都会把一个个“金光闪闪的钢箍”罩在初三全体老师头上——三大战役马上打响，同志们，冲啊！冲啊！

这三大战役是指四月中旬市重点高中锦城一中自主招生考试（也被称为提前招生考试，那些通过这次考试的全市大约两百来个幸运学生可以比其他学生提早两个多月被锦城一中威名四扬的实验班录取）以及四月底的学生体育加试，还有一场战役就是六月中旬的全部学生参加的中考。锦城一中是市重点高中，在锦城城区与乡下全体老师、家长的心目中，孩子一踏进锦城一中的大门就等于踏上了通往清华北大的道路，清华北大上不了，也至少已经踏上了进重点大学的阳光大道。也就是说，锦城一中在老百姓与全市初中老师眼中就是一块会闪金光甚至会光宗耀祖的金馍馍。

赵筱明每次会后都给学生鼓励——加油，朝前冲！胜利会属于我们的。我们要学会打阶段战，这一阶段，我们应该全力以赴对付三月底的期中考试。今年，教育局给我们学校的参加锦城一中自主招生考试的名额是61个，这61个人选会在你们16个班级的学生中产生，产生的办法如下：学校把初三年级全部学生的八年级下学期的期末成绩、九年级上学期期末成绩以及九年级下学期期中成绩按三三四的比例算出来，按成绩高低录取61人。因此，这一段时间，我们一定要努力，全力以赴迎接三月底举行的九年级下学期期中考试。赵筱明口中的我们是指班级里的那三个优等生——陈心怡、吴语和吴琨健，照以往两次的成绩，全班同学当中只有这三个人有希望争取到参考名额。

然而，说到底，赵筱明一点都不喜欢这三个优等生。在学习上，他们或多或少都有各自的缺点，在性格上，他们也根本不是赵筱明的菜。就拿班长陈心怡来说，她毛躁自负，做题时往往要犯一些小错误，也就是说，她好在最容易的题目上失分。吴语是那种不追求上进随遇而安的女孩，这样的心态决定了她不肯在学习上拼命。

提到吴琨健，赵筱明每次都会在心里叹一口气。这个男孩子学习态度倒是极端正，也有上进心，也够聪明，但他就像缺了一根弦的二胡，怎么也拉不出一首动听的曲子来，他是典型的“瘸脚型的学生”。作为一个男孩子，他是靠理科“吃饭”的。

赵筱明也知道对他们急不来，或许班里会产生黑马也不一定。但隐隐的担忧还是有的——锦城一中自主招生卷题目的难度如芝麻开花一样——节节高，而且一年高过一年，赵筱明曾把去年那份卷子的题目百度了一下，发现竟然有百分之六十的题目出自高一高二，甚至有一小部分题目来自前三年的高考卷。要在这样的考试中取胜，万般努力还不够，还得有一个聪明绝顶又谨慎小心的头脑才行，当然还得文理通吃。由于近几年锦城一中自主招生卷题目难度只升不降，樟巷中学举行的有选拔性质的考试试题的难度随之也水涨船高。

樟巷中学三月底那场冠名以期中考试的有选拔性质的重要考试并没有因为赵筱明的担扰而延后举行。考后第二天，结果出来了——全年级61个参考名额，赵筱明班里只录进去一个——吴琨健，吴语与前几次分数都遥遥领先的陈心怡没能进去。当赵筱明在班级里宣布这一结果时，陈心怡低下了头，吴语仍旧没心没肺地咧开嘴笑。赵筱明狠狠地剜了吴语一眼，她这才低下她那美丽的头颅。

吴琨健整理好书包走出了教室。接下来的一个月，他要和从其他15个班里挑出来的尖子生一起坐在同一个教室里，接受为期一个月的全体初三老师对他们的“狂轰烂炸”。樟巷中学作为锦城城区的一所名校——师资力量雄厚、学生素质高——历年来在自主招生考试当中都有不俗的表现，在锦城城区，只有红星中学可以与之比肩。前年，樟巷中学以考进45个学生而稍胜于红星中学。去年，樟巷中学却落后红星中学5个名额。因此，今年，樟巷中学的商校长想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压在校长肩上的重担无疑会落在每个初三老师与学生身上。

吴琨健的背影消失在赵筱明的视线内，他要去学校为他们这些尖子生另辟出来的四号教学楼顶楼两个教室上课。一个月以后这61名尖子生就会迎来他们人生的第一次大考——锦城一中举办的自主招生考试，结果只有两个，要么成为樟巷中学的骄傲而顺利提早进到锦城一中学习，要么灰溜溜地回到原来的班级里继续备战六月份的中考。

吴琨健很有可能是要回来的，因为他是以倒数第二名的成绩争取到参考资格的。吴琨健临走前，赵筱明也曾私底下找他聊过天，其实，赵筱明很清楚，所谓的素质与智力全是一套骗人的东西，一个班50个学生，至少三十几个人的智力水平都不相上下，只不过那些所谓的尖子生做的练习相比与其他学生要多得多，其实，乡下孩子为什么考不过城里孩子，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找吴琨健聊天时，赵筱明发现他两眼亮亮的，一副信心百倍的样子。赵筱明一肚子的话都被她生生地吞下去了，她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吴琨健的肩膀——好样的，你，加油。其实，她想对他说的话并不是这些。

初三老师们本来紧张的教学工作因为多了这两个班而更加繁忙。这两个尖子班的学生犹如嗷嗷待哺的雏鸟，母鸟无论叨来什么，它们都会也敢吞下去。一天八节课，不是考试就是讲评考卷与家庭作业，全体初三老师轮流给这两个班编适应性作业，轮流给他们上课。

作业与文综理综卷是以8K的形式呈现给他们的，密密麻麻的字，白纸黑字，可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这些题目的出处——历年的高考卷。有的老师甚至从往年研究生入学卷里找题目。这61个学生来者不拒，什么题目都敢做，遑论半生不熟，无视半知半解。

四月中旬不早不晚地到来，吴琨健与其他60个学生雄赳赳气昂昂走进了设置在锦城一中的考场。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吴琨健果然未能被录取。樟巷中学这一次最终以8个名额的显著差距落败于红星中学。

樟巷中学参考的61个学生今年通过提前招生考试的学生共45人，15个班都有被锦中通过自主招生录取的学生，唯有赵筱明班里一个没有。

3．

吴琨健回班里上课那天是他父亲陪同来的，他像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一般，低着头踏进了916班教室。迎着吴琨健父亲赔小心的笑脸，赵筱明想笑，笑容却僵死在脸上。为了掩饰自己不快的心情，赵筱明把视线投向了班级的后墙上，那儿贴着两张标语：分享阳光，分担风雨。教室两边的墙上的标语上也分别写着：伟大出自平凡，智慧源于勤奋。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的赵筱明觉得脸上烧得厉害。这几条经过自己千挑万选的标语上的汉字此刻都变了嘴脸——嘲笑、揶揄、指责。当吴琨健父亲跟赵筱明道别的声音传来，赵筱明才从那种强烈的不适中解脱出来。

那天稍后在办公室里发生的事让赵筱明更加窝心。

那天，初三全体老师都在办公室里热议这次锦中提前招生考试。其中某个老师挑起了话题，红星中学有一个班参考的十个学生全部都考进去。就有另一个老师接腔——我们学校里也有，915班不就是一个例子，他们班参考学生数两人，最终考进去两人。915班作为916班的平行班，两个班课任老师除了语文老师不一样，其他都一样。915班的语文老师是李老师，作为916班班主任的赵筱明只教916一个班的语文。

一直不声不响的915班的班主任胡老师见大家提到他，抛下了一句无比真实也无比残酷的话——我们学校也有一个班级全部参考学生都考不进去。闻听此言，赵筱明的脸刹那间白了。

你说的是916班吧，这是什么原因呢？同一个教学组呢！某君道。天下永远有不乏自作聪明之人，更何况，墙倒众人推。

刺耳的话语命中心口，赵筱明心口一热，徘徊在办公室外面的她转过身，落荒而逃。三年合作下来，在赵筱明的印象当中，胡力并不是一个尖酸刻薄之人，他平时说话有分寸，也厚道。当然，自己也从来没有拿他的教学成绩说事。而事实上，胡力任教的英语成绩在这两个班的五门学科当中是最差的。每一次大考小考，赵筱明都努力维护着胡力的面子。这会儿，胡力却在办公室众多老师面前挑起这个令人难堪的话题！赵筱明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如果这会儿地上有一条缝，她一定会钻进去。

直到此刻，赵筱明才明白，胡力其实一直不满意她这个班主任。事实上，916班学生的语文成绩在每次的大考小考当中都遥遥领先。如果要追究这次916班参考失利的原因，胡力的英语教学成绩才是经不起推敲的。

睡不着，胡力的影子一直在脑子里晃。赵筱明干脆悄悄起身，来到阳台上。阳台上没有装防盗窗，倚着阳台，樟巷中学的操场尽收眼底，红色的塑胶跑道，绿色的蓝球场，操场四周的高围墙上爬满了蔷薇，一嘟噜一嘟噜的，开得正盛。锦城是个不夜城，此刻，它的上空正呈现着七分绚烂三分诡异的颜色。

赵筱明住在樟巷中学老职工宿舍楼，胡力住在操场对面的那一幢不久前建成的新职工家属楼。作为班主任，当体育老师或其他美术老师等出差或外出，那一张张雪白飘飞的代课单肯定是先飞到班主任桌子上的。“近水楼台先得月”——赵筱明总是先满足自己的上课需要——教师一年一度的年度考核与教学成绩紧密挂钩！在这样的指导方针下，每个教师也都在为学生的分数疲于奔命。说到底，智慧算什么，创造力值多少分，道德教育又是什么东西，这一切的一切，都被老师们重重地踩在脚底下。而只有分数，在每个老师与学生眼中才是大写的，不但大写，还加粗。

胡力说过，学生的各科总成绩就像一杯水，这杯水的容量对于同一个学生来说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具体到中考五门课，这门课倒的水多了，另一门课得到的水就少。原来这三年来，胡力一直以为916班的学生把全部学习热情都用在了学赵筱明任教的语文上，因此他们就没有更多的激情来学英语，学生英语成绩上不去究其根源不在胡力，而是在赵筱明身上。这样想来，胡力确实要在这样的时刻给自己 “来上一刀”，以泄他心中的“私愤”。胡力平时那一张明亮笑脸下面隐藏的波涛汹涌与乖戾，看来自己是实实在在疏忽了。难怪，自己班里学生的英语成绩总是不及915班学生。手抖，杯子拿不住，左手臂沉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想来好久没去锻炼了。一阵风吹过，后脖处有些凉，赵筱明似乎听到了椎骨发出“吱咯吱咯”的声音。赵筱明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教书呢，难道就是为了年度考核的加分，为了那可怜的至多不会超过两万的年终奖金？都不是。说到底，自己与同事全都一个想法：拼命教书，力争在家长那里获得好名誉，到时候找你补课的学生就会蜂拥而至，这样名利双收的事情谁都想做。名利面前，老师之间的关系也变得紧张乖戾——人人都抢时间去给学生上课，几乎每个人都对教导处排给他的课挑三拣四——早上第一二节学生脑子清醒，下午最后一节课最好不要排给我，一天八节课，到最后一节，学生的油都被榨没了。

中考的号角已经拉响，无论如何，在考前最后一个月，赵筱明都得和胡力搞好关系，为了最终那场六月份的中考，赵筱明咬了咬嘴唇。

4．

第二天早上在食堂碰到胡力，赵筱明堆上笑脸向他问好。胡力眼神躲闪了一下，嘴角撕开一道缝。赵筱明虽说在心里替自己鼓劲，努力想维持自己脸上的笑容，但是，胡力不自然的笑容还是影响到了她的心情。

端着一碗稀饭，赵筱明找了个角落一个人坐着吃。

早餐吃完后，赵筱明来到了教室。陆续有学生背着书包来上学。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写着几个大字：离中考还有30天。黑板上面的墙壁上贴着醒目的标语——分享阳光，分担风雨。赵筱明的心漏跳了一拍——这样的标语实在是太“温柔”了，不够“狠”。905班在这次锦城中学自主招生考试中成绩最突出：他们班参考人数八个，考进去了六个。赵筱明忽然很想去905教室看看他们班主任成水云会贴什么样的标语。想到这里，赵筱明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其实自己在开学当初进行班级文化建设时就应该去看看其他初三班级里张贴的标语内容再挑选标语才对，或许，正是自己挑选的这不温不火的标语让每一个走进916班教室的学生都提不起斗志？！想来就是。热血沸腾了，号角吹响了，赵筱明似乎看到胜利在召唤自己。

905班教室在三楼，赵筱明在晚上六点多才来到905班教室外面视察。初三放学晚，赵筱明坐在办公室里很有耐心地等着校园静下来，然后，她才来到了905教室外面。当然，赵筱明还打算看看其他班级的标语。透过窗户，赵筱明只能看到一面墙上的标语——不拼不搏等于白活，背水一战冲刺中考。热血瞬间被点燃。成水云果然有狠劲，难怪她班里的学生能取得好成绩。赵筱明离开905教室的时候眼睛湿湿的，有点激动。904教室窗帘紧闭，赵筱明什么也看不见，903教室一面墙上的标语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想来另一面墙上应该贴着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个标语不咋的。看来，成水云确实有过人之处：她竟然会想到在一面墙上的柱子上就贴上一则完整的标语，这样，教室里就能多贴一则标语，也不知与之相对的墙上会贴着什么内容。且不说她的做法别出心裁，光就标语的内容就能让人血脉贲张，死而后已。又看了几个班，赵筱明觉得都不如成水云班里的标语霸气与直接。赵筱明决定在临近中考最后一个月前改换班级里的标语，同时，她决定去找胡力征求意见，她想以此缓解自己与胡力之间紧张的关系，毕竟他是她班里的英语老师。

那一天，胡力的课在早上第二节，赵筱明的课在第一节，因此，赵筱明下课后就坐在办公室等胡力。第二节下课铃声响了好一会儿，胡力才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赵筱明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笑，胡老师，我找你有事，我们出去说。办公室人多眼杂，说个悄悄话确实不便。赵筱明发现胡力一脸不耐烦，但也就是一瞬间，胡力脸上就恢复了惯常冷淡的表情。四十出头的胡力五官长得特别好，身材不胖不瘦，刚刚好，但赵筱明横看竖看都看不出胡力“帅”。有闲言碎语说胡力带生补习收费特别高，赚起钱来不要命。作为胡力的同龄女教师，赵筱明当然不能直着眼睛盯着胡力研究，但是，赵筱明心里清楚，胡力在自己眼中根本算不上“帅”。

胡老师，方华上周日来没来你处补习英语？赵筱明一开口就先搬出这件事来讨好胡力，投其所好总不会有错。

方华，来了。胡力脸上的冰块融化了一点。

这个学期一开学我就跟他父母沟通，让方华到你处补习一下英语，直到现在才说动，现在的家长，有几个看重孩子的学业啊！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呀！

也是，谢谢赵老师，胡力敷衍着。

胡老师，我想把贴在我们班的标语换一下，我觉得我们教室里现有的标语对学生起不到激励与鼓劲的作用。

我道是个什么事，这事你自己做主就好了。胡力端正的眉眼上透出冷漠的神气，不过神情却缓和了一些。在这所学校里，其实每个老师都活得累。

赵筱明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你要没什么事，我先去改作业了。胡力转身朝办公室走去。

学校附近有家叫做昂昂的广告制作店铺，樟巷中学的老师大多找这家店铺制作标语板。这家店铺制作的标语板质量很高，但价格却不便宜。赵筱明想，姐才不怕花钱，姐要的是效果。三天后，店铺老板昂昂如约把两块细长条的标语板送到了916教室。方方正正的宋体字，白底红字，正合赵筱明的心意。昂昂手脚利索，只花了五分钟就把旧的标语板撤下来，贴上了新的。望着贴在两边窗户中间柱子上的血气方刚的红色大字——杀杀杀，杀出一条血路拼中考；冲冲冲，冲出一片光明进锦中，赵筱明斗志激昂。她似乎看到不久后的中考，916班考入锦城中学的人数超过了十人。那几天，赵筱明像打了鸡血，兴奋不已。上课期间，她会情不自禁地盯着那血红的标语看，耳畔响起冲锋的号角——滴滴长鸣。自从贴上新标语后，教室里的学生一个个坐得笔直，一双双眼睛紧紧地追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从自己口中吐出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标点符号，学生们都想拼命记下来。一节课四十分钟，上到最后，只穿了一件短袖的赵筱明浑身热血沸腾，恨不得再脱掉一件衣服，而每个学生也都群情激扬，几乎每个人脸上都现出了难得一见的红晕。看来，新换上的标语起作用了，赵筱明几乎每天都阴郁的黄脸上现出了难得的一丝笑容。

踩着轻快的步子走进办公室，迎面走来五班班主任成水云。赵筱明主动招呼，一脸笑意。成水云对赵筱明微笑致意，心中却很诧异——赵筱明今天买彩票中奖了，这么神采飞扬？自打上个星期锦中自主招生成绩公布后，她就像一位有个强悍婆婆的满心委屈的小媳妇，每天看上去都眼泪汪汪的，今天倒是怎么啦？

成水云，告诉你哦，我把我们班的标语换了，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看看哦。赵筱明亲亲热热地拉住了成水云的袖口，一双大眼扑闪着激情与得意。

工作着，快乐着。一幅长宽都一米见方的红底黑字的标语就悬挂在成水云与赵筱明的头顶，六个斗大的毛笔字像六张笑脸，俯视着这所学校里的每一个生灵。

5．

赵筱明的好心态没能维持多久。大约在换了标语后的第三天，胡力悄悄地对赵筱明提意见——赵老师，你们班里学生这几天上课都垂头丧气，提不起劲来呢。

哦，怎么会这样呢？赵筱明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的课堂上，学生一个个像打过鸡血一般斗志昂扬，如果教室里有敌方的雕堡，赵筱明相信班里的学生人人都会像董存瑞一样举着炸药包冲上去。

胡力看了看赵筱明，欲言又止。赵筱明也不多问，她决定第二天胡力在自己班里上课时到教室外面转一转，看看学生的状态是否真如胡力所说的那么差。

第二天，胡力的课就紧挨着赵筱明的课。

胡力已经讲课十分钟了，赵筱明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透过窗户偷偷打量着学生们的反应。那个爱美爱没心没肺笑的陈心怡用左手撑着一个美丽的头颅，一双眼睛迷离得似乎已经在梦游。那个本来上课就有些散漫的吴语，更是如一只斗败的小公鸡一般垂头丧气，还有那以认真而闻名全班的小吴也眯起了双眼……这是一群小老头小老太，毫无朝气，几无生气。赵筱明胆颤心跳地把眼神瞄向了新换上的标语，那十四字的血色标语这会儿似乎全都得了瘟病，每个字都如学生一般垂头丧气。

拖着沉重的脚步，赵筱明走向办公室。或许自己对这些学生施压过重了，但无论如何，我都要相信自己的学生，他们心中一定会有一股拼劲的。赵筱明在心中给自己打气。

就在赵筱明对班里的学生信心满满的时候，中考前两个星期，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916班尖子生吴琨健逃学了。吴琨健的父母找遍了能找的地方，结果却一无所获。赵筱明急得口舌生疮，夜不能寐。她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到头来发现一切都是无用功，一筹莫展的吴琨健的父母万般无奈下只好求助于警方。

这一天，赵筱明去上课时在讲桌上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赵老师：

这两天我们眼见你为了吴琨健的事急白了头发，老师，你不是一直教导我们，心里有事要寻求别人的帮助吗？你为什么不寻求我们的帮助呢？

九一六班 爱你的同学们

赵筱明眼眶湿润了，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学生个个都那么可爱。她有些激动——同学们，明天是周末，老师不准备给你们留作业，我们一起去把我们班的高材——不，我们的好同学好朋友找回来。其实这事也要怪我……赵筱明泪水滚落，泣不成声。

6．

第二天，由赵筱明和胡力带队的师生支援团只花了一个半小时就找到了吴琨健。在这件事上，陈心怡与吴语出了大力。原来，这三人一起策划了这起逃学事件。吴琨健这两天一直在学校附近的南门宾馆待着，最有意思的是，他还把这两天的家庭作业不折不扣地完成了。

赵老师，我——吴琨健低着头，欲语还休。

别说了，我都明白，老师都明白。赵筱明紧紧地抱着吴琨健，泪如雨下。宾馆房间门口，站着获知消息后赶过来的吴琨健的父亲，他一直在擦着眼睛。

赵筱明拉着吴琨健的手来到他父亲面前。

孩子，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吴琨健的父亲双眼通红。

我，我，吴琨健抬了一眼赵筱明说道，好多同学心里都特烦闷，我更烦闷，我怕再次让你们失望。老师，我是真的怕，我怕我最终会考不上锦城一中。

赵筱明点着头，泪水再次流下，她背过身去。她听到胡力在一旁说，吴琨健，你能考进锦城一中最好，但不能考进也没事，学习，说到底是毕生之事，不急于一时，成功，也并不与分数挂钩……赵筱明忽然发现，其实，胡力还是长得满“帅”的。恍惚间，她还看到另一个自己，站在“杀气十足”的标语下面，手执教鞭，表情严肃，全班学生个个正襟危坐——泪水模糊了视线。

窗外，谁家院子墙头上迟开的蔷薇花开得正热闹，一嘟噜一嘟噜的，煞是好看。

又一个周一，916班的学生发现，教室里的标语又换成了以前的旧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