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街头就是天涯(组诗)
2018-08-07王兴程
王兴程
桉树在云南
阳光明亮,风细细地
吹着一个巨大的葫芦丝
桉树摇晃,举着一丛丛孤独的叶子
汽车驶过高原
桉树站成一排排或独自一人
在公路边,远远地眺望
车窗外,桉树疾速地闪过
我只看到了它脱皮的树干和地下的阴影
树冠在云层的上面
桉树一直生长在自己的远方
山重水复啊,其实你多年遇见的就是一个人
他们不说话,但有着相似的表情
——当我在西北想起云南
桉树就是那个被留在了异乡的另一个自己
乌鲁木齐的小雨
小雨淋沥,楼顶是去年的雪
车辆在冷水里移动
歌声隐约,歌手隐身于城市的上空
声音嘶哑,喊那些离家的人
有人停下脚步,在雨中
張望着一个多年未见的背影
风穿过大街,匆匆地
仿佛在寻找一个人
高架如延伸的冬天,遮住了路边的树
春天了无痕迹
你回过头来,那个背影已汇入人流
最亲切的是广告牌的脸
我们只看到了它的笑容
小酒馆里,一个异乡人端起了酒杯
又一次饮下了自己的困顿和叹息
最后的冰雪
阳光柔和,李树伸出了灰色的枝条
落在了院子的围墙上
一块冰仍然在酣睡,它紧紧地搂住树桠
幻想中的四肢,还在做出攀爬的姿势
向着更高处努力
它沉湎的梦境来自于坚硬的过去
只是它越来越瘦,越来越小
被阳光穿透的晶莹里
仍然有着透明的热烈和寒冷
三月的一天,我从树下走过,树上空空的
风吹过,李树泛青
树桠上不曾有过任何痕迹
三月里,当我们抬起头
落花和流水,还有那么多的事物都排好了队
它们和那些消失的人群一样,开始告别
告别这无辜的春天和尘世
春天里,你曾寄予过多少深情的事物
已经在瞬间里无影无踪
那时的街头就是天涯
被风吹散的阳光,带走了喧嚣和动荡
你遇到的时间是偶然的,偶然的毫无准备
一个偶然的时间,覆盖过旧时的天空
和葱茏的小巷
越过天桥,当他停下来
就有了突然的一幕
人流稀疏,那些身影是幻化的
转过头去,都是旧时的场景
一条街到另一条街是多么的遥远
路灯昏暗,积雪的颜色难以辨别
夜空下气息氤氲,触摸到的脸庞柔软而模糊
暂时的黑夜,暂时的人间
它们储存过一个人泪水中的盐分和透彻
那时的街头就是天涯
看到那个人,风吹起衣襟
这微小的波澜像一个声音切入了多年前的剧情
有人在街头奔跑,有人凝神仰望着天空
我把它想成了旧时的上海,江水不停
若干年后,所有经过的都站在这里
你会看到,此时的街头空空的
只有一个陌生人的沉默和那些难以描述的青春
我将离开这个夜晚
歌声响起的时候,我想到了院子里的空旷
声音像大水一样漫过门窗
漫过四壁的沉默与苍凉
我知道院子里月光恍惚,树林静谧
李子的花香正在黑暗中潜伏
我知道我将永远离开这个夜晚
那些漫天的风雪和灯火的黄昏
林荫路上的徘徊与自言自语
我将告别这天山以北的梦境
中年里的一次流放
告别虚拟中的铁马冰河,功名与尘土
夜风已冷,海棠还在生出新的叶子
迎宾大道上,车辆飞驰,朝着无限的戈壁
我还会想起下野地的秋风,芦苇低伏
五月的艾蒿正铺过峡谷的深渊
这样的夜,无数个心悸和安眠
北疆的天,无限的寥廓
——这些我都将告别
其实我告别的只是一个人
他的背影里暗含着不为人知的踟蹰和决然
当我离开的时候,布谷鸟正飞过院子
它一路南飞,声音渐渐消失
它的翅膀上好像已经背走了整个夜晚
镜子
因为它,有时你也会爱上自己
是的,它曾经让你得到过自己
有时你看到的自己和昨天完全不一样。
内心开始憎恨,你说服不了镜子
是什么起了变化?
你流连于镜子,像对着一个陌生的人
你提出问题,让它回答
一道裂纹穿过镜子,它们仍旧在一起
其实是两个镜子,
它们已经很难照出一个完整的自已
如果再把两面镜子相互对照
你才发现它们彼此都有一个未知的世界
且无法穷尽
经常会想起的一个人,
其实他就是你的一面镜子
他是另一个虚幻的自己,
你改变不了自己,便难以改变他
是的,如果没有你,
我很难认识自己
玉门关
此时,需要补一些诗词的功课
才能完成一些想象
从车窗里望去,我打开了唐诗中的某一页,
我尽量隐去铁轨、站台和隔离的栅栏
想把此处置换成唐朝的天空
如果此时下车,我就退回了关内
换乘一匹马,告老还乡回苏北老家
如果再继续往前
我就是那个出了塞的王之涣,
岂止是楼兰、龟兹、三十六国啊
我的前面还有西去的伊犁河和霍尔果斯
此时的车站正合了凉州词里的意象
天空灰暗,城市遥远
黄河还应该在云层的上边
只有风沙还在原地,
只是几排白杨,它们挺立的身子在稍稍倾斜,
朝着长安的方向
夜晚相遇的车
它们相遇时,用彼此的灯光照亮了自己
它们把自己交给对方
像一个逆光的飞蛾
可强光的后面是无法穿透的黑
之后,它们迎面走过
一同走进了对方的黑暗
其实它们不但交换了灯光
还有灯光后面的黑暗
如果转过身来,再次相遇时
它们仍能从对方身上照出黑暗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