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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到另一时光

2018-08-06保罗·萨洛佩克

华夏地理 2018年10期
关键词:走廊阿富汗巴基斯坦

与雪、寒冷和一头疲惫的驴子抗争,保罗·萨洛佩克和摄影师马蒂厄·佩利在阿富汗的瓦罕走廊上迈出最后几步,穿过伊尔沙德山口进入巴基斯坦。攀登预计需要三个小时,但最终却花了九个小时。在山口顶部,太阳落下时,乌云散去。萨洛佩克说:“尽管疲惫不堪,我还是被光震撼了。这是让你联想到出生的那种光——你生出来,便进入那种光。”

在瓦罕走廊, 西多尔· 汉( 左)、居马古尔·汉( 中) 和阿桑·汉(右)在监控低海拔地区的牧草生长后,骑着牦牛返回。畜群将被隔离在牧场之外,这样牧草就可以收割、晒干,供瓦罕人在冬季用作动物饲料。

她一头秀发染成紫色,身穿莱卡紧身裤。

这是个年轻的外国人,赤着双脚在一辆汽车顶上独自起舞,身体不停地晃动。而停车的所在,是亚洲中心地带一个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地方,荒凉的地上散布着乱石,紧靠潘杰河。从河这边的阿富汗,望过去就是塔吉克斯坦。这辆车挂着欧盟牌照。她是什么人?旧时嬉皮士小道上姗姗来迟的朝圣者?神秘主义者?瘾君子?游客?冒险家?谁也无法知道。

卡勒潘加村,在穆斯林节日宰牲节,一大早孩子们聚集在一起。他们急切地等待着分享用作牺牲的羊肉。瓦罕人很少吃肉,因为没有办法保存鲜肉。

拖着脚步,赶着一只驮行李的驴走到她身旁时,我举起汗渍斑斑的帽子向她致意。驴已经疲惫不堪,我呢,皮肤被风吹得皴裂,在中亚的峭壁上露营一个多月后,肚子里空空如也。我正在步行横穿世界。五年来,我一直在用脚步丈量地球。这是一个叫做“走出伊甸园”的项目的一部分。我试图追寻石器时代先祖的足迹,讲述他们探索地球的故事。以这種方式行走——在一条最终将跨越34,000公里的路途上,隔天见一河,隔月见一洲——每天都有令人惊叹的发现。所以,看到这位荒野舞者,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反过来,我也没有吓她一跳。她根本没看见我。沉迷在汽车立体声音响轰出的铁克诺音乐的节拍中,她连眼睛都没睁开。

在苏联人修建的土路上走到舞者身后,摄影师马蒂厄·佩利抱怨道:“看到她,我感觉自己变老了。”

佩利是个健谈而开朗的法国人。这次罕见的阿富汗瓦罕走廊徒步穿越,他与我同行。瓦罕走廊就像一座被遗忘的天然城堡,藏在兴都库什山脉的高墙后面。早上,他一边走一边练瑜伽,以此缓解背疼。我自己对已到中年的承认,则体现在我笔记本电脑上的扩展字体设置。但是我并不觉得老。一点也不。在地球上行走会让你返老还童。当我最终到达六、七年后的目的地火地岛时,我将获得新生。

我回头看了一眼。佩利正在跳瓦罕舞——在潘杰河荒凉的河岸上甩动双臂,摆动臀部。在冰冷河流对岸的阿富汗,几个穿着土褐色传统宽松衣裤的瓦罕牧羊人高兴地聚集在一起,模仿他的动作。在阿富汗,每个人都会跳舞。战争期间,在2000年代初,我和一列北方联盟部队的士兵跳着舞进入喀布尔:我们跟在一辆T-55坦克后面跳二步,避开地雷,仿佛在跳一种战时康加舞。我还记得一个饵雷砰的一声炸飞了士兵的双脚。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阿富汗的瓦罕走廊是地球上最偏远的居住地之一。它是巴达赫尚省的延伸,在塔吉克斯坦和巴基斯坦之间突出约320公里,邻接中国西部山顶整年冰封的群山。19世纪,这条走廊被俄罗斯和英国划出,作为分隔其各自亚洲帝国的缓冲地带。它因崎岖的地理和地缘政治而与世隔绝,近几十年来更加安静。大约17,000名农民和游牧民仍然生活在中世纪的牧场和用岩石墙壁围起来的小村庄里。这是我去南亚的出口坡道。

我们在伊什卡希姆越过塔吉克斯坦边境。自从我上次以战地记者身份踏上阿富汗的尘土, 16年过去了。这不再是我所记得的土地。

我对阿富汗的记忆充满海拉克斯皮卡上的武装人员,以及美国B-52投掷的230公斤炸弹的震撼。在战时的行走中,围绕新近死亡者,总是一片寂静,而我会下意识地绕过那些无声之地。相比之下,现在的瓦罕走廊似乎是和平的绿洲。我们毫不畏惧地徒步穿越成熟的麦田,在那里,人们赶着牛群,以圣经中描述的方式打麦。古董水车碾磨出面粉。当地的瓦罕农民是很随和的伊斯玛仪派信徒,妇女们不戴面纱四处走动。农民们把野生马可波罗盘羊漂亮的羊角堆放在圣泉旁。雪豹,而不是激进分子,在雪峰上梭巡。没人带枪。阿富汗的乡村地区,正该是这样。

牧羊人德尔维斯·阿里说:“我们赶上了好光景。”他家的房子和林地像燕子窝一样紧贴在陡峭的河岸上。“在上世纪90年代,我们连茶都买不起。现在日子很好过。”

阿里友好的妻子库什纳曼阿什给我们烤了热乎乎、很耐嚼的馕,一种扁平的面包。我们把帐篷搭在这对夫妇狭窄的草坪上,一排排杨树在银色微风中沙沙作响。简朴的瓦罕人正在经历一场绿色革命。密林遮蔽了曾经裸露的峡谷底部,一些瓦罕人正在品尝第一批本地种植的番茄和南瓜。气候变化使蔬菜早熟了。杏树提前两个月开花,而冰川融化突然带来的涨潮,使灌溉变得更加容易。

当然,这不会持续太久。兴都库什山脉和帕米尔高原的冰川总有一天会消失,曾经的饥馑年头会再次降临。但是,徒步行走在瓦罕的日子,那些没有道路的山谷,仿佛是我不知不觉中,一生都在奔赴的乐园之地。九月,位于瓦罕东部的吉尔吉斯游牧民族的高地牧场在夕阳的余晖下,闪耀着古老琥珀般的光芒。大如房屋的巨石像硕大的镜子般在贫瘠的山坡上闪闪发光,表面被远古时分城墙似的冰块打磨得玻璃一样光滑。

冰河时代是周期性的。下一次,它将把高纬度城市推到低纬度地区。冰河世纪将抹去阿里小小的林地曾经存在的所有证据,轻而易举地消除大约40年前在瓦罕牧场地区留下的坦克车辙,尽管这些车辙眼下看起来跟新的一样。最终,另一个瓦罕人会出现,会来脱粒,赶着牛碾压小麦——根据我的计算,每盘面包要碾3600转。一切都在转圈。

我的行走也是一个圆圈,但这个圆圈以世界为半径。

于是9月23日早上,在凛冽的冰雾中,我们赶着两只驴子出发,攀登伊尔沙德山口。这是靠近兴都库什山脉和喀喇昆仑山脉的一个关口,将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分开。

在这种情况下爬山是一种奇怪的经历,所有方向感都会迷失,就像在冻结的歪七斜八的海面上登攀。风刮出来的山脊在雪的表面形成波纹。我们用可笑的夏季鞋子,在钻石般的波浪中踩出立脚之地,沿着冰崖蹒跚前行。积雪掩盖的裂缝,可以致人死命。有时,驴子从冰壳上摔下来,不肯爬起。我们把手伸到牲口冒着热气的肚子下面,把驴子抬起来。这种令人筋疲力尽的仪式一再上演。迷路更是经常。

到中午时分,暴风雪已经达到全速。

“你好,亚瑟,能帮我个忙吗?”

佩利对着卫星电话大喊大叫。我们看不到前面一百步,更不用说远处的山峰了。佩利在巴黎的弟弟用谷歌搜索后,向我们读出了伊尔沙德的GPS坐标。

穿过四国

保罗· 萨洛佩克的34,000公里“走出伊甸园”徒步旅行追踪了人类从东非到南美洲南端的迁徙。此文报道的一段穿过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和巴基斯坦。

伊尔沙德山口海拔4979米。我们终于在日落时分抵达。佩利冒险跳了个弱弱的胜利之舞。我吞咽的空气如此稀薄,金属般冰凉,划破我的肺像一把刀片。大风把山顶刮成了原始基岩。没有遮蔽,没有柴火,在这里露营,不用说有多么危险。但我们别无选择。峡谷深处,一片漆黑正迅速升起。我们艰难地卸下驴驮的包裹——绳子像钢筋般僵硬——然后把帐篷的木桩捣进冰冷的土地。我的裤子冻成了冰块,一夜没化开,就连在睡袋里也一样。我摇摇晃晃走出到呼啸的夜晚只有一次,是去用飘动的油布裹住驴子。

第二天晚上,当我们在兴都库什山脉东端扎营时,便衣巴基斯坦安全部队跟我们较上了劲。我们已经通知过政府方面,计划通过伊尔沙德进入巴基斯坦。我们有预先签發的有效签证。但是军官坚持认为我们侵入了禁区。他们开车把我们带到边境城镇吉尔吉特。

第二天下午,便衣特工护送我们登上了头一架离开巴基斯坦的飞机。过后,官方声称这是一场误会。文件丢失。我可以几天后回到巴基斯坦,恢复被打乱的全球行走。但是在流放途中降落到一个繁忙的阿拉伯城市那天晚上,我感到麻木不仁。站在嘈杂的机场移民队列中,头脑昏沉,我茫然地盯着晒得黑黢黢的手背。我回忆起在伊尔沙德山口上的黄昏。

暴风雨云层的缝隙间,一轮苍白的太阳破云而出。大约有两分钟,一切都沐浴在一片浅金色中。浅金色光柱喷射到喀喇昆仑山脉上,点燃了延伸到世界边缘、密密麻麻连成一片的积雪金字塔的顶端。正是这种光,烧去了我心中的损失。当初,正是透过这种光,我想象着和全人类一起,走向崭新的未来。

奥米纳·贝古姆在她位于乌其伍尔衮特的房子屋顶上的一间小屋里休息。这个由树枝、树叶和草搭建的临时建筑叫做“卡帕”。在夏天的几个月里,它白天提供荫凉,晚上使人更舒适地入睡。

9岁的阿齐兹·贝古姆在佩利给她和她的兄弟们拍照后,调整她的围巾。瓦罕人笃信伊斯兰温和派伊斯玛仪派,该派不要求妇女戴面纱。但头巾是普通服装的一部分。

在卡勒乌斯特,碧比·哈瓦在准备奶茶,搅进一块盐,增加味道。瓦罕厨房里,整天都有一壶壶水在传统灶火上保持沸腾,用于烹饪、饮用或清洗。瓦罕人总是热情接待访客和路过村庄的人。

柯西姆·莫哈默德和儿子阿托刚刚在希尔克村上面的温泉里洗完澡。瓦罕走廊的大多数家庭都没有自来水,所以,全年都有用于洗澡和洗衣的热水供应是一种奢侈。

在乌其伍尔衮特村,比比·贝焦抱着儿子沙威。大约70,000名瓦罕人住在俯瞰阿富汗、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和中国的山上。他们使用的一种印欧语也叫瓦罕语,与伊朗人讲的波斯语相近。

在有人居住的瓦罕走廊的东端,道路变得越来越窄,一个女孩拽着牛的尾巴,把牛赶向在尼西特霍尔村的家。遥远处,山脉如墙,沐浴在午后阳光中,萨洛佩克即将前往那里,踏上他独特的穿越地球的讲故事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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