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郊外的当代清真寺
2018-08-06钟和晏
钟和晏
在伊斯坦布尔郊外,圣卡克拉(Sancaklar)清真寺是一座隐匿于地下的建筑。朴素无华的混凝土和石头结构清真寺被设置在一处山坡的低地,沿着逐渐向下的台阶消失在斜坡中,远处就是连绵的草原和丘陵景观了。如果站在寺外,你只能看到几道交错的深灰色庭院围墙和一座高耸的矩形尖塔。作为唤拜标志的尖塔又称宣礼塔,过去,穆安津(Muezzin)往往爬上尖塔诵念宣礼词,召唤穆斯林前来礼拜。
在圣卡克拉,米哈拉布被简化为朝向墙上一个简单的长方形凹陷
几年前,土耳其建筑师埃姆雷·阿罗拉(Emre Arolat)接受了来自圣卡克拉家族的委托,他们希望在距离伊斯坦布尔大概一小时车程的郊外,建造一座能够俯瞰布与克切克梅杰(Büyük?ekmece)湖的清真寺,与周围的高速公路和封闭社区隔绝开来。
另一方面,埃姆雷·阿罗拉则希望重新定义伊斯兰礼拜场所的建筑传统,避免使用传统清真寺设计中的镀金穹顶和繁复装饰。他在重新阅读《古兰经》时发现,清真寺没有预定的形式,任何洁净的地方都可以是祈祷室。麦加附近的希拉山洞穴启发了他的设计,据传先知穆罕默德在潜修冥想时,安拉派遣天使吉卜利勒向他传达旨意,并首次向他启示《古兰经》经文就在这一洞穴里。
“圣卡克拉清真寺的目的是远离基于形式的建筑讨论,仅仅关注宗教空间的本质,来解决清真寺设计的基本问题。这一类建筑重要的是它的精神氛围,以及如何表达出一种内心的感觉。”阿罗拉这样阐释他的建筑概念,“我从传统伊斯兰建筑中学到了很多东西,尤其是其中明显的空间流动性。但我不想诉诸模仿,而是通过光线、阴影、材料质地与纹理的运用产生平和的空间,一个激励信徒与真主单独相处的礼拜场所。”
虽然不是今年刚刚完成的建筑,洞穴般的圣卡克拉清真寺仍然被英国皇家建筑师协会(RIBA)评选为2018年RIBA国际卓越奖,与布达佩斯的一条地铁线、塔斯马尼亚的一座木制小屋、法国南特的艺术博物馆以及斯里兰卡的兰卡学习中心等世界各地的入围作品一起,被认为“展示了建筑对日常生活的深远贡献”,最终的获胜者将于2018年11月公布。
圣卡克拉清真寺以一座矩形宣礼塔作为标志
圣卡克拉清真寺的占地面积为1200平方米,建筑面积约700平方米,在它的上庭院,围绕花园的灰色石墙充当了外部世界与内部宁静氛围之间的清晰边界。镶嵌在倾斜地形中的石块构成一排排台阶,沿着自然的坡度通往下庭院,石阶上已经长满绿草。下庭院入口处有个长方形的水池,旁边是茶馆、图书馆等公共空间,同样被粗糙切割的板岩所覆盖。当一个人绕过花园围墙、沿着石阶下坡,再踏上水池的踏脚石时,也就是一个逐渐忘却喧扰外界的心理转换过程。
沉入山丘的“洞穴式”祈祷大厅无疑是整座建筑的中心了,整个大厅足以容纳650名信徒。它的设计简洁而谦逊,没有穹顶,也没有任何蔓藤花纹图案。灰色混凝土砌就的天花板和地板保持着材料的原本状态,其中充溢着纯粹的光线。天花板上有凸起的一圈圈不规则同心圆环,形状像是地形图上的轮廓线,以抽象的方式暗示着洞穴的意象。
一道钢筋混凝土墙壁沿着大厅前部延展着,朝着由天窗提供的日光略微向后倾斜,让自然光线渗透进来,光线与阴影的对比为它增加了戏剧性的感觉。这道混凝土墙就是清真寺建筑的要素之一“朝向墙”(Qibla),它将朝拜者定向到麦加的方向。
这也是一个打破旧习的祈祷大厅,传统清真寺通常在后部设置一个独立区域供女性使用,在这里,她们与男性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祈祷,仅仅由一道穿孔的屏风隔开。女性区域的高度还被抬高了,这样她们也可以看到阿訇。
伊斯坦布爾郊外的圣卡克拉清真寺入选2018年RIBA(英国皇家建筑师协会)国际卓越奖
在整个土耳其有超过8.6万座清真寺,其中的建筑奇观之一是建于1616年的伊斯坦布尔苏丹艾哈迈德清真寺,也就是著名的“蓝色清真寺”。超过2万块手绘蓝色伊兹尼克瓷砖装饰墙壁、穹顶内部和祷告大厅,无论目光落于何处,都会看到无比繁复美丽的图案。如果就一些宗教建筑要素的处理方式,将圣卡克拉与古典奥斯曼风格的蓝色清真寺进行对比,也就更加清晰地看出阿罗拉的当代手法了。
位于朝向墙中点的米哈拉布(Mihrab)是清真寺建筑中的基本元素之一,在苏丹艾哈迈德清真寺中,米哈拉布是一个雕刻精美的尖拱形壁龛,由一大块大理石雕刻而成,顶部装饰着镀金花卉图案。在圣卡克拉,米哈拉布被简化为只是朝向墙上一个简单的长方形凹陷,与墙壁一致的灰色混凝土材料,上面没有任何装饰元素和宗教文字。
宣礼讲坛敏拜尔(Minbar)是另一个基本元素,只是它并不像米哈拉布那样具有神圣的意义。苏丹艾哈迈德清真寺的敏拜尔是一件精雕细刻的大理石杰作,上方有装饰性的尖顶,两侧饰有镀金浮雕几何图案、繁叶饰和都铎式拱门。圣卡克拉的敏拜尔则相反,它是朝向墙上一个简单明了的混凝土门洞,设在离米哈拉布不远的右侧,门洞下面有半圆形逐渐缩小的混凝土楼梯,同样没有任何的装饰。
在蓝色清真寺中,书法作为重要的装饰要素之一多次出现在入口上方、门廊、内壁和穹顶各处,被呈现的字母和经文都是来自《古兰经》,赋予空间审美成分和神圣意义。在圣卡克拉却只有两处出现了书法,祈祷大厅黑色玻璃墙上醒目的金色阿拉伯字母“waw”以及《古兰经》第41章的一句经文,从背后被灯光照亮。
还有一处就是尖塔上的书法了,“Allahu Akbar”(意味着“真主伟大”)被压印在钢板上,装饰着矩形尖塔的右上方。这两件书法都是运用苏尔斯体(Thuluth),被认为是最优雅的阿拉伯语书写体之一。阿罗拉不仅改变了传统尖塔的形状,还在表面添加书法,这也是前所未有的做法。尽管如此,阿罗拉承认,那个象征性的尖塔也是出于对圣卡克拉家族的让步,他曾希望用一棵大树作为清真寺更好的标志。
阿罗拉一直把西班牙建筑师拉斐尔·莫内(Rafael Moneo)的一句话视为他的座右铭,莫内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建筑就是一个能够对建筑师窃窃私语的地方。”阿罗拉倾心于这种场地的亲密感,他说:“可以说有两种建筑:一种是存在主义的,另一种是结构主义的。在我看来,建筑并不是许多建筑师所制造的物质产品,比起物质这是一个更加精神化的过程。”
阿罗拉1955年出生于土耳其首都安卡拉,他的人生经历就像某个寓言或者电影情节,具有不可思议的戏剧性转折。他的父母都是建筑师,从1987到2004年,他为他父母的建筑事务所工作了17年,然后与他们决裂。几年之后,他又成为他父母的雇主。
朴素无华的圣卡克拉清真寺被设置在一处山坡的低地,沿着逐渐向下的台阶消失在斜坡中
与父母的冲突其实是两代土耳其建筑师之间的建筑观念冲突,他父母的一代信奉现代主义美学和道德,总是乐观而且教条。在阿罗拉看来,“阿塔图尔克革命之后,你必须是一位教条主义者。毕竟,忘记已经丧失了一个持续600年的庞大帝国并不容易,没有教条主义,你只能陷入追忆昔日辉煌的伤感情绪之中”。
然而到了本世纪初,他的乐观而教条的父母越来越困惑,他们仍然保守地捍卫共和国及其意识形态,与此同时,看到周围的世界正在迅速变化。这时候,推崇美国后现代主义建筑的阿罗拉试图在父母的建筑事务所里发动一场“革命”,改变设计风格与语言。当时,他的父母非常不妥协,对办公室的组织管理也极其严格,经过一次剧烈的争吵之后,阿罗拉断然退出并创办了自己的EAA-Emre Arolat建筑事务所。几年之后,双方的情绪平静下来,EAA-Emre Arolat建筑事务所也开始蓬勃发展,于是,他的父母关闭了自己的事务所,加入到EAA-Emre Arolat。
在伊斯坦布尔,阿罗拉建筑事务所的一些作品与城市的丰富历史与发展演变交织在一起,留下它们长久的印迹,比如完成于2007年的圣特拉伊斯坦布尔当代艺术馆。占地面积约10万平方米的博物馆是从一家建于1910到1950年的发电厂翻新改造的,位于阿利比克伊河(Alibeykoy)和卡基塔纳河(Kagithane)之间,也就是金角湾的尽头。
作为伊斯坦布尔的天然峡湾,一个从马尔马拉海伸入欧洲大陆的细长水域,金角湾曾是拜占庭帝国的海军基地和重要商业据点,数个世纪充当城市的中心舞台。它从19世纪末开始衰败,直到20世纪90年代被重新发现它的魅力。
在改造前,阿罗拉建筑事务所对发电厂建筑群进行场地研究,整个建筑系统可以概括为彼此相关的分离机房、锅炉房和员工住房等,虽然工厂的建造时间前后相隔了40多年,两套建筑都有当时年代的明显工业特征。其中有两座几年前被拆除的大型锅炉房,它们的坚实地基却被保存下来,像是以一种抽象的方式在暗示着新的功能。
当代艺术博物馆的主体就来自这两个锅炉房,它们并不连通,但很接近。新结构由沉重的内在核心和轻薄的半透明外壳组成,深灰色的矩形金屬网被简单地放置在混凝土基座上,延续了旧锅炉房的体积。均质化的金属网在白天是一种低调的存在,夜晚的灯光让它们变成明亮的灯塔。
圣卡克拉清真寺中的宣礼讲坛敏拜尔
处于经济快速增长和城市化发展的伊斯坦布尔是一个高密度城市,每天约有500万人从亚洲部分移动到欧洲部分去工作。如今,阿罗拉的努力方向是创造这个城市近乎缺乏的东西:精心设计、方便进入的公共空间。他说:“伊斯坦布尔缺乏公共空间,只有满是汽车的街道。一个密集发展的城市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它应该有合理的、精心设计的密度。”
在城市南部多功能的佐鲁中心(Zorlu Center)设计中,他刻意尝试了创建易于进入的公共空间。佐鲁位于博斯普鲁斯大桥和布伊克德尔轴线的交汇区,连接城市几个重要的中心地带。整个中心根据地形的阐释被重建,作为连接层的外壳从大街层面开始,向东南两个方向逐渐上升,在与城市的交汇点形成一个公共广场,广场四周是零售商店,绿色梯田般的花园穿插其中。如果说继承罗马模式的伊斯坦布尔老城是建在七座山丘上的城市,那么佐鲁中心成为了城市中崛起的一座新山。
当代艺术馆的新结构由沉重的内在核心和轻薄的半透明外壳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