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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发为尼

2018-08-05伊北

今古传奇·故事版 2018年13期
关键词:小江红艳

伊北

1.嫌疑犯

作为拘留所唯一的女警,我毫无悬念地接到上级指示,负责陪伴犯罪嫌疑人粘红艳外出就医。她丈夫死了,在家中阳台上,脖子上有勒痕,两道,呈紫黑色。阳台是封闭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营造出温室,尸体在内置放了一周,腐臭程度可想而知。

“我没杀人。”粘红艳说。除此之外,她拒绝交代其他事宜。即便老张用暴力的话头威胁她,她也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据调查,她丈夫孟洋死前,曾跟她发生过激烈争吵,录音中,粘红艳曾咆哮说要杀死孟洋。

三天前,接到孟洋家属报案,警方展开了调查、搜捕,粘红艳显然是关键人物,她的手机关机,无法进行GPS定位搜索,她的工作单位,也说她很久没有来上班,她的亲戚、朋友都不知道她的消息,后来,她家所在小区的一位常跳广场舞的阿姨提供消息,说粘红艳有一段时间曾跳过广场舞,还说自己想出家,像陈晓旭那样,出家的地方想远一点。

警方在山南的一座庙里找到了粘红艳,当时她正在落发。找到她的时候,她头发刚落尽,青丝满地,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嘴唇上下翻动,念着经文咒语。帮她落发的是个老尼,看到警察来,她愣住了。出家人四大皆空,她不知道这个法号叫静焕的新徒有什么问题,即便有罪,也应交给佛祖发落。警方当然不会以此为戒律办事,粘红艳被带走了。

我当下的任务,只是陪同她就医。可是,就在我准备接粘红艳出来的时候,所长又给了我一个最新指示:就医期间,多了解了解粘红艳这个人,努力搜集一切线索。

她没穿囚衣,穿了一个罩袍似的衣服,配上她的光头,真有些尼姑样。她的身高充其量一米六出头,跟我这个一米七还穿着中跟军用皮鞋的人相比,算是小矮人了。我走过去,没给她戴手铐,只是叫她走。她也配合,一路上,很是沉默,押送车里,我和她都坐在后座,我们与司机之间,有一道铁栅栏,她把手放出我视线之外时,我会及时用那种不怒自威的语调告诉她,把手抓在栏杆上,她总是照办。

2.就医

我查过粘红艳的档案,她是安徽人,祖籍颍上县,曾就读于合肥某学院成人本科,毕业后一年开始读研。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一家广告公司做总监。她2010年与孟洋相识,2011年结婚,婚后一直没孩子。她名下有一处房产,在昌平,2008年购置,面积不小,尚在还贷。她银行户头里存款不算多。

押送人员不只有我,还有小江,他临时被调来,辅助我的工作。他刚分配来拘留所没多久,比我小一岁,此时此刻,他就在副驾驶座上抽烟。我冲他喊,让他别抽了,这是在执行任务。其实,我也理解小江,我们都是单身,这种活自然优先派给我们,也是锻炼。

快10点了,医院只有急诊科亮着灯,我们下了车,粘红艳还是没戴手铐,但我和小江,一个在旁,一个在后,紧紧地看住她。她脚步一快,或者慢,都能引起我的注意。

急诊科到了,医疗室坐着个男医生,他简单地问了问病情,便请粘红艳去查血。我陪她上楼,在化验室取了血样,男医生又给了粘红艳一张小条,让她去厕所测尿。我没陪着进去,而是跟小江坐在门口的蓝塑料椅子上等。

厕所里一阵窸窣,我们听到脚步声,粘红艳拉开了门,说:“可以给我倒杯水吗?”我对小江说:“去给她拿杯水,热的。”小江一百个不愿意,但必须照办,在这个案子里,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他的上级。粘红艳把验尿器递给值班护士,还没等到小江把热水取回来,医生便在诊疗室内喊人了。我和粘红艳进去,医生看了看电脑上的诊疗单,若无其事地说:“问题不大,血糖太低,胃炎,挂点葡萄糖和维生素B族,还有,你结婚了吗?”粘红艳说:“结了。”我犯嘀咕,这跟结不结婚有什么关系?这时,男医生不咸不淡地对粘红艳说:“你怀孕了。”

粘红艳怀孕了,她的病居然只是怀孕,充其量,也就有点孕时低血糖、维生素不足什么的。粘红艳强烈要求吊水,葡萄糖、氨基酸、维生素,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小江反对,觉得没必要,葡萄糖可以口服,在外待得太久,风险太大。粘红艳瞪着眼,脸色发红,低吼道:“我不是罪犯。”“行了,外面雪也不小,天亮再走。”我挥了挥手,朝小江说,“我看着她吊,你在外面守着。”小江笑了笑,说:“行,你看着。”

午夜1点,治疗室只剩我和粘红艳两个人。“谢谢你。”粘红艳突然说。我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微笑着说:“我更喜欢听实话。”“这就是实话,我从不撒谎。”我坐下,与她之间隔了一张治疗椅的位置。

“不撒谎?我问你敢答吗?”

粘红艳说:“有什么不敢。”

“你丈夫是怎么死的,被谁杀的?”

“不是我。”

“不是你?那你为什么跑去山南,还落了发,不是因为心里有愧?”

“只是看破红尘。”

“看破红尘?你出走,孟洋知不知道?”

“我想他应该知道,但是他的死,我全然不知。”

“可你曾威胁过死者,要杀死他。”

“那只是一般的夫妻吵架。”

“你的孩子是谁的?”

“我丈夫孟洋的。”

“你和你丈夫的感情怎么样?”

粘红艳咽了口唾沫,或许是哽咽,她说:“一直不错,只不过,他有点暴力倾向。”

我似笑非笑地说:“一个人即便有暴力倾向,也罪不至死。”

粘红艳突然说:“我比你要年长几岁,多少也经历过一些事情,我迟早是要被放出去的,因为我没杀人,孟洋的死很突然,我還怀着他的孩子,我对他有感情,我为什么要杀他呢,难道我会愚蠢到让自己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你有善心,我看得出来,所以我想跟你讲讲我的故事。”

3.嫌疑人的故事

她吸了一口气,娓娓道来。

“我父母都是工人,我八岁时他们就离婚了,但是这对我影响不算大,我被判给我妈,一直跟她过,我妈没再婚,她说是为了我。她有一阵下岗,在我中学毕业前后,我们的生活很困难,所以我没上高中,上了中专,师范类。其实那个时候中专还是不错的,因为包分配,每个月学校也会给点补贴。三年很快过去,毕业时我就准备去小学教书。可在这个关节点突然来了个机会,师专有保送上大专的,我成绩三年总分第一,自然在保送之列,于是我就上了大专,去了省城,很多人都羡慕我,我母亲也为我高兴。

“大专读书期间,我恋爱了。我妈那时候已经搬来省城与我一起住,她不再工作,已经内退了,有一点退休工资,但她嫌少,就靠打麻将赚钱,手气好的时候能赚一点,手气不好的时候呢,又让我去送钱。我妈那人有点赖皮,身上不带钱的,输了就先欠着,那天遇到几个逞强的女人,输了钱,非要结清,我妈那天有点下不来台面,打电话给我,让我去送钱。我二话不说,从提款机取了钱,直接就送过去。

“那天我认识了一个人,王家的儿子。他放暑假,从北京回来,他说我挺漂亮的。从来没有人夸我漂亮,他是第一个,我们很快就恋爱了,偷偷地发短信、打电话,持续了一年,我读上本科,他则读了研究生,我们是两地,恋爱谈得很不容易,而且,我妈知道这事后,坚决反对。她说王家太穷,不值得。”

粘红艳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她说想要上厕所。我起身,从椅子上取下支架,跟着她去厕所。从厕所出来后,粘红艳又继续讲了起来。

“我和王家的儿子当然没有分手,而且我妈一插手,我们的感情甚至更好了,短信一天甚至发几百条。他在北京读研究生,我也想考到北京去,想和他在一起。其实我当时可以在合肥找一份教师的工作,稳定收入也不错,但我还是想去北京。我妈为此大闹一场。我就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复习考研。我靠打工有点存款,王家儿子時不时也会给我寄钱,但不多。最后我考上了。我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妈,我妈妥协了,她同意我去北京,但有一个要求,每个月给她寄五百块,做生活费。我一口答应,读研究生每个月有补贴,我还可以打打工赚点钱。

“到了北京我才发现,我和王家儿子的感情好像也没那么浓,以前隔得远,总觉得分不开,现在在一个城市了,却总是没那么想见面。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他劈腿了,他看上了一个条件更好的姑娘。”

故事讲完之后,天大亮了,外面地上铺满了雪,一片灰蓝。药水一点一点透过塑料软管,滴入粘红艳的身体里。我听了一个故事,这对办案没有什么帮助,但我却出乎意料地对粘红艳这个人产生了些许好感和亲近感。我问粘红艳:“那后来呢,就遇到你丈夫孟洋了?”

“遇到了,”粘红艳站起身说,“回去吧。”

4.成为朋友

尽管孟家一直施压,七天之后,粘红艳还是被释放了。警队开会,研讨孟洋一案,孟家虽然提交了录音,但这并不能直接证明孟洋就是粘红艳杀的。过了几天,法医给出了鉴定,说是上吊自杀。再查不下去,这就算结案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那个中午,办公室里就我和小江两个人,他犯嘀咕,觉得孟洋根本没有自杀的必要。他过得太好了,在北京,有好几套房,还娶了这么漂亮的一个老婆,工作也不错。

我问:“他是干什么的?”

“与住建有关的一个企业,做项目的。”小江说。

“做项目?有没有猫腻?”

“单位没指出他有政治方面的问题,所以事情就更奇怪了,你说一个事业生活都如日中天的人,怎么可能会突然自杀?”

“会不会是个人问题?”

“如果有个人问题,也只能与粘红艳有关,再说,粘红艳突然出家,本身就很可疑。我觉得至少,他们也发生过争吵。”

虽然孟洋的案件告一段落了,可是我对粘红艳的故事的兴趣却有增无减。

清明节过后的某天,我和小江在办公室,他把两脚跷在桌沿说:“孟家又来闹了,他们拒绝相信孟洋是自杀的,据说上访过,被压下来了。”我还是质疑的口吻,问:“压下来?什么叫压下来?”小江说:“孟洋是有问题的,被查了,贪污受贿,但是钱现在不见了。”小江声调压得低低的,显得有些怪异。

一个周末,我给粘红艳打了个电话,说想和她见见面,她给了我一个地址,在通州边上。我下地铁,转了两趟公交,才到了那个地方。我刚跟着别人一起进了单元防盗门,就看见粘红艳站在门口等我。她肚子起来了点,穿着防辐射的灰色孕妇服。一房一厅,朝北,厨房卫生间不算小,电视和沙发中间有一个双层茶色钢化玻璃的茶几,摆着水果。

“你坐。”说完,粘红艳就去倒水,我假装客气,说不用,可她已经倒好摆在我面前。“私事还是公事?”粘红艳问。我轻拍肩膀,说:“便服,我不是刑警。”粘红艳笑了。

我茶水还没喝,就单刀直入地问:“孟洋是有问题的,你知不知道?清明节,孟家有人来闹,说那些钱找不到了。那些钱是你在用吗?”她苦笑地说:“自从结婚之后,我和孟洋的钱就分开用,他是再婚,对这方面防得很清楚,虽然结婚前,我对经济条件看得很重,如果他一点儿钱没有,我也不会找他,但结婚后我发现,根本从他那儿没什么可占的,我也就死心了。”

“你跟我说实话,你跟孟洋的关系到底怎么样?”粘红艳捋起袖子,胳膊上面有几道疤,没有痂,可能是缝过。她突然哭了,这是她第一次哭,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抽出纸巾,交给她。她也不擦泪,边哭边说:“当时我也不知道情况会那么严重,他有问题,被我发现了,我劝他去自首,可他不听,反而还打我,那时候我已经怀孕了,离婚吧,孩子总不能一出生就没有爸爸,但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我就去跟他们单位领导反映了一些情况。”

“什么情况?”

“领导问我知不知道他的财务状况,我就基本说了说。”

“是你举报了孟洋?”

“算是吧。”

“你们怎么认识的?”

“相亲网站上。”

“听你的口气,你们夫妻关系一直不好,为什么?”

“他们家一直想要孩子,而且想要双胞胎,因为孟洋的工作特殊,家里又有个姐姐,所以如果想要两个孩子,只能一次完成。自从我们结婚后,我就一直为这个努力,我打激素,后来打排卵针,也想过用试管婴儿,但一直都没有成功,可就在我怀孕之后,孟洋对我的态度突然大变,先是冷战,后来开始动手。”

“为什么会这样?”我问。

粘红艳说:“我也不知道,可能也是因为压力太大,而且,知道他在财务上不清不楚之后,我也有些害怕,钻国家的空子,迟早出问题,我是不想让他越陷越深。我去山南寺庙之前,的确跟孟洋吵了一架,他骂我,还想动手,我跑了出来,那个时候我已经跟他们单位领导谈过了,他可能被约谈了。他让我把胎打掉,离婚,我不愿意,所以我威胁他,说要杀了他,但都是一时的情绪话,不能当真。”

我说:“既然你早就已经知道自己怀孕,为什么那天晚上还要让我们陪你去医院做孕检?”

粘红艳说:“我说你们会信吗?话从医生嘴里说出来才有说服力,而且那天,我确实不舒服。”

我定定地看着粘红艳,她说完了,也望向我,并没有闪躲的意思。她说:“我确实没有犯罪,人不是我杀的,我现在也付出了代价,这些我都没告诉我家里人,你是第一个知道的,我告诉你是因为对你的信任。”我扶住她的手,让她有困难随时找我。

5.情妇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陪她去孕检了好几次。孟家来谈判,粘红艳也打电话过来请我帮忙。

那天,我还没进屋,就听到里面发出争吵,一个大个子女人在客厅当中,叉著腰,鼻孔张得大大的。年纪大点的,也是女人,坐在沙发上。粘红艳就坐她旁边,窗台底下站着两个小子,二十多岁,留平头,很健壮。大个子女人嚷道:“你把孩子给我们,以后,各走各的,你嫁人也好,出家也罢,跟我们孟家无关!”其实粘红艳找我来,也只是壮壮胆。她说:“现在说这话还太早,等孩子生出来再说这些行不行,实在不行,有法院,孩子有妈,法院不会不考虑这一点。你们现在来硬的,就算杀了我也没用。”

话音没落,她身边的那个老年妇女身子一偏,胳膊伶俐一抬,一扬手,“啪”,粘红艳稳稳挨了一巴掌,她的白脸立显五指印。我见这么下去,孩子可能都保不住,连忙拉开她们。大个子女人跟着骂:“粘红艳是丧门星,你那点破事儿,当谁不知道呀,雇个私家侦探查你个底朝天!你脸好看点怎么了,不要脸有屁用!”粘红艳眼中带泪,站到一边,说:“可以走了吧,我动了胎气,孩子谁也别要了。”几个人干坐了一会儿,终于走了。

我问她要不要换个地方住,粘红艳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只是去找他们单位领导谈谈,最近,领导也落马了,孟洋那笔钱,确实都交回了单位,孟洋也不是因为他那点钱就自杀,牵扯太多,我也不想提了,我现在就想把孩子生下来,回安徽,带着我妈一起过。”

粘红艳肚子越来越大,约摸六个月了,她不上班,还是吃老本,但我却日日忙于工作。上次孟家大闹之后,粘红艳找我也少了,可能是为我着想。孟家的势力虽然不如以前,但发挥点影响,不是没可能,我身担公职,不趟这摊子浑水为妙。偶尔,半夜,她会打电话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事,随便说几句家常。

六月底,我们所进来一个人,叫朱哥明,40来岁,曾经是一家传媒企业的老总,因为案情紧急,暂时看押,但从二十八号开始,我们都加班,有关部门派人来督促着,连夜审。倒也没审出什么来,这个朱哥明,只供出了他曾经有几个相好的。

老张让我录笔供。小江陪着我,我朝朱哥明看看:“说吧,姓名。”嫌疑人说:“朱哥明。”我有些不耐烦地问:“不是问你名字,问你相好的姓名。”朱哥明不停点头,跟着像报菜名一样报了起来,张传芳,李丹,周玉霞,粘红艳,赵玲……一口气报了好些,具体多少我没来得及记,那小蚂蟥一样的名字,在我脑中走过场,有一瞬,我感觉好像一颗图钉按在了身上,我被刺得恨不得跳起,我大声问:“你再说一遍,从头开始!”朱哥明声音有点颤抖,重新说了一遍,说到“nian”字,我说停!粘红艳,全北京城我不相信还有第二个粘红艳,这丫头骗我,她是朱哥明的情妇?搞什么?我把本子一摔,也不管背后小江嚷的叫。

6.出家

天亮了,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说去通州,梨园。粘红艳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坐在车上,我开始仔细梳理她曾告诉我的一切:为了感情来北京,被抛弃,遇到孟洋,发现他有问题,告发,孟洋自杀,她出家。现在又出现了一个朱哥明,相好的,放在哪儿?想来想去,朱哥明这个人物,似乎也只能出现在粘红艳在广告公司上班的时候,一切似乎明朗了。我闭上眼,靠在后座上,司机扭开了早间新闻,我隐约听见广播里说着高考报志愿之类,我头有些痛……等我醒来,司机告诉我,梨园到了。

我小跑着朝粘红艳的住处进发,外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摇晃的,好像电影的手持镜头。粘红艳的故事,现在在我看来,又变得如此不堪,作为一个未婚者,我觉得粘红艳是个彻头彻尾虚伪的女人,隐瞒了她做情妇的事实,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受害者。我敲门,没人应,我再敲,还是没动静,我开始喊:“粘红艳,粘红艳!”可是里面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她潜逃了?不至于,她也没触犯法律。我继续敲门,又变成捶,对门一个尖嗓子喊:“别敲了!这一大早的!她不在这儿!”

我扭头一看,是个大妈,头发乱蓬蓬的。我太心急,也毫不客气地问:“她去哪儿了?”

“你出了小区,左拐,走到头,有个医院,你去那儿看看。”

又去医院?我心中有一百个问号,最不好的结果不过是,粘红艳难道自杀死了?想到这儿,我又觉得可笑,死了干吗去医院!我打了个黑车,一阵乱描述,开车的司机大致知道了去处,迅速启动。室外温度越来越高,夏天的太阳,不给人一点余地。

医院到了,我深呼吸,走进去,问咨询台,说要找一个叫粘红艳的人。十几分钟后,我站在了妇产科的病房前。是一个大通间,病房里睡着六七个产妇,窗子很大,早晨窗帘都拉开了,天光射入,一切都无所遁形,白的墙,白的床单,有好几张乳黄色床头柜上都摆着鲜花,红的,紫的,橙的。

我看到粘红艳了,她的床头柜没有鲜花,她平躺在床上,几乎是陷进去的,身子特别小,肚子消下去了,瘪瘪的,她盖着一床蓝条纹毛巾被,很吃力地一呼一吸。她的头发已经长到肩膀,但很乱,因为汗渍,有几绺贴在额上,凌乱的,颓唐的。我走到她床边,扶住她,轻轻地,我说:“怎么没给我打电话?”粘红艳还能说话,她说没来得及。我本想问朱哥明是谁,可一见到她这样,我又有些不忍心。我只是对她说:“先好好养着吧,你想吃什么?”她说:“能不能给我倒一杯白水?”

后来我知道,粘红艳是在和大姑姐,也就是孟洋的姐姐的争吵中,摔倒流产的。这几乎是电视剧里的情节,但它确确实实发生了。生活是个狙击手,不知啥时就会给你一枪。打中,完蛋;打不中,包扎包扎继续活。六个月的身孕流产,很危险,她虽然没到要丢掉子宫的地步,但医生警告她,以后怀孕,得谨慎。我去探望过粘红艳几次,有一回,我甚至陪了她一夜,她很少说话,只是睡觉,但又没睡实似的,老翻身。她出院的时候没告诉我。梨园的房子退租了,我去她自己的房,是另一家人在租,我问他们房东哪儿去了,他们说不知道,他们是三个月交一次租,钱打到她卡上。

从夏天到冬天,粘红艳消失了,我想问的那句话、那件事、那个人——朱哥明和你什么关系,到底也没问出来。朱哥明很快从我们所转走了,听说,他也不是什么重犯,只是协助调查一下,但他却出其不意地招了许多,有关的,无关的。我也打听过粘红艳,得到的消息是,粘红艳和他确实有一段关系不明的时期,而且粘红艳的房子的首付,他出了力。但他有老婆。他还说过,曾经有一段时间,有人找私家侦探查过他。我算算那时间,刚好在粘红艳怀孕前后。另外,孟家大姐也嚷嚷过私家侦探的事。

我似乎对孟洋和粘红艳的关系有了新的解释,我拿起笔,开始在纸上涂涂画画,这不是福尔摩斯式奇案故事,但所有的一切连缀起来,似乎符合逻辑,却又那么悲哀:粘红艳和王家儿子分手后,紧跟着毕业,在职场遇到了朱哥明,他引诱她,他们也可能有感情,但不能结婚。朱哥明为了对这段感情有交代,帮她付了首付,她打算重新开始,在相亲网站上找到了孟洋,可就在粘红艳怀孕之后,孟洋通过私人侦探,查到了粘红艳的过去——她做过别人的情妇——孟洋觉得这是不能被原谅的,开始冷战,甚至发生暴力事件,粘红艳为了自保,举报了他。

我放下笔,环顾四周,办公室就我一个人,一盏灯,已经晚上十点了,快过年了,我深感压力,不打算回家。我回去做什么呢,在北京,我并没有闯出什么来,也没有像小江那样,收获家庭,让别人安心。

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在北京过年,大年初一,下了点小雪,我在家看了春节晚会的重播——年三十晚上我在办公室度过。大年初二,跟一个留京搞刑侦的同学吃了个饭。大年初三,天气还好,我打算去爬山。到山頂,也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山南的那座庙,粘红艳在那儿出家过,她会在那儿吗?真是个传奇故事了。就当走走也好,我信步下山,那庙越来越近,灰黄破落的山门,古树参天,寂寥的院子,香炉有烟,铜炉有水,水上漂着点燃的莲灯——进早香的香客,一大早就来过了。

一位老尼在打扫庭院,我问:“请问这位师傅,有没有一位叫粘红艳的女士来过这里?”老尼说:“并没有姓粘的施主。”我又问:“那静焕呢?”老尼说:“你找静焕?”她遥遥一指,我顺着看过去,只见菩萨脚下坐着一个人,侧脸朝着殿门,双眼微闭,手持佛珠,念念有词。她戴着僧帽,一身淡灰棉袍,如莲似松,静默淡然。我走过去,看清了,是粘红艳。我停住脚,站在她面前,她不再念经。我直觉得胸中一股气乱窜,嘴里有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我跪下来,朝菩萨拜了三拜,再起身。

心中稍定,我说:“其实孟洋的事,自有公家管,你大可不必去告发。”静焕没抬头看我,佛堂里静静的,清冷,肃穆,容不得一点谎言。静焕突然说:“我出身低微,又是戴罪之身,我曾经以为,如果孟洋也是戴罪之身,我们就扯平了,他便不会嫌弃我,可如今才知道,一切作为,不过是错上加错。”

扯平了?她去举报孟洋,不过是为了扯平?我感到一丝滑稽,呆呆地站在菩萨面前,全身无力。庙里的钟声响了,清亮,悠远,刺破山中的寂寥,我朝外望,几个祈愿的人,投了些纸币在功德箱里,他们还要敲钟,一下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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