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康有为后人“偷运”文物

朱林根

1969年，当时“清理阶级队伍”形势如火如荼。我虽然是一个出身“代代红”的青年工人，但由于此前犯有为右派翻案、炮打张春桥等各项“政治罪行”，早就被打入另册了。一天晌午，一位与我在同一车间同一小组的同事，国民党元老式人物吴醒亚之子吴强华先生，悄悄地和我商量一事：他爱人有一位同学康保庄，系康有为先生的孙女，家藏一批祖传历史文物，担心惯于打家劫舍的造反派找上门来，想通过他物色一名“帮工”，转移这批文物，送至岑老太家。末了他又加重了语气：“日后定当重谢！”

听完这一席话，我的心里波动很大。第一，当时我和吴先生同是天涯沦落人，20世纪30年代，吴幼年时曾向前来为其故世父亲吊丧的蒋介石叩过头，因此在单位里经常遭人白眼、受人闲气。万一此事不慎走漏风声，会不会罪上加罪？第二，岑老太是1903年至1906年任两广总督的岑春煊的孙女，其家位于今襄阳南路原位育中学的隔壁，一路上能保不出意外吗？第三，也是关键一点。这些文物如果真的抄了、毁了，不仅仅只是可惜，而且还上有愧于先人、下对不起后代啊！我把这些顾虑向吴先生坦率说了，难得他一片热诚，苦口婆心地开导我、鼓励我、触动了我救人于危难之中的善心。为了保护祖国的历史文物，最后我决定按他们的计划行动。

那天上午，毗邻我原住处的徐家汇“德昌顺南货店”（时名“四新果品杂货商店”）一开门，我即向店里熟悉的老师傅借了一辆黄鱼车，在吴先生指引下向不远处的康的寓所（约在今湖南街道范围）踏去，十分钟后到了康家。一见康女士，我心不由一怔：眼前这位女士虽处不惑之年，可干瘦、衰弱的外形令人吃惊，头顶上一大半白发，一脸的憔悴和忧郁，身披一件深蓝色旧风衣。她见到我们没有喜形于色，神情仍然拘谨，只是简单地同我客套了两句。她已做好准备，早已将那些必须转移的文物杂件放在桌椅上。我一边帮着搬运装车，一边粗略地瞟了几眼：文物中大多是字帖画轴、古籍旧书，最能说明主人家底的是几份康有为启禀皇帝的议政奏折稿和一本《南海康氏家谱》。此外还有一篇康有为事后写给《德臣西报》馆，叙述自己变法失败后如何逃离北京、经天津，南下上海、香港直至美洲的全过程草稿。

时间局促，我不能多看。三个人忙碌了二十分钟，装车完毕，我踏着满满一车文物，告别康女士，便和吴先生一起向岑家出发。不料，车过复兴中路宝庆路口那个交警岗亭时，一阵大风吹来，掀起车上一半遮掩布，车上的东西立即暴露出来，引起了警察的注意，冷不防他一聲吆喝：“啊！全是四旧！”喝声如雷，我俩大惊失色。生怕节外生枝，瞬间我脚下如风，踏得更快了。在复兴路襄阳路口，车子拐弯向南行去，四五分钟即到达岑府。吴先生下了车奔进岑府，唤出岑大妈和另一年轻女子，他们三人忙着把车上的物件一一搬进屋里。等到搬尽，他们复出致谢时，我已领先一步踏车返回徐家汇家里了。当天晚上，我精神振奋，不禁欣然命笔草就了如下一首小诗，用以嘉励自己：“文革风暴惊天，横扫一切动地，谁敢偷运文物，惟我一介布衣。”

2018年又正值戊戌变法一百二十年纪念之际，我旧景游梦般地抖落这一段小插曲，也真可谓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