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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文里的存在感

2018-08-04杨扬古谷

环球人物 2018年13期
关键词:脸面后生恩师

杨扬 古谷

离乡久矣,我最近才听说一位恩师去世了,远隔万里只能上网搜索,找到恩师旧日师友、学生写的悼文,以寄托哀思。结果其中一篇悼文,我读后拍案而起,哀思转瞬成了怒火。在这篇不过千来字的小文中,自称后生的作者,洋洋洒洒用了一半的篇幅来写先生如何夸赞他,称他是一个“百家都通”的人。

几年前,曾有学者被大众炮轰,导火索就是他在写给朋友的悼文中夸自己。学者假借朋友之口说:“我阅人无数,很少有像××这样优秀的人。”学者还说,朋友嘱咐过自己的两位女友,“你们每周约他出来一次,要单独和他,找一个好的酒吧,让他放松”。我曾以为吃人血馒头的奇葩就此一个,没想到还能再遇见。

思来想去,我还是气愤难平,于是撸起袖子在网上人肉这个后生,并惊讶地发现,吃人血馒头竟然是他的一项长期爱好——尤其喜欢在名人悼文里这么干。有一年,一位著名学者去世,后生又作诗又写文,配着自己和学者的合影,四处找平台发表,最后一搜学者的名字,看见的都是后生得意洋洋的笑容。

后生虽然号称“百家都通”,但肯定不通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礼节——就算私下把人贬得一文不值,表面仍是客气。比如钱锺书,恃才傲物,据说其作品中没有夸过任何当代学人、文人、政人、商人,“怼天怼地怼空气”的《围城》更成经典。但成名后,钱锺书每天收到雪片一样的来信,求推荐、求作序、求题词。杨绛说,钱锺书回信的技术炉火纯青,“写客套信从不起草,提笔就写,八行笺上,几次抬头,写来恰好八行,一行不多,一行不少”。而内容呢?無论来信者年长年少,回信中钱锺书一定喊对方“兄台”,自谦为“愚弟”。评论家夏志清感慨道:“写信太捧人了,客气得一塌糊涂。”大部分收信人懂行,知道客套话当不得真,绝不至于被糊涂油蒙了心,公开写文章说“钱锺书敬我三分”,但就是有人不知深浅。在一次会议上,有人盛赞一本书,并说此书得到了钱锺书的推荐。话音未落,钱锺书女儿钱瑗就腾地站了起来,大声说:“我父亲没有推荐。”

后生借名人装脸面,好比给自己戴上了一圈腰封——许多烂书专喜欢在腰封上让名人表扬自己。而悼名人时夸耀自己,实在是一本万利的生意:首先,借着名人去世的东风,可以到媒体上骗几毛稿费、若干点击量;其次,逝者亲友对抚棺痛哭的吊客,总不能像钱瑗一样不给脸面,跳出来反对,说不定还得握手、鞠躬、致谢;最后,逝者死无对证,总不能从棺材里坐起来打脸:“我没说过那些话!你胡说!”

在我看来,后生绝对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暗室欺心,神目如电”,不怕名人在阴间读完悼文,气得半夜敲门。真来敲门也不怕,他马上可以再补发一篇文:某老还魂之际,还不忘上门嘱咐我奋进,说我是个不世出的人才,不应浪费自己的才华——真让人感动啊。

不知道名人的周围有多少后生,在名人活着时,打着旗号坑蒙拐骗,连他们死了,都会抓着最后的机会贴金。名人最好不要太有名,不然等到诞辰忌日,后生还会一步一步挤上前,从挨挨挤挤的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抓人血馒头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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