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面小崔,说了别人不愿说的话
2018-08-04王媛媛
王媛媛
“他是个公益人,从乡村教师培训到山里孩子脚上的鞋、碗里的菜,他都关注;他是个斗士,常常直面纠结麻烦冲将过去,那不是他的个人利益,而他不管不顾,有得一拼;他是一个无党派、有责任的政协委员;他是一个教师;他是一个知识分子;他是一个认真、较真的人。不管怎样,他还是小崔。”这是2015年敬一丹对崔永元的一段评价。今天看来,这些身份下的崔永元,依然保有他性格里光亮的一面。
扎进历史堆里,出不来了
人人热议崔永元,但有多少人能说清楚现在崔永元的主业和正事是什么?今年6月初,《环球人物》记者来到位于中国传媒大学的崔永元口述历史研究中心,走进其中的电影艺术家馆,第一感觉是震惊。这里是一个个“真实”的现场,这里还原了苏里、陈鲤庭、王为一、汤晓丹等中国老一辈电影人生前的房间。
著名导演汤晓丹的“房间”里,木桌旁边摆着他用过的轮椅;暖水瓶旁边放着一个老旧的开盘式录音机;黑白电视机放映着他的电影代表作《南征北战》。走进这样一个房间,人会格外平静。一如墙壁上印着的一段话:“多数的时候,这里大概是空旷和安静的,就像老人们晚年的样子,没有喧嚣和热烈;这里的空气也是缓慢的,就像回忆里的日子,因为阳光的照耀可以看到斑斓的尘埃。”
这些物件从何而来?墙壁上的字又给了我们答案。“2005年3月2日下午,苏里对小崔说:‘我这些东西你拿去吧,放在你那里,是个好归宿。于是,在那之后的近10年我们荣幸地接受了许多中国电影老艺术家的无私捐赠。”
走进口述历史研究中心的电影传奇馆,记者看到了一件件与电影相关的珍品。用手机扫一扫一把镰刀旁边的二维码,听到一段讲解:“当年田华老师在河北拍摄《白毛女》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把镰刀。当地老乡精心保留很多年后交给了田华老师。田华老师非常信任我们,把它捐赠给了我们……”
记者又扫了一张海报旁边的二维码,听到另一段讲解:“这是纪录片《民主东北》第6辑的海报,非常珍贵。《民主东北》是东北电影制片厂拍摄的,一共拍摄了17辑,这17辑包括了丰富的内容,是1945年东北光复以后到新中国成立之间东北电影的百科全书。如果我们说它是个纪录片,可能还不准确,因为它的内容涉及中国第一部短故事片《留下他打老蒋吧》,第一部木偶片《皇帝梦》,第一部动画片《瓮中捉鳖》,第一部科教片《预防鼠疫》。”录下这些讲解的人,正是崔永元。
口述历史研究中心还有一个几乎不对外开放的房间,那是一间恒温恒濕的储藏库,里面存放着十几年来所有口述历史的采访素材。2002年,崔永元造访日本NHK电视台和早稻田大学,发现这两处保存着大量关于中国的文献和采访资料。“我很惊讶,日本有海量的口述历史材料,而且很多和中国有关。我觉得中央电视台的历史素材特别少,想编个片子,什么都缺。我开始很希望台里也能建这么一个,可能是我表述得不清楚吧,大家似乎不知道我想建个什么,也没有人理。”于是,从2002年开始,崔永元就扎进历史堆里,出不来了。他组建了记者团队,采访了4000多人,主要分电影、音乐、战争、外交、知青、民营企业等六大类,先后制作了《电影传奇》《我的长征》《我的祖国》《我的抗战》等纪录片和专题片。
2004年的纪录片《电影传奇》回顾了中国的老电影,每一期都讲述一部电影的创作过程,以及其中的轶闻趣事。使用的手法是情景再现,崔永元每次都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还拉了很多央视的同事来客串:贺红梅扮演过《战火中的青春》里的高山,和晶扮演过《冰山上的来客》里的古兰丹姆,王小丫扮演过《五朵金花》里的白族姑娘,敬一丹扮演过《秘密图纸》中的警察。很多电影圈的老人很喜欢这部纪录片,崔永元说:“每次见到我,他们都像摸自己儿子似的摸我的脑袋,说小崔你干了一件好事,这应该是我们电影人自己干的,让你给做了,我们得感谢你。”
历时8年制作的大型历史纪录片《我的抗战》于2010年开播,被形容为“崔永元的泣血之作”。他的团队先后采访了3500余位亲历战争的老人,收集的纪录影像超过200万分钟。其中不少老人已先后离世,他们中有很多是毕生首次接受采访,也是最后一次。《我的抗战》中有一集讲3对恋人的故事,其中的一对很像电视剧《潜伏》里的余则成和王翠平。崔永元感慨:“不管怎么样,翠平后来还生了个孩子,余则成也有可能和妻子重聚。可现实生活没有那么戏剧化,没有那么完美,很多人奉献就奉献了,失去就失去了,他们可能一辈子什么都得不到。”
崔永元说:“有时候自己有一些不高兴或者受了委屈的时候,就想起我采访的那些人。有的人被判3次死刑,有的人在被枪毙的前一天迎来了日本投降。他们一生的悲欢离合太多了,如果我把我的经历放进去,真的都不值一提。那个时候心里就会特别平静,把心里所有的东西都会放下。”崔永元也跟这些采访过的老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说:“每次我听到他们去世的消息,都会难受好长时间。有时候我坐在馆里,就想起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一起吃土豆丝,一起吃面条,一起聊天。(他们)把内心最隐秘的事情告诉我,找个老伴也问问我,让我去看看合适不合适。他们去世了,没人给办追悼会,我跑过去帮着张罗。”
他有时也会想,2002年自己为什么会患抑郁症?“就是老想不该想的事。现在为什么快乐,就是不想那些事,只想怎么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可能大家会说以前我在电视上很光鲜,做口述历史成为了幕后者,会很孤独。其实做起来就知道,这件事意义更大。”
“他们不哆嗦了,可能我心里就踏实了”
今年2月11日,崔永元发了一条微博:我连续主持了多年打工春晚,去年的现场没暖气,我和沈校长抱着热水袋主持……今年连场地都没了,各地工友自己找地方录制,一段一段传到网上来,这就是2018打工春晚。请大家帮帮忙转发,我的中国梦:每个人都活得像人!
早在6年前,2012年的1月8日,崔永元翘掉当天的中国慈善年会,专程跑到北京市朝阳区金盏乡皮村,为外来打工者主持春节联欢晚会。事后,面对媒体的追问,他一再表示,自己没那么高尚,“只是打工春晚先约的,就这么简单”。此后,除了2014年、2016年,他每年都主持打工春晚。在晚会现场,他的幽默让打工者捧腹大笑,他也因为打工者的节目眼眶含泪。
2012年的打工春晚是在一个简陋的大棚里录制的。崔永元回忆说:“人和人非常近,每位观众的眼神都能看到。每当提到一个名字的时候,底下的观众就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和欢呼声,因为提到的每一个人大家都认识。我觉得那个感觉太好了。”2013年的打工春晚是在团中央礼堂里举办的,刚到现场时,崔永元还有点不适应,“干嘛要这么正式呢?”打工者表演的时候也很紧张,“有点哆嗦”。后来崔永元认真想了想:“我脑子里是不是有那种根深蒂固的三六九等的概念,觉得只要是打工者,干什么事都不能豪华,只能寒酸。他们为什么不能在华丽一点的舞台上表演呢?”崔永元调整了一下,主持时说:“去年我们在皮村,今年我们在团中央的礼堂,明年打工春晚的地点提前告诉大家——人民大会堂。”他解释说:“我是觉得他们尽可以在一个豪华的舞台上哆嗦,到人民大会堂去哆嗦,到国家大剧院去哆嗦。什么时候在那种舞台上他们都觉得特别体面,特别有尊严,不哆嗦了,可能我心里就踏实了。”
随着打工春晚的传播力度越来越大,有人说打工春晚团队是拿着崔永元做了一面大旗。崔永元不介意:“如果这个大旗能有用,那他们尽可以用。但是我不觉得这个大旗这么好用。如果这个旗真的是大旗,我就振臂一呼,把所有的农民工问题都解决了。他们可不是只有办春晚没有场地、没钱这个问题。他们有人吃饱饭都是问题,夫妻团聚都是问题,他们的孩子上学路上的安全都是问题。他们有太多的问题。”
2013年,有人问崔永元,如果一直让你主持打工春晚你去吗?“他们要找不到人,我就去。但我真的希望,他们能找到大腕,这些大腕能让打工春晚成为全世界的关注点。”
“我说话不那么隽永,但是起码能拍桌子”
崔永元坦言常处在一种 “自己对自己无事生非”的状态。“比如非洲出事了,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我忧心忡忡。”美国国家地理频道有个栏目广告(非商业广告),第一个镜头是“9·11”事件中世贸中心的坍塌。看到这个广告,崔永元特别不能接受,“你想沒想过,那些失去亲人的人打开电视机心里会怎么想?”他甚至想给这个栏目组写信。
提到国内一些电视节目,他更是愤怒,“觉得特别不职业,看两眼就生气,就难受”。电视节目中有人常提到“VCR”,崔永元说:“什么叫VCR?短片就是短片。”“大屏幕”这个词他也不喜欢,他做节目的时候不说“大屏幕”,从来都这样表达:“来,让我们认识一下某某。”
再比如新闻节目中的现场连线。主播和前方记者的对话常常是这样:“你现在在什么地方?给我们介绍一下当地的情况。”“好的,我现在在巴西。”崔永元认为这样很不专业,正确的做法是:“我的同事某某现在在巴西,现在由他介绍当地的情况。镜头切过去那边的记者就说:我们是几点钟到这里的,现在这个地方已经……”
在央视工作时,他曾向领导提建议:“我们要做职业培训。”甚至从央视离职后,他也并不避讳对央视节目的不满,说自己“现在看电视比当时做电视还累”。
从2008年开始,崔永元连续两届当选全国政协委员。这10年,他一直保持“实话实说”的本色。2010年的小组讨论会上,崔永元发言说:“有的地方政府在政府工作报告中称,今年计划建的保障性住房是去年的200%。去年建1套保障房,今年建2套就是200%,3套就是300%。”话音刚落,在场的委员、记者都笑了。在他看来,这些躲闪的数字其实是对老百姓的忽悠,地方政府要明明白白亮数字,建多少套,还缺多少。
2012年两会开幕前一周,崔永元通过微博发布“征集令”:“开两会,征集大家建议和关心的问题,我带到会上去。开始!”至两会开幕,他共收到网友来信1367封。除去重复、无效和反映个人问题的,剩余750封邮件中,共统计到有效建议270条。他将它们汇总成“史上问题最多的提案”,又将这些问题分类,用饼状图的形式表现出来,带上了会。
崔永元觉得每个做媒介的人都应该有这种责任感。“你的媒介会影响别人,你怎么能够没有责任感呢?我这些年发表的观点老被人重视的原因,就是两点:一是我确实说到了痛处;二是别人不愿意说的话,明摆着得罪人的话,我说出来了。”他把中国当下的知识分子分成三类:一类叫拍案而起;一类叫洁身自好;一类叫随波逐流。“从历史的角度看,最需要的是拍案而起的知识分子。现在中国的知识分子,能做到洁身自好就相当不错了。”他自称想做一个拍案而起的人,但是那样的人除了要有血性,还需要有知识。“我认为我的血性足够,我的知识储备不够,我说话不能那么隽永,不能那么深遂,但是起码能拍桌子。”
“现在退出就好像从战场上退出,我舍不得”
也许,崔永元注定要主持《实话实话》这个节目。他似乎比别人晚一点明白,有些人们常讲的话也不一定是实话。
小时候,崔永元的老师常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所以走到哪里,他都会看红旗,却发现哪儿的红旗都不少那一角。很长时间之后,他才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哦!这是个比喻,是个象征。”
长大后,崔永元有了自己的职业理想:当一名记者。1985年7 月,他从北京广播学院(今中国传媒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节目报》。然而进入报业的崔永元并没有成为记者,因为《广播节目报》只刊登节目时间表、节目介绍等内容,没有采访的需要。1986年底,电台综合节目部筹备了一个新栏目叫《午间半小时》,崔永元“削尖脑袋,钻了进去”,开始了自己梦想的记者生涯。因为采访,他跑遍了全国各地。此后,一系列的偶然因素,促使他从记者成为主持人。
1996年3月,央视计划推出一档全新谈话类节目《实话实说》,让主持人、嘉宾和观众在生动活泼的气氛中,就某一个话题展开直接对话。当时,谈话节目在中国电视界还是一个空白,几乎没有可以借鉴的经验,节目组一连试镜十几位主持人,都觉得不够满意。这时,《实话实说》的策划人时间想起了老同学崔永元。一头雾水的崔永元听说了以后,决定去试试。
第一个样片叫《拾金不昧,该不该回报》。录制前一天晚上,崔永元摘抄了20多张纸的名言警句,背个不停。第二天到了录制现场就蒙了,他“看着观众脑子一片空白,磕磕巴巴,只能自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想到录完了观众反响挺好,他偶尔插个笑话,立时赢得满堂笑声。样片做到第五期,台领导终于拍板:就是崔永元了。《实话实说》播出半年后,收视率一路飙升,成了央视的名牌栏目,崔永元也随之成了家喻户晓的“名嘴”。同事们打趣说:“打开电视,这么多台,还真没有一个你这样的。”
崔永元的校友亚妮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他天生有一种平民感,放在人群里几乎找不出来,却又很有想法,有一种冷幽默和极强的现场控制能力。”
敬一丹则说崔永元有股自己人的劲儿,在他面前,人们不知不觉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观众一进《实话实说》演播室,就被撩拨得想说话。自己会说话,也许不算什么,引得别人想说话,这是主持人的功夫。”
1999年以后,国内不少电视媒体效仿《实话实说》的节目形式,观众对节目的要求也不断提升,《实话实说》的收视率慢慢下降。尽管崔永元使出浑身解数,依然未能稳住收视率,这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焦虑和危机。2002年,崔永元因为患上抑郁症突然离开了《实话实说》。
崔永元失眠几乎是全国人民都知道的事。在央视工作时,他常常收到观众寄来的信,他在一个节目中笑言:“他们来信主要目的是三种:一种是给我送药的,一种是同样睡不着觉,问我要药的,还有一种是劝我信教的。”
在2005年的一次采访中,崔永元表示自己的“主要问题是睡不着觉,我的黑夜比一般人的黑夜要漫长两到三倍,我每天都能看到天是怎么亮起来的,那是我最绝望的时候”。但是近些年接受采访时,崔永元再谈起失眠,状态不一样了,他说:“每个夜晚也成了我最享受的时刻。”
晚上12点以后,一直到凌晨四五点,他看报纸、杂志、书、电影,干各种各样的事情。他说自己床头堆着上百本书,还有些书杂乱无章地堆在卧室的地上。同一本书他常买两本三本。如果觉得是好书就会留下来一本,手上那本就能随便翻看,“泡澡的时候也能看,躺着也能看,趴着也能看”。他还习惯同时看很多本书,看累了一本,就换另一本看,有的时候还会把同一个主题的几本书凑在一起看。因为从事口述历史的记录工作,他看了很多与历史有关的书,觉得“很好玩,特别有趣味”。“这种时候觉得我是皇帝,因为没有人能干涉我。我在我的精神世界里馳骋,跟先哲对话,这时候才觉得活着特别棒!”
崔永元50多岁了,在这样的年龄,最向往什么样的生活状态?他说:“当然不是天天跟人吵架的状态。”
有一年去加拿大,他住在朋友的别墅里,出门能看见海边的野鸭子,(鸭)爸爸在前头,(鸭)妈妈在后头,一家人每天早上游出去,晚上再排着队游回来。空气很好,崔永元坐着晒太阳,心想:“要是有台机器架在这栈桥上,我就能拍出一集特棒的《动物世界》。我都给它们起了名字,看它们的悲欢离合。” 这是他向往的生活。他说:“现在从任何条件来讲,我都可以过这样的生活,也许明天就可以过这样的生活了。但是我觉得现在退出就好像从战场上退出,我舍不得。我一定要在炮火硝烟静下来的时候再退出,要不然就是个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