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花豆煮熟（节选）

[日]安房直子

小夜没有妈妈。

刚生下小夜没多久，妈妈就回自己的出生地去了。那是一个要翻过许多座大山、梅花非常好看的村子。不过，没有一个人去过那里。

“因为那是山姥的村子。”小夜奶奶说，“你妈妈是山姥的女儿。

所谓山姥，就是山之精。山之精和人，完全是两码事。

完全是两码事的两个人为什么会结合在一起呢？好不容易在一起，为什么又分开呢？小夜只要这样一想，心里就会一阵阵地发冷。

“我想去看看山姥的村子。”小夜说这话时，奶奶正在用一口大锅煮花豆。爸爸采购食品去了，宝温泉里没有客人，这座大山深处的温泉旅馆很安静。

奶奶打开锅盖，一边往煮得软软的花豆里倒砂糖，一边说：“谁也去不了山姥的村子。爸爸去不了，小夜去不了，奶奶也去不了。

“那爸爸是怎么认识妈妈的呢？”

奶奶把煮豆子的火弄小了一些，看着小夜说：“奶奶可以讲给你听，不过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小夜点点头，抱着双膝坐在厨房的地板上：“一直到花豆煮熟，慢慢地说吧。”

从小时候起，小夜就坐在厨房里听奶奶讲故事。奶奶讲的故事，小夜觉得一半是真的，一半是故事。

厨房里飘满了豆子的香味。紫色的豆子，是从小夜家后院里收获的，用大锅煮得甜甜软软的，就成了宝温泉的特产。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山上还没有通公路，宝温泉也没有通巴士，只有奶奶和小夜的爸爸经营着宝温泉。那时不管去哪里，都要背着东西吭哧吭哧地走羊肠小道。不过，你爸爸浑身是劲，多重的东西都能背起来，翻过三森岭、蕨菜山，一直到北浦去买裙带菜，回来时还背着满满一袋豆子！”

“后院田里不是有豆子吗？”

“那时还没有那片田呢。豆子全是你爸爸从北浦的店里采购来的，奶奶就像现在这样煮给客人吃。大豆、小豆、白色的菜豆，客人们因为惦记豆子的味道，来了一次又一次。因为要买豆子，你爸爸总是背着一个大大的背囊。有一次他在路边的石头上抽烟歇息时，好像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三吉、三吉地叫着。”

小夜激动起来，因为她在山里也曾被叫过名字。每次小夜都会“哎——”地答应一声，冲着树呀、风呀挥挥手，蹦蹦跳跳地跑起来。

小夜的爸爸三吉也是一样，他答应了一声，可没想到起了一阵风，枯叶哗哗地掉了一地，石头上面坐着一只正在抽烟的狐狸。

三吉笑了，噗地吐了口烟站了起来。那只狐狸也神气活现地吐了口烟，学着三吉的样子站了起来。

“能匀给我一点儿豆子吗？”眼看三吉背上背囊准备离开，狐狸开口问道。

三吉假装没听见，可他刚一迈步，狐狸就跟了上来：“匀给我点儿豆子吧？”

“狐狸为什么要吃豆子呢？”三吉回过头来问。

“明天，是我的婚礼。”

“是吗？”三吉停住了脚步，“狐狸的婚礼也要煮赤豆饭吗？”

“当然，我们会煮一大锅，给山里的狐狸吃。”狐狸点点头，“三吉还没娶媳妇嗎？”

“我还早呢。”

“这样的话，我帮你拜一拜，祈祷三吉能娶一个好媳妇！今天你给我多少粒赤豆，山里的狐狸就为你祈祷多少次。”

三吉把背囊从背上卸了下来，掏出装着赤豆的袋子，慷慨大方地递给了狐狸，权当这是送给它的新婚礼物。狐狸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抱着袋子谢了又谢。

自此之后，三吉三天两头会被叫到名字。

“三吉，三吉！”大枯树上落着一两百只伯劳，乱哄哄地嚷着，“匀给我们大豆！”

“没有没有！”三吉嚷了一嗓子就跑了起来，伯劳一齐飞着追过来，“大豆大豆”地嚷个不停。

采购鱼干时，黄鼠狼就一直跟在他后头；正月之前，三吉还被要黑豆的鬼怪追赶过。巨大的鬼怪穿着皮衣服，吓了三吉一大跳，正准备逃时，鬼怪乖巧地说：“我不向要，用一合黑豆换一合银杏果，可以吧？”

三吉拿不定主意，鬼怪迫不及待地补充道：“要不，一合黑豆换两合银杏果？”

三吉强忍住笑，一直等银杏果加到了五合，这才大声地说：“好吧——就用一合黑豆换五合银杏果！”

三吉用双手捧出平平的一把、恰好一合的黑豆，倒进了鬼怪挎在肩上的皮包里。鬼怪的大眼睛闪烁着光芒，开心地说：“太好啦，这下正月的准备就全部完成了！”

“鬼怪家正月也煮黑豆吗？”三吉一边扎背囊的口一边问。

鬼怪高兴地点点头：“不久前才娶的媳妇，可会煮黑豆了。”目送着鬼怪晃晃悠悠走远的背影，三吉有些羡慕，他想起狐狸的许诺来了。三吉耸了耸肩，心想，那不过是些没用的小把戏。

不过，狐狸的小把戏好像还挺灵。

宝温泉的梅花盛开时，又有人在山道上叫三吉了。与往日不同的是，这是一个温柔的女子的声音。

三吉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红色和服的姑娘，如花蕾般站在自己身后。

“请匀给我一点儿花豆吧。”姑娘笑眯眯地说。

三吉把背上的背囊卸了下来，用双手掬起大粒的花豆，递给姑娘。姑娘看着花豆，眉眼间全是笑意：“请倒进我的袖兜里。”

三吉把花豆轻轻地倒了进去。姑娘捂住袖兜，哗啦哗啦地甩了起来，然后又打开袖兜朝里看去：“哎呀，太美了！”她一边说，一边凑到三吉的身边，“你看——”

里面是一片小小的花豆田，开满了淡紫色的花。薄绸一样的豆花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摆着。

“一起来种这样的豆田吧！”姑娘悄声说完，捂住袖口一甩袖兜，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孩子似的跑了起来。她一边在枯树林里轻盈地跑，一边笑着说：“我妈妈会很高兴的！”

这位姑娘一定是风之精了，三吉想。

奶奶站起来打开锅盖，想看看花豆煮得怎么样了。她夹起一粒尝了尝，加了些砂糖进去，然后又坐到了小夜的面前。

“妈妈的妈妈，吃了爸爸匀的花豆吧？”小夜歪着头问。

“吃了。小夜妈妈的妈妈，是一个特别喜欢花豆的山姥。她一吃花豆就很开心，回送什么都行。那一年，我们收到了好多冬花茎和土当归。”

“有次天快亮时，温泉外的大门嘎吱嘎吱地响，一个怪怪的声音传来：‘山姥送东西来喽！”

门外是一个大竹筐，里面装了满满的山货。

“收人家这么多东西，能行吗？”听奶奶这么说，三吉笑了，“那就再多送去些花豆吧！”

于是，奶奶从仓房里拿出一口大锅，煮了满满一锅甜甜的花豆交给三吉。山姥是山的守护神，能和睦相处可是一件好事。可奶奶没想到的是，高兴过头的山姥，这回把自己的宝贝女儿都给送了过来。

“那不就是妈妈吗？”

“就是小夜的妈妈。奶奶多少有些担心，山姥的女儿，能好好地在村子里生活吗？她早晚会回到山里去的吧？”

那天晚上，奶奶真是犯愁了。第二天，天蒙蒙亮时，大门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山姥送的东西！”

三个大箱子，一个装着新被子的袋子，一个套着蔓草图案罩子的衣橱——这是山姥给的嫁妆。

奶奶想了一会儿，下定决心，大声地冲着大山喊道：“请放心，一定会让她幸福的——”

起风了，春天的山簌簌地响了起来，星星点点的树芽闪闪发光。

“就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来到了这个家里。不管是旅馆的还是家里的活儿，她都干得非常出色。她还在后院种了一片花豆田，豆田开出了紫色的花，收获了好多鼓鼓的豆子，又光亮又好吃。没多久，她为宝温泉添了一个可爱的宝宝。”

小夜使劲地点了点头。

“小夜出生时，大家不知道有多高兴，连山姥都高兴得送来了贺礼——用通草编的摇篮和刚刚春好的年糕。五十個年糕又圆又白，好吃得不得了，你爸爸三吉一口气吃了七个。可是，小夜的妈妈从吃了年糕那天起，突然就不说话了，整天眺望着遥远的大山。”

奶奶以为她想家了，便劝小夜妈妈回去看看。

“你妈妈高兴地点了点头。黄昏时，她突然就不见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后来听人说，那天傍晚，有人看见她张开双臂，像风一样冲过了吊桥。红色的袖兜随风飘舞，隐约传来声音：‘变成风，我要变成山风！即使她的身影看不见了，可那声音还像笛声一样在山谷里回响……”

“后来……妈妈就真的变成了风吗？”

奶奶点点头：“小夜的妈妈确实回到了山姥那里，变成了山风。她还常常会回到这里，来摇一摇通草摇篮。这么一摇，摇篮里的小夜就会一个人开心地笑起来。风也会叫着小夜的名字，‘小夜！小夜……”

确实是这样呀，只要一走进山里，风就会这样叫自己。

“后来呢？山姥还送礼物吗？”

“奶奶好久没有听到山姥的消息了。不过，山姥就住在大山里的什么地方，一直看着我们宝温泉。小夜的妈妈变成风，也会从山姥的家来到这里，看望小夜。”

小夜朝外面看去。雾一样的雨，无休无止地下个不停，远山笼罩在一片紫色的雾气之中。

“好啦，花豆煮熟了。”奶奶直起身，把锅从火上搬了下来，打开锅盖，轻轻地夹起里面的豆子尝了尝。然后，给小夜盛了一小盘。

张开双臂，过了吊桥，就能变成风吧？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慢慢只剩下声音，然后，就能飞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了吧？

“变成风，变成风，我要变成山风！”

小夜总是一边这样唱，一边张开双臂，试着冲过吊桥。

她只成功过一次。那天，小夜一阵猛跑，跑到桥当中时，身子一下变得轻盈起来，浮在空中。接着，她像能在空中游泳一样，一下子飞到了山谷。山谷里的水闪着光，夏天的绿草泛起了波浪，天地那么辽阔。

“我的妈妈也是这样变成风的呀。”小夜快乐地说着，加快了速度。当飞过三座山后，一股甜甜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这才发现，下面是开满百合花的山谷。小夜坐在枫树枝上，俯身看着一朵朵缎子般的百合。

百合花们用温柔的声音呼唤道：“风，风！”

“哎——”小夜在树上答。

百合花们唱起了歌：“风、风，把百合的花香捎走，捎到山顶。”

“我知道了！”小夜在百合花上慢慢地兜了好几个圈子。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全身上下都浸透了花香，游人了绿色的海洋，游上了山顶。

从山顶望去，一群鹿在昏暗的杉树丛中排成几列远行。打头的两头鹿中，右边的角上戴着一顶小小的金冠，左边的头上装饰着白色的丝石竹花。

是鹿的婚礼！

小夜追了上去，在鹿的队列上方慢慢地兜着圈子。没多久，这一带就裹在百合花的香气里了。鹿走下山道，跃过小溪，渐渐加快速度，最后奔跑了起来，快得如同一道风。远远地，只能看见打头的鹿的金冠，像一枚小小的金戒指一样闪闪发光。

“喂——恭喜恭喜！”小夜喊，“要好好的——幸福呀——”

送走鹿群，小夜该回家了，回到爸爸那里去。杉树们摇晃着喊：“风呀——你要去哪里？”

小夜挥挥手：“回宝温泉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