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百万美金支票
2018-08-03张辛欣
张辛欣
12月13日,2017
早上,我和你妹妹珍妮和弟弟大卫一起到殡仪馆。殡仪馆坐落在公路边,外观教堂模样,木头门廊,停车场草坪枯黄。对面是一家汽车修理厂,旁边是轮胎修理间。
珍妮签署后事表格,你将火化,妹妹拿出你妈妈的信用卡对我说,“佛罗伦丝支付,她坚持。”
殡仪馆接待人汤姆说,我们可以和你作最后的告别。
“可以告别……”
我喃喃地问。
我怕他们已经把你肢解得不成样子。
从伦敦飞来的珍妮没有赶上最后时刻的你,她立刻站起来,想要看到你。
这是接待室旁边一间小室,汤姆打开门,我的斯蒂夫你,躺在门左边一张窄床上,床另一面是木头墙壁,我和你作最后的告别。
他们给你的头发刷成黑色,你的头发本是灰白色的,你的嘴唇冰冷,嘴唇紧紧闭着,你的唇本来细长,现在更细,他们把你的嘴唇封住了。我亲你的嘴唇,亲你的额头,最后一次,我紧紧地抱着你。
你的祭奠,你妈妈和弟弟妹妹决定放到2018年一月底举办,在二十七年前你和我结婚的同一间小教堂举办。现在是2017年最后一个月,临近圣诞节,这是大购物时刻,是大旅行时刻,然后是新年,是新年的旅行和送礼的时刻,这个时候,多少人有时间来祭奠斯蒂夫你?斯蒂夫你的家人自己有时间吗?我一片空白。
我跟前来问哀的人一一说,斯蒂夫生前很关心别人的感受,现在一定也不愿意打搅人欢庆节日。
来的朋友不多。我是用你的手机一一告知别人斯蒂夫你走了。你走后的傍晚,你妹妹珍妮写了一个委婉的告知:谢所有人的祈禱。我用你的手机一个一个送出,因为很多人我不知道联系方式。有人以为你小手术后出院了,给你手机送来高兴符号。于是,第二天你妹妹不得不再写一个通告,我再一次用你的手机一一送出。
这是你走的第三天了,中午的时候你全家人都走了,一起走了,回波士顿、多伦多、伦敦去了。你家人把你的祭奠会的操办留给我,而你的朋友圈,律师、老同学、小圈子、艺术的、工匠的、罪犯的、三教九流朋友圈,远不都在你Facebook朋友圈,彼此不知道,他们存在你记忆超人的脑子里,我有时听你说他们,有很多交往你不说,我没有联系方式,环绕你的律师小星球,我甚至不知道全名,不知道办公室地址,他们全都在你的特别通讯录,在你的脑子里。
斯蒂夫你的家人都走了,把没有遗嘱的斯蒂夫你和我,留在这座空荡的房子里,留在空椅子之间。
你走后那一刻,他们让我一个人先和你告别,我站在你的床尾,看着闭上眼睛的你,我同时有两个念头,一个念头是极度自私的,我再也没有你这样奇妙的头脑来分享世界了;同时一个念头,我的斯蒂夫,你再也不用奋斗人世了,你好辛苦,你获得大宁静,你安详了。
你的家人和你的律师密友,在客厅里留下的空椅子,遗留着阵势。
昨天,他们在这里说孩子来着。咱们没有孩子,你妹妹珍妮离婚,也没有孩子,你弟弟大卫和老婆只有一条小狗。你弟弟皮特主持谈话,皮特有两个孩子,儿子十八岁,女儿十六岁,皮特说孩子,诺亚说孩子。诺亚的大女儿在皮特家多伦多上大学,说起儿女诺亚笑了,笑得很快活。斯蒂夫你也许不会惊讶。诺亚昨天大哭,现在笑得非常快活,你说诺亚天性热情,孤儿寡女的顾客,他老婆的同事,他会免费,犯罪贩毒顾客他预收费太低,套牢在案子里出不来。诺亚的快活表现在睡眠异常,白天不在办公室,不回顾客电话,常去拉斯维加斯赌博,他不在办公室秘书们就聊大天,诺亚自身榜样不够严,因为诺亚太善良——斯蒂夫你总是这样为诺亚辩解。诺亚是富家子弟,有时得到富爸爸帮助,他爸爸是家具商,这也是诺亚心善的基础吧,虽然你从来没有这么说。
诺亚有四个孩子,都在上大学,现在他跟你弟弟挨个念叨孩子,他没有说到,大女儿的野心是当美国驻联合国大使,更没有说到,大女儿和男友,一对犹太人,成为巴勒斯坦人的朋友,反对以色列。
皮特知道斯蒂夫你非常信任诺亚,虽然诺亚保证的事不一定做。
客厅椅子空着,诺亚笑声犹在,当诺亚在电话里听我说斯蒂夫你突然走了,他连声大叫,天啊,天啊,他嚎啕大哭,然后大叫,天呀,天呀,继续嚎啕大哭。
诺亚和你合租办公室,你们认识将近三十年,你们合作很多案子,但是,诺亚不知道你半年来一直在做的这个百万元大案,不知道这个大案子结束文件就在他快活说笑孩子的十米之外你的小书房里。诺亚根本不知道这个大案存在。结案之后,我提醒你告诉蛋,先不要透风,诺亚要是知道了,会非常嫉妒,蛋居然不和诺亚分享!蛋嘲笑诺亚,追救护车追案子的律师,追到手不好好做。
“诺亚迟早会知道的,”你说,“诺亚会很不高兴,很不高兴。”你的口气带着抱歉。
分享百万元大案律师费的蛋,昨天坐在诺亚身边的椅子里,蛋没有说话。他四次婚姻,有几个孩子,但是孩子都被洗脑——蛋的说法——孩子都恨他,蛋等于没有孩子。蛋没有说话,根据诺亚的说法,因为蛋在迅速走入老年健忘症。蛋不说话,我想,不是健忘症,他严守着百万美元大支票案子的秘密。这是他和斯蒂夫你一致同意的。蛋拿来的案子,斯蒂夫你独自做案子,蛋一开头就没有给诺亚,因为他经常不在办公室,不回顾客的电话,而这是一个大案。不能让诺亚因为眼红嫉妒而满世界嚷嚷。
在客厅里,他们谈你的业务,诺亚一人为两人打包票,包办做好你的后事。诺亚说,他当你的业务了结接受者(receiver)。他不知道的是,有一个人已经抢先了。
12月14日,2017
我应该意识到,我的斯蒂夫你化为灰烬了。
没有斯蒂夫你的日子,不再是日子。
我没有爬起来的动力。
“‘死亡漫上岸只有两公分,特朗斯特罗姆写道。”——瑞典陈迈平引用他翻译的送安慰,说我们都这么容易地就去了。
斯蒂夫,你突然消失了。
到地下室的书架,找出迈平译的特朗斯特罗姆诗集,我打开来,我无法读。你病时守着你,我看手机新闻,不断读更新的新闻,靠新刺激靠火灾杀戮流浪过渡每一时。猛然看诗,跳跃、转折、空白、艰深。几个月里,我失去了深度阅读力,失去读书的能力。
无法睡,抓起枕头边放了两个月的卡尔维诺论作家和作品,居然可以读,然而读尤内斯库,三个月前的《世界文学》,我还读了这一期毛姆(实在老气),我读这些作家,因为他们都不在世了,留下来的转化过的文字,意大利文、英文、法文、瑞典文,转成中文,犹如斯蒂夫你继续对我诉说?我想念你不断传递给我的你的观察。
读特朗斯特罗姆的《蓝房子》,突然之间,想起你写过一篇短文《空房子》。
波士顿人斯蒂夫你,父母在海边有别墅,离肯尼迪家族房子不远,海边别墅,是你爸爸医生马克的追求,是你的妈妈医生妻子佛罗润丝继续的生活,她小时候每年陪她爸爸到海边度假。斯蒂夫你是天然有大海的新英格兰人。
在我的书《流落世界的方式》里找到你写的《空房子》——
我在新英格兰的树林中散步。这是一年里特别会觉得荒凉的时段。对秋天的颜色说来,太晚了,对白雪的降落,又过早。走在林子里,风带着寒彻,提醒着离海不远。扭曲多节的树枝勾画偶然一见的远处,原野、湖泊,一片石板色的灰蓝天空。几片褐色树叶依恋在树间,在强劲的风中颤抖,专注着小小悲绝。
走动着。期待在透彻的风中替换感知。我刚从中国回到美国。每一次从这边到那边,从那边到这边,都经历幻化。在那边,上次还活生生的街道,小店不见了,修起着楼群,楼群甚至也拆了,修起更大的楼群。密密麻麻的水泥建筑群,似乎标志着都市生命的唯一目的。拥挤中幽闭了寂寞,喧嚣里携带着孤独。即便看来人少的地方,你也深知并非如此,沿着长江三峡的绝壁漂流,数十里看不到灵魂的迹象,不过,每一方寸的山坡都是梯田,茂盛的白薯叶直爬到云端。而在这边,迎风的坡上,空有树林,没有人流,没有耕作,没有炊烟。在全然的荒凉和透彻的空荡中释然。
直到我来到一栋房子前。
房子坐落在一小块土地的尖端,尖端伸入湖泊,湖泊已在林中见过。房子是新英格兰特有的木结构,一片片木瓦从墙基叠落到房顶,木瓦被咸海风舔成灰白。我听说过这房主,是一位住养老院的妇人,她没有家庭,住在波士顿城中的侄女夏天使用这里。以美国标准,这房子够老了,是1920年代建的,很久无人住,房檐水槽里积满了树叶,环绕房子的石板被藓苔遮盖。我走上通向湖边的木码头,木头腐朽着浸入水中,回看屋顶,木瓦也掉下了一些,露着木梁。
孤独中的房子看起来十分美。像一座昔日文明的小庙,唤起不再华丽的暗示。我绕到房子背面。原来这里更精彩。站在背面大平台上,景观想不到的宽阔:脚边,湖水、树、天、海,俯瞰无余。我趴在窗户上向里面张望,看到一个温暖的小窝,书籍勾出的起居室一角,有一个石头砌的壁炉。依窗回身,大杜鹃花灌木丛在后院水边生长。这是无花的季节,不过,到了春天的时候,满树会怒放淡紫色、白色的大朵鲜花。一瞬间,我对着湖水出神,我看到那个坐在养老院轮椅里的老妇人的身影,这位优雅的年轻妇人正在主持Party。我可以看见她。小个子,卷发,穿着丝绒晚礼服,房子的木瓦新鲜着木头本色,女人站在后院茵茵绿草中间,被盛开的大杜鹃花和风度翩翩的男士们环绕。月光反射在深色的湖面上,青蛙发着求偶的欢叫,音乐从老式留声机上,盘旋着,隐入空中。
然后,我感受到风的寒凉。我从房子的背面绕回到正面。
仍然的空房子。空了很久。无论这个世界已经多么拥挤,然而,你仍然无法承受被离弃的空房子。在空房子前遥看爬向云端的白薯梯田,从这边变换的景观,真切着那边的变换。
读斯蒂夫你写我译的短文,我在美国之音朗读的,我在电话这头朗读,那边机房直接挂录音机,五分钟,一千字,挣四百美金。斯蒂夫,你英文原文在哪里?
这个房子要卖掉了,我得扔掉很多很多东西,你这篇英文原文和你和我所有的写作都将不在了。光是这样的短文,七年里我做了一百六十六篇,这是第一篇,是你从中国回来写的,我用我的口气送的,斯蒂夫,我传递了你多少?这份甜蜜的小钱,我和你一起七年里挣了将近六万美金?!这个小钱,在还每月房屋贷款时候,帮你我时不时得到一点小小的喘息?
你的小书房抽屉底层,都是你写的小说稿子,还有你和我给塔伦蒂诺等导演制片人写的申请信,你写我画的漫画书《少年犯》自费出版的书,咱们随信投送多少本?你弟弟大卫找遗嘱时候翻出来,好奇地问,“有结果吗?”
就在你走的这天,房地产代理大卫经手四年的一座房子终于卖成了,房价是一千万,他和另一个房地产代理分代理费,代理费百分之五,他举拳对天:“谢你,斯蒂夫!”
大卫翻我们东西的时候问我,写作挣钱多少?口气是关心的,带着不能掩盖的自得。大卫与书无缘。我解释,畅销书是极个别的,作家都不能挣钱。骑山地自行车、滑雪、向往小镇生活、周末不乐意伺候看房顾客的大卫,宁愿在小镇待着的大卫,生活字典里有“畅销书”这个词吗?
给大卫看看我出版的书?地下室书架最下面一大排,各种文字版本,我的腿让我很难走到地下室,我不能弯腰指点大卫,我的手臂无力把那些书抱到楼上来展示给他。大卫不读书,皮特不读书,珍妮不读书。斯蒂夫你妈妈离开的时候跟我说,“斯蒂夫adores你”。这个词可以解读为崇拜、倾慕,也可以翻译成:斯蒂夫养活你。
是,也不是,我想,我不辩解,我流泪回答:
“我adores斯蒂夫。”
你和我所有的创作,秘密的、失败的,成功的、小钱的、没钱的各种创作,小说、绘本书、剧本,犹如解剖的死鱼,内容全部翻出来,在咱们的房子里到处晾着,当我放弃这所房子,全都会进垃圾箱,然后是垃圾山。
我把暖气降低,从华氏七十二度降低到六十二度,想到你说你爸,你小时候你爸把温度降到六十度,窗上结起冰凌,你披着毛毯写歌词,你想当歌词作者,一边写一边听着你爸爸叨唠,就要破产了,要破产了,你一直以为家里很穷,不知道医生爸爸是挣大钱的,而我现在,面临没有钱支付开销的窘境。
在空房子半夜游荡,我到处检查门锁,剩下我一个人。我害怕,怕贼钻进来,七天前这里是你我两人,这么多年就咱们两人,我从来没有怕过。因为有你。下意識地,进你的卧室,我先敲门,然后打开门,一如这么多年。
你的卧室里挂满我临摹的绘画:透纳的《暴风雨中的船》,威尼斯海上,你醉迷他的海光海影,我就为你临摹;玛利亚的祈祷,卡拉瓦乔的,你在原作前久久站立,我就为你临摹一副,挂在你床的对面,你可以每天看;一张康定斯基,你喜欢他的眩晕色彩,我在博物馆拍一张,用丙烯临摹;我画的斯蒂夫你,2002年7月2日,2004年7月2日,你的生日,我们在飞波士顿途中,你说小时候看人为庆祝7月4日国庆插旗子,以为人们在庆祝你的生日;2006年生日时候我漫画的你,健身的你,写文件的你,做饭的你,你在做一条烤鱼,鱼肚子有馅,当时你手边有一个手写食谱,你一直靠烹调书做饭,半柜子的烹调书,乡下的、法国的、意大利的、《纽约时报》周末杂志剪下来的、网上印出的,都要扔了。
你旅游中国的照片,西安的城墙,三峡激流,山中耕地——《空房子》里你提到了。
我一个人在空房子里。
12月15日,2017
突然之间,没有能够信赖的律师。跟随你这么多年,我活在律师世界。你走后的所有事情,包括你的业务,你的商业账本,我都不知道怎么办,然而我没有你的遗嘱。
帕翠丝报告我,她发现诺亚在你办公室看你的电脑。帕翠丝不信任诺亚,不信任蛋,她是黑人,认为办公室其他白人律师都看她是二等公民,只有斯蒂夫你信任她,你雇佣了她,她回报以爱。
斯蒂夫你的前秘书麦克,半年之前到联邦法院当秘书去了,他说联邦雇员不能帮助私人律师。你把麦克当作儿子看待,十年来一直帮他,他来的时候高中毕业,你给他钱,让他念夜校,他是摩门教徒,信奉多生孩子,你鼓励他念书的钱,他接连制造孩子,孩子生病,妻子郁闷,你都让他回家办公,你同意他早来早走,没有律师这样放纵秘书的。在你最后时刻,麦克完全缺席,现在,他来了,他问我,有什么要帮助的?问晚了你!麦克,斯蒂夫最信赖的你在他在世最后时刻已经从他信赖人名单里除名了。你是联邦雇员了,不帮斯蒂夫后事有法律依据的。
麦克推荐了艾琳。他妻子的姐姐。麦克说,如果有唯一能信任的,就是艾琳了。
我见过艾琳,我写过艾琳,她从律师事务所前台秘书做起,她有一半西班牙血统,能说西班牙语,有时帮你的西班牙裔顾客做翻译。你跟我说到过她的。
艾琳一边做前台秘书,一边念法学院夜校,一般人一年念两个学期,她念三个学期,一般人三年念完,她打工念书,四年念完。打工的钱不够交学费的,她小心借贷,四年法学院借了四万美金,算是借贷很少的,一般要借十万。艾琳念法学院时不仅成绩超人,还在《法律评论》发了一篇小文章。这份杂志,按照你的说法,文章都远离现实,比如《古罗马追债案例残卷分析》。不过,能在《法律评论》发表文章的学生,会被大律师事务所看中,预定饭碗,这是多年不成文的行规。但是,艾琳毕业时恰好是经济大衰退的2008年,预定艾琳的大事务所解雇人都来不及,不雇新人了。艾琳考过了律师证,找不到律师活儿,她也不想当律师,她回到前律师手下继续当秘书,从前台升为助理,她跟你和墨西哥顾客进了一次法庭,看你辩护(失败),看白人组成的陪审团是这么保守,看一次她就绝望了,不敢再入法庭。
艾琳,黑T恤,灰牛仔,觉着自己挺酷,在律师眼里,她显得古板而拘谨,缺乏做律师需要的沟通力和灵活度,当她说政治说她在读的各种书时,她的眼里放射狂热之光。你认为,要是好光景,为民请命机构财政充裕,艾琳最合适去那类地方发散理念——奥巴马竞选时艾琳为他做义工。艾琳是深度书虫,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人送艾琳一本书,她觉得太低级了,但她舍不得扔书,给了斯蒂夫你,落到我手中,我一翻,这不是新哥特式《简·爱》吗,肯定深得女生心!果然此书大红,就是中学生吸血鬼《暮色》。艾琳跟律师有各种话题,跟秘书没有共同语言,凡是艾琳召集的事,律师都来了,秘书妞儿全体不捧场,在叽叽喳喳吃零食的秘书里,艾琳鹤立鸡群(艾琳有一点像年轻时的我吗?我当护士时在“群众”里也蛮孤单的,背后告发,当面被涮,我还跟人家瞪着眼兴致勃勃说《史记》呢)。
幸亏,联邦上诉法庭有一个秘书空额,艾琳得到薪水不高的两年饭碗,成天埋头写文书,一礼拜不和活人说一句话,彻底高雅了。两年到了,艾琳离开上诉法庭,要求从前的律师收留她,那个律师做车祸损伤案,主要跟墨西哥人社区做广告,顾客不懂英文不知道法规不尊重“律师”,艾琳又一次轮回到开始的地方,她跟前台友好地打招呼,她是律师了。
斯蒂夫,你想得到吗,你跟我说的我写的艾琳(发表在《收获》的《占领华尔街》),到这个绝境时候,成为艾琳帮你帮我的“推荐信”。你想得到吗?
艾琳说,“如果我遇到任何事,斯蒂夫会帮我的。”
我相信。你帮秘书,帮律师,帮律师孩子(吸毒被抓的,跟家长造反的,精神忧郁的……),现在他们都没有来,只有艾琳来帮你。
艾琳开着红色马自达来接我。接过我的提包,搀扶我走下咱家门前两层台阶,斯蒂夫,我真的无助,不知道求谁,不知道能相信谁,但我不能跟你哭,心里也不敢哭,我不抱怨,我不能打搅你在路上的灵魂。
艾琳开我到你的办公室,你没有留下遗嘱,我就是想卖房子也没有权力,我需要跟法院做申请(Petition),预约跟做后事业务的律师艾利克斯见面,在大会议室作为顾客和律师见面。
每年圣诞前夕,律师分掏腰包,请秘书一起在这里午餐。你总是希望我能参加,你知道,我知道,这是办公室政治的组成部分,是必要的。你、蛋和诺亚三人租下这个地方,这里有十多个办公室,有这个一百平米的会议室。
十米长大桌子被二十把椅子环绕,椭圆形的大窗,这里是二十九层,下面是公路,是立交桥,远处地平线,可以看到亚特兰大的著名地貌石头山。你刚交了今年的聚餐费,聚餐是两天之后,人们会提到你吗?一个分租女律师走过去,半个月前她在午餐店看到我,特别等着我买完东西,陪我走出店,现在她似乎没有看到我。你的办公室就在大会议室的隔壁,看同样的风景,现在你的办公室门关着,你的秘書帕翠丝来了,去了,看看我,不声不响,好像她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后事律师艾利克斯说,从前见过我,在律师派对上,我不一定记得他。
我看这位后事律师,真的不记得。他有一张缺乏特点的脸,他穿灰色西装,打一条(我立刻忘记)领带,他的西装和领带都没有特点。
蛋,合作百万大案的蛋,不请自来,坐在我对面,艾利克斯说到斯蒂夫你和大案子,蛋显得很警惕。艾利克斯说帮你干了一点这个案子的活儿,他谨慎地解释说,诺亚刚刚也知道这个大案子了,诺亚很关心。蛋生气地说,“诺亚跟这个案子没有任何关系!”
艾利克斯已经准备好一份表格,让艾琳帮我一起填写,递交县法院,法官签字,四个星期得到答复,你我没有孩子,我会成为财产的法律继承人。
我想到,诺亚推荐艾利克斯的时候说是免费帮我,我谨慎地问,费吗?(我知道,斯蒂夫你知道律师的时间是值钱的。)
“这个步骤我免费,如果做更多的内容,按小时收费。”
“请问你的收费标准?”我问。
“斯蒂夫是多少?”艾利克斯反问。
我看艾利克斯,发现他有一点对眼,这是他唯一的特点,而这个特点,表达这个人躲闪?
“斯蒂夫三百五十块一个小时。”我回答。
“我三百块一小时。”
艾琳一边出门,一边在手机写会谈记录,文字传我信箱,以便我完全理解艾利克斯说的——艾琳手机写作速度快到非人类的速度。
法院认可之后,我们的房、你的车、我们的存款和股票,都到我的名下。
“这些环节,房、车、存款、股票,都可以我们自己做,不必花律师费。”艾琳说。
在大会议室,艾琳告诉艾利克斯,玛瑞丽是你的业务接受人。
“怪不得,玛瑞丽昨天来访问诺亚。”后事律师艾利克斯说着立刻写了一个小条,去贴在前台:“玛瑞丽是斯蒂夫的接受者。”
玛瑞丽立刻就说,她要当斯蒂夫你的接受者(Receiver)——一个律师走了,州高法认可的接受者,结束律师遗留案子,接收胜诉的支票,支付律师和顾客并告知顾客(们),接受者掌握你的商业账本。
玛瑞丽是你的老友,你还是刚出道小律师的时候帮着她考过律师资格,这些年她一直在乡间当律师,你喜欢玛瑞丽,说她是快乐的人,世间快乐的人很少,玛瑞丽有快乐的基因。在你最后的日子我把你的这个看法告诉玛瑞丽。“快乐吗我?我比较懒惰吧。”她哼哼唧唧地说,说话带鼻音,听着有一种懒懒躺在阳光下的味道。她是本地人,南方松散本性是祖传的?
她准备写你的遗嘱的,没有写出来,你走前的半夜,你走时的中午,她都在场,她帮着把你的家人从医院带回家来。就在这时候,我给玛瑞丽看了我从医院带回来的你的大案总结文件。她是第一个不参与此案而知道案子的。因为她为你写了我是你的执行人(Power Attorney)文件,文件在斯蒂夫病床边签署公证,在文件最后,写明玛瑞丽可以指导我。玛瑞丽在指导这个地方,写下支付她的钱,这里是一道横杆,蒂夫在横杆填写零,签署你名字的缩写。
也许,给玛瑞丽看大案文件,大慌乱时刻我做错了。
玛瑞丽想做这类案子,但是不会做,你教过她,跟她说有案子他可以帮你做,五五分成。但是她没能做起来。她完全不懂。
她看着你的大案总结,自言自语说,哦,很简单啊。
她看到大案了结的钱数,一百万美金。
我直觉,我不应该给她看案子,但是收不回来了。
玛瑞丽立刻跟律师公会申请当你的业务接受人,并且立刻通知了你来往的律师,她也通知了我,我说我没有请求你做接受者,玛瑞丽回答,但是你不是律师。
玛瑞丽无影无踪了。你走之后,她主动说联系殡仪馆,全家等,从中午等到傍晚,玛瑞丽没有任何回音,你妹妹珍妮给她电话,她不回电话。我们赶紧自己处理。
如果斯蒂夫你在,我问你,我该怎么办,你不在了,突然之间不在了,而你最信任的律师,突然之间,都不对了。
艾琳帮我填写申请表,开我到县法院递交,这个地方你常来,这个地方我也来过,跟你一起到离法院不远的小餐馆,听老乐队的演唱,听众都是婴儿潮的。
秘书接待,申请费二百七十六美金,不能用信用卡。我写了一张支票,秘书拿来一本《圣经》,黑皮,旧旧的,我按着宣誓。秘书说等六个星期。艾琳问,不是四个星期吗?
六个星期。秘书回答。法院是秘书的天下。斯蒂夫你说过。
四个星期,六个星期,对于我,现在有什么区别?
下午,我把空椅子一个一个搬回餐室,腰椎手术四个月了,还绑着宽腰带,不能提重东西,不能弯腰,搬动雕花木头椅,超出我的体能,从客厅搬到餐桌,最远的椅子有十五米距离,我从最近处的椅子开始搬回,搬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前门磨花玻璃门,出现一个黑影。
皮特和大卫走之前,一一检查各个门锁,通后院的、通车库的、前门的,看着皮特观察门锁,我清晰地知道,我再也没有斯蒂夫你了,没有你在家和不在家,时刻守护着我。
我放下空椅子,慢慢走到门边,辨认门外的黑影,打开前门,是律师蛋。
我看他身后,身后没有任何人,没有诺亚,也沒有他妻子朱迪。
“我独自来问候你,斯蒂夫就像我的弟弟。”蛋一个人进来。
我请他坐沙发,我把支持腰腿的脚枕头用脚挪到木椅子前,坐下来,准备接受蛋的问候,准备和他一起哭泣。
蛋和你的关系比诺亚更久远更密切,我认识你之前你们两人就认识,你们是法学院同学,念法学院的时候他比你年长十三岁,他在纽约当了十三年中学老师之后到南方念法学院,毕业后,你们俩和一个黑人律师三人合租一张办公桌,一个人接待顾客,另外两个人就到街上站着。你为当律师见顾客买了一套四百块的西装,你和蛋站在街上的时候,你的西装被顾客顺走了。后来你带我在法律界派对上碰到那个黑人律师,他做法官了。
我们和蛋一直这么亲密,离婚三次的蛋第四次结婚,和南方美人朱迪结婚。他们的家,游泳池,棒球画片,拥挤的收藏,在你我看来有点小气,炎热夏日,花匠精心修理的花坛,密集的树,我们聚集在游泳池边烧烤,绝对的美式小区中产阶级夏日。你和蛋的话题是案子,是蛋的棒球画片,你和朱迪也有共同话题,历史流行小说、中世纪苏格兰、挪威海盗故事。
你我知道朱迪在丧失记忆力,你第一次中风的时候她跟着蛋一起到病房看你,还有几个律师在场,都围着你说各种案子,朱迪坐在角落看手机,手机带音乐,她把手机举给每个人看,“这是我要领养的狗,六百块”,她收回手机自己看,大家继续讨论案子,她再举给大家看,似乎不知道自己打断谈话,“这条八百五十块。”
“你真会花钱。”蛋说。
“你给我住嘴。”她说。
“你给我住嘴。”蛋说。
病房很小,我们都很尴尬,但是没有地方回避。
他们起身走了,我送出病房,朱迪走得快,蛋留一步说,“任何事,任何事,你是我的第二妻子,任何事你开口就是。”蛋话荤,你知道的,从来都荤,刑事律师话荤我听惯了,我接住心意就是。“任何事,你只管开口。”那时候脑子慢但步子快的朱迪走到电梯了,蛋瘸着腿慢慢地挪着跟我说。
“我有事相求,蛋。”我说。
“任何事。”蛋说。
“照顾好你自己的腿。”我说。
按照诺亚的说法,朱迪在失去記忆力,蛋也在失去记忆力,斯蒂夫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诺亚爱夸张,虽然诺亚信誓旦旦地说,真的,蛋不记得五分钟前自己说的。
现在,蛋事先不打招呼,突然出现门前,蛋一个人钻进来,一坐下劈头就问:“大支票在哪里?”
我当然知道他惦记这笔大钱。
感恩节之前,案子一了结,斯蒂夫你立刻报告顾客之后,就报告他。
我知道一些过程的。
我就说结案的时候,说我的哀伤,谢谢蛋像兄弟一样来看我,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但是我的细节在绕圈子,因为我不想说,帕翠丝报告我说,她通知了保险公司律师,说斯蒂夫走了,于是对方把准备邮递斯蒂夫你的写着你和顾客名字的大支票,没有邮递出来。
“帕翠丝拥有这张支票了?”
蛋问。
“帕翠丝?!”我吃惊地问,“蛋,你的意思是,她拿到这张支票了?”
“为什么不可能呢?”
蛋看着我。
蛋做犯罪案,做离婚案,专做又臭又硬的案子,蛋说话纽约口音,浑厚,低柔,但是骨子里有多凶多狠,我是知道的,他的判断力和他经历的恶战有关。虽然,诺亚说蛋在丧失记忆力,斯蒂夫你最后也观察到的,但是我确信,眼前的蛋一点不糊涂。
“帕翠丝会拿着这张支票逃跑?”我看着蛋,“盗窃支票是联邦罪啊!她应该知道,她这一辈子就完了……”(斯蒂夫,我清楚记得,一个和你合作的律师的秘书,盗用律师账本,模仿那个律师笔迹,给自己开支票,律师发现了,求你帮着把秘书送交检方,你做刑事犯罪案的,帕翠丝给你做事前,为检查官做案子,她不是傻瓜。)
蛋看着我:“一百万支票是值得冒险的。”
蛋面对罪犯,是家常便饭,斯蒂夫你也是,你要是在,他这个判断也太离奇?
“这张支票到底在哪里?”蛋再一次问。
我突然意识到,他独自来访,他盘问我,难道他觉得大支票在我手里?!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蛋摇摇头。
他改了话题,说起他的伤腿,说到小时候车祸,说着他拉起裤腿,一直拉到大腿,给我看他的老伤疤,膝盖上圆圆的伤疤。他光着一条腿,说朱迪的失忆症。
我告诉他,坦率地说,我注意到她的失态,她在加速退化吗?
他说,退化暂时停在这个程度,她走失,走到小区外边。走出小区就是高速路,危险啊!给她带家牌子了?我小声问。
蛋说,白天有她侄女照顾,晚上都是我,我真不想回家,能跟她说什么?她还话很多……
我知道的,我说,斯蒂夫告诉我,你总是很早到办公室,很晚才离开。
蛋的表情极忧伤,怀念斯蒂夫你,哀伤自己。
我是小心的,我不愿意蛋太哀伤,我不愿意斯蒂夫你背着嚼舌的名声,斯蒂夫你从来不背后说人是非,虽然你走了,你永远不在场了,我在意斯蒂夫你身后的正确姿态,我在意蛋不被误伤。
“你极为聪明。”蛋突然说。
你更是,我回答,你知道跟我说什么,你怎么说。
我送蛋出门。
“任何事。”他慢慢挪下台阶说。
“任何事。替我替斯蒂夫爱护你自己的腿。”
我送蛋,我瘸行,他瘸行,我送到他的1979年雪佛莱卡车前,我们再一次拥抱,他爬入驾驶座,斯蒂夫,我们跟蛋借过这辆车,把我临摹的波士顿雪景那幅油画运到你的办公室,画幅超过你的车我的车装货尺寸。
精明狠毒的犯罪律师蛋,智力退化了糊涂了吗?
在失落你的大茫然里,我想不过来,斯蒂夫,我想不过来。
都说这张支票的去向,说这个案子,你们都管这个案子叫“葛丽森”。
这是一个车祸死亡案。下班开车路上葛丽森和一辆十轮卡车对面相撞,卡车上有大挂钩,挂钩前杠穿过葛丽森车的前玻璃,刺入她的额头,挂钩前杠犹如中世纪作战长矛,送入急救室葛丽森脑死亡了,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七天之后,葛丽森的妈妈决定拔掉生命支持。葛丽森三十二岁,曾经超速被警察拦下发现她车里有大麻,进看守所,她的父母离婚了,父亲搬到加州去了,妈妈保释了葛丽森,她从妈妈的屋檐下搬出来,租公寓,和一女子同住,她有一个七岁的儿子,靠端盘子养活自己和孩子,在单身妈妈行列。我应该知道这个女人的生命细节吗,斯蒂夫代理她,个人细节属于顾客和律师之间特权。
我会知道她,因为她被拔掉生命维护,她走了之后,你给她的殡葬仪式送哀悼鲜花来着,我听到你告诉秘书让一家花店送去,你认识那家花店的女店主。花店、殡仪馆、医院、律师,构成“城堡”(卡夫卡的也是你的)生存供应链。
送花那时候是你住院做心脏镜检查的前一天,2016年4月3日,是礼拜天,你后背疼,躺下来呼吸困难,我逼着你去看急诊,你开自己到急诊室,我坐在开车的你身边,摸着你的脉搏。
心脏镜检查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你妈妈电话说,斯蒂夫,你需要减压。你妈妈说话的时候,秘书帕翠丝坐在另一边,你的病床墙边,是一个带轮子公文箱,里面有十个需要周一处理的案子,葛丽森是其中一个。
葛丽森验尸,死亡证书,每一个环节——构成案件的每一个必要部分来得似乎特别慢,“会不会在她内脏DNA化验发现大麻成分?”你不由自语,我听到了,我问你对案子担忧什么,你自语,她开车时吸大麻了吗?被摧毁的车里有大麻吗?警察记录提到什么?尸体解剖提到大麻吗?这都影响案子的质量,影响卡车保险费全额一百万美金赔偿。
在你遗留的手机里,我看到许多照片,是你在调查现场拍的。那是六月,保险公司请他们的机械技术专家,你也请了专家,你们一起到存放双方车的地方,去那个地方开车两个小时,你早上走,晚上回来,我看到你的脸像煮龙虾,通红通红,是烈日晒的,白人你很不经晒。
“应该擦防晒油。”斯蒂夫你自己说。
你的脸和脖子红肿,烧灼,你疼了好几天。
驾卡车的是墨西哥裔。
“他会因为断送一条生命被犯罪起诉吗?”我问。
“不会。”我记得你这样回答我。“但是这人很难得到保险了,他的这条生路断了。”
作证调查的时候,你看到她的同居女友,穿戴举止有男人气,你不知道她俩是不是同性恋关系,她的私生活可能会影响案子吗?如果打上法庭,同性恋穿戴举止的证人会让保守的陪审团掂量,从而减低全额一百万的赔偿?这个案子进行了半年,你投入调查费,我知道的,因为你的商务贷款和房子链接,你跟我打了招呼。你叫秘书帕翠丝到专业店印刷医疗记录的彩色原样,一页一美分,一共两千九百页,你把葛丽森全部医疗记录和你代理葛丽森的要求赔偿一起,联邦快递对方律师。对方回答放最后期限我记得是十月底最后一个周末之前。因为周五傍晚我问你如何了,你说,下班之前你接到对方律师的电话,对方说秘书把案件放在办公室,但是没有说明,直到今天最后一刻才看到,请求宽限时间。你给了?我问你。给了。你说。假如对方律师玩花招呢?也许。但是我给他宽限。宽限是?一个月。你回答。就在第二天,在周六中午时候,你在健身房突然发生中风,五天后你基本恢复,你等待,默默等待,我不问你。在感恩节前夕,就在你为我做好一只法式烤鸡之后,电话响,是保险公司律师来的。同意你的要求,支付全额一百万美金保险费。
你跟我说,你发现不再啃手指甲了,你的意思是,你持续焦虑来着。
现在,我没有任何询问的任何可能了。一个生命呈现周遭的生命,我一直是“好奇的”,这个词是很残酷的,现在,我凝视你的生命流动,斯蒂夫,我比那时候的凝视更加逼近,被迫残酷逼近,你做案子,高度机敏、镇静、周全,你的一次要求,没有讨价还价,对方全部接受,你让我佩服,你让我心疼,好心疼……
这个百万美元大案,是年底了结的,支票通常会在年底之前到,因为大家都想把收入支出算在年度里。最后写分配文件的时候,是斯蒂夫你肺部小手術后的第三天,窗外阴沉,天准备下大雪,这座南方城市在雪下之前,提前停顿了,斯蒂夫你用手机查邮件,看到秘书帕翠丝写的文件,你震惊,帕翠丝写的大案了结文件,给顾客的付款说明是错的!不管下雪还是下刀子,你立刻电话帕翠丝,帕翠丝立刻来了,你坐在病房一把椅子里,你身前是可移动小桌,你一只手支小桌,用手托着低垂的头,你闭眼口述帕翠丝正确文件的内容,你口述的文件写法是逻辑的,干枯的,口述包括逗号、句号、段落起止。
我坐在一边,我注意到,你肺部手术伤口局部在流淡淡血色液体,我怕吓着在记录的帕翠丝,我暗暗按呼叫灯,护士来了,我把帕翠丝带到走廊,护士给你换伤口贴。你口述完了,帕翠丝带回去打字,然后邮件你,你认可了。
两天之后,斯蒂夫你走了。保险公司签署的支票,按规矩是写顾客和律师两人名字,由律师签字,放入律师的商务账号,等待银行证实有效支票之后,律师开支票给顾客。
斯蒂夫你再也不能签字了。从头到尾,这个案子,和你合作的蛋没有做任何工作,他拿来的案子,斯蒂夫你就和他五五平分,这是你们之间的惯例,你做调查时候请他也支付一部分调查费,他开支票他疑惑:花调查费你有把握?当案子胜了,律师调查费是从顾客收到的三分之二里出的,蛋开自己支付的调查费时候,多开了三千美金,总账面是要给对方律师、给顾客的,斯蒂夫,我记得,你在病床问蛋来着,你坚持不是这样的。他同意了。这个账,他签字的,现在,难道要由记忆力衰退的蛋接受这张大支票?
这张百万美金的支票究竟在哪里?
我给玛瑞丽打电话。又是留言。
我拿着授权书到银行。但是斯蒂夫你走了这种授权就不生效了。我得支付你的秘书的工资,你的办公室租金——诺亚提到了,我的医疗保险,支付帕翠丝从办公室拿来的你的商业账单。我不知道你商务账号的情况,我不能接触你的商务账号,过去你把每一笔确定的商业收入开支票转入我们的个人账号,现在,我们的个人账号眼看抽空了。
我的斯蒂夫,你,灰飞烟灭。假如那时候我给医院跪下来肯求给你输液,你不会脱水的,不会突然就走了,我后悔不及,后悔不及!我看守你,每一天,每一天,怎么会在一天不到的时间里,我的斯蒂夫,你,化为灰烬了?
斯蒂夫,到处是你的照片,我们二十七年前结婚时,我穿着婚服,你我手拉手,在大树前,在草坪下,这张照片一直在你床边小桌,现在,我把它挪在我的小书房,我的写字台上,和你给我的各种手迹放在一起,我不忍心近看,我从隔壁,从我的小梳妆台,遥遥看你,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