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儒与小人儒
2018-08-03
“君子儒”志存高远,只要有利于天下苍生,在学问上不会画地为牢。大儒之所以为大,乃因其无门户、学派之见。
王语行:作家、中国文化研习者。生长于鲁南,现居重庆。撰有《胡兰成:人如乱世》《吴芳吉年谱》《闲情与遐思》,整理、注疏《孟子大义》《李延平集》,编有中外诗选《绝妙好诗二百首》。
古人不爱下定义,《论语》也如此,“君子”一词出现了107次,但到底何为“君子”却语焉不详。这样也好,有了精确的定义,反倒容易成为教条。当真理变成尺子,拿着它度长絜大,那么,“以理杀人”也就不可避免了。
孔子谈“君子”,更着重描述某种人格状态,从不给出统一的标准。他的教诲是有门槛的,需要学生有相应的悟性。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论语·雍也》)
对子夏来说,这是劈头盖脸的一句,既是期许,又暗含告诫,直见性命,不容闪避。这句话看似没头没脑,实则有深意存焉。
孔子之学,后世号称“儒学”,实是儒、道未分之时的杂学。换言之,孔子不是“纯儒”,试看其“无可无不可”“无适无莫”的圆融,显是受到道家的深刻影响。他固然继承了西周以来的礼乐之学,也不废上古以来的古圣之学。
孔子的学问是开放的,绝无狭隘的门户之见。孔子殁后,儒分八派,各执一端,争称正统,孔门博大的气象遂日渐萎缩,以至出现了“腐儒”这样的书呆子儒家。“腐儒”不正是孔子所说的“小人儒”吗?这些满腹经纶的儒者可以就“尧典”二字写下十万余字的注解,洋洋洒洒,漫无所归,为考据而考据,自欺欺人,自误误人。
“君子儒”绝非如此,近世的李炳南老先生说得好,“君子儒者,为治国平天下而学,以利天下人为己任”。“君子儒”志存高远,只要有利于天下苍生,在学问上不会画地为牢。大儒之所以为大,乃因其无门户、学派之见。后世所谓的“纯儒”以学他家之学为耻,谓之“驳杂之术”,其识见之卑屑、迂执,不啻坐井观天。
孔子当年教学,尚有四科,各科都有杰出的弟子,“德行”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有宰我、子贡,“政事”有冉有、季路,“文学”有子游、子夏。孔门之内,一时人才济济,生龙活虎,这是学问的元气淋漓,令人向往追慕。
细味“孔门四科”,可知孔子之学高远笃实,以“德行”“文学”教化之,以“言语”“政事”充实之,一虚一实,有道有术,哪里只局限于研习诗书、考订章句?四科之学涵养心性,经世致用,造就了孔门的“七十二贤者”,他们“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传承经典,或教授实学,或隐居不仕,至战国,七十子之学衍变为诸子百家,汇成东方文化的洪流,浩浩荡荡,奔腾不息,后世至今受其益。
孔子从未自命为“儒者”,他以大宗师的气魄,融古会今,返本开新,不拘一家之学、一派之言,金声玉振,集于大成。孔子身后,儒家成为自有宗旨的学术派别,但如孔子这般纵横开阖的学问气象却越来越罕见。后世儒者,惟有荀子追步孔子,在学问上有“大成”气象,却遭到后世儒者的非难和訾议。盖因荀子不是纯儒,还教出了李斯、韩非这两个法家弟子,有人便从《荀子》书中闻出了异端的气味,韩愈说他“大醇而小疵”,朱熹更为严厉,直斥其 “全是申、韩”“只一句‘性恶’,大本已失”。
韩愈非难荀子,其来有自,无非自命“纯儒”,且认为儒家有一纯而又纯的“道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如就儒家内部传承而言,韩愈之说,虽有偏见,尚有几分道理,但若就中国文化而言,此种“道统”之说无疑见木不见林,见流不见源。
如孔子再世,他也难以同意:华夏文化仅仅窄化为儒学,儒学又仅仅窄化为以孟子为代表的“心性之学”。
遗憾的是,继韩愈而起的两宋“理学”更加窄化了儒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已然排斥了诸子之学,华夏学问奄奄一息,宋代理学家又在儒学内部排定次序,贬斥荀子,抬高孟子,至此,儒学可谓“纯而又纯”也!
理学大兴之后,一反孔子的罕言性命与天道,儒生们开始大谈 “道体”“理”“气”“心”“性”“阴阳”“鬼神”,其术语之繁杂,与佛教名相不相上下。概念的世界拯救不了现实的世界,理学兴起之后,汉民族反而两次亡于异族,文脉不兴,武德不振,直到了残山剩水的境地,不禁令人唏嘘长叹。
理学家的迂阔也到了让人发笑的地步。李自成大军逼近北京之时,崇祯皇帝召集百官问策,理学家刘蕺山上奏说:“陛下心安,则天下安矣。”放在平时,此言堪称至理,而今日何日兮,国难当头,存亡未定,最需要的是拿出办法和计策,什么“心安则天下安”,全是正确的废话,以此貌似机锋的话敷衍帝王,真可谓山穷水尽了!后人讥嘲理学家的无用,说“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不为诬枉。
当儒家堕落为文字上的考据者,心性上的修炼者,道德上的裁判者,这意味着“小人儒”的时代到来了。由此想见,孔子当年对子夏的告诫,绝非空发,而是切切实实打到了儒者的七寸之处。
任凭“小人儒”如何蛊惑,儒家的有志之士自有其天地,自有其怀抱。诸葛亮于大乱之世奉行法家申韩之术,曾国藩精通理学却又深体妙用老子之教,周恩来早年对道家亦情有独钟,拈出了“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的道家精义……纵观历史,凡能成事者,哪有什么“纯而又纯”的儒家?
“道”如大海,诸子如河流,百川终将归海,终将激荡起华夏文化壮阔无边的波澜。在今日,我们须有更广阔的心胸,去吸纳诸子、佛法乃至西学,这是“有朋自远方来”的喜悦,这也是“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博大变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