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丝路 西行万里
——从长安至敦煌 走一段玄奘之路
2018-08-03郑丹延
郑丹延
坐在车里,远远看见前方转弯处的火车头,很快又望不见。
车窗外时雨时雪,偶尔有零散的双峰驼,低头在积雪的枯草地上找些什么。这是河西走廊的黄昏,南面祁连山终年积雪,始终笼着阴郁厚重的云霭,绵延千里,天山一色,起伏不定的山脉轮廓隐约可见。前方,张掖将至。
这是此次丝路之行的中间一段。唐太宗二年(公元628年),有个29岁的年轻僧人,发愿西行求法,直探佛学原典,力求一统中国佛学思想的分歧:玄奘自长安出发,取道秦州(天水)、兰州、凉州(武威)、张掖,潜行至瓜州,再经玉门关越五烽,渡流沙,一路坎坷向西,既无白龙马,身侧又无孙悟空、猪八戒、沙僧相随。他花了数月走完这段路程,而我,用了半月有余。
秦中自古帝王州
暮春时节,我由上海飞抵西安,入目一片繁华。
四大古都之首、国际化现代大都市、杂糅的中国式历史名城……此八百里秦川中心地,身上标签甚多。国内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城垣,就在这城市中央。巨大坚固的明城墙,好似一条龙,画地为城,将那城和人牢牢守住。然大明宫不再,有的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地铁穿城而过。任世事变幻、沧海桑田,大小雁塔仍禅定地坐看车来人往,也还是千年前那大气内敛的模样。
我住南门外,和明城墙隔着一道护城河的距离,老司机们管那叫南郊。城墙近在咫尺,墙体既宽且大,总长近14公里,不仅能行车,还能办马拉松赛,料当初的古人也无法想象它几百年后的用途。租了辆自行车行于城墙上,走走停停,探探城墙内外,数数还剩哪些个青砖灰瓦老式建筑,有些望眼欲穿,又无端溢出点丝丝遗憾。不经意回头,城门口着汉服的姑娘们三三两两,结伴嬉戏。落日余晖中,隐约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诗句入耳,想来那姑娘和我一般,向晚意且舒。风乍起,恍惚间,今古交错,在这一瞬。
关中有八景,灞柳风雪、曲江流饮、雁塔晨钟为其三,可惜此行无缘再见。等进了各大博物馆,看一遍上至夏商周、下至明清的文物,才明了自古帝王都傲视天下的底气和霸气。然繁华易逝,转眼成空,未随帝国的消亡而湮灭的,也许只有这座城、数十座的帝王陵寝、鲜活的历史人物和那浩瀚的文物、经书们。
公元628年,没有任何通行证件的玄奘混在受灾缺粮的百姓队伍中,偷偷溜出了长安往西去。此前,他西行取经的要求被唐玄宗驳回。而今,我将自西安始,走一段玄奘之路。
丝路咽喉 河西走廊
大散关往西一百多公里,便至天水。据载,玄奘曾“至秦州,停一宿。”羲皇故里的美誉从来不少,当地人说,金张掖,银武威,金银不换是天水。天河注水,何其珍贵,不知是天水成就了麦积山石窟,还是麦积山石窟成就了天水。
出天水往西,春天越发来之不易。常年蔽日的大风荡涤着尘埃,印刻于车身之上,却也带来丝丝春的气息。较之江南,西北之春意,颇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味,一旦意动,势如破竹,来之汹涌,现之峥嵘,一如张掖大佛寺里那片怒放的梨花,终有常伴青灯古佛后的喷薄而出。
参观张掖七彩丹霞的前一晚,接连三天的雨雪天气倏停。白日里碧空如洗,立于冰沟丹霞的制高点,遥望近在咫尺的皑皑雪山,游者们心潮澎湃。黄昏时分,我们开始搭车进入七彩丹霞景区。西边,远远挂着暮春时节的夕阳,玫瑰色的光芒温柔地铺满大地,洒在身上。身侧,纹理交错的巨大七彩砂岩远远近近,如波浪起伏。又前赴后继,如刀山火海,凌厉炽烈,如孔雀开屏,七彩翻腾,好似被打翻在地的调色盘,斑斓异常。有人自敦煌南下,先参观了雅丹风蚀地貌,却只对眼前斑斓的七彩丹霞念念不忘。前者恢弘气魄,后者斑斓梦幻,何从取舍?山色无定姿。
一路向西,车辆路过号称世界风库的瓜州(改名前为安西县)。据说,由于没有通行证件而违禁西行,官方发布通缉令,玄奘不得已秘密出走,白天休息,夜里赶路,风餐露宿才到达瓜州。瓜州刺史独孤达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便热情招待他。一个月后,凉州追捕玄奘的公文到达,州吏李昌感动于玄奘立志取经的精神,当面撕毁通缉令,促他尽早离去。正巧有个叫石磐陀的胡人,愿意受戒为徒护送玄奘偷越边界。
正是红柳花初放之际,满目萧索的戈壁滩上,东一簇西一簇,或粉或紫,常伴不远处数百年来荒废沉默至今的锁阳城(苦峪城)。我想象不出,那样不起眼的、串起各种肉串的暗色树枝,就是眼前那片花满枝头的美丽植物。纵使遗址万般荒芜,也敌不过红柳花怒放的春意,只是不知红柳花开满枝的时节,城里将会是何模样?城边进行着一项巨大工程,我好奇地向景区工作人员打听,才明白修建的是防洪堤:由于锁阳城近疏勒河水系的一条古河道,地势南高北低(南有祁连山脉,绵延上千公里),季节性强降雨后连沙带水冲下来,易被洪水淹没,因此堤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登上城垣而远眺,满目沙丘、瓦砾堆、断墙、骆驼刺、红柳花……面朝祁连,那刻春暖花开。不负“世界风库”之称,一阵大风突至,几人被吹得几乎无法立足,狼狈间却发现有数个龙卷风正经过城内外。苍穹之下,黄沙被风纠缠着,裹挟着一切,极速旋转着,接天连地,自东北向西南,自顾自地缓慢移动,强悍又霸道。静默远眺,略为不舍地目送大风远去,一颗心仍雀跃不已,待转身,再看城外孤立着塔儿寺——千年前唐玄奘讲经月余的地方,听工作人员讲述一些远去的事:“塔内本中空,曾塞满经书。20世纪初俄国人将经书掠夺一空,由于来去匆忙,经书洒落满地,有的被风吹走,有的被当地村民捡拾后当柴火烧了。”下城桓,搭车行至城中央,步行走向塔儿寺,边走边低头看地面,不死心地似乎想从被掩盖的地面下找到些老旧物件,又觉得自己可笑:“多少年了,那么多人,早就消失殆尽。”
丝路明珠 沙漠绿洲
敦煌的影响力如此之大,以至于在我还未听说敦煌莫高窟的很多年前,便看过飞天的模样和那绝美的壁画。一部《九色鹿》,让年幼的人心有所向。心有所向,必有所往,只是人们所追寻的,是月牙泉,是鸣沙山,是这些壁画塑像本身,还是历史烙于敦煌身上的印记和赋予的名气?汽车载着我们往鸣沙山东麓驶去,数十米高的断崖上,密密麻麻的洞窟分数层排列,九层楼位居正中,颇为醒目。周围虽是沙海,景区内却一片苍翠蓊郁。一踏入窟内,不见了浑身的燥热,眼前是跨越千年的壁画塑像,美轮美奂,精彩卓绝,只是那场避不开的空前浩劫,叫人越了解越痛心。
从酒泉雅丹地质公园到汉长城,至玉门关,再至阳关,人随车晃动,车窗外除了或黑色或土色的戈壁,无他。中途远远望见一两个土垛,等近了我才知是汉长城。任千年的风吹日晒,东西走向的长城蜿蜒逶迤,绵延不知何处,唯墙里的芦苇清晰可见。车拐了几道弯,行一段路,又走过数个沙包。蓝天白云下,那个厚实残破却又名气十足四方形土城遗址,就这么静默坐立于戈壁滩的狭长地带中——一个砂石岗的制高点上。走进墙内,我有些茫然,脚踩沙土,似能感受数千年前夯土的分量,却无法窥得玉门关盛时之容貌。春风不度玉门关,但我想象中的不毛之地,南边就是一片盐碱沼泽地,大片丰茂的枯水草已开始泛绿。我拿起相机打算留住这片水域的珍贵瞬间,恰逢取景框里出现的,便是一只半蹲于水里的黑白杂色飞鸟。发愣间,鸟扑腾着飞远了,留几圈涟漪散开再散开。不知千年前那个孤单的背影,是否曾驻留河边:偷渡玉门关后的石磐陀忽然变卦,不愿跟随玄奘继续前行,于是,玄奘放他回去,孑然一身,牵一瘦马,孤行茫茫大漠。
夕阳已坠,徒留空城,转身再看一眼:曾经的军事要塞,眼前的断壁残垣,北边的疏勒河故道,历史的尘埃终随西北蔽日的狂风消逝于这片土地间。
只是西行万里,终有归期。我想我脚下踩的地,莫不是前人走过的路,或玄奘,或石磐陀,千年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