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家朱德庸:尝试抵抗人性中的“微小邪恶”
2018-08-01朱德庸
□ 朱德庸
我不想再回到童年
我马上58岁了,这几年可能真正地步入人生反省的阶段。我开始问自己一个问题,我会不会选择再重新年轻一次,我想大部分人的答案可能都是愿意,但我自己的答案是,我不想再回到童年。
我不愿意回到童年,可能因为我受不了微小的邪恶。在整个成长过程里,我碰到的都是人们散发出来的很微小的邪恶,而微小的邪恶让我有了非常不愉快的童年。
小时候,我长得其貌不扬,对很多事情的反应其实非常迟钝。光是这一点你就很容易受到同学的排斥、排挤,而他并没有什么理由对你那样做,但他就是忍不住会这么做,当时可能没有一个确切的名词,现在有了,叫做霸凌。霸凌有各种方式,甚至不用去碰你,光是把你孤立,本身就是霸凌。
我舅舅过年前到我们家来,先给我红包,也给我哥哥红包。因为我哥哥不在,他就说,你把你哥哥红包代收。我说好。过了几天他打电话找我妈妈刚好是我接的,他就讲一句话,“给你哥哥的红包,没事……”他虽然没有讲出来,但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我托你转给你哥哥的红包,你可不要自己吞掉了。我能够感受那种全然的鄙视。为什么会这样?我认为就是人性里面的一个小小的邪恶,我不信任你。第一,你长得不好看,甚至你长得就是天生讨人厌的样子。第二,你成绩很差,所以你一定不是好孩子。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接触过所谓大恶的人,但是那种带有微小邪恶的人其实从来没有间断过。我的许多作品里都在表达微小的邪恶。
五年前,我知道自己有亚斯伯格症(注:属于一种发展障碍,其重要特征是社交与非言语交际的困难,同时,伴随着兴趣狭隘及重复特定行为)之后,我接受,也原谅了自己的小时候。
当兵的时候最自在
我从小就是一个不被重视的小孩,从来没有人对我抱过任何希望。我小时候很喜欢画画,唯一支持我的就是我父亲。当时整个社会氛围就是想画画,就准备饿死。直到我当兵前,一次很巧的机会,有杂志跟我邀稿,我画了。
等我服完兵役,我画的《双响炮》竟然就火了。对我来讲,漫画是可以满足我、甚至修补我破损的内心和灵魂的方式。我不停地画,只要透过我的画得到一切肯定。那个时候,我画到最多可能有十几个专栏。我不但画专栏,广告代言找我,用漫画做信用卡的,我也做;台湾当时最火的一家百货公司用我的漫画做橱窗,我也做。最后我的生活里只有工作,当我停下来,才发觉其实我已经变成一个工具了,后来那几年我不想画了。
我从来没有习惯过所谓的成名,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成名这件事情。我很少出去应酬,所以也没有办法享受到所谓的名气。我的童年从来没有受过褒扬,一直都是在自卑中过下去的。我没有办法享受名气,因为会让我不自在。
什么是我最自在的时候?只有在当兵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成名,更重要的是,服兵役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是。
我们那个时候要当一年十个月的兵,在一年十个月的岁月里,它强调,你是不存在的。如果班长问你,“你为什么那样做?”如果你说,“我想可能这样子……”班长就会骂你,“你根本不需要想,你知道吗?”
这几十年,商业化毁坏了大部分创作者,真正的创作者越来越少。我跟一个朋友吃饭,他问我:“你现在还这样子,拿一支笔在纸上面画吗?”我说“当然,还是这个样子”。我不希望创作过程里有任何东西阻隔了我跟笔、纸之间的接触。用电脑去绘图,没有办法实际接触到内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