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42岁的盲人小女孩
2018-08-01□袁凌
□ 袁 凌
我一直没写王清兰的故事,找不到起眼的下笔地方。她给我打过两次电话,头一次是过后没几天,第二次是隔了一段,我都没有接,不知道怎样对她开口
走出达州火车站,天下着连阴雨,遍地积水。王光伟在站口接我,他的火车从渠县过来,早到两个小时。我们去一侧的小店吃了饭,人来人往的地上满是稀泥。王光伟说他两个月前来过一次,当时王清兰的养父刚刚查出癌症,到现在也没敢告诉他。
王光伟是我在采访渠县曾令全收养智障奴工事件时遇见的爆料人,他和一些残疾人有联系。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的从达州打来的电话,说自己叫王清兰,是王光伟介绍的,要我救救她。
她是达州乡下的人,九岁时患了脑瘤,家里一直无钱治疗,压迫视神经渐渐失明。现在她已经四十多岁,医生说再不做手术活不长久。
我让她发照片过来,她失明不会操作,是王光伟去她家照了发来。照片上她的个头矮小,拄着一根齐人高的拐杖,双眼外观正常却无神,面容也像是个头一样,停留在九岁女孩的年龄,却又掺杂着一丝无可避免的衰老,有种奇怪的不协调。
她说自从得了脑瘤,自己没有长过身高,也没有发育。但她的智力是正常的,知道自己已经四十二岁了。
我感到为难,在她的故事和这张照片上,找不出什么可以打动人的地方。而这是一个求助故事必需的。单单看年龄也过气了,如果是她九岁得病那年求助,人们会觉得捐点什么更值得。因为她的语气,我还是发了一个把她的病情连同照片发了一条微博,说是“一个42岁的小女孩求助”。这似乎是她看起来唯一的特别之处了,但却遭到寥寥几条留言的嘲弄,“42岁的小女孩?我没见过”。我没有把这个结果告诉她,在王光伟和她本人一再请求下,我答应为她写一个故事,但需要在去她家看过之后。
事情已经拖了一年多,中间她两次打电话给我,说自己的头感觉更昏了。现在好歹我出差到重庆,有了就近过来的机会。
走出馆子仍旧下着雨,还刮风,像缠人的线一样往人身上绕,我们在狭窄的公交岗亭下躲避。去的地方在渠江对面,偏远不通公交,王光伟在叫摩的。他说自己知道行情,但因为下雨天,叫了两辆都涨了一倍价钱,说那边的路差,谈不拢。想到要在下雨天坐摩的十来里地,我已经感到了浑身湿透的凉意,拿出手机看看,还好本地有滴滴快车,问了王光伟地址,试一下还叫到了。
王光伟说的地址是一个什么厂。快车驶离城区过了金龙大桥,拐弯下了一条顺江的土路,发黄的荒草掩没一半路面,如果坐摩的来,难免一身泥水。雨中江面蒙蒙,这就是海子诗中说的那条混浊的大江,也是他说的淋湿了一切的雨。颠颠簸簸走了很久,到了导航上定位的地方,是在一幢像是老工厂礼堂的建筑附近,王光伟说还在前边,但司机不肯往前走了。
这座礼堂连同整个厂区看上去已经废弃,铁闸门和礼堂墙壁上留着褪色的五角星,每天只有早晚各一趟公交来到这里。下车的时候我一脚踩在水里,险些没过脚背,往前走的便道中间全是积水,只能蹭着两边高一点的边儿走。离开了老厂区就是农民住户,王光伟给王清兰家打了电话,我们走到王家院子的时候,看到王清兰和她母亲站在大门上眺望,尽管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和照片上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似乎衣服也是同样一套,或许失明使她无法增添照片没有的活气,夹衣露出的一抹紫色衣领,是唯有的颜色。妈妈和她有点挂相,神情上更多愁苦,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我们走进堂屋,这是一间寻常农家空荡的屋子,中堂有祖宗神龛,其它没有像样的家具,侧面摆着一副旧沙发,看来是因房子窄兼作客厅了。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佝着头,看到我们进来也没抬头,他的手按在肝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呻吟,看起来一直在忍受痛苦。这是王清兰的继父。
王清兰最初和妈妈住在山上,生父病死后,跟着改嫁的妈妈来到这里。王清兰说继父对她不错,只是穷,没钱给她出手术费。眼下他自己得了病,住了几天院又回家了。
我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先问王清兰的病历,还是眼前这个男人的。但对于他的病情不能说实话。他勉强回答了两句,似乎是真地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我想含糊地安慰,但说不出口。王清兰的病历很多已经丢失了,剩下的几张B超片子上,看得出颅骨内肿块的阴影,随着年份推后越来越大。没有她得病之前的照片,想必在迁徙中丢失了。对于一个想要打动人的故事,这些超声波片子也帮不上多大忙,我也不怎么看得懂。
我到两间偏房里转了下,厨房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堆带叶子的萝卜。母亲过来要给我们做饭,我止住了她,说一会就走。院坝里空荡荡的,跟当初在照片上看到的一样。远望出去,隔着渠江是一座工厂,有很多曲折的管道,几座大烟囱,但也没有很浓地冒烟,有一点烟消失在蒙蒙的雨雾里了。偶尔能听到火车驰过的声音,我想到每次夜晚路过达州,看到的黑暗中闪着灯光冒着蒸汽的工厂就是它。王清兰也走到了门上,似乎是在眺望这座厂子,王光伟说,这是达州钢铁厂,这两年不红火了。
我们打算回城,找不到摩托车,打了快的也没有车来。后来还是往回走了一截,搭了一辆老工厂区居民的便车。王清兰和母亲站在门上送我们,继父仍旧呆在堂屋里,佝头坐在旧沙发上,按着自己的肝部。
回到城里,我们去了一家盲人按摩店,王清兰偶尔会来这里。两个盲人合伙开了这家店,给王清兰捐助过,“尽一点点力量”。王清兰来店里学过按摩,可是她个子太矮,手劲不足,没法从事这行。先前在家里提到这处按摩店,王清兰的神情就变得活泼起来,大概只有在这里的盲人中间,她能感到一点开心。
以前王清兰还出外卖过唱,到过渠县,王光伟就是在渠县火车站认识她的。她中气不足,唱得不动人,外貌也没有特别之处,丢钱的人少,后来只好回家。
我和王光伟在按摩店分手,登上了当天去往陕西的火车。连绵的秋雨,打消了我在这座城市过上一夜的心思。
我一直没写王清兰的故事,找不到起眼的下笔地方。她给我打过两次电话,头一次是过后没几天,第二次是隔了一段,我都没有接,不知道怎样对她开口。快过年的时候,王光伟给我打了个电话,说王清兰的继父过世了。这件事情,王清兰自己没有告诉我,她也没再和我联系。
不知道她的病情现在如何。她的故事,似乎确实找不到一点值得写下来的地方。我想这是需要把她写下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