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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 家

2018-08-01秦祖成

长江文艺 2018年13期
关键词:大儿子张大小儿子

□ 秦祖成

一到连阴天,张大芬心里就犯起嘀咕:这鬼天!老头子腰肌怕是招架不住吧?

此时,张大芬靠在大门上,朝对面小儿子家张望。她住在大儿子家,在公路边上,是新盖的楼房。小儿子家在对面的山腰上,隔着一条河,有半里山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站在自家门前,隐隐约约看得清。自打住进大儿子家后,她就养成了习惯:每天朝对面的半山腰望几阵子。

他的老伴儿跟小儿子过。以前,两老住一起,吭吭哧哧生活了大半辈子。现在老了,很老了,老得干不动活儿了,两个孩子提出来,说要分家,一家养一个。劳碌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如今动弹不得了,是该歇歇了。

关于分家,起初,老两口是不同意的。两个儿子也提出过请人照料,毕竟自家孩子各有各的事。但想想,他们还是觉得不妥,儿子都在身边,哪能找个外人来照料?这让村里人怎么看?但分家,又面临一个难题:两位老人,谁跟谁呢?真是左右为难。让老两口挑,他们支支吾吾。老大在外搞建筑,家境好,生活上自然能享福;老二呢,在村子里晃悠,没挣多少钱,家庭条件一般。让老两口选,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们不好拿主意,只好把决定权交给儿子。两个儿子,看看老父亲,又看看老母亲,沉默着,也拿不定主意。关键是不好拿主意。最后抓阉决定,大儿子选中了母亲,小儿子选中了父亲。作出决定的那一刻,两个老人眼神都有些落寞。是不满意吗?这当然不是。大儿子似乎看出了他们的情绪:没事,妈你要是不愿意,那就让父亲跟我过吧?二儿子也跟着说:实在不行就换呗!原以为这样两位老人会欣然接受,没想到他们还是一脸落寞,甚至有些落魄的神情。

这让两个儿子死活想不通。

干不了活儿了,动不了了,如今,儿子们要让他们享清福,他们反倒犹豫了。在两个儿子的一通说教下,最终,老两口还是选择了分家,按规矩办,母亲随老大,父亲随老二。算是完成了一桩使命。

生活一切重新开始。

分家后的第一天,生活就发生了一些变故。午饭炖了腿骨汤,吃饭的时候,张大芬心不在焉,大儿子问她想什么?她吞吞吐吐地说:老头子怕是还没吃吧?大儿子别了她一眼,妈你也是,都分开住了,你安心过你的,操的不是心,你还怕爸饿着了?张大芬看着儿子,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匆匆吃罢饭,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她的卧室在侧边,大儿子盖的两层楼房,三大间,楼房边上还盖了两间偏房,一间用来做厨房,另一间以前放的杂物,现在腾出来给张大芬住。她觉得这样挺好,住楼房总觉得悬在空中,让人不踏实。住在偏房,行走方便,也接地气,和她以前差不多。

她并没有进屋。她靠在偏房门柱上,朝对面望着。对面半山腰上土瓦房里飘出一缕缕淡淡的青烟,大概正在做饭吧!她在心里嘀咕着。这么愣头愣脑地看了一阵子,她又起身进屋,收拾厨房,看到瓦罐里还有半罐腿骨汤,她又愣住了神。要不要给老头子端点去?洗毕碗筷,她朝大儿子家瞅了瞅,发现大儿子在打麻将,儿媳在拨弄手机。各自忙着,都全神贯注。她觉得这是个机会。她很迅速地,用保温盒盛了汤,拿一条毛巾盖住,夹在腰间,尽量不让人看到。她忽然觉得这会儿腿脚灵便了。不大一会儿,她就来到了半山腰。她激动地摸了摸怀间的保温盒,还滚热滚热的。她有些兴奋。走到二儿子门前,她却有些战战兢兢。稍稍喘了喘气,她悄悄朝门里面看了一眼,正好,只有老头儿一个人。老头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正在吞咽着碗里的饭。桌上有一盘青菜,有一碟酸菜,还有一碗蛋汤。老头儿吃得很慢,吃得很苦闷。

看到这一幕,张大芬忽然有点酸酸的感觉。才分开一天,老伴儿就过着另外一种生活。她轻轻地凑过去,放下怀里的保温盒,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热气腾腾的骨头汤喷着香气,扑鼻而来。老头儿木木地看着张大芬,竟一时语塞。张大芬忙给他碗里添上汤,让他美美地吃一顿。喝完汤,老头儿问张大芬:你来做啥子?张大芬瞪了他一眼:你个傻老头子,我不是给你端汤来了吗?老头儿张开嘴笑了一下。

这时,二儿子进屋看到了张大芬,他并没称呼她,直接来了一句:你跑过来干啥?张大芬躲避着儿子的目光,慌忙拿起保温盒往怀里塞。二儿子看到老爹碗里的骨头,知道是给他端汤来了,不耐烦地说:你在老大那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生活,掺和到这来干啥?放心,我不会虐待老爹。

张大芬只好悻悻地走了。老头儿起身,看到老伴走老远了,才慢吞吞地颠进屋。二儿子喝斥着:已经分家了,你跟我过,好也好,坏也好,都安安心心呆在家,不要到处跑。老头儿响亮地“嗯”了一声。

张大芬刚回屋里,二儿子快步跟了过来,进了老大的屋。张大芬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竖起耳朵,听隔壁屋里的动静。果然,二儿子说起了她给老头儿送汤的事。不知为什么,此刻她竟有些害怕。她耐着性子听那边的动静。

老二好像有点生气:都说好了,一家一个,你咋假慈悲?

老大在打麻将,手里忙着摸牌,心里盘算着怎么和牌。听老二喋喋不休地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气不打一处来。咋了你?给老爹送点汤,就不行了?

要尽孝你把两老都养着。二儿子似乎不想善罢干休。

老大更没好气:我是他儿子,你也是他儿子,一家一个,天经地义。

实际上兄弟俩说的都是气话。当初大儿子主动提出来,父母都随他过。被小儿子否了,毕竟他也是父母的心头肉,虽然老大条件好一些,但尽孝的事不能推让,不然,村里人怎么看?他可不想给人落下不孝的话柄。一家一位老人,合情合理,天经地义。现在,老人各自有了依靠,各自有了新的归宿,就应该建立新的生活圈子。在小儿子看来,两家各自把老人照顾好,应该互不干涉,互不牵扯。当然,这也是村子里早已定下的规矩,早已俗成的规定。

趁着和牌下庄的工夫,老大来到老太的屋里,对着张大芬没头没脑地喝斥:你搞的啥事,已经分开了,你好好过自己的,就不要操心老爹的生活了。

张大芬看着儿子冷冰冰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要说,张大芬也算是个贤能女人,老伴年轻时在村上修公路伤了筋骨,落下了一身劳伤,一变天,浑身疼,干不了重活,家里全靠她苦撑。三个孩子,她一手拉扯大。老大是个女儿,张大芬并没打算让她念太多的书,在她们村里,女孩子大多上完高中或中专,在外谋点事,找个婆家,就到头了。做父母的,也算尽心了。可女儿却偏偏不循规蹈矩,从小学习出奇的好,一口气念完高中,又一口气读完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做了个城里人。成家后,女儿接过老人几次,但他们都没去。用张大芬的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要她在那边过得好,做父母的,也就心安了。两个儿子倒让她省心。学不肯上,早早地混迹于社会。好在,两个人虽然走着不同的路,但都没步入偏路、邪路。大儿子这些年出门搞建筑,带着一帮人走南闯北,手中渐渐阔绰了起来。小儿子自从娶回一个斯斯文文的云南媳妇后,就再没出过门。据说这个云南姑娘紧邻越南,有越南妹子的范儿,斯斯文文的,说起话来声音很嗲。见到这么可心的媳妇,老两口自然高兴得合不拢嘴。张大芬将他们的祖屋卖了,给小儿子办了一场场面很大的婚礼,满村的人几乎都来了。在农村,但凡有红白喜事,都会不约而同赶来,吃上几天的酒席。虽然热闹,却也是烧钱的事儿。为这,大儿子还生了好几天的气,说娘偏心,对待两个儿子没有一碗水端平。当初,他结婚时,父母一分钱没花,都是他自己在外挣的钱,自己出彩礼,自己摆酒席,就连生娃儿都没让父母拿一分钱。见儿子埋怨,张大芬自顾笑着,谁让你比他有出息呢?大儿子也不示弱:有出息也是自己拼出来的,那都是一分一分的血汗钱。你不心疼吗?这么说着,张大芬眼里噙着泪,压低声音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事实上,大儿子心里明白,天下父母大概都是这样,在子女面前,没有绝对端平的“一碗水”。他想起一位远房亲戚长期因病卧房,这位亲戚也有两个儿子,老大条件差,亲戚把家里的财产都悄悄分给了大儿子。小儿子呢,十分孝道,家庭条件又好,主动把亲戚接到家中,悉心照料。哪知,卧在床上的亲戚口口声声念叨老大可怜。小儿子说你都病成这样了,安心养病,不用担心他。结果这位亲戚在小儿子出门之后,爬到窗台上,纵身一跳,留给小儿子一生的遗憾。

大儿子能理解父母的心。他更加勤奋地赚钱,逢年过节,把该尽的孝尽到。这一点,张大芬自然心知肚明。在卖掉祖屋后,张大芬和老伴儿挤在一间老旧偏房中,大儿子看不过,要他们随自己住。结果,小儿子不同意。说自己家房子虽然破点,但也宽敞,够二老住。实际上,张大芬也不想住楼房,但也不便说住小儿子家。见两个儿子争相“收留”他们,不管是假意还是真心,内心倒生出几分感动。

张大芬是个闲不住的人。随大儿子生活后,打扫屋子、蒸饭烧菜等等,里里外外的琐碎活儿都是她干。她也乐意干。一闲下来,她就朝对面张望,心里想着老头子吃了没?衣服洗了没?被子晒了没?操碎了心。忙起来,就会不知不觉忘掉。上午不到十点,张大芬就要开始忙中午饭。以前她们两老,是不分中午饭和下午饭的,只有早饭和晚饭。早上起来,东忙一阵、西忙一气,九十点钟的样子,才开始吃早饭。到了下午,差不多四五点钟,再吃晚饭。一天就两顿饭,也不觉得饿。农村庄稼人,沿袭了多年,都是这样,一大早便到田地干活,九点吃早饭,下午吃晚饭,晚上饿了再吃一顿,没饿就不用做饭。到了大儿子家,他们要吃早餐,八点钟左右,儿子儿媳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就要忙着吃。然后十二点午餐,晚上六点左右晚餐。生活很规律。现在,农村差不多都不种地了,不用操心庄稼,好像大家生活都很规律了。张大芬早上一般不吃,有时嚼一点头天晚上剩下的米饭锅巴,到了十二点,正儿八经地吃一顿。

现在十点差一刻,她开始淘米。米要泡一会儿,煮起来软软的,吃起来才香。今天中午,她要做土豆饭。上次,她做了一顿土豆蒸米饭,儿媳妇念叨了好久,说好吃,好吃得不得了。土豆切成小块,在锅里倒点油,灶里添上柴火,炒一会儿后,把煮好的米饭倒在土豆上面,用小火焖一会儿,直到锅里土豆变黄。这时,锅里会散发一阵阵清香,老远都能闻到,张大芬记得儿媳妇吃了好几碗。儿媳妇是湖南的,爱吃辣椒,嘴馋得很,用年轻人的时髦说法,是个吃货。张大芬刚住进大儿子家时,儿媳妇做了几顿饭,菜里放了很多辣椒,张大芬吃不好,她也吃不下。后来,张大芬做饭,没想到很合儿媳妇的口味,儿媳妇吃得很开心。不知为什么,张大芬吃饭总是吃得很少。好像胃口总是不怎么好,想吃也吃不下。有时候,儿媳妇买了好菜,让张大芬做,结果张大芬并没有吃。这让儿子很不解,问她怎么了?她说不上来。“难道我们刻薄你了?”“当然没有。”实际上,她是想起了老头儿,她生怕老头儿吃不好。她多么希望老头儿能和他一起坐到桌上,一起吃饭。

洗完米,她开始择菜,择了芹菜和大葱。她要用芹菜炒瘦肉,还要煎一个豆腐。很久没吃豆腐了,早上她买了一斤豆腐,准备中午煎一盘。她还泡了干菜,是青萝卜芽切碎后晾晒的干菜,用干菜炒肥肉,香喷喷的。这个菜她经常做,儿子儿媳也特别喜欢吃。儿媳说以前他们从没做过,这个菜好吃,以后经常做。张大芬隔几天会做一顿,一是满足儿子儿媳的胃口,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老伴儿喜欢吃。别看老头儿牙不好,但他特别喜欢用这个菜拌饭,拌在碗里,吃饭香得很。以前,见老伴儿把干菜拌在碗里用嘴磨来磨去,张大芬气不打一处来:牙都磕不动了,还磨啥干菜?

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这么多年一起生活,他坚持的、他喜欢的,她偏偏讨厌。如今,分开了,各过各的,不在一起生活了,她反倒喜欢起了他喜欢的东西。比如煎豆腐,老头儿以前就爱吃,她也经常做。

她打算生火,忽然听到门外窜来一阵声响。是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声音疲沓而急切,张大芬正要起身,一个人影蹿到了门边。那是她十分熟悉的身影。张大芬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确信,又使劲揉了揉眼睛。是他!真是他!张大芬匆忙起身,朝门口奔去。这有点像热恋中的情人,想伸手牵住对方的手,却无法付诸行动。他们的手,挪到胸前,想伸出去,却愣住了,木木地看着对方。“死老头子,你咋来了?”说这话的时候,张大芬的眼神在老伴儿身上扫来扫去,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咋了,不能来啊?”老伴儿并没生气,反倒咯咯地笑着,笑得慢吞吞的,有些意味深长。张大芬也忍不住笑了笑。两个人一边笑,一边用眼神扫视着对方。眼神碰到一起,又迅速地躲开。终究,张大芬还是走到了老伴儿身前,凑拢,嗅了嗅他身上的衣服,又扯了扯他的衣袖。笑着说:你还知道穿件干净衣服啊!老伴儿得意地一笑:我天天穿的都是干净衣服。

看把你高兴的,还不是儿子孝顺。说完,张大芬不停地嘘寒问暖起来,吃得如何?睡得咋样?叨叨不停。

老伴儿好像有点厌烦了。你总是这么爱唠叨,我好得很!好得很呐!

那你跑这来干啥?张大芬剜了他一眼。

我这就走。老伴儿似乎有点儿生气了,他弹起身子,见张大芬走拢来,又悻悻地立在那里。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张大芬的唠叨,也已经习惯了她的“刁蛮”。不管对和错,他总能做出让步,甚至是最大的让步。就拿这次分家来说,两个人推了好半天,他让张大芬选一家过,张大芬让他定跟谁过。最终,推来推去,没个结果,只好抓阉决定。

见张大芬准备生火做饭,老伴儿摸到灶边,“我来帮你生火吧!”张大芬说:“你还有这能耐?”

“你小看我?现在人老了,跟着儿子一家过,下不了地,干不了活,只能生火、烧水、扫扫地。反正不能闲下。”说起这些,老伴儿好像来劲了。

咋就不能闲下?这个话题让张大芬自己都无言以对。老伴儿说,自打住进小儿子家后,儿子儿媳就叮嘱他,身体不方便,安心在家休息,吃好玩好就行,别的啥也不用操心。可是,这样在家闷了一整天,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老伴儿心里憋得慌。儿子见他愁苦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说:咋,跟我过不开心?老伴儿没再说什么,一只小花猫跳到他怀里,他自顾逗着小花猫玩。自此,他尽量不让自己闲下来,比如打扫院子,扫一阵子,歇一阵子;看一气对面,再看一气天,时间就慢慢地耗过去了。好在,儿子儿媳并没有说什么。时间长了,他就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了。比如生火这种事,以前从来没干过,有时想干,张大芬不让他干,说他不是生火的料,他只好远远地躲着。

现在,老伴儿坐在灶堂前,往灶里添了柴禾,点燃。然后,他拿起吹火筒,对着灶炉里的火星儿吹起来。吹的时候,他用足了劲,大口大口地吹,两个腮帮鼓得圆圆的,像在吹喇叭。年轻的时候,他在村里响器班子干过,是个喇叭手。张大芬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他的,那时她一位亲戚去世,村上的响器班子去办白喜事。张大芬看到他腮帮鼓得圆圆的,喇叭吹得很有劲、很欢实。她记得,他当时吹的是一首《回娘家》,气流匀称,很好听。他吹的时候,摇头晃脑,似乎进入了忘我境地,右手握在喇叭上,手指交替跳动,极富节奏感。那一刻,张大芬心里跳动了一下,又一下。当她与年轻的喇叭手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她的心突突突地跳个不停。没见几面,她就和他走在了一起。

灶里的火焰升了起来,把老伴儿黑乎乎的脸映得红扑扑的。张大芬在锅里炒土豆,土豆在她手中的铲子下跳来跳去,像一个个幸福的小娃娃跳跃着,欢腾着。她抹了把脸上的汗,咧开嘴笑了。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和老伴儿合作做饭。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老伴儿,老伴儿很认真地往灶堂里添柴,一丝不苟,聚精会神。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他如此可爱。

吃饭的时候,老头儿没有上桌。大儿子并不知道他来了,张大芬没告诉他,没敢告诉他。张大芬把饭菜端上桌后,喊儿子和儿媳吃饭,儿子儿媳上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老头儿一个人坐在灶后面,慢吞吞地吃着。张大芬给他留了菜,每样留了一点。当然,他最爱吃的煎豆腐和干菜炒肉,她给他留了不少。老头儿慢慢地享用着。

张大芬似乎心不在焉。她夹了点菜,起身,在门口站着。儿子喊她坐,她哦了一声,说不了不了,我回灶屋吃。然后,端着碗,匆匆地颠到厨房。老伴儿见她端碗过来,站起身,给她夹菜,夹了一块腊肉,是块肥肉,又夹了两块豆腐。张大芬说,别给我夹了,你多吃点。张大芬很少吃肥肉,年老了,消化功能衰退了,胃口差,只能吃些清淡的饭菜。她从来不吃肥肉,现在碗里有块肥肉,是老伴儿给她夹的,她得吃下,愉快地吃下。她果真吃下了。她没想到味道会这么好,既不油腻,又很细腻爽口,在嘴里拌几下,就下咽了。一股香味进了胃里,浑身都很舒服。这是她没想到的事情。

可能是忘了时间,也可能是这种氛围太美好,不知不觉间,儿子儿媳吃完了饭。儿子来看张大芬,端着碗走了这么长时间,他来看看。结果,他看到父母二人都在厨房里。这让他很吃惊。“来了为何不一起吃饭?”大儿子很不开心,“为何不说一声?为何不让爸去餐厅吃?”两个老人像犯了错的学生,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任由“老师”发落。大儿子并不想善罢甘休,“一起吃饭,天经地义,有啥大不了的?像做贼一样。至于吗?”见老头子一脸愁容,张大芬连忙向儿子“认错”,“都怪我,都怪我,是我自作主张没告诉你。”

秋后的一天,小儿子请了一次客,好几桌子,请客的缘由是父亲六十八岁生日。为这,大儿子和小儿子产生了严重分歧,老大觉得老二不该借用父亲生日名义请客,又不是六十、七十、八十大寿,用不着请客。老二的意思是想借父亲生日之机,让大家聚一聚,让外人知道两位老人生活得很好,很快乐。老二虽然条件差点,但爱面子,他不想在村里人面前落下任何话柄。分歧归分歧,酒席还是照办,而且办得很风光。每桌十几道菜,很丰盛。两位老人坐在一桌,邻里老年人陪着,有说有笑,十分热闹。老两口难得在同一桌上吃饭,按理说应该很开心。可是,不知为何他们却并不开心,也没怎么吃菜。每桌人都扮演着各自角色,讲段子的,聊微信的,还有的在拼酒,稀里哗啦地扯着,不可开交!

村里人喜欢斗酒。五花八门地斗。大儿子和小儿子也喜欢斗酒。记得上一次,小儿子从城里买回了几只大虾,把母亲、老大和嫂子接到一起。当时,一桌人,一大桌子菜,一家团圆,本是很开心的事。两个儿子对着碰杯,一杯一杯地来,像在比酒量,没完没了。两位老人木在那里,不知所措,菜也不想吃,话也说不上,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们。平常,他俩生活的时候,每逢过年过节,总期望和孩子们在一起,一家人其乐融融,热热闹闹地过节。如今分开过了,再和孩子们一起,似乎找不到以前那种乐趣了。是什么改变了呢?他们也说不清。他们不希望子女相互攀扯纠葛,斗什么气?为何不能和和气气的呢?

酒席进行了很长时间还没散,那几桌子扯酒的似乎意犹未尽。张大芬他们这一桌,倒是早早地结束了,几位老人各自散去。剩下张大芬和老伴儿,孤零零地杵在那里,坐卧不安。张大芬只喝了一点汤,好像哪里不舒服,她捂着肚子,轻轻地揉了几下,但还是有些不舒服,额头上竟沁出一点汗来。儿媳妇看他们还坐在桌子边上,问他们吃好没?两位老人点了点头。这时,老头儿发现张大芬脸色有些苍白,便握住了她的手。他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张大芬摇了摇头:没事没事,可能是胃有点不舒服。老伴儿知道她这是多年积下的病,从前忙农活的时候,饱一餐、饿一餐的,伤了胃。

老伴儿进屋,拿了毛巾,在温水里烫一下,拧干,给张大芬擦了擦额头。反反复复擦了好几次,张大芬稍稍缓和了过来。这期间,两个儿子上厕所路过时,看到过他们,问怎么了?他们说没事。儿子说有病就治,哪里不舒服要说出来。儿子酒喝高了,声音有些大,把张大芬吓得身子哆嗦了一下。

他们不想惊动子女们。以前也是这样,哪里不舒服,都是自己想办法解决,拖一拖,扛一扛,就过去了。实在不行,吃点药,就没事了。现在,他们随儿子们过,他们更不想拖累儿子们,就算身体上有些毛病,他们也会扛着、捂着,不声张。

“他们要是不养活我们多好?”老伴儿突然冒出这句话。

“不养活我们,我们怎么办?”张大芬随口回答着。

“我们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啊?”

“不得动了怎么办?”

“眼睛一闭不管了。”

说到这里,两个人竟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们也得有个家。”这话是张大芬说出来的。

“我们不是都有家吗?”

“这是孩子们的家。我们的家已经没在了。”

老伴儿听着,似乎感受到一股凄凉。“是啊!我们的家真没在了啊!”他用手挠了挠白花花的头。又说,“人都分开了,还要什么家啊?”

“我们可以在一起。你是我老伴儿。”张大芬双手握着老伴儿。

“伴儿,伴儿,在一起,才叫伴。”这话是他们在心里说的,彼此心照不宣。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但心里早已有了默契。后山有个小瓦房,空着,他们去看过几次。他们觉得,那里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

选自《十堰作家》2017年秋冬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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