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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处的父亲

2018-08-01马金莲

长江文艺 2018年13期
关键词:梅子

□ 马金莲

1

哈子,你超子大跑了,我出去拔鸡,忘了锁门,他就偷着跑了。我知道他像老家时节一样,跑出去要饭去了。我想着既然出去了,那就由着他去,游逛够了也就回来了。谁晓得这都眼看三个月了,还是没见人影子。他爱死哪哒就死哪哒去,没人稀罕他,可你说,他一个超子,拉着个跛脚,颠三晃四的,能跑哪哒去哩?

是田桂花的电话,我一接通,她就迎头砸过来一长串抱怨。只要不打断,她肯定能絮叨到明天。我及时打断,我说妈既然跑出去了就叫去吧,说明心慌了嘛,一个大活人你不可能一直盯着啊,再等等,说不定明儿就回来了。我这儿正忙,玉米地里放水哩!

水从左边渠里分流过来,像一群冒失的娃娃,没头没脑撒着欢儿地往前冲。我家田边这几条小渠,平时缺少疏通,被泥土墉得严重。我昨儿从打工的银川城赶回家后才匆匆清理的,时间仓促,活儿难免太粗,这会儿水过来,我得盯着让淌,哪儿渗水、跑水我要随时堵截,只有等亲眼看着水顺顺畅畅进了田地,我才能放心。

水口子一旦打开,水就失控一样乱窜,我哪有空听田桂花闲叨叨。我不管她还在一个劲儿说什么,就挂了电话,揣好手机,提起铁锨跟上水跑。刚跳过两道田坎,电话又响了。我不接,我妈田桂花就这脾气,打电话缠得很。

水是黄河水,从大渠里引过来,现在正滋润着我家刚刚展开叶片的玉米秧子。

一口气堵上四五个豁口,水流驯服多了,我擦一把额头的汗,长舒一口气,蹲下,掏出一根烟点上,还没抽,电话又响了。我不看,缓缓抽烟。响一会儿,累了,停了。缓过气后又响。这个田桂花,催命哩这是!

我吐掉烟屁股,在裤子上蹭蹭手上的泥,掏手机看,意外的是,来电显示不是田桂花,是兄弟嘎子。

他来电,我得接。我们兄弟平时很少打电话,有什么事在微信上留言,有时他发了帖子,我给点赞。我发了,他也会点。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他粗嘎嘎的大嗓门在“老家微信群”里跟人扯闲谝。自从搬出老家,用上微信,我们之间就逐渐很少用电话方式联系了。今儿月亮从灶火眼里出来了,他记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嘎子,咋了啊?

我冲着电话喊。

喊声太大,惊起田埂上几只麻雀,呼啦啦乱成一团,像一堆被风裹着飞舞的干树叶子,在我头顶上匆匆绕了半圈,向远处落去。耳朵一热,我伸手摸,一团湿乎乎的鸟屎。我不生气,扯一片玉米叶子擦,望着鸟影禁不住笑,畜生,拿热屎砸我啊,被我的粗嗓门吓着了吧,你们真是少见多怪,不就嗓门大了点吗,比这大得多的你还没见过呢。

我们弟兄之间历来都用大嗓门交流,我们从小在吵吵嚷嚷中长大,说话从来没有平声静气温柔和缓的时候,我们都是嚷、吼,长大后这习惯难以改变。我媳妇娶来那时节很看不惯,告诉我,正常人家,一家子人一搭说话,哪有这种腔调?简直不是说,而是在吼。嘎子媳妇娶进门,也看不惯。大妹梅子嫁出去,妹夫看到我们一家人对话的场景,同样吃惊不小。我们从小在一个特殊的家庭里长大,以为世上的绝大多数家庭都像我们家一样,在日夜不休的吵吵骂骂中过日子。新的家庭成员的加入,让我们意识到了问题,原来这么多年以来,我们是在一个畸形的家庭环境里成长的。我们开始试着改变,在新的家庭里,努力地像一个正常环境出来的人一样生活。我们收敛自己,克服毛病。但当我们父母兄妹原来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那种被刻意掩饰和压制的陋习,忽然就会冒出坚韧的触手,像刀刃一样扎着,亲密又生硬地对峙。

哈子,你死哪去了,咋不接电话?

嘎子吼我。

就算我们都是已经有了几个娃的父亲,我和兄弟之间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直呼小名,毫不客气。

我叫他的名字,常见。他这么张嘴就喊我的名字,在已经成年的弟兄之间,并不常见。这也算是我们这个家庭才有的特色吧。就像我们把父亲当面喊大,背过他,从来没人称他该有的称呼,我们叫他超子。

超子,是老家的方言,傻子,疯子,残疾人,不正常,等等意思。范围比较笼统,那些大脑有问题的人几乎都可以囊括进这个词语的外延。

我的兄弟在吼我。

死嘎子。我默喊,忍不住笑了。

就在这一声直巴巴的干吼里,一股火辣辣热烘烘的东西,像眼前这渠里的大水,在五脏六腑间奔突、游走,这感觉里,蕴含着一种底色,叫亲情。亲兄弟间心脉相通血浓于水的亲情。自从搬离老家,移民到这北边地面,我们弟兄已经有半年时间没见面了。

我敢确定,这一刻我兄弟和我一样,也有一种突然涌上心头的感触冲撞着心脏。所以,互相吼过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水流出现了湍急。有段水面上冒起一片白色泡沫。不好,有地方漏水。我从地埂上狠狠踏一脚,铲下一锨土,向着漩涡打转的地方压下去。同时,一条腿重重踩下,凭感觉,我知道笨重的大胶皮鞋底踩到了一处下陷。就狠狠踩几脚,水里泛起泥浆。我看着搅起泥浆的漩涡由大到小,从激烈到平缓,一点点舒缓下去,心头那一抹突然袭上来的温情,也似乎沉淀下去了。

我喊:嘎子,啥事?快说,我忙着哩!

嘎子像埋伏好等我引火的炸弹,马上喊:我也忙,现在谁不忙?超子不见了,晓不得死哪去了?妈哭哭啼啼的,你这当老大的,咋不管?

他的嗓门,比我大了三倍。

嘁——我放声笑。这就是我们兄弟间惯有的交流方式,直接,简洁,单刀直入,从不迂回,也不客套。

我心里很轻松,像脚下平稳而匀速流淌的渠水。

我说:你火烧沟子了吗,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催着打,就为这烂事啊?超子没了,没了就没了嘛,大惊小怪个啥!他乱跑又不是新鲜事,老家时不是常跑吗,叫他跑吧,在外头疯够了,就回来了。

嘎子好像被我的轻松口气给感染了,沉默了一下,跟着笑了,喊:对着哩,你说得有道理,那就叫他游逛去吧,逛够了就回来了,你忙去,我也忙着哩!

通话结束后,我顺着渠沿走,眼前的土地很平整,水流好像也感到了这种毫无磕绊的顺畅,流得舒畅极了。水深处发出淙淙的呜咽。我蹲下看,水面上浮动着波纹,像铺开了一匹素色的缎面,微风从下面吹,缎面上一层一层堆起细碎连绵的纹路。我觉得心情更好了,仰头望一眼头顶的天空,大日头暖洋洋照着,地里的玉米没有一点干渴受罪的迹象,大水沿着玉米漫过,泥土贪婪地畅饮着,泥土中的玉米也在欢快地吮吸着。

眼前的渠水算不上清澈,带着轻度浑浊,是专门用来浇地的,不像水塔里供应的饮用水。泥土和庄稼肯定是喜欢这种含着泥土的渠水的,我能感觉到水流漫过地面的变化,是正在干旱等水的泥土和嫩苗,同时饱饮水分之后焕发的活力,这活力透着浓浓的生命气息。这种气息只有水流才能激发和唤醒,也只有水流才能滋养。

我们从山区搬到这里,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缺水。我们需要这股水的养育,包括人畜和庄稼。要还是在老家,这农历四月,正是急需雨水的时节,偏偏这个季节最干旱,地里的庄稼苗儿眼巴巴地等雨,偏偏总是不下雨。到了这川区,雨水下不下都关系不大,有黄河水呢,隔段时间统一放一次水,庄稼基本上不用担心会因为缺水而旱死。

水面上印出我的脸。水浑,脸脏乎乎的,好像我很久都没有洗脸。水面一闪一闪,面影随水荡漾。脸一扭一扭的,曲折,变形,裂变,弥合。

我忽然发现这张脸不是我自己。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我是熟悉的,熟悉到骨子里。他就是母亲田桂花和兄弟嘎子电话里提到的超子。我的父亲。父亲其实有自己的名字,小名有世子,大名马有世。我弟兄俩跟父亲长得像,嘎子五分像,我能有八分。

这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现在不见了。

我心里似乎有一点那啥,什么呢,是愧疚。是的,确实是愧疚。就算他以前经常往外跑,跑出去就是好几天甚至一两月地不回来,从来不用我们费心去管他,但是我刚才的第一反应和态度,是不是有一点不合适?

确实不合适。我的反应,不是父子之间该有的反应。我们是亲生父子,我身体里淌着他的血液,就算他是个超子,但我能否认自己骨子里流淌一个超子的鲜血的事实吗?

我的身体里淌着一个超子的血。还有嘎子、梅子,我们三个的身体,都来自于这个男人。这是我们的悲哀。从刚懂事起,我们就先后认识到了这件事的残酷和悲哀,要命的是,随着一天天长大,一点点明白人事,这种认识比小时候更深刻,更钻心,更觉得是一种……耻辱。我知道我不能这么想,不应该这么想。可我还是一遍遍地这么想。确实,是耻辱。

小时候,田桂花做熟饭常派我去喊超子回家吃饭。

我有点郁闷,但不去不行。

超子在大麦场里看人下四码。大麦场是全庄闲人没事消磨时间的场所。我看到别人都是凑成圈儿耍,他一个人插不进去,像一股闲风,这儿瞅瞅,那里望望,显得很多余。有人骂他挡住了视线,他嘻嘻地笑。到另一个摊子上,又有人不等他站稳,一把土扬过来,骂他一个超子能看懂个啥,在这里乱扰啥?他不生气,冲人家龇牙,嘻笑。再看看他拖长了耷拉在地上变形的右脚,披在身上的黑色棉衣,和梳得光溜溜的头发,这一份与众不同的打扮,不但没有显示出他的别样,倒更加衬托出了一个超子的滑稽。他永远都打扮得跟庄里的男人们不一样,他不像一个农庄人,像个吃公家饭的教师,他一直在按教师的标准打扮自己。但他哪里知道,这样的打扮更让他成了大家的笑料。

我看着他傻兮兮独自乐呵的样子,心里真是堵了块石头。他连哪个摊儿都凑不进去,永远都是被人嫌恶的多余角色,他自己并不认为是这样,他还是那么高兴。这满场子的人,有谁像他这么傻呢。这庄子里的娃娃,有谁能比我倒霉呢。我是谁的儿子都好,为啥偏偏是这个人的儿子。

哎——我远远地喊——吃饭走,饭熟了!

他抬头看一眼,又低头往人堆里凑,装作啥都没听见。

我知道他听到了,他人傻,但听力正常。

哎——叫你哩,耳朵毛塞住了吗?

他干脆连头都不抬,忙着观战,看得津津有味。

你到底吃不吃?

我忍着委屈,提高了嗓门。

终于他认真看我一眼,反问:你个碎狗日的,叫谁吃饭哩?这一场的人,我晓得你叫的是谁?

我哭笑不得,我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只能喊他回家吃饭,难道我会喊别的男人去我家吃饭。

果然马上就有人钻空子,说,那碎狗日的不会是叫我去吃饭吧?乖儿子,你是不是叫我哩?你把我叫一声大,我就跟你去吃你妈做的饭。

我七窍生烟,杀人的心都有了。这人一句话,把我们全家的便宜都占去了。

我的父亲马有世不胀气,笑嘻嘻冲我摆一下手,说,你们先吃,叫你妈把饭给我扣在锅底里,我这儿忙得很——

那些闲耍的人不耍了,推翻了划在地面上的简易棋盘,一个个抬起头准备看热闹。

有人喊:有世子啊,田桂花的话你也不听?她喊你吃饭,你就乖乖回去吃么,在这儿磨蹭,不怕黑了她又不让你钻热被窝了?

这人的声调拖得很长,嗓门很亮,他是故意让全场的人都听到。

自然,大家都听到了,有人哗啦啦笑。

我真恨不能地上立马裂出个大口子,我好一头扎进去。都怪这个超子,别人一撩拨,他就上劲,比吃奶娃娃还傻。所以,庄里的男人最爱拿他耍笑了。

果然,有人已经问了,田桂花好不好?他瞪大眼睛,拍拍屁股,说,好,好得很,全庄的女人里头,她是最好的。

逗他的人进一步下套,问,田桂花哪儿好?你吹牛哩,她的好谁见了?

超子果然急了,一头就扑向这个套,拧着脖子看着大家,说,田桂花的好,只有等黑了,进了被窝,才能晓得。

闲人们三绕两绕,就将他绕得昏头转向了。

大家接着追问,田桂花的被窝好是好,但恐怕是不好钻的,她不高兴了,肯定不叫你钻,会一脚把你蹬下炕的——

我知道接下来他会在诱导中说出更加不堪入耳的丑话来,急了,大喊:超子,你回不回去?不回去死这儿啊——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大风刮过的嫩树叶子一样,在激烈地颤抖。

我的父亲马有世,他还在津津有味地往一个套里钻,他拍了拍右边屁股,左脚点了一下地,站直了,像一只瘸腿的公鸭子,就算再努力,站势还是不够端直,他右高左低,像一棵长歪了的柳树。

有人乘机又下新套,说马有世,这娃还是你亲儿子吗,咋敢这么教训你哩?

果然,他上套了,狠狠剜我一眼,冲我吼:碎狗日的,拿啥口气跟你先人说话哩?小心我叫田桂花熟你皮子——

我扭头就跑,狂奔,耳边风起,哗啦啦响,我不想听到他还在嘟嘟囔囔骂些什么,反正是一大串一大串。

我不甘心,回头瞪一眼,喊:你个超子,不吃拉倒,偏不叫我妈给你留,等你回来吃屎都没热的了——

他跳着脚在身后追着打,我撒开脚丫子逃。

他那跛脚,哪里追得上我,他一跳一跳,就像一只跛了腿被人追打的狗,样子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可他一点都不觉得耻辱,相反,他追得更来劲了。

身后,闲人们的笑声呼啦啦响成一大片。

现在回头去想,这样的事情,从我能记事起,就经常发生,像吃饭睡觉拉屎撒尿一样多,一样常见。

水在渠里欢畅地跌宕,冲撞,翻跟头,水浪扬起来,落下去,化作细碎的泡沫,我看着水面上的人,他也在看我。这是一个和父亲长相酷似的人,一张脏乎乎的显出沧桑的脸,脸上是被生活反复打磨的五官。我第一次发现它是这样陌生。我拿起铁锨,满满一锨土砸下去,水面上的脸碎了,在水花的摇曳中消失了。我掏出手机给田桂花打电话,我觉得自己该给田桂花打个电话,我忽然想和她说说马有世出门这件事。

2

田桂花接了电话,一听是我,破口就骂。

你个狗日的,你先人跑得不见了,打电话你不好好接,嘎子也不好好接,梅子还关机,你说你们三个,现在长大了,膀子硬了,都飞了,不管我,我没啥话说,你老子的死活你们真不管了吗?

田桂花独有的大嗓门,加上急调子,骂人根本不停顿不换气,噼噼啪啪一大串全扔了过来。

我静静听着,大概过了十分钟,田桂花总算发泄完了,声音平静下来,说,我把远近的亲戚都挨个打电话问了,你大伯家、巴巴家、姑姑家、舅舅家、姨娘家……都说没见人。我实在是想不起他还能去哪里?

我打断她。我说妈我们就根本没有必要问亲戚,哪个亲戚会理他,把他当人招待?这些年他连我亲姑姑家都不去,更不要说旁人家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人都长着一双势利眼,马有世一个超子,没有哪家亲戚会把他当人看待,田桂花也就管束着,从来不叫他去亲戚家走动,他虽然脑子不够用,但这一点上也争气,就连日子最困难的那些年,也宁愿去陌生的地方要饭,很少去哪个亲戚门上看脸色。

人不见了,先找亲戚朋友问问,这是人之常情,田桂花做得没错。

我思来想去,有点不踏实,要是在老家,他到处乱跑,爱跑几天跑几天,哪怕三两个月不回家也没啥,反正他转悠够了,最后总能找到回家的路。现在不一样了,你不是晓不得,我们到这儿来还没有一年时间,除了小区门口,哪儿我都没敢叫他去,你说他跑出去,谁晓得到哪儿去了,人生地不熟的,要是万一……田桂花说。听语气她是真的着急。

本来我想和平时一样,心不在焉吊儿郎当地应付几句,说他不会丢,一个超子,能跑哪去,疯够了肯定就回来了。

但我看到了一张脸。水面上这张既像父亲又像我自己的面影。

我不能再让自己随口应付而不走心,我真得认真对待这件事了。我说妈,你不要急,我想好了,我这就出门寻他去,我把打工的事儿先放下,水一放完就专门去寻,肯定能寻着,保证给你把人囫囵领回来。

田桂花说那你操上点心。

她声音懒洋洋的,把电话挂了。

我看着手机,想打过去,又懒得打。我害怕听田桂花的唠叨。她应该还有一大堆的牢骚没有发,没来得及发。我打过去,就得给她支起话架子,听她汤汤水水地抱怨上几十分钟。

等了一会儿,她居然没再打过来。

我妈这是咋了,改性子啦。

放完水,我离家重新回到银川干活儿了。

有个晚上我趴在工棚里玩手机,老家群里在发红包,嘎子抢了两个,众人喊他发,他潜水不吭声了。

嘎子嘎子,你个狗日的,抢了不发,你不怕水深呛死你?

有人骂。

连着骂了几遍,嘎子还是不露面。

我看不惯,骂嘎子狗日的,不就是也骂我吗,我发了一个红包,然后忍不住捎带了一句话:耍归耍,不要骂人,皮嘴咋那么脏呢。

嘎子忽然冒了出来,说就是就是,黄河水也洗不净那张脏嘴。

先骂人后挨骂的那位老乡不高兴了,说你们弟兄才脏嘴呢,嘴脏,人也脏,一身骚气的脏女人养出的后人,还有脸骂旁人脏——

这话就狠毒了。

我说你把话说清楚,为啥凭空放这样的闲屁。

嘎子比我还气,说你狗日的不把话说清楚,敢给人脸上抹狗屎,明儿我拿着刀子到你家里寻你去。

本来热闹的群里顿时一片沉默。

这是个有上百人的大群,我知道这会大家都在潜水和观望。

骂人的老乡在我们弟兄的轮番夹击下沉水不见了。

我私信嘎子,算了,该干啥干啥去,这个群以后少去,尽是扯闲话捣是非的,光叫人胀气。

嘎子并不理我,我知道他肯定是撵着那个老乡私信对骂去了。

我懒得回想老乡那句惹急我们弟兄的话,我们村里出来的人都这样,骂人脏话连篇,啥狠毒拿啥骂,骂人没好口。

第二天我和工友坐在砖头上吃干粮。嘴里嚼着干巴巴的馒头,灌着水管子上接来的凉水,眼前忽然摇摇晃晃走过来一个人。他明显腰腿不好,走路很慢,显得有点艰难,却向着我们而来。

他咋来了,要饭要到我们面前了?门口咋进来的?

忽然有人问。

我们细看,果然,这个人不像在工地上干活儿的民工,倒像是个要饭的。

他真是走错地方了,居然向我们伸手要饭,我们一天黑水臭汗地淌着,挣几个工钱养活一家老小呢,哪有怜悯别人的份儿!工友们苦中作乐,边自嘲,边哗啦啦齐笑。

我没笑,感觉笑不出来。我掏出一个馒头给他,他接过去,不看,嘴一张就啃掉了大半个。

我再给一个,他抓着馒头,冲我嘻嘻一笑,转身走了。

引得工友们哈哈大笑。

看样子这是个超子。

我想到了超子。我的父亲马有世。

好像,距离他出去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就是九十天。他能在外头晃悠九十天不回家,时间确实不短了。他能去哪儿呢,又在干啥呢。从前离开,最多也就三个月吧。近来我偶尔也会想到他,想着我答应过母亲要去寻他的,可我说说也就忘了,我还得挣钱养家,哪能真的丢下活儿就去寻一个超子。我一家子人从山里搬到这川区,生计来源只有二亩地,就算水田产量高,但产金子也打不了多少啊,一家五口等着我养活呢。我一天不干活,就没有一分钱的收入。

这个超子啊——我目送那个驼背走远,在心里给自己苦笑,我觉得烦,这个超子,你说你乱跑个啥,你不晓得你已经给当儿子的添麻烦了啊,旁人的先人,留给后人的不是丰厚的家产,就是完整的家庭,至少孩子能在一个父母健康环境正常的家庭中长大。而我们呢,他带给我们的,除了那个永远吵吵闹闹的家,还有什么。

我继续干活,大日头照着,工地上的活不好干,尤其这北边川区的日头,说不出的烈,透着火辣辣的毒劲。我用凉水把嗓子里的馒头冲下去,摸着饱饱的胃囊,我发现自己有些想念他,超子,他现在在哪儿,饿了吃啥,渴了有水喝吗,天黑以后,在哪儿睡觉?

接着我就笑了,他饿不着的,因为他跑出去以后的职业就是围绕着吃喝进行的,向人要饭,不管到哪儿,在这盛世,他是不会饿死的。

从我记事起,他跑出去要饭是常事。隔段日子就去。只要和田桂花骂了仗,就会赌着气出门。骂仗他永远不是田桂花对手,等灰溜溜败下阵后,他就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一个麻布口袋,和一条打狗棍。

他走了,我们不找。谁都知道他逛几天就会回来。我们知道,他出去一来是讨要一些物资,证实自己不像田桂花辱骂的那样,只是个吃闲饭的饭桶,二来,大家都说他是去散心了,也有毒舌的妇人们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悄悄议论说他是给田桂花腾路了。

每次出门,他都背个麻口袋,拄个打狗棍,一颠一颠地走出庄口。

出了庄子,往前走,四面八方都是村庄。山里人实在,心善,只要是上门要乜贴的,一般不会让空手走,干粮,面粉,钱,或多或少,都会给一点的。所以他每次出门回来,都不会空手,运气好的话还有满载而归的情况。这样的归来,让童年的我们很期待。大门推开,他拉着一条腿迈进门来,我们欢呼着扑上去。他身后背着口袋,脖子上挂着干粮袋子,腰里穿的大缠腰口袋,都是装载食品的地方。

那时候嘎子梅子都小,没我心眼多,他们只知道扑挂在胳膊上的大小袋子,却不知道真正稀罕的好吃头,总是藏在布缠腰的口袋里。缠腰裹在腰里,外面衣衫一苫,别人看不出来。但我知道,抱住他的腰,手直接往腰里摸。我至今能清晰地记起那些从缠腰兜里摸出来的食物的气味。半个油香,一截麻花,一个发蔫的果子,一把花生……除了不同食物本身的味道,它们还散发出一丝共有的气味,那就是超子的味道。超子从一户一户的门口经过,挨家讨要。普通的干粮他装在大口袋里,如果有人散上点儿精细的好东西,他舍不得吃,掀起衣襟藏进绣满花儿的缠腰兜里。他奔波要饭,在外头滞留几天,这口金贵吃食就在他兜里揣几天,直到回家。这些食物在那个大兜里经历了一路翻山越岭的步行,他身上的汗腥、体臭、土味、阳光味、草木味,还有食物制作时附带的锅灶味儿,很多味道,经过在那个布兜里的共同相处,散发出一种独特的让人迷恋的气味。我们三个娃娃,争抢着分吃这些气味,我们是多么幸福啊,也只有这时候,我才朦朦胧胧地有一丝自豪,感到有这么一个父亲真好。

这一时刻,也是田桂花最开心的时节,她乐呵呵清点整理他带回来的东西。干粮,馒头,饼子,硬的,软的,都让人高兴。放蒸笼上溜软了吃,吃不完的掰碎了晒,晒干装进大箱子里,留着慢慢吃。面粉是百家面,因为一户人家和另一户人家舍散的面不一定就是一样的,白面,秋粮面,全混合了,成了杂伙面。田桂花把杂伙面装进面匣子,然后一天一天做成饭食,正是那些饭食饲喂了我们急需食物的肠胃,让我们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日子。

那拉扯我们成长的一二十年里,他的脚步踏遍了老家远远近近的山村。

可是,这里和老家不一样。老家那一带山多,山路上很少有来往疾驰的车辆,一个超子,拖个打狗棍,跑完这个庄子,又奔向下一个,走哪儿都不会饿着肚子,夜里蜷在那些随处可见的麦草摞里,柴草窑里,都是安全的。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乡音,他走哪儿都不会迷路,走多远最后都能平安无事地摸回到家。

但眼前这一次,他投入其中的,不是老家那连绵起伏的群山和藏在山前山后的那些黄土村落。现在一切变了,他从移民小区五十四平米的小楼上脱身,出了小区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川,是长相没什么区别的的川区村落,一样的院子,一样的田地,地里种的都是玉米,村落围拱环绕的乡镇集市,也一个个看着没什么差别。他一旦离开移民小区,一头扎进茫茫平川,他没有手机,他的口音和北边的川区口音完全不一样,那么,他把自己丢失,并不是没有可能,而是极有可能。这么说来,他真迷路了?把自己弄丢了?或者,是讨要不顺,舍散的人不多,收获不大,他不甘心空手回来,有意要在外头多跑几天?

他能跑哪儿去呢?难道不怕家里人心急挂念?

我仰头望天,这里的天空和老家的不一样,老家的天空下遍地是黄土,黄土山包,黄土沟壑,黄土怀抱里的村庄和黄土地上的草木庄稼,坐在一个村庄和另一个村庄的怀抱里,抬头望,山顶上的天是不一样的,在山和草木的环衬下,给蓝天画了一圈边框。每个村庄不一样,镶嵌天空的边框也就形状不一,装扮出的风景自然不一样。这也是他走多远都能找回家的重要地理标志。

北边川区的天空下,也是大地和草木,还有庄稼,但真的和老家不一样,从地形地势到建筑外形,都有很大的不同。头顶的天空要比老家脏一些,没有那一派纯净的蓝,而是淡白中透着灰。大地太辽阔,天地也跟着辽阔。这样的大地,分割出的天空,太大,大得让人迷茫,让人找不到边。在这样的天空下,超子他能分辨出哪一片是属于笼罩移民小区的天空?

我仰头出神,有一点云,像脏水泡开的馒头渣,黏糊糊贴在淡灰色天壁上。我把目光往远处伸,往南边移动,我想看到老家的天空。可脖子酸了,直了,还是看不到。我知道相隔太远,根本就看不到。我扔下手里的活儿,我觉得得去见见母亲田桂花了,当面问一问超子出走这件事。

我现在的家离移民小区不近,开农用车走一个钟头才到。

我来到田桂花所住的移民小区单元楼前。

我刚一敲门,门就开了,田桂花的脸出现在眼前。

是你?

她显得有一点吃惊。

是我。我绕开母亲的身子,挤进门,端起桌子上的玻璃瓶子,咣咣咣喝水。

水是凉的。一股冰凉顺着嗓子一直通到了肠子里。我抬头看,觉得有点奇怪,好像,田桂花对于我的到来有那么一点点……不欢迎。

是啊,确实是不欢迎,打开门的那一刻,她本来脸上荡漾着一点欢笑,可开门看见是我,她的脸色就骤然变得难看了。

我的母亲,她难道真的不欢迎自己的儿子?或者说,她含笑迎接的是另外一个人?她迎接的人又是谁呢?

我不甘心,盯住她的脸,不动声色地查看。

难道她以为是超子回来了?还是……我的大伯?

大伯。这个称谓和它背后指代的人,让我……我慢慢捂住心口,就像端起一缸子刚倒的开水,美美灌了一大口,滚烫的水顺着嗓门一路滑下去,一路灼痛。我看着这疼痛一路滚落,在内脏之间撕扯。但是我不能喊痛,不能哭泣,不能诉说抱怨。我只能隐忍。像马有世一样,忍。这些年,他一直在忍。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从我隐隐懂得人事起,我就从庄里那些口无遮拦的男人们嘴里听到了闲言碎语,也听出了这件事的肮脏,和让人羞耻的程度。所以我有记忆起就开始恨上大伯了。同时我也恨田桂花,恨马有世。恨的程度不一样,恨的方式也不一样。但都是恨,都折磨过我少年时代的心灵。就算到了今天,大伯这个人还是像阴影一样横在我们生活里,从来都没有散去。

田桂花似乎已经从最初的情绪里醒过来了,她端来一杯子热水放在桌子上,犹豫着慢慢坐回到板凳上,坐下去,她像被蜜蜂蜇了,又跳起来,嚷,这个超子啊,害了我一辈子,都五六十岁的人了,黄土埋了半截子的人了,还不听话,还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有时节我真盼着他死到外头算了!

你咋不死哩,我盼着你死哩,你死了,我就把孽脱了——这是田桂花经常咒骂他的习惯用语。从我们的耳朵能听懂大人的话语时起,隔三差五就听到田桂花这样骂人。指着他的鼻子骂,扯住他的胳膊骂,或者干脆把他摁在地上一边打一边骂。她常常把自己骂得泪流满面,伤心得不成样子。好像被这恶毒的话语咒骂的人不是他,而是她自己,所以她受不了。

我默默回味着这赤裸裸的咒骂。很熟悉。熟悉到已经感觉不出任何不适,所以多少年来,我都没有怀疑过这是不正常的,是家庭暴力。和肢体暴力不同,是语言暴力,但是效果绝不会输给拳打脚踢,因为我曾经无数次看到超子在田桂花捞着推耙子赶着打他的时候,他笑嘻嘻的,手舞足蹈试图阻挡,可她换了口头进攻,他就蔫了,他骂不过,他只有灰溜溜垂下头聆听的份儿。

但是,此刻,强烈的不适感撕扯着我的心,我知道这是暴力行为,这是不正常的。而这样的行为,田桂花在马有世身上施展了几十年,频繁常见到让我们从小就觉得这是正常的,是家庭生活当中必不可少的。

我冷冷听着。

现在马有世不在,田桂花还是骂得这样起劲,她哪里是在骂那个让她一辈子活得不舒心的男人呢,她现在是在骂我,骂我们,我和嘎子、梅子。嘎子梅子都不在,听不到田桂花的发泄,那么,她是在骂我,通过骂我,在发泄一种无处发泄的怨恨。

可是,田桂花你真的会有怨恨?换个说法,你还好意思有怨恨?人不是你骂跑的吗?

一定是她骂跑的。

这念头像一条蛇,冷冰冰的,贴着我的心壁爬,一直要从嘴里爬出来,探出湿哒哒的芯子,对着田桂花那喋喋不休的嘴狠狠地还击一下。

有一种想为马有世报仇的冲动。

我忍着。我很清醒。我狠狠地按着这条蛇头。她是田桂花,我母亲,生我养我的女人,这世上把我带到人间的女人。她活得不容易。就算是她骂跑了马有世,就算她和大伯真有什么,就算别人背后怎么谈论,她都是我的母亲。作为儿子,我没有资格揭她的短,没有资格拿最戳心的话去还击她。

她还在唠叨。我知道她真是憋得太久了,马有世离家出走三个月,那就是说,她已经有快一百天的时间,日日夜夜,她失去了可以随时随地发火、数落、咒骂甚至动手去打的对象。马有世受了三十几年,这种把生活的不如意,命运的不公道,甚至各种琐碎零散的小打击小波折,都变换成对他的抱怨,随时随地发泄在他的身上的折磨,他一直承受着,从年轻扛到了年过半百。

事实上,除了马有世这个超子,又有哪一个人是她可以随时随地想骂就骂,张口就骂,骂不还口的呢。

我喝干水,装作尿急,起身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很狭窄,除了马桶就是一个紧贴在墙角的梳洗台,另一个角落里立着一个大铁盆,那是从老家带来的,我们从前洗大净用的,到了这里用不上,有水龙头,水流下来直接进下水道就可以。按道理是根本用不上水盆的。但马有世还是把盆子搬进来,每回换水,下面都盛上盆,把洗过的脏水接下来,舍不得倒,用来冲厕所。

都是你超子大的主意,你说这里头那么小,人进去打个转身都吃力,他偏偏要多放个大盆。

刚搬进来的时候,田桂花跟我这么抱怨过。

当时我没在意,咧嘴一笑就算过去了。

马有世这超子,处处惹田桂花不高兴,我们早都习惯了,田桂花的抱怨我们也当家常便饭从小吃到大。

我不脱裤子坐在马桶上。

旁边是垃圾桶,桶上套着塑料袋,我慢慢揭开盖子,里面只有几片用过的卫生纸。我站起来细看马桶,刷洗得干干净净的,外头没有污渍,里面看不到尿碱,通体闪出瓷白的光。

再看梳洗台,香皂在香皂盒子里,牙刷牙膏在塑料牙缸里,一盒润脸油上架着一把豁了齿的木梳子。毛巾挂在金属架子上。一切都很整洁。我拿起牙缸查看,牙刷干透了,毛乱蓬蓬的。这是马有世留下的用具。这家里只有他刷牙,早在老家时候就坚持刷牙,可以说他是庄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坚持刷牙的人,为此成为他的又一个惹人笑话的把柄,也没少挨田桂花的骂。田桂花是心疼牙膏钱,说一个老农民,好好地刷啥牙,嘴里又没吃屎。她抱怨归抱怨,马有世还是把这习惯坚持了下来。买牙膏牙刷花钱,他就省着用,一根牙刷用一年两年,牙膏每次挤豆子大一点。

他刷牙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哪里像个讲究卫生的人,倒像是一个可怜虫在偷吃什么,背过身子,牙刷在嘴里上上下下扯动,跛了的右脚虚虚地撑着,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抖,好像在给嘴里的牙刷做伴奏。在老家时是这样,到这里后还会是这姿势吗?地滑,他的跛脚站得稳吗?

我望着镜子看,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年轻时候的马有世。

楼上人家用马桶,水在下水管里哗哗响。

我仰头听,水声消失了,耳边一片寂静。

嘎子两口子在厂子里打工,娃娃去上学了,马有世现在一失踪,这家里就只剩下田桂花,那么这一时刻的田桂花,她等待的人,除了大伯,还有谁能让她那么欢喜。

我叹了口气。

我曾经撞到他们在一起。那时我还很小,根本不明白这世上还有男女关系爱恨情仇这类复杂的事情。超子去哪儿了我不知道,我半夜里迷迷糊糊醒来,听到炕上有人蠕动。女人是田桂花,凭声音我知道男人不是超子,夜黑,我爬起来去摸灯。被田桂花一巴掌打倒,在我的哭声里男人跳下炕开门跑了。但是我已经听出他是谁了。他临出门丢下了几声咳嗽,那咳嗽的声音很独特,我也很熟悉。他是我大伯。大伯平时疼我,动不动把我举起来扛在肩头。蹲在他肩头我听到他就常常这样咳嗽。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让大伯举我了,看见他我老远就躲,躲不开就头一勾过去。我再也不愿喊他大伯。

那个夜里的记忆成为一块阴沉沉的石头,一直压在我心里,后来听到那些风言风语我就知道大家没有冤枉田桂花。

这也是我搬迁时候坚持选择院落不住楼房的另一个原因,父母那辈人的有些事,我们做后人的,只能看在眼里,但实在是没法说,也不能管,不管是笑话,插手去管,将会闹出更大的笑话。我只好躲,躲远点,眼不见心不烦,我求个自己清静。其实我很清楚,所谓的躲远图清静,就是我在自欺欺人,我能躲哪儿去呢,离得远就能当这件事不存在?不,我知道怎么做都是白费工夫,除非我拿刀子把田桂花和大伯都杀了。或者,我自己抹脖子,从这个世上消失,就当我从来没有存在过,也就不用在这复杂畸形的亲情关系里苦苦熬煎了。

我再次坐回马桶上。忽然不想出去,不想面对田桂花,更不想碰上忽然敲门进来的大伯。

我解开裤带,脱下裤子。屁股落在瓷质桶沿上,肌肤触到的是冰凉。冰凉入骨,好像数九寒天坐在了一大片凉水上。川区的伏天很热,要比老家山区热得多,蚊子也多,一到夜里就乱纷纷撞,如果放水的时间正好倒到夜里,我一趟水放回来,头上脸上手上全是红疙瘩。马有世他现在要是还留在川区,不管是城里还是乡下,肯定都在夜夜喂蚊子。一丝细细的声音,绕着耳朵飞,越来越近,果然是一只蚊子。大白天的,它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吗?

我静静坐着不动,它落在我脸上了,一丝轻微如风的触动,拨过汗毛,刺穿肌肤,细微到没有痛感。我闭上眼,凝神感受。它刺破肌肤,刺吸式口器插入,吸血。我的血,顺着它的吸管细细地流。这是我的血,也是一个叫马有世的超子的血。我们是父子,这世上没有比父子更近的血缘。他把血脉遗传在我们的血液里。我们兄妹三人都身体健康,脑子健全,不疯不傻,没病没灾,这是他这辈子能给与我们的唯一的财富。其实,身强体壮,没病没灾,这不正是人活在世上最大的财富吗?这也是一个超子,他能带给我们的最大的财富。这就是财富啊。活了这三十多年,我怎么从来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额上开始发痒。它已经吃饱了,离开了,欢叫着飞走了。

有人打门。啪啪啪,啪啪。声音穿透两道门传进来,在寂静中回旋。楼是边楼,卫生间有个小窗口,我看见阳光从狭窄的窗口透进来,像一匹纱布绷在那里。纱布里飞织着数不清的尘埃,尘埃是活的,在颤颤地蠕动。

我的心在抽搐。我听到门开了,但是没有说话声。我闭上眼,设想此刻门口的情景。门外来的是大伯。他来找田桂花。说不定他手里还拿着点好吃的。一个老光棍,兴冲冲来见老相好。可门开了,田桂花的脸却是黑的,把他直接堵在门外,冲他没命地摆手,不叫他说话。门轻轻合上,他们在门外嘀咕。田桂花告诉他,今儿不巧,哈子来了。一听这话,大伯肥肥的脸顿时抽成一张皱巴巴的玉米面饼,现在就算田桂花让他进屋,他也不进了,他要赶紧走。他怕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见了他躲,躲不开就冲他瞪眼,反正像仇人一样地恨他,鄙视他,唾弃他。刚开始他不理解,还撵着要抱我,要给我小零食。我知道他是在收买我。想到他和田桂花的龌龊事,我恨他恨到骨头缝里去了。后来我长大了,长成了大男人,个头比他还高,他就开始怕我。我知道,他终究是心虚。

时间在窗口的亮光里飞旋、消逝。屁股发麻,脸上的肿块不痒了。我听到门合上,田桂花的脚步在客厅里走动。

走错门了——

她念叨。

——这地方人多,姓杂,哪儿的都有,西吉的,彭阳的,固原的,唉唉,光是这走错门的就天天都有啊。

她的声音多假啊。我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她平时说话,哪句是真,哪句扯谎,我就是睡梦里也能分辨得出来。现在,我的母亲,正在跟自己的儿子扯谎。可是,这个谎又是多么拙劣啊,拙劣到让我恶心,想吐。

胸口闷得难受,我张大嘴,想松快地呼吸几口。

一只苍蝇从高处斜斜地冲下,它似乎有十万火急的事,像奔命一样冲,一头扎进我张开的嘴里来了。

我合上嘴。软腭下垂,舌根上抬,试图从软肉深处分泌出唾沫来。但是整个嘴巴到喉咙,到嗓子深处,都是干的,干透了。没有唾沫,我狠狠地下咽,把苍蝇咽进了肚子。

马桶被我的屁股暖出了温度,我起身,用手心摸。刚搬进来那会儿,田桂花在电话里跟我抱怨,见了面更是唠唠叨叨地数落,骂超子脏,不会用马桶,不习惯坐着尿,像老家一样站着尿,尿点子溅出来,脏了马桶,他又不好好冲,弄得家里一股子尿骚味,他方便一回害得她要跟在沟子后头伺候一回。

田桂花抱怨得厉害,我来看他们的时候,就这个事情专门问过马有世。马有世笑嘻嘻的不好好说。我急了,逼着他,他才嘟嘟囔囔拧着脖子说他一个大男人,站着尿了几十年,现在叫他坐着尿,这不是逼着男人当女人吗,难道到了楼上就叫人连人也做不成了吗?万一他真变成了女人,可咋办?

我哭笑不得。这就是我父亲给我的答案。他真不愧是个超子啊。

谁都知道,城里人都用马桶,用马桶的男人都坐着撒尿,这世上多少的聪明人,都没有听到他们说坐着尿尿就不是男人了,偏偏到了我父亲这里,就不是男人了。

真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傻子啊。

那你尿完了好好冲冲啊,尿点子到处都是,也不怪我妈嫌弃——

那、那、那……多费水啊——马有世支吾着,说,多清的水啊,尿一泡就冲一回,再尿一泡,再冲一回,你说这一天下来得冲多少回啊,得费多少水啊,你说我们早先在庄子里,都是担水吃,天天跑那么远的路,担一担水多吃力,使唤的时节谁不节省着用,洗了脸的洒地,洗过锅的喂狗、饮牛羊,你说现在把清哗哗的水这么糟蹋,这不是造孽吗?那得多费钱呀!不是我懒,我尿三遍四遍,攒多了,再一总子冲下去,难道不成?

我的超子父亲,他怕自己变成女人,他舍不得糟蹋水,他舍不得花钱,他……

我抹一把脸,手心里有血,也有泪。但是我拉开门,大声咳嗽,笑,我说妈,我得走了,你忙。

我快步下楼,有风从脑后跟着我,田桂花在身后喊着什么,我没回头,我快快地跑,好几次都差点栽倒,但是没栽倒,我跑着离开了移民小区。

3

我和媳妇,嘎子和弟媳妇,梅子和女婿,还有各自的娃娃,我们聚到了田桂花跟前。

距离超子出走,时间过了半年,他走时玉米还没下种,现在玉米棒子都要成熟了。这几个月里,我几次回家给玉米放水,放完水又返回到城里继续打工。

人是我一一打电话叫过来的。梅子一听我说时间长了妈想你和娃娃了,你们来这儿咱们大家见见面吧,她很爽快就答应了。当我追加一句,让她女婿也一搭来。她犹豫了,说我们两口子都离开,就得关店门呀,这店门关一天,得少卖好几百份儿凉皮呢,哈子你是晓不得,现在天气热,正是卖凉皮的旺季,生意好得不得了——

我打断她,说,你心里要是有我这个大哥,你就叫上他,钱可以慢慢挣,有些东西,一旦没了,挣多少钱买不回来的。

我第一次给她自称大哥,我觉得我的口气唬住了她。

嘎子两口子利索,因为他们的两个娃留在田桂花这里,我说有事回来商量,他们没犹豫就回来了,回来正好看看娃。

大小加起来一共十四口人,全部钻到了五十四平米的楼房里,顿时又挤又热闹,我们三兄妹的娃,平时各在各家,这下子凑一搭,比蜜蜂分窝还热闹。田桂花嫌吵,把他们赶进一间小卧室关上门,由他们闹去。我们七个大人留在外面客厅里。

我们搬进来时没钱买沙发茶几一类客厅必备的摆设,就在客厅当地放了老家带来的一张大木桌子,桌子太高,搬进来后我把四条腿给锯短了。上面苫一条红丝绒单子,它居然给人感觉就是一条笨重古朴的大型茶几了。田桂花买了十个塑料凳子。我们每人屁股下压一个小凳子,团团围住了大桌子。梅子找出几个玻璃杯子给大家倒茶。一个早年装过麦乳精的铁皮盒子里装着茶叶。她一把一把抓出来,扔进水里,水一泡,一股霉味儿扑鼻。

这茶叶,还是梅子嫁人那会儿,她婆家送的开口茶。当时田桂花说我们一家子下苦人,喝个啥茶叶,还不是白糟蹋了,不如十几块钱卖给喝茶的马会计算了,超子不同意,说放下他喝。超子爱喝茶,这爱好我们全家都知道,就像他另外那个爱吹牛的毛病一样。我们知道,但从来没当回事。他爱跟人吹牛,吹的全是女人田桂花对他的好,说顺口的时节,甚至会吹嘘田桂花作为女人本身的好。这是让我们耻辱的毛病。为此田桂花没少吼他,也拿铁锨拍过屁股。他不改。他在饮食上的爱好,就是喝茶。

田桂花说一个超子,喝个啥茶,你不要叫人听着笑话!

骂是这么骂,这盒茶叶算是留下来了。超子舍不得一下子喝完,存着来人招待,或者农闲时节,在一个大罐头瓶子里泡一杯,然后端到麦场里,一边看大家闲聊,一边吱吱地抿着喝茶。这一盒茶叶,应该为他增添了不少人面上的光彩吧。

我吹开泛白毛的茶叶,喝了一大口。

嘎子忽然尖叫一声,呸呸呸地吐。咣一声把杯子墩在桌子上,冲梅子瞪眼,眼瞎了啊你个死梅子,咋把这杯子给我了?脏死了脏死了——

我抬头瞅,我的目光冷冷的。他刚喝了一口又吐出来的杯子,正是超子常用的那个大玻璃瓶子。不知道何年何月装过何种罐头,瓶体被他的手心摩擦得明亮泛光,原配的铁皮盖子早丢了,他配了个塑料盖子用着。

梅子赶紧赔笑,喊,不要骂,不要骂,人多,杯子不够,拿这个给你凑合下。

嘎子更生气,为啥不给你凑合?不给你男人凑合?拿个破烂给我凑合?你啥意思嘛你?

梅子不慌了,冷笑,你说它脏?嫌它是破烂?哼,妈骂得对,你真是膀子硬了不认人了,这可是超子的茶缸,超子可是你大,亲大!哪有儿子嫌弃亲老子的?狗还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

少说你那些屁话!

嘎子大吼。

哎呀呀,吵个啥?叫你们来,不是叫你们见了面就吼,有啥骂的呢?超子走了半年了,眼看就要两百天了呀,你们当儿女的,心里就不急?一点都不急?他可是你们的亲大啊——

田桂花一口气嚷出一串,打断了争执。

嘎子顿时蔫巴了。

梅子气哼哼摆着肥硕的大胯,在她男人身边坐下。

我伸手端过嘎子面前的大瓶子,把手里的玻璃杯推到他面前,我两手捧起玻璃瓶,喝一口。再喝一口。水烫,浓烈的霉味逼人。梅子已经是两个娃的妈了,她的开口茶还保存着,这个……人啊。

我放下瓶子,看他们。

我的目光挨个看他们,看得大家都不吭声了。

我说妈说得对,大,他出去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八成是哪儿打麻烦了,不能再等了,我们得寻,把人寻回来。

说完我觉得嗓子痒,赶紧又喝一口。就在双唇和瓶口碰触的那一刻,我闻到了他的味道。对,超子的气味。我强压着内心的不适,装出一点都不在乎,其实我跟嘎子一样,我们都很嫌恶超子用过的一切东西。包括碗筷。他吃剩的饭菜和面汤,打死我们也不会沾一口。这种嫌恶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我说不清楚,只记得小时候特别迷恋他这个瓶子,就像迷恋他肚子上那个能变戏法一样掏出各种好吃食的缠腰兜儿一样,他不知从哪儿弄的糖,杯子里的水总是甜丝丝的,我就缠着要喝一口那水,他乐呵呵打开盖子给我抿一口。只要他稍不注意,我就狠狠地猛灌一气。他发现了一边夺瓶子,一边笑着骂。那时候我怎么就感觉不到脏呢?又是在多大的时节开始嫌弃起他来的?都记不清了。反正我们兄妹形成了统一战线,我们都厌恶他,说他的嘴巴子脏。母亲更是这样,他剩下的残汤残饭,总是被倒进狗食盆子里。

回想起来一切就像昨天的事,可他不在眼前,他失踪了。

我稳稳地喝着,连喝几口,舌头烫得发麻。人都看着我。田桂花,嘎子,梅子,这三个人的脸上堆满了惊讶。

我知道他们为啥吃惊,因为我没有把马有世像过去一样,口无遮拦理直气壮地称超子,而是喊了一声大。他不在我们眼前,我背过他喊了一声大。这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他不在的场合,他的后人这么称呼他。这个本该他拥有的称呼,现在从我嘴里跑出来,竟然十分显眼,甚至刺耳。

我咽下一口滚水,呛了,竟然溅出了两串眼泪。

我用泪眼看我的亲人们,大声说,妈,嘎子,梅子,你们不要这么看我,我没说耍话,我在说正经事。今儿把你们都叫来,就为了这个事。他跑没了,半年时间没个音讯,肯定是出事了,不是摸不到回家的路迷路了,就是遇上了啥麻麻,这是大事,我们不能再大意,不敢再耽搁,得寻,马上寻人。

我有意顿了顿,目光越过嘎子梅子,看着弟媳和妹夫,我说从今儿起,你们手头的活儿都停下,梅子那你凉皮店先关门,嘎子你两口子给厂子里请假,我们两口子也停活儿,我们——

哈子你要做啥啊?真准备折腾?一个超子,还真打算寻啊——

嘎子插嘴,笑嘻嘻的,嚷了一嗓子,夸张地冲大家龇了龇牙。

哗——一团白气裹着泡发的旧茶,从我手里泼了出去。

嘎子嚎叫一声,捂住了脸。

我把手里的空瓶子慢慢放回桌上。

我说嘎子兄弟你给我听着,你这话,全世界的人都能说,就你跟我,还有梅子,我们三个不能说。我们是他的后人,我们身上淌着他的血,就算他是个超子,一辈子活得不如人,也没给我们置下像样的家业,但他还是你我的亲大。这是真主的前定,也是命运的安排,你我就是有多不愿意,但是做人的根本不能坏,这可是做人的根本呀,我们得讲良心。良心。

屋内静悄悄的,隔壁娃娃们的吵闹也消失了,只有我在说。

不是嚷,不是吵,也不是吼,没有声嘶力竭,没有吹鼻子瞪眼睛,也没有指手画脚,是在说。像一个正常家庭里的长兄,在父亲缺席的境况下,在履行一个兄长的职责。

我说啊说,语速顺畅,语调平缓,没有夹带半句脏话,好像这些话是原本长在我心底的,长了三十多年,今天我把它们捧出来了,不用遣词造句,它们自然顺畅地排着队跑出来了。

我把自己说感动了,也说伤心了,眼泪滑进嘴里,我舔了一舌头,苦巴巴的,苦到舌头发硬,嗓子干涩,眼泪却苏醒了一样往下扑。我忍不住,我狠狠地甩头,想把这些没用的丢人现眼的脏水甩回去。

我不说了,坐回板凳,拿起桌子上我妈擦桌子的脏抹布揩脸。

嘎子抬起头来,他媳妇已经拿毛巾替他擦净了茶叶,我看到他的脸红了半边,连眼仁也红了,他用红眼睛正视我,说,哥——

声音沙涩。

我知道,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喊我哥。

我们兄妹三个,从小到大,都直接喊彼此的名字,大小尊卑,没人教导我们。田桂花有时心血来潮,大巴掌和烧火棍劈头盖脸打下来,骂我们是铁嘴子,没教养,打过也就打过了,过后她带头把马有世喊超子,我们也喊,我们照旧没大没小。田桂花实在没时间也没精力在这些琐事上纠正我们。我们在一种混乱颠倒的气氛中长大。一天天把不正常当作了理所当然的正常。现在我们明白了,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他,看着我们一天天长大的是一个不正常的父亲,一个超子,在我们的成长岁月里父亲占据的那一角色是缺失的,是畸形的。

梅子迟疑着,说哈子——我们——我——

我盯住她的眼睛,看。

她长了一张大饼脸,又圆又大,完全是田桂花的年轻版。

我忽然感觉这张脸太大了,大得让人心头有些不舒服,被什么堵得憋闷。

梅子在我的目光里脸色一点点苍白了,不敢看我,垂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说,我我——哈——哦不,哥——大哥——我是说我们家的凉皮店,关门就关门,钱先不挣了,我们寻超——不,寻他,寻大,对,把大寻回来再说。

说完她抬胳膊捣了女婿一肘子。

妹夫没吭声。

我知道他心里不大痛快,一心惦记着凉皮店生意。

我把目光投向田桂花,田桂花脸色不太好,有些蜡黄,人也明显消瘦了。她有些忧郁地望着我们。见我看她,她慢慢把目光挪开了。自从搬到这移民小区,我还没这么仔细地看过她。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大饼脸上不是乐呵呵的,就是在生气。嬉笑怒骂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少像这样沉默不语。

我说妈,我大常往外跑,这个我们早都晓得,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也乱跑,不听你的劝,现在跑没了,这不怪你,你一个人操心一大家子的日子,还要单另给他操一份心,你也不容易啊——

田桂花抬起了头。一串话冲口而出:谁说不是啊,我一天拉扯两个娃娃,吃吃喝喝里里外外的,忙得一天不住点儿,还要去楼下拔鸡呢,他一个大活人,我又不能把他拴在裤带上——

嘎子两口子低下了头。我知道这话点到了他们的心病,他们的两个娃全丢给田桂花照顾,田桂花那么忙,超子跑丢,不能说他们没一点责任。田桂花不能啥都不干地操心娃娃,她和超子也得吃喝拉撒地过日子。虽然嘎子时间长了也会给几个,但精明过人的弟媳妇监督得紧,嘎子能给的实在有限,马有世和田桂花的日子还是艰难的,所以田桂花把孙子送进学校就跟上一群女人去附近一个养鸡场拔鸡毛。拔一只鸡挣两块钱,她手脚利索一天能挣到六七十块。这也是好事,是我们都默许了的事。

田桂花擦一把脸,我看到她手背上多了一片湿痕。她的手粗糙得扎眼。从前双手手心手指上有老茧子和皴口,现在连手背上也满是坑坑洼洼的裂痕和干痂。拔鸡毛时不能戴手套,赤手才能更利索,一个人在不用开水烫而是干拔的情况下,一天干下来,两个手十根指头没有不疼的,指甲盖疼得要撬起来,我帮媳妇拔过,知道这活儿不好干。而母亲田桂花,她一干就是一天。活儿干得不好,还要被主家挑三拣四地数说,她也活得不容易啊。

我本来憋着一肚子暗气,看到这双手,我心肠软了。这个女人,自从嫁给了父亲这个超子开始,这些年里活得是苦是甜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我不想提那桩事了,本来准备责问她的话,也不提了。问了又怎么样呢,我们这种家庭的关系,几十年都这么下来了,我又能改变什么呢,再说,不管咋说,她都是我们的母亲,生了我们的女人。这件事,由做儿子的来质问自己的母亲,就算我们在一个不正常的家庭里长大,我也知道,我不能问,不该问,问了不合适。除了我们三个是她生的,还有两个儿媳妇一个女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子揭母亲的短,他们会怎么看,叫田桂花以后在儿媳女婿面前还咋做人?

我想了想,看着田桂花的眼睛,咳嗽一声,说,一般人家里都是男人照顾女人,我们家反了,这几十年都是妈你在照顾一大家子人,还要照顾他一个大男人,妈你活得有多难,我们当儿女的都晓得,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你就不要难过了,我们去寻,一定把人给你寻回来。

我们六个人开始寻找。我开着农用三轮车,拉着我召集起来的队伍,把娃都留给田桂花照顾。我说我们先把移民小区附近跑一遍,还找不到的话,再扩大寻找范围。以移民小区为中心,向周边的乡镇集市四面散射。

我发现嘎子蔫头耷脑的,我知道他心里还是不情愿,怪我小题大做。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操点心,当回事,不寻的话,他摸不到回家的路,这么热的天气,肯定很受罪,我们当儿女的,寻他是应该的。

嘎子没吭声,梅子忽然嚷,哥你说寻人哩,可这咋寻哩你想过吗,一个超子——

她猛地刹住,改口:大,我是说大,那样一个人,超成那个样子,脑子颠三倒四的,话都说不利索,我们见了人咋问?难道能问你们见着一个超子没有?

我说手机,看你们谁的手机里存着他的照片。

我们六个人同时摸手机。

梅子女婿先开口,说我这半年忙着卖凉皮,不常来看姨娘姨夫,我没拍下姨夫。

我媳妇跟着说她也没有。

我不看三个和我父亲马有世没有直接血缘关系的人,我只盯着嘎子和梅子。如果我们三个亲生的儿女都没存下父亲的照片,还有什么理由要求儿媳和女婿呢。

嘎子熟练地滑动手机屏幕,梅子也在翻找。我没动,我知道自己的手机里一张都没有。自从用上智能手机,我拿着手机见啥拍啥,每日的饭菜、娃娃、干活儿的工地,只要有兴致随时都可以晒自己的日常生活,可我就是没拍过他。一个超子,又是跛子,有啥好拍的,难道我要炫耀自己有这么一位被人人当做笑料捉弄的残废父亲?

所以,我更加有意识地避免拍他。

梅子喊,有了有了,找着了——

手机伸过来,我们围住看。

照片里果然有他。可我一看就知道这照片不能用,因为没脸,镜头里是梅子的两个娃正凑在一起吃东西,旁边站着一个人,他穿着蓝上衣黑裤子,正弓着腰往远处走。这背影正是父亲马有世。

我难忍愤怒,瞪梅子:你这也算照片?没脸咋用?你再找个能看清脸面的吧。

梅子有点委屈,飞快地滑动手机,她没事最爱拍照片臭美,也爱晒娃,几乎每天都发好几次帖,似乎不晒晒他们一家四口的小日子,活着就没意思了。还隔三差五发几张自拍,美颜处理过的照片,失真到除了眉眼依稀是她,让人真的很难将照片里白脸红嘴的女子和现实里一张麻脸的梅子联系到一起。

要在如海的美照里翻出一个傻子的照片,真是为难她了。

田桂花拿着身份证过来了,说你几个就不要装模作样地翻手机了,一个超子,你们哪会把他存在手机里,你们拍猫拍狗拍花花草草,也不会拍他的,我还晓不得你们几个——

我摸索着身份证,我的手在抖,田桂花的话像刀子,看似不经意,但扎进心里疼。她骂得一点都没错,我们确实啥都拍,流浪狗,宠物猫,吃草的羊,下蛋的鸡,我们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起来也没有兴趣,把照片上这个人摄进自己的视界,就算不发到朋友圈晒晒,连存下来也没有过。

身份证上的马有世,双目正视着我。马有世,男,回族,出生年月日1960年10月18日。照片是在乡派出所户籍室里拍的,看得出他当时很紧张,他知道自己长期被病折磨得身子站不直,头摆不正,五官也是端不正的。这一点田桂花早就嫌弃、讽刺了无数遍。为了拍出一张端庄方正的照片,他显得很用力,紧张地使着暗劲,表情严肃得有点夸张。但正是这过于严肃的表情,让他的样子分外好笑,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正常。

嘎子瞅着我,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说身份证能看出个啥,这么大一点,还拍得那么假。梅子皱着眉头说超……大,他中等个子,单瘦,白脸,右脚跛着,咱就这么说,还不好找吗?

那我们直接说是个超子不就省事多了?超子就是超子,走路一跛一跛,脸上一看就不正常,还不好寻?

那我们总不能说在寻一个超子吧?

嘎子和梅子吵起来了。

我心头火冒,大喊,吵啥,照片都不用找了,直接跟人说,找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人。

果然,这是最有效的,我就是另一个活生生的他。

我们的寻找开始了。

我们早晚饭在家吃,中午找到哪儿在哪儿就地解决,晚上赶回来睡觉。

第一顿午饭我们在附近一个小集市上吃,炒面片,梅子女婿抢先付了账。第二天嘎子付钱。第三天中午我掏钱。我心里已经想好了,我们三个家庭轮流付饭钱,每天农用三轮的油我来加,别看这加油,说实话不便宜,几天下来,花了好几百了,我媳妇的脸已经有点不好看了。

这天中午我们赶到邻近一个镇子。我们把这条十字形的街市从头走了一遍,边走边逢人打听,照旧没什么收获。头顶上的大日头火盆一样烤着,热得人嘴里舌头干了,说话都觉得困难。肚子早饿了,我想吃碗面吧,跑了一上午,再不吃人就垮了。今天该轮到妹夫掏钱了。

不等我提议找饭馆,梅子忽然推了女婿一把,女婿没栽倒,反手啪就是一巴掌,打在了梅子脸上。梅子吼一声,撕住了女婿。两个人打成一团。

两个当嫂子的赶紧上前拉架,我也有点慌,妹夫是个闷罐子,话不多,吵嘴不是梅子对手,但打起来梅子肯定吃亏。这二百五下手没轻重。我怕梅子吃亏。

狗咬狗,让咬,拉啥?

嘎子喊。

一声喊惊醒了我。

我不拉了,站着看。

梅子边哭边骂,不依不饶,女婿黑着脸扑打,两个嫂子前前后后拉劝,场面一团热闹。

我明白了,他们两口子在演双簧。

出来七天了,耽搁七天生意,他们心里肯定成天盘算着一天不卖凉皮少挣几百这笔账。一天陪我们跑下来,还要倒贴一顿饭钱,他们不愿意。超子是我们的父亲,我们当儿子的寻他是分内的事,作为女婿,他有义务吗?梅子两口子本来就不好,女婿动不动嫌弃她是超子家里出来的,不懂事,要是因为我们这件事再影响到他们夫妻关系……我冒汗了,但是不能吼,如果一嗓子吼出他们内心的小算盘,妹夫恼羞成怒,撕开脸闹,那就更糟糕了。

我在水泥台子上坐下,我说跑了一上午还没乏?还有力气狗一样撕着咬?先吃饭,吃饱了再回去打,到了你们家看你们想咋打就咋打,最好一边卖凉皮子一边干仗!先吃饭,今儿说好了,我结账,我是大哥嘛——

妹夫不打了,扭头看我。

梅子呸他一口,说猪,我哥掏饭钱哩,你还胀气啥?

大家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我看着眼前的五张面孔。刚开始,我把他们集合到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有一股力量在心里流窜,这些力量是从他们身上借助过来的,是我们紧紧抱团产生的。现在我觉得说不出的沮丧,我已经感觉不到我们之间的力量,除了疲倦,就是愤慨,要不是这件事,我真的不敢相信,我们家这些人会涣散到这种地步。

我还能指望他们什么呢。

我说梅子啊,饭吃了你两口子回去,叫你们跟上我们白跑路哩,大他一个大活人,个家不想回来,我们寻也白寻,不寻了,吃了这顿饭散伙。

这顿饭大家吃得分外香,噼里啪啦,风卷残云。吃完梅子和女婿逃一样走了。嘎子坐在饭馆门口点一根烟,望着梅子两口子远去的背影,说早点拉倒是对的,一个大活人,长着脚呢,想回来就回来了,这么满世界寻,不是办法。我们两口子已经请了八天假了,超过十天的话厂子就不要我们了,会开除。

我说屁,放你的闲屁,你老子下落不明,死活难说,你当后人的心里头只记挂着钱?你个狗日的是钱X出来的吗?

嘎子喷了口刚吸进去的白烟,跳起来扑向我。

我早恭候着了。

我们哥俩在大街上打了起来。

你驴日的——

你才是驴日的——

你狗杂种——

你才是狗杂种——

我们对骂。

口气和用词一模一样,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这样的骂人方式,我们从小就熟稔,可以信手拈来。

我一拳打乱了他新理的飞机头。他崩掉了我衬衣的全部纽扣。

有人围观,有人拉架,有人举着手机拍摄,我知道,不出十秒,两个操着南边山区口音的男子在街头打架的视频肯定传遍这座北边川区集市的朋友圈。

嘎子吐一口嘴里的血,说哥,咱报公安吧,上网发帖子,靠你我的力量,寻到哪天是个头儿?

我们不打了,自动和解了,在满街围观者莫名其妙的目光里,我们像亲人一样并肩奔跑,我们去派出所。

幸好我们出门前带着户口本和小区管委会开的证明,派出所的手续办得很顺利,从派出所出来后,我们觉得还不够,又找了当地一个自媒体平台,花了一千元,马有世的照片和体貌特征等信息出现在了这家平台最后的广告栏里。同时我和嘎子在自己的朋友圈发了寻人帖子。

天黑以后我们再一次聚到了田桂花身边。

不会真出啥事吧?田桂花抹着泪,说,我心惊肉跳啊,睡梦里听到他在喊我,喊我的名字。

我深深瞅她一眼。

她一迎上我的目光就躲开了。她不敢看我。

我说我们寻也寻了,公家也找了,网上钱也花了,能做的都做到了,我们也算是尽心了。人得寻,但我们的日子也得过,从明儿起,嘎子你两口子回去上班吧,我们也回,把玉米地里这一茬水放了,我一个人出去寻,周围的小乡镇现在都找过了,我去大城市寻,石嘴山,银川,吴忠,我一个一个挨着寻,直到把人领回来。

我的决定没人反对。

我说要不这样,嘎子你回一趟老家,给亡人们上个坟,顺便寻寻,说不定他跑回老家去了。

嗨,你想哪里去了?太远了!他一个超子,又是跛子,身上没一分钱,他出了这小区的门,至多在川区这附近瞎转悠,哪能跑回老家去哩?再说老家现在早荒了,房拆了,沟塌了,路断了,没人烟了,他回去干啥?

嘎子一脸不当回事,抬嘴就给我反驳回来。

我也觉得自己这想法有点不切实际,北边离南边五六百公里路,还不算那些曲曲弯弯的山路,他能摸得回去吗?

我还是不放心。

你还是回一趟吧,万一呢,他脑子不好了,但以前认得的那些字还是记着一些的,再说他长着嘴,就不能向人问啊。

嘎子有些不耐烦了,说好好好,我去,我去么,保证完成任务。

又看一眼他媳妇,说正好领上你去一趟娘家,你不早喊着想回娘家吗?

嘎子媳妇一直黑着的脸这会儿露出了笑。

我媳妇插嘴说,我觉得还是不要再折腾了,反正我们已经尽力了,也不怕旁人笑话了。一个大活人,能有啥事,可能是转悠到城里去了,那花花世界,他一看就不想回来了,你们晓不得,城里要饭的要比乡里好多了,往商城门口医院门口一坐,散也贴的多着哩,散的还净是干钱,现在的人,不在乎小钱,出手就是两块三块,他肯定在哪里要上了——

就是——

弟媳妇附和。

说不定他看外头比家里畅快得多,也不受气,就不想回来了——

说完她忽然意识到有点漏嘴,赶紧弥补,我是说他肯定转到城里去了,看城里啥都好,就不想回来了。

她的解释显得既愚蠢,又多余。

我默默看着这两个女人,我忽然觉得她们的颜面比田桂花还要衰老。

4

石嘴山是贺兰山脚跟下的一座城。一抬头就能看到不远处的连绵群山,我在街头走,走累了就抬头望望那些山,这是和我老家六盘山完全不同的景象,马有世怎么会留恋上这里?满街的人,口音和我们完全不同。北边人把我们叫山狼,我们喊他们鸭子。这里全是鸭子口音。这种口音我们初来时几乎听不懂,熟悉了一段日子,总算能凑合着沟通了。我和嘎子梅子经常外出,接触鸭子的机会多,连我们都还没能完全学懂鸭子的口音。马有世他只是在移民小区里生活了一段时间,早晚接触的,大多数是老家一带搬来的乡亲,现在一旦跑到外头,脱离了老家的口音环境,真不知道他如何面对全新的异乡口音。

我慢慢在街头走,走完大街走小巷,串完了小巷子,连一些偏远僻静的死拐角、阴暗的小旮旯,也钻进去看。哪里人多,我把重点放到哪里。如果看到有人坐在地上像乞讨的样子,我就赶过去看脸。商城门口和医院门口去的趟数最多。我寻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没看到那个长得像我并且右脚有残疾的人。我逢人就问,见过一个长得像我右脚有残疾的男人吗,五十岁左右,爱笑,说话是南边口音。

得到的回应都是摇头。

我不甘心。

把寻找范围扩大到周边的县。

没有找到马有世。

就在我犹豫接下来怎么办的时候,媳妇打来电话,她明显不高兴,不问我寻找的结果,开门见山就问我最近活儿咋样,咋打回来那点钱,不够花啊,再有半个月她娘家大哥安家,她姊妹都在微信群里商量呢,说每个人准备拿两千,她手里可是没一分,就等着我给打钱呢。

我说媳妇儿,钱我可以慢慢挣,这人——

我想告诉她,钱可以慢慢挣,人要万一真出事了,那可就再也没有了,人这辈子,啥都拿钱可以买回来,骨肉亲情,是买不回来的。所以我现在不能一门心思挣钱,不管啥活儿,只能随便找一个,一边干着一边找人,只要他还在这世上转悠,就算人海茫茫,我相信只要我不停止寻找,总有一天会碰上的。

但是她打断了我,她说我晓得你还在寻,我说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一个超子,寻他做啥,他由着性子满世界转悠,浪世面,躲清闲呢,害得我们连正常日子都没法过了。再说他的儿女又不只你一个人,人嘎子梅子咋都不寻?人家上工的上工,卖凉皮子的卖凉皮子,我真是瞎了眼,明明晓得你家里那个情况,我大睁着眼偏要跟你,你再执迷不悟我们就离婚,这日子我不过了——

我抬头望远处。贺兰山的面孔还是我刚来时的模样,山上全是石头,草木很难生长,季节转换,山上总是灰苍苍的,一年四季几乎是一个颜色。但是山下城郊的草木早就褪尽了春色,显出苍凉秋意来。我已经在这里耗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我知道媳妇说的不是假话,要是我没钱养家,她真有可能会闹离婚,现在的女人,已经不是我父母那个年代的观念了,她们是把离婚两个字挂在嘴上的。我知道这件事必须有个了断了,至少在宁夏北部这里该画句号了。媳妇说得没错,我本来就没有啥文化,挣钱的本事也就是淌臭汗卖苦力,全身心投入干一个月才能拿到三千。而我这几个月,除了心神不宁,找的活儿也都不是高工资的,只要能让我一边干着,一边在当地寻人,工资多少,我从来顾不上计较。

可这一圈儿寻下来,我两手空空,没找到人影子,钱也没挣到,再这么下去,只怕连家都要散了,不行,我得打工,得挣钱,得养媳妇娃娃,得先把家顾救住再说。

我遥望贺兰山,在心里说,我尽力了,现在得离开这个地方了,可是,我跟你说,我是问心无愧的,我真的尽力了。

当夜坐车赶往银川城。

班车在公路上跑,我把头搭在玻璃上盯住窗外看,心里有一个模糊的希望,希望忽然之间,就在车外,有个身影出现,歪歪地站在那里,拉着一条腿走路,一边走一边回头,冲我嘻嘻地笑,笑容贱兮兮,又可怜巴巴。我曾经是多么厌恶这表情啊,整个少年时代,即便是后来长大成人,我简直是做梦都渴盼能摆脱他,和他带给我的耻辱感。可是,为什么,现在我的心里,好像有些怀念,怀念那笑容,那耻辱的感觉。我啊我。这一刻,我感觉我看不透自己了。

银川人最多的地方是南门广场。我以前出门打工,来这里找过活儿。这里人口流动量大,三教九流都有。尤其贼娃子和乞丐,更比别处多。我想先从这里入手寻找吧。

不能像在石嘴山那样满大街寻找了,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那么做,家里等着我挣钱养家呢。再说银川城可比石嘴山大多了,我还那么转悠不等于在大海里捞针吗?

那究竟该怎么寻?怎么样才能找到他?

夜气下来了,寒意一层比一层重,我裹紧身上的外套,还是觉得冷,我在走,走得漫不经心,没有目的地,好像魂丢了,却又不知道是在哪里给丢掉的,我只能这么漫无目的地走,这么没有方向地寻。

到处都是人。城市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可是,人海茫茫,我要找的人你在哪里?夜灯照亮了一些人的脸,又把一些原该清晰明亮的脸庞晕染得模糊不清。我一张一张地看,看完一张再去看下一张。我在心里不停地喊,是你,但愿是你,就是你,你忽然从陌生的人丛里抬起了头,把一抹熟悉的曾经让我耻辱的傻笑,就那么猝不及防地送给我。

我走累了,坐在地上,仰头望高处,高处是来来往往的腿和屁股,我满怀希望又绝望地筛选着,不看女人,只看男人,看男人的屁股和腿。只要走路不稳有打闪的,我用目光紧随,往上细看,直到看清他的脸面。可一次一次看到的,只有失望。

人群里没有我找的人。

肠子里一阵响,胃也热辣辣的,我一天没吃饭了。

白天不知躲在哪里的人群,夜晚苏醒的蚂蚁一样,全出来了,在钢筋和水泥的间隙游动。我坐在广场上看人,人走过来,人走过去,有人在给老家打电话,报平安,有人在向人借钱,有人在挑地摊货,有人在打电光闪闪的陀螺,有人在耍猴,有人在看猴,有男女公然抱在一起啃嘴巴。一些人是出来散心溜腿的,一些人是抓住这个时间寻一点生计的。叫花子正是这种人。我的目光直往人多的人群里钻,我知道,他什么也干不了,跑出来,他唯一能养活自己的手段,只有要饭。

一股浓郁的胡椒味儿直扑鼻子。我被饥渴牵引,不知不觉站到了一家烧烤架子前。一个小伙子正翻着手里的钎子,一边翻动,一边抓起架子上的大小饼子轮流撒着各色调料。调料溅在炭火上,噼噼地炸响,签子上的肉由红变黄变灰变熟,调味香裹着肉香在一阵一阵白烟中飘散。

一串烤肉两块钱,上面只有小小的三疙瘩肉,要让我吃,三十串才能吃饱。三十串,就是六十块钱,我身上只剩下四十块钱,舍不得啊。我咽下一口涎水,转身离开了。

去去去,又来了,每晚都来,来了就伸手要,我们又不是慈善部门,快走,脏死了,别影响我们做生意——我收住脚步,回头看,是烧烤小伙子在骂人。一个要饭的,在他的呵斥下愣愣地站着,但他不走,却不敢再上前,一张脸从脏头发下露出来,一个劲儿赔笑脸,满脸的卑贱。

不是我要找的人。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我转身离开。他不是马有世,可马有世肯定和他一样,这会儿不知道在哪里,在哪一条街的哪一道小巷子的哪一个摊位前,向人伸手讨要,受人白眼。万一,他要不上饭,吃喝都是问题,还有,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他会不会饿着,冻着,万一病了呢,这满眼都是生人的地方,他还好吗?

小伙子始终没有施舍,讨要的站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没意思,终于转身离开。我伸手在兜里摸,追上去,把一块钱塞进他手里。

然后我沿着街边的步行道走。城里的马路两边,步行道上,总是铺出一条黄色的小路,满城都是,这是盲道。给瞎子走路用的。我曾经在一个铺路队打工,干过这活儿。当时我们开玩笑,说城里哪有那么多瞎子,就是有,家里人难道放心放他一个人出来乱跑?

现在我就把自己的父亲,丢到了茫茫人海里。他不是盲人,可他的智力连盲人都比不上,现在他一个人,在哪里挣扎,靠什么生活,城里四通八达的路面上,都有盲道,可他能找到一条回家的路吗?

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往哪走才是正确的。我顺着盲道走。走到满城灯火一家家疏落,黯淡。灯下的人群也慢慢稀少。我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它一脚一脚落下,踩在光滑整齐的水泥石板上,显得无比空洞。抬头看前面,黄色盲道横在眼前,盲道很窄,铺的时候我们还笑话说要铺就铺宽阔点,为啥这么窄呢,难道是为了节省砖头?可是眼前的盲道,它怎么这么辽阔宽大呢,它的颜色也黄得扎眼、刺目,像一大片金子铺在眼前。我慢慢地走,反正不急的,我在这里没家没舍,没有可去的地方,我急也好,慢也好,都是一样的。

他会不会像我一样,也在马路上没着没落地徘徊?

月亮出来了,半轮,瘦得可怜,在令人眼花的人间灯火下,它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单薄。月光映照下,眼前的盲道笔直地伸向前方。望前方,路好像在起伏,慢慢地扭动,变成了一匹黄色绸缎。我踩着绸缎走。脚下轻飘飘的。我抬头看脚下,再望向前方,我忽然觉得这陌生的城市变成了熟悉的,一股亲切的感觉回到了心头。

小时候,每年到了收麦季节,我们庄里漫山洼都是金灿灿的,正是这样的金黄啊。麦田里金色麦浪在风里翻动,夏风燥热,一阵一阵催熟了麦子,满庄子都是浓郁的五谷香味。要开镰割麦子了,家家户户做准备,别人家都是掌柜的撑头,修镰刀,磨镰刃,安排收割。我们家是田桂花亲自主持这一切。她蹲在地上磨镰,嘴里噙一口凉水,一边磨,一边往磨石上吐水,水冲下一道一道的石泥,她两手沾满了黑色泥浆。她一边磨,一边吼,骂我们几个磨蹭,半天时间还没准备好出发。接着喊,吩咐我割麦子,嘎子放牛去,梅子灌一壶水带上。

我们的父亲马有世,他像个孩子,在田桂花的吆喝下,陀螺一样转悠,他想帮我们干活儿,又干不好,他总是越帮越乱。手忙脚乱中,碰翻了水壶,烫得梅子大惊大喊。

你个瘟神,你咋不去死哩?

田桂花终于爆发了。她一脚踢飞了磨石,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将马有世和我们兄妹三个,裹在一起骂。她哭诉自己命苦,咋就跟了这么个男人,是个超子,她就早该离婚,她没离,还养了三个娃娃,她真是瞎了眼睛,眼睁睁跳了火坑啊……

这样的场景,我们早就看得不想多看了,我们兄妹三人该干啥干啥,反正这样的闹剧时不时上演,我们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我们的父亲马有世,这样一个啥事都指望不上的超子,作为这个男人的女人,我们的母亲田桂花,她肩上担的不仅仅是女人的担子,本该属于男人那一份她也给担了。田桂花确实活得苦啊。

烈日下,麦场上,大家热火朝天地忙,别人家都是男人在前头挥舞着镰刀,后面跟着女人和娃娃。我们家反了,父亲的跛脚让他根本无法蹲在地上割麦子,他更不会使唤镰刀。据说他曾经试着跪在地上割麦子,结果一镰刀把膝盖割了个大口子。田桂花从此下了死命令,不许他再碰镰刀。田桂花只能像男人一样一个人割,一趟出头,回过头磨镰,接着赶下一趟。父亲马有世,跟我们几个娃娃混在一起。他用手拔麦子,还带着我们嘻嘻哈哈地耍闹,他就是个大娃娃头儿。

田桂花割累了,回头看我们,看一眼,叹一口气,说这个超子啊,又叹一口气,说我咋这么命苦哇——

作为一个女人,田桂花这辈子,说她命苦其实一点都不夸大。一辈子和一个超子捆在一起,柴米油盐地过日子,她担负着双重担子,她吃了别的女人不会吃的苦,操了别的女人不用操的心。她的辛苦,还有艰难,别人不知道,作为她的儿女,我们一点一滴,全看在眼里。就算我们不懂事,不能全部体谅,但是她做了女人又做男人,操完家里又操外头,才把我们家撑了起来,才把我们兄妹几个拉扯长大,这是谁都知道的大事实。仅仅从她那苦弯的腰,那张粗糙得砂布一样的脸,额前冒出的白发,和眉角密密麻麻的皱纹,都能看得出这女人这辈子的艰辛。

见到现在的田桂花,一般人肯定想不到她年轻的时候其实挺漂亮的,是庄子里挂得上名的攒劲女子。她模样长得端正,性格还泼辣,看上了当民办教师的马有世,借着担水的机会,主动跟马有世搭话,两个人好上了。那时候的马有世配田桂花完全配得上。他念过书,当着民办教师,在庄子里的人看来,就是端着国家的铁饭碗了。而且他模样长得也不差,中等个子,清瘦,干净,尤其在满庄子都是一身泥一身土的农民当中,他显得特别地与众不同,穿的外衫上有四个兜,上衣兜里还插着一根钢笔,那钢笔的卡子明灿灿的,令多少大姑娘两眼放光,从心里眼馋啊。

那应该是他们最幸福的时节。当然,我们庄里的人都知道,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在田桂花怀上身孕,天天早晨蹲在院子里哇哇吐酸水的时候,马有世教书的小学校里,几个娃娃乘着午休时间去河里耍水,被暴雨卷走了。听到消息,校长和马有世直奔水沟。

那一场搜救的过程我们自然无法亲眼看到,我们长大后听到的事情是,为了救娃娃,马有世一到沟里就跳进了河里,被洪水卷出好几里。校长以为他像那些学生一样已经没命了,他却自己爬了回来。

有世子,来来来,给大家说说你当年跳水救学生娃的事——

我记事以后,见到一些闲人无聊的时候这样引逗马有世。

大水里救娃娃,嘻嘻嘻,那水好大啊,轰隆隆轰隆隆扑下来,把干河滩都淹了——

马有世伸手比划,试图给大家再现那条随洪水突然暴涨的大河。

嘻嘻嘻,你们是没见,那水大啊,真格大——

他傻乎乎伸手比划,显得很兴奋,好像这是无比荣光的事。

都说你当时抓着一个娃娃的手就是不放,那娃卡在浪渣里,没叫水吹走,其实人已经死了,身子都硬了,你还是抓着不撇,你就为这个才差点没命了,对不对?有世子,你说你逞个啥能哩,校长都不会耍水,在干滩上站着看哩,就你会,你才差点叫水淹死,还落下了邪病,你说你呀——

有人开始揭底,毫不客气。

马有世眼里的兴奋顿时暗下去了,把跛脚忽然站直,两眼委屈:我没有逞能,我是想救娃娃,四个娃娃啊,都没了——

我的父亲马有世他会游水。算不上懂得游泳,只是在水里打个浇嘻,划拉几个来回,还能爬上岸来。这已经十分难得了。因为我们山区缺水,大家都是旱鸭子,庄里要是有谁会耍水,就是人人都知道的本事。马有世从小在水沟里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耍水。

山里的男娃娃都爱耍水,夏天天热的时候,最爱背着大人,不管在哪个水坑里,光身子下去扑通几个猛子。我和嘎子五六岁的时候也爱这个。马有世见一回打一回,他坚决反对我们下水。好像他和水有仇,谁去水里耍,谁就是他的仇人。这个很多方面却缺失了职责的父亲,在这件事上显出了顽固的狠劲。

会死人的,会死人的——我记得他跳着脚跟我们着急的样子。

那时候我们不明白他心里的恐惧。

今夜我忽然明白了,他阻拦我们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肯定是那四个淹死的学生娃。那肯定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惨痛记忆。

暴雨事件之后他一病不起,睡了好一段日子,等再爬起来,右边半个身子没有了知觉。那时爷爷还活着,爷爷用架子车拉着儿子,东一趟西一趟地为儿子求医。乡上的医院去了,县上的医院也去了,办法想尽了,马有世慢慢能站起来,能下地走路了,但是人一天天显得迟钝、痴呆,最后成了现在的样子,脑子坏了,腿脚也跛了。

马有世超了,他的工作也就拉倒了。田桂花说校长拿着三块钱来看马有世,遗憾得直摇头,说病得不是时候啊,稍微再迟上半年的话,就能转正了。转正的人,就算病了,不能教书了,公家还是会管的,会按月发病退的工资,可他还没有转正,这就等于啥也没有了。

在我的记忆里,马有世已经完全是一个农民了,和教师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要说还有什么关系,那就是他保持着当教师养成的爱干净的毛病,这毛病成为大伙儿玩笑解闷的话题,多年来一直流传不休。

此刻月光下的城市,街面上那些喧闹都消失了。灯火也熄灭了大半。灯光消失的地方,月光亮起来了。我仿佛看见了记忆里的麦田。那金灿灿的画面真的像一幅画。而画里的人,还是那时的模样。吵吵嚷嚷骂个不停的母亲,嘻嘻哈哈孩子一样的父亲,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我们兄妹三人。

小时候我们兄妹犯了错误,田桂花懒得费口舌数说,她干脆用烧火棍伺候。打急了,我们就往马有世跟前跑,往他背后一躲。马有世笑嘻嘻的,伸开两个手,跛着腿跳着圈儿地护我们。那副样子,现在想起来多么像一只笨拙的老鸟在护着自己的孩子呀。为此,田桂花的棍子一次次落在了他身上。那些棍子本该落在我们身上啊。田桂花打够了,气也出了,转身忙去了。我一下子扑到他身上,从背后抱住他脖子,他哎哟哎哟夸张地叫,好像我在欺负他。其实他慢慢蹲下身子,把我背上了后背。我揽住他脖子,他的手托着我的屁股。父和子的两具身体热腾腾叠加在一起,我们嘻嘻哈哈地笑,闹。我们不像父子,更像没大没小的玩伴。

那时的笑声,那么真实,那么纯粹,那么轻灵,像今晚的月光,像月光下的寂静和思念。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们其实是幸福的,我是幸福的,我们作为他的儿女,是幸福的。他不能像一个正常的父亲给孩子父爱,他其实已经以另一种方式给予我们了。原来,我们也有过快乐的时光。那是实实在在的快乐啊。

父亲,这一切,我怎么现在才明白呢。现在才体谅到呢。如果能早一天明白,哪怕是一点点,这些年里,我和兄弟嘎子妹子梅子,我们就不会活得这么委屈,我们对待父亲,可能就不会……

我看见远处的树下,铁椅子上,石凳上,躺着几个没有回家的人。他们当中有乞丐,有酒醉迷路的人,但没有他,我知道没有他。

父亲,你在哪儿?世界这么大,你是不是和我一样,也在这月光下仰头望着月光思念着从前的日子?

我给嘎子打电话,问他去老家了吗?

嘎子似乎是被我从梦里惊醒的,他打着哈欠,说去了去了,连人影子都没有,你晓得的,庄子早拆平了,现在不要说大活人,连个鬼也没有。

他说我明儿早起上工哩——就结束了通话。

没在老家,这在我预料当中。

那么,你究竟会在哪里?

起霜了,淡淡的凌霜落下来,脸上凉凉的,全身凉凉的。我找一个铁椅子躺下去,仰望高处,夜空高远,月亮走了一夜,还没有走出头顶的这片天。一股湿哒哒的寒气,一层层浸透了衣裳,我蜷紧身子,朦朦胧胧地想,人这辈子,有些宿命的东西,其实是走不出去,挣不脱的。即便再努力,也难以彻底挣脱。

5

我在医科大附属医院对面的老马饭馆里找到了活儿,端盘子。掌柜的看着我,知道一个大男人干这个,琐碎不说,工资太低,我肯定干不长久,所以不想收我。我告诉他自己是为了找人,寻找丢失的父亲,暂时在这里落脚。老马听完这话,说行,你能干多久干多久,想走随时都成。说完他叹一口气,说现在像你这么有孝心的儿子,不多了。这话让我惭愧,又不能多解释,我冲他傻笑。

有人吃饭,我赶紧招呼,倒茶、擦桌子、端饭、收碗。忙完了,趁着扔垃圾、扫门口,跑到门外观望。我盯着来来往往的人,尤其是模样像要饭的,我特别注意。我试图从人群里抓住一个久违的身影,把他从茫茫人海里揪住。

寒冬的风一阵一阵贴着地面扫,这座位于沙漠和平原交汇处的城市,一天比一天寒冷,下了几场雪,落下来就被清洁工清扫了。日子像落雪,扫去一场又是一场,哗啦啦流逝。老马给我涨了工资,我媳妇知道了有点高兴,告诉我这活儿不错,冬天工地上没活儿,还不如一直在饭馆里待着,等掌握了手艺,说不定我们将来也能开一个饭馆呢。

我听着手机里的声音,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陌生感,雪片一样在我耳畔悬浮,我伸手摸,没有雪,只有一缕淡淡的冰凉。

一天凌晨,我拉开门,眼前一片茫茫的白,下雪了,下了一夜,还在落,行人全都裹在羽绒服里匆匆来去。

我抱着扫帚扫水泥台子,低头愣住了,昨夜立在门口的两袋子垃圾边,蜷缩着一个身影。他紧紧蜷缩在一件黑色外套里,头发很长,毛成一团,好像这样蜷缩,他就能把自己的头发当做一把伞顶着替自己遮挡风雪。那一瞬间我呆住了,傻傻看着这人。我不能确定他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死去多时。我站在风雪里看,一些平时模糊的念头这时分外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我决定听从媳妇的劝告,打定主意踏踏实实在老马饭馆里干下去,只要用心,肯定能掌握一个小饭馆的全部技术,然后把奋斗目标定位为有朝一日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饭馆。

至于马有世,我知道自己不会再找了,寻找到此为止,我已经尽了孝心。

雪片落下来,在毛乱的刘海上稍一停留,就融化了,好像这毡片一样的毛发,具备着强烈的吸附力。又好像雪花落进了一片沉默的土地。

这不是我要找的人。他是个爱干净的人。他怎么会允许自己脏成这副样子。我用扫帚碰触,他醒了。抬起头冲我笑,龇开的嘴里露出一副红牙床子。

竟然是个女人。

吓我一跳。

她坐起来,笑嘻嘻的,看了看我,扭头走了,迎着风雪,走得摇摇晃晃。

我目送她,一直到消失不见,回到店里我告诉老马,我要走了。

咋地,有信儿啦?老马关切地询问。

我摇头。

那你不等啦?好歹在这里等着,说不定哪一天就碰巧遇上了。

我点头。

我没法跟老马描述自己内心的矛盾。我觉得没必要等了,他愿意出现,我会等到,若不愿意,我就是等三年五年等上一辈子,还是不会有结果。我忽然觉得,父子一场,缘分就像半空里的雪花,美好而脆弱,该珍惜的时候没珍惜,阳光一照,就会融化,谁都无法挽留。

我已经能接受任何结局,包括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我去看田桂花。

恰好嘎子也在,我们兄弟俩坐在木桌子改成的巨型茶几前喝茶。泛着霉味的茶,我喝了一玻璃瓶子,嘎子提起水壶又给我续一瓶子。一年时间过去,这玻璃瓶子已经闻不到他的气味了。我用舌尖舔着瓶口,我渴望寻觅到一丝他的气息。他真的好像消失了,从前,我们家里满屋子都是他的气味,他的感觉,他的笑声,他的絮絮叨叨……他见谁都是一脸讨好巴结的贱笑,他走路,扭着跛脚艰难地走;他骂人,嘟嘟囔囔小声还击田桂花的大骂;他唱花儿,哼的是一些酸得冒水的花儿;他说话,红着脸膛在一群闲人的怂恿下满口唾沫地描述着田桂花的身体和田桂花的美妙……他的感觉和气味,像一片肮脏的旧布,黏在我们的日子里,揭不去,拔不掉,我们厌恶极了,总觉得是一种耻辱。他这个人,就是一个恶毒的疮,钉在我们的日子里,好不了,除不尽,天长日久地发炎、熟脓,流淌着恶臭的脏水。

作为他的儿子,我内心一直在强烈地渴望,他要不是我的父亲多好,我就能和庄里那些顽皮的娃娃一样,一起捉弄他,像那些年轻人一样嘲讽玩耍他,像女人们一样拿他肆无忌惮地开一些露骨的玩笑。就算我不参与,至少在别人戏弄他的时候,把他当作猴儿耍的时候,我的心里不用刀子绞着一样难过、气愤和羞耻了。我怎么能有这样的父亲?我的身体来自于这个男人,我们一家人活得这么艰辛也和他有着不可分割的因果关系。我真的幻想过,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马支书、李会计、王乡老,那样有本事的男人是我的父亲。

现在,他消失了,总算让我们如愿了,消失的不仅仅是他本人,还有他留下的气味。我们曾经那么嫌弃,那么渴望摆脱的气味。那样的气味笼罩我们的生活几十年,成为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我曾经做梦都希望摆脱这种记忆啊。

记得当初要从老家搬迁到这里时,我们聚在一起高高兴兴地谋划着未来的好日子。

忽然嘎子媳妇冒出一句,说楼房只有五十四平米,那么小,啥都是新的,肯定很干净,可我们家……她不说了,扭头看一眼马有世。

我们像被当头淋了一盆凉水,顿时都哑声了。

弟媳妇终究是压不住心里的话,又冒出半句:家里有这么一个……

她毕竟是娶来的外人,当着我们大家的面还是有顾虑的。

嘎子却没什么忌讳,他补充:一个超子,跟过去就是个拖累对吗?

当时马有世在场。

我们的父亲马有世,他一点都没有伤心,生气,或者愤怒。相反,他冲着我们笑,笑得龇牙咧嘴,恨不能把笑容送给每一个人。

我媳妇本来犹豫,选择楼房还是院子,拿不定主意。这时她拉了我一把,冲我挤眼睛,又给大家说:我们想好了,我们搬院子。楼房和进工厂的名额,都让给你们。

嘎子两口子欢天喜地答应了。本来按人口,父母和嘎子得去院子,我们两口子住楼房同时有两个进厂打工的名额。嘎子媳妇早就眼热我们的名额了。

我媳妇的小心思我何尝不明白。我们住楼房,到时候我和她去厂子里上班,娃娃就没人管了,接送上学和吃饭,都得人帮忙,到时候还得把田桂花接过来,接田桂花,自然不能把马有世丢下。可是把田桂花马有世都要过来,大家挤在小楼房里过日子,我这生来爱干净穷讲究的媳妇可怎么受得了。这些年为了离这个老公公远一点,她一嫁进门就挑唆我们早早闹分家,家分了她还不舒服,不停地劝我带她出门打工,最好把家安在外头一辈子不回老家。

现在她终于看清楚了,也拿定主意了,如果选楼房,要摆脱马有世就困难了,这以后的日子要想清清静静地过,那就只能选院子了。住了小院儿,她看家带娃,我一个人在外头打工,我们踏踏实实过我们的小日子,时间长了,带着娃娃去一趟移民小区,看看公婆,尽尽孝心,也就说得过去了。

不过,人和人的心思不一样,嘎子媳妇恰恰和她嫂子想的不一样,她一直盼着我们能把楼房换给他们,到时候她和嘎子住厂子里,娃娃丢给田桂花,她正好躲个清闲。

果然,弟媳妇一脸开心,说,楼房就楼房吧,虽然小点,挤点,但是我们两口子不是一去就进厂子了吗,一年四季在厂里住,家和娃娃就留给妈。

马有世随嘎子一家搬到了楼上。

老家时候院子大,庄子大,世界也大,他成天在外头转悠,他自由自在,我们也舒畅一些。等搬到了楼房,五十四平米的空间,对于在土院子里自由自在惯了的我们来说,这点地方,真是太小了。

矛盾很快就来了。

马有世他住不习惯。

为这个事田桂花专门给我打过电话,数说的是自己的苦恼,一说就是一堆,她说超子是狗肉上不了台板,住不惯楼房,嫌太小,闷得慌;嫌太高,要他上上下下地爬楼梯,他腿疼;嫌两面都是窗子,啥都亮晃晃的,前楼后楼的人在家里干啥都能看到,这还是过日子的样子吗;嫌楼上总是嘁嘁咣咣地响,吵得他睡不着觉;嫌这么一天到黑闲坐着,吃了睡睡了吃,不种地不做活儿,日子不是这样的过法……总之是嫌这嫌那,浑身不自在。睡到半夜里爬起来在地上走,嚷嚷着要回老家去。他折腾自己不要紧,害得田桂花没法过日子,夜夜有个人神经兮兮地在身边嘟囔,她实在是睡不着。

要在老家的话就好了,我把这超子赶出我的房,由他一个人睡去,偏房、柴房、牛圈,哪儿清静叫他去哪儿,省得折腾我。

田桂花哭兮兮说。

这可已经不是老家的土窝窝子了呀,这是楼上,拢共就巴掌大的一点地方,叫我把他搡哪儿去哩?墙,墙不隔声,门,门不挡音,我把他塞哪个房间他都吵,都叫我不得清静——

我知道田桂花这是被超子逼得实在没办法了,才找儿女诉苦。要不是实在受不了,依她的性子,这些年多少苦都独自吞咽了,她也很少找人诉说。她其实是个性子要强的女人,这辈子,跟一个超子过活,她大吵有过,大骂也是常事,但都是在家里对着我们的,哭了,骂了,两眼的泪一抹,她走出大门又跟别人家女人一样,该干啥干啥,从不会在外头哭哭啼啼。

我还能咋做,难道能跑到移民小区去把超子训一顿?自从我长大成人,尤其领上媳妇以后,我没少教训他。我居高临下,口气严厉,条件苛刻,完全是当老子的在教训不争气的儿子,我渴望纠正一些我很早以来就认为很不合适的东西。我喝骂,吓唬,下狠手打,关起来不给饭吃,但试过几回以后,我自己放弃了。一个疯疯癫癫几十年的人,一切早没法挽救了,骂过、打过、羞辱过、肉疼过,他还是老样子,转眼就忘,拍拍屁股就又是那个嬉皮笑脸没有正形的傻子。

我知道,这辈子他是改不了了,除非年轻时那场祸事没有发生,除非给他换一个脑子。

我只能和稀泥,跟田桂花打哈哈,我说妈,超子你还不清楚吗,他就那烂脾气,几十年的老毛病了,你就多代量代量么,该打打,该骂骂,该饿肚子就叫他饿着,我没看法,我敢说嘎子和梅子,也都不会有啥说法。

没过几天,田桂花的电话又来了。电话里的田桂花声音颤抖,说马有世闯祸了,出去半天不见人,被门口看门的保安扭住了,原来他把楼下花园子的铁栏杆拿钳子扭断了好几根,扭得正起劲呢,叫人发现了,他说准备背回家给自家窗户上装个护栏。

事情以田桂花赔钱了结,我估计着,回到家关上门,马有世少不了挨一顿打,掏几百块钱对于田桂花来说那就是割身上的肉,她攒几个钱不容易。

我在电话里听田桂花诉了一阵苦,就打断她说,一个超子么,你就不要计较了,你们一搭过了半辈子了,他的毛病你还不清楚,刚到楼上,他还以为在我们庄子里呢,以后慢慢就好了。我又吩咐了一句,要求她把超子看好,人生地不熟的,叫他先不要出去乱跑,免得闯祸。先哪都别去,就在家里坐着。

过几天田桂花又打电话来,还是诉苦,抱怨的对象还是马有世。栏杆的事闹完后,她再不放他随便出去了,干脆关在家里过日子。被保安扭着胳膊吓唬了一回,回家又被田桂花一顿臭骂,他自己也老实了,可是在家里坐着,新的事情又出来了。

旁的事儿我就不说了,光是把屎尿尿,就是个大麻烦!

田桂花气哼哼给我吼。

他站着尿尿你晓得吗?尿点子溅得到处都是,尿完了还不冲,三泡五泡都不冲,尿尿我也就认了,我跟着给他冲也行,可他把了屎也不冲,他舍不得冲,提上裤子蹲在那里看屎,嘴里还说啥,就这么手一按,冲了,不见了,可惜了,费水,又糟蹋肥料,这要是像在老家一样,有一堆土,就可以压起来积肥,上在地里,庄稼肯定长得欢实。

你说这楼上根本不像我们老家院子里,这日子我咋过啊,新新的楼房,这才搬进来没多长日子,就弄得骚味臭味一屋子,等嘎子两口子回来,我可给人家咋交代?儿媳妇脸上我没法对付啊我——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我落下泪来。

这就是我的父亲。

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我想也许把他接到我们院子里会好一点,院子毕竟比楼房畅快点。可我敢吗,我拿不了媳妇的事儿啊。真要把他接来,估计前脚进门,后脚媳妇就该跟我闹离婚了。

只能继续和稀泥。

我说妈呀,你就将凑着过吧,他那臭毛病你还不清楚么,你年轻的时节都没有嫌弃他,既然一搭过了半辈子了,就再好好过么,你度量大,心肠好,你能代量他。

田桂花不吭声了。

我其实话里有话,绵里藏针,我既在劝她,安慰她,也在敲打她。当年,马有世半路上得病,疯了,那时候田桂花你就该离婚,就算你肚子里怀着我,那等你生下我以后,你也该离了,你说你该走的时节不走,半辈子都拖累过来了,现在抱怨有啥用啊,叫我们做儿女的又能咋办啊。

说实话,曾经,我甚至想过,田桂花要是当年没有怀上我,马有世出事后她趁早改嫁,那么,也就没有我们一家人,也就没有我们的痛苦。

既然后悔没有用,假设和想象,都不能解决问题,抱怨,又不能让时光倒流,不能让田桂花退回到三十几年前重新改嫁。那么还不如就这么过着。田桂花已经是过了五十岁的人了,老得一脸褶子,现在后悔有啥用,难道能离了再找称心如意的?

田桂花和马有世,这对夫妻在这五十四平米的小空间里,怎样一天一天度过他们搬迁以来的日子,说实话,我并不清楚。我每次匆匆来,吃过饭,又匆匆走。就连这吃饭的一点时间里,我也是低头玩着手机,田桂花的絮叨根本没人听,更没有放在心上。

我记起来了,好像最后见马有世那次,田桂花做的是浆水面。压面机压出的长面,白花花捞在碗里,舀上红葱炝的清汤浆水,再撒一把芫荽末子,再剜一筷子头油泼辣子,真是红绿相映,汤宽面细,滋味悠长。我们在大茶几前噗噜噗噜刨,吃了一碗再来一碗。按习惯,马有世不上茶几,蹲在边上,一连吃了三碗。边吃,边拿手背抹着嘴边的汤,连连说着好吃,好吃,有老家的味道。

他还想吃。田桂花一把夺走了碗。三碗还不够?真是个超子!咋就晓不得个饥饱哩!

其实案板上还有没下锅的面,瓦盆里也剩有酸汤,只要田桂花再下一把面,他就能吃上第四碗。田桂花没有下面。他自己也没有坚持再要。他嘻嘻笑着,离开了。我和嘎子在手机上忙着给彼此点赞。就在开饭前,我发了一个帖子,图片是现拍的,白瓷碗里清凌凌的浆水面。嘎子也发了,也是白瓷碗里清凌凌的浆水面。我说老妈的浆水面,吃起。嘎子说今儿老妈做浆水面了,准备大吃一顿。点赞的人不少。都是老家微信群里的人。大家纷纷留言,大体都一个意思,感叹说离开老家,就很难吃到浆水面了,好想吃。也有人顺带着抒发了一下想念老家的心情。

我们身在父母身边,心思却完全飘在另外的世界,我没有注意马有世他想吃第四碗面没有吃上的表情,田桂花这么数落他夺他碗筷也不是头一回的事,所以我们谁都没当一回事。

他是那次下了决心要离开的吗?还是早就有了打算?他是受不了楼房里跟圈禁一样的日子,还是实在想念老家?

他走了,现在我就是想问,也没处问了。

他真的就这么走了?消失了?不回来了?

也就是说,我们多年来渴望摆脱的一个累赘,大包袱,我们一直愁着甩不开、扔不掉,现在他倒自己把问题解决了。

难道是彻底摆脱了?就这么拉倒,再也不寻了?

田桂花挨着我坐下,两个手摸着膝盖,说哈儿,我的瓜儿子,我晓得这一年来你最苦,你看你才三十几的人,就有白头发了,你也不容易啊。我想好了,不寻了,他肯定在外头转悠上瘾了,不想回来了,把我们娘儿母子给忘了——唉,也是怪我啊,我对他不好,我把他害了……

田桂花用衣裳袖子揩眼睛,把哽咽声咽进了肚子。

嘎子说,妈你说这些做啥啊妈,人都没影子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嘎子!

我吼。

我用怒吼压制下了兄弟的嘲讽。

嘎子似乎被我的吼声吓住了,有些尴尬地龇牙笑了笑,站起身,脚点了一下地,说我回去上工了,妈这里有哥在我就放心了。

我冷眼目送他离开。我感觉他刚才的笑,和脚点地的动作,像极了一个人,简直是一模一样。

田桂花没有赶出去送她最疼爱的小儿子。我们母子坐在原地,谁都没动。窗外,风裹着小雪花安静地落着。搬进来两年,这小楼已经有了沧桑的气象。白灰墙上到处是嘎子家两个娃的巴掌印和脚印,看样子两个小家伙和我们那时候一样,爱打架,打起来不管不顾。零碎家具都是我们从老家搬过来的,搬来之前就已经是旧物了,在这屋子里越发显得陈旧黯淡。我没兴致打量它们,我盯着田桂花的手看。拢在膝盖上的一双手,明显比上回又粗糙了,指甲盖里镶满了黑灰,那一定是拔完鸡毛后在火上燎细毛的结果。

她还是避免和我对视。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脚面,这沉默不语的模样,是我熟悉的,却又是陌生的。我恍恍惚惚地想,这个女人,她把几十年的年华,都陪着超子男人过了,现在她老成了这样,我记忆里那具饱满身躯里的水分,已经被岁月挤压抽走了,如今的她显得松弛、苍老,完全是一个老女人了。我曾经见过这双手的娇嫩,那时候我还小,站在窗外看不到屋里的炕上,我是踩着堵炕眼门的一块木头墩子才看清屋里的。我看到田桂花的手蛇一样绕过一个又黑又胖的脖子,紧紧箍在怀里。田桂花的手前所未有地白,前所未有地嫩,像两条肚腹泛白的蛇缠绕在我心头,缠绕了好多年。我撞见的,马有世他何尝不会撞见呢,我难以明白的大人世界,马有世是明白的,在有些事情上他其实一点都不傻,他是明白的。缠绕在我心头的蛇,谁能知道是不是也紧箍在马有世的心头,让他呼吸困难,临近窒息。

我站了起来,端起玻璃瓶子,紧紧抓在手里。我知道自己浑身都在颤抖,这颤抖来自身体深处,每一条肌肉纤维,每一个细胞,每一根末梢神经。我咬紧牙关隐忍。我挣扎在一个临界点上。

人活在世上,咋这么难哩?咋活都难啊——田桂花感叹。

她不看我,她看着窗外,那里是迎着风飘零的雪花。

骨骼和肌肉深处的颤抖化作了剧烈的哆嗦,我咬住瓶子边沿,咣咣咣喝水。

一口气喝完里头残余的凉茶水,我知道自己已经迈过了那个临界点,我捏着这个巨大笨重的罐头瓶子,我说我得走了,好些日子没回家了。

田桂花没有起身送我。

我下楼后回头看,玻璃上没有她的脸,她没有像平时那样,趴在窗户上看着我离开。

我把瓶子丢进垃圾桶里,它碎了,发出的碎裂声清脆而响亮,好像一个刚刚睡足的梦,醒了。我拍拍手,感觉心头一阵钝痛,但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雪花似乎比之前变大了,落在领脖子里,洇开,渗出一股凉森森的寒意。我知道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看样子还要下,这是要大雪封门啊。

6

年关前后我一直在家窝着,哪也没去。但也没闲着,抱着手机抢红包。白天抢,夜里抢,连吃饭上厕所都手机不离手。今年冬天红包群大量存在,只要你爱好,就有人撵着你,拉你进群。我进了一个老乡群,一个工友群,这已经够我应付了。红包群就是专门为抢红包建的,每个人进群先发红包,一次不能少于规定的数额,开抢后,手气最好的发,数额也有规定。一天玩下来,至少是几百元的进出额。本来我是闲得无聊,心情不好,顺手耍的。谁知道这东西竟然像赌博一样,能让人上瘾。我恨不能二十四小时盯着手机,但是手气时好时坏,总体来说不好,等正月十五过完,我算了下账,竟然不知不觉输掉了两千多。媳妇知道后,端起一个老家带出来的大瓷盆,咣一声砸在门槛上,说不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她领上娃娃回娘家了。

走就走吧,这女人自从跟了我,就没有一天不活在抱怨里。早年抱怨不分家,一大家子挤在一起过日子她一个小媳妇委屈。后来分家了,她没满意几天,又有了新的抱怨,说我不出去打工挣钱,她手里没钱花。我出去了,钱也给她挣回来几个,她吃的穿的和庄里的小媳妇一样了,夏天凉鞋冬天皮靴子,抹脸油一套没用完新的已经又买回来了,可她还是不满意。闹来闹去,她自己憋不住说了实话,说就是不想有一个超子公公,就算有了,也不能在一个庄子里过日子,她希望能远离一步,眼不见心不烦。

现在终于是远了,远到在两个移民点安家,远到一年半载她只要不去,就再也不会看到那个傻子的影儿,远到现在这村庄里的人,没有一个知道我们有一个傻子父亲,甚至已经远到他自己出走,音讯全无,已经快要一年时间了。

三百多个日子,他究竟去了哪里,吃得上饭吗,冻着没有。我睡在自家炕上,后面厨房里烧着小锅炉,暖气片把温暖带到每一个房间。我吃得饱,住得暖,我身在川区北部的一个小村庄,但手机帮我连通了世界,我上微信、扣扣、微博、快手、段子,什么都有。可我就是找不到他了。他好像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消失得很彻底,好像他那个人从来都没有在这世上存在过。

当初搬家时候,我们只带了认为重要的东西。田桂花的,我们两口子的,嘎子两口子的,瓶瓶罐罐坛坛碗碗,毛毯被子衣裳鞋袜,唯独没人问过马有世,他需要带上什么。他把自己的细软也塞了一麻袋,可是还没抬上车,被田桂花叫停了,田桂花当着我们大家的面扯开了麻袋,倒出一堆破烂。是我们曾经穿过的衣裳鞋袜裤带帽子。没一件像样的,全是破旧得不能再穿的。早些年村里女人们常做鞋,用旧衣裳拆洗后打褙子裁鞋。后来日子稍微好过了,大家也都学懒了,除了田桂花还偶尔做鞋,我媳妇和嘎子媳妇从来都不愿捉针拿线。我们大家褪下的旧衣裳,田桂花打褙子只挑拣一些,剩下的塞炕眼。马有世他死活舍不得,见着别人要丢的烂衣裳就赶紧抢,收藏在麻袋里,塞在后面的柴窑里。想不到这些年他收藏了一大麻袋,临走还要带上它们。

田桂花一件一件抖开这些烂衣裳,不仅叫我们看,还叫移民办派来开大车送我们搬迁的司机看。田桂花说真是个超子啊,超到没一点救手,人家的男人都是万儿八千地往家里弄钱,这一搬家,都是值钱的大件儿,我家里,除了这几口人,一堆破烂,还有啥值钱的?你还翻腾出这些破烂,啥意思,难道还舍不得了?嘎子,拿打火机来,都点了。

烂衣裳里有马有世自己的,有田桂花的,有我们弟兄的,也有两个儿媳妇的,更有几个娃娃褪下的小棉袄小线裤,花红柳绿的,各式各样,简直能摆一个地摊儿。

其中还有一个三角裤衩,大红的,带着蕾丝。

老流氓!

我媳妇像被人揭了短一样叫。

我明白了,那裤衩是她的。不知何时被她的老公公也当宝一样收藏起来了。

超子么,跟超子计较啥——嘎子从鼻子里嗤一声,毫不犹豫就掏出火机子,首先点燃了红裤衩。

司机两个手插在裤兜里,抽着烟笑,说就是就是,值钱的带上,不值钱的么,带上也是拖累,我可趁早警告你们,去了连扔都没地方扔,那可是楼房——

我们的纪念么,都是我们穷日子里穿过的么,我拿上去了,想老家了,拿出来看看,反正也不重么——

马有世搓着手,拧着脚,小声辩解。

屁的个纪念!

田桂花一脚踢散一团火,也不顾司机是外人,可能会笑话,她跳着脚骂,你个超子,一辈子给我丢人现眼,还没够啊,我本来盼着,搬到了新地方,我们好好过日子,这还没到新地方哩,你就要带一包破烂去,你还想把丑丢到外头去啊——

衣裳多是化纤材质,见火就着,马有世的一包破衣裳全部烧成了灰。

马有世被呛了一头两手的灰,他抢出来一件裤子,田桂花又夺过来丢进了火里。

大汽车拉着东西出发走了,我们集体步行去乡政府门口集会,坐班车统一出发,我们一家人临走才发现缺了马有世。

这超子啊,我真是倒了啥霉啊,一辈子摊上这么个货。

田桂花拍着大腿骂。

我蹲在村口点一根烟,瞅一眼嘎子,示意他去找,再不走,集合时间迟了,移民办的人肯定骂。

嘎子也点一根烟,挨着我蹲下,他吐一口唾沫,说爱死哪死哪去,这超子,就是不叫人省心。

就在我们出发的最后时刻,马有世他撵上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大塑料瓶子。那是装过可乐的,我们舍不得丢,夏天去地里干活儿,装凉开水喝。现在马有世给瓶子里灌满了水,那一瓶水可是要五斤呢,他扭着跛脚,抱上五斤重的凉水走七八里山路,不会轻松的。

你个超子——

田桂花劈头就骂

——稀泥扶不上墙啊,你说你要把我气死吗!

她扑上去就要打掉他手里的瓶子。

我们也都瞪着他,真是恨铁不成钢。

马有世拍拍手里的瓶子,龇开嘴笑,嘻嘻,嘻嘻,我们泉里的水,谁晓得到了楼上还喝得上这水吗?你们都本事大,说不定还有机会能回来,我肯定回不来了,一辈子都回不来,万一我到时候想这沟里的泉水咋办,这可是喝了几辈人的水啊,我肯定会想的,嘻嘻。

他像抱着命根子一样抱紧了可乐瓶子,可怜巴巴地看着田桂花,眼神里全是恳求,在恳求田桂花不要为难,让他把这瓶水带上。

本来等着看笑话的人群,笑容僵在了脸上。大家不约而同想到了故土难离那句话。

田桂花什么都没有说,她默默掉过头出发。马有世屁颠屁颠地撵她,他像她的尾巴,总是甩不掉,歪歪扭扭地黏了几十年。

马有世那瓶水终究没有带到楼上。上班车时他抱在怀里,司机不让带上去,说车厢里包包蛋蛋的已经很挤了,这么大瓶子的水就放下面行李箱里。马有世嘟嘟囔囔地解释,司机不耐烦听,硬是命令他把水放到下面。当时我和嘎子都不在下面,我们已经早早挤上车抢座位去了,抢到舒适的位子,坐下来忙着玩手机。我们谁都没注意马有世和他的一瓶子水。

班车一路从老家颠簸到目的地,走了六个钟头,下车搬行李时,有人嚷嚷,说哪来的水,自己的包湿了。场面乱糟糟的,湿了就湿了,大家既疲惫,又兴奋,忙碌中搬东西,进新家,也就没人计较这水的来源。

马有世的可乐瓶子被压破了,水淌光了。

他拧着脚嘟嘟囔囔地抱怨,没人理睬他,他骂一阵也就过去了。

进了楼房,他第一件不适应的事,就是吃水问题。他说自来水有一股子尿骚味。嫌弃完了,接着怀念自己那瓶子泉水。好像如果那瓶子水还在的话,他就可以顿顿喝,天天喝,永远喝不完。至于后来他是怎么适应那有尿骚味的自来水,不,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真的适应了没有,我从来都没有当作一件正事在意过。

他被天天关在那五十四平米的世界里,喝着自来水,挨着田桂花的骂,还要眼睁睁看着大伯隔三差五地来骚扰,他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咋了,为什么禁不住地要想这些,翻来覆去想,掰碎揉烂想,从记事起到今年,我把自己在这世上活过的几十年时间,从头想,一遍遍地捋,不管我怎么梳理、过滤,我发现都无法剔除一个人的影子。他的傻笑,他的唠唠叨叨,他的瞎讲究,他的可怜可恨,他就是我生命的前半截子啊,我就算想忘,可忘不了啊。

嘎子来电话了,说哥,发给你的帖子看了吗?快看。

我伸伸懒腰,觉得浑身都是软的,事实上我已经昏昏沉沉睡了好多天的懒觉,感觉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啥事这么急,催命一样。

我边说,边抬手到枕头边摸手机。

你快看,我等着——

我打开微信,果然嘎子发过来一条新信息。

是个视频。

肯定不是揭露某食品添加有毒成分,就是某对男女外出开房被抓了现行并拍下视频放到了网上。现在这种事不少,早就不稀罕了。但是爆料和捉奸这两类段子,永远都具备吸引力。嘎子没事就爱看这些,看高兴了,还会顺手给我分享。

我抱着百无聊赖的心,信手点开。

不是爆料的黑段子,也和奸情无关,是一则死尸认领启事。

我匆匆扫视一遍全文,注意到落款是老家的县公安局,我滑动手机,回到最前面,题目是“无名尸体认领启事”。

启事最后配了一张照片,死人身上的衣裳破烂得很严重,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样式和颜色。一堆烂糟糟的破布片裹着一具蜷成一团的身子。

青草乡芦草洼村六队。

是发现尸体的地方。

在一个废弃院子的一面向阳的墙根下,一堆干柴里。

我一个字一个字念着启事,念完,我退出微信,给嘎子打电话。我说嘎子,你个驴日的,当时我叫你回老家一趟,你去了吗?你用心寻了吗?你是不是根本就没去?你个驴日的!

嘎子好半天都没有说话,最后,他挂了电话。

我举着手机看,好半天,都不能确定,电话挂断的那一刻,嘎子他是不是把我喊过一声哥。

《海·汹涌》亚历山大·塞翁木板油画15.5×23.7cm约19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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