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成功并非天经地义
2018-07-31熊培云
熊培云
最近喜欢上了一段演讲词:
我希望在未来岁月中,你能时不时地遭遇不公,唯有如此,你才能懂得公正的价值。我希望你尝到背叛的滋味,这样你才能领悟到忠诚之重要。我祝你们偶尔运气不佳,这样你才会意识到机遇在人生中扮演的角色,从而明白你的成功并非天经地义,而他人的失败也不是命中注定。当你偶尔失败时,我愿你的对手时不时地会幸灾乐祸。这样你才能懂得互相尊重的竞技精神的重要。我希望你们将会被忽视,这样你们才会知道聆听他人的重要性。我还希望你们遭遇足够的痛苦来学会同情。
这是2017年7月美国首席大法官约翰·罗伯茨送给16岁儿子所在学校毕业生们的祝福。简而言之“我祝你不幸而痛苦”。孩子们还未出征,便遭受著名大法官的“诅咒”,这似乎不合人情与常理。
然而,这段话很快流传开来,并且收获了许多掌声。表面上看关乎挫折教育,实际上意蕴深远。它不仅要教会年轻人从容面对未来的得失荣辱,而且指出了公正、忠诚以及同情心的价值。如果他们能够真正理解罗伯茨的这些观点,即使遭遇不幸与痛苦,恐怕也不那么害怕了。
而其中最让我有共鸣的一句话是“你的成功并非天经地义,而他人的失败也不是命中注定”。
贫富强弱,都不过是一时的世相。变化是这世间唯一不变的法则。回想这些年,无论中国还是世界,多少呼风唤雨的人物都纷纷倒掉了。
差不多同时,我注意到叙利亚难民画家阿卜杜拉·奥马里的人物画展,内容主要涉及各国领导人。与御用画师不同的是,在奥马里笔下,这些不可一世的掌权者都变成了颠沛流离、漂浮无着的难民。
那是一个被画笔重新定义了的世界。除了一幅幅似曾相识的面孔,你从他们身上找不到半点傲慢与显赫的气息。
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戴着一个线织的帽子,满身油污,像一个没精打采的矿工。而现任总统特朗普怀抱女儿,背着铺盖卷,手里还举着一张全家福,似乎在向沿街的雇主乞求一份能够养家糊口的工作。
叙利亚总统阿萨德浑身湿透,狼狈且沮丧。最耐人寻味的是他头上顶着一只折叠的纸船,也许它还寓意这位正处在风口浪尖的人物想借船逃脱苦海而不得。
法国两任前总统,萨科奇与奥朗德坐在地上。两个东倒西歪的酒鬼,其中一个还光着两只脚。他们窘迫而无望的表情,让我不由得想起巴黎街头的无家可归者。
至于德国总理默克尔,现在变成了一介村姑。她身着粗厚的红大衣,头上裹着一条黄色的头巾,与其木讷的神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几只鸡在她身边上蹿下跳。这幅画让我想起几年前在一家酒店偶遇默克尔时的情景。当时我刚坐下来就餐,而她正准备离开。身边跟着一批西装革履的随从与保镖,防卫虽不森严,论气势却是威风凛凛。
至于俄罗斯总统普京,现在已经变成了乞丐。他双手捧着一块肮脏的纸板,上面写着“HELP ME,GOD BLESS YOU”(帮帮我,上帝保佑你)。那个撩动世界神经的肌肉男形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离离、白发苍苍。
而朝鲜领导人金正恩也只是一个神情腼腆的邻家男孩。他光着脚,穿着条蓝格子裤,一只裤脚高卷。大概是怕见生人,他紧靠红墙,将手中的玩具火箭藏在了身后……
此外,还有这些大人物们的群像。他们挤在一条漫长的难民队伍里,一个个落寞而焦灼,等着分发食物。
奥马里本身是难民。几年前为了躲避叙利亚政府军和反对派之间的战乱,他逃到了比利时,并留在布鲁塞尔一心作画。据说是来自生活的愤怒激发了他的创作。最初动念这一系列创作时,奥马里有借笔诅咒的意味。让有权有势者也成为难民,在奥马里看来是一次“甜蜜的复仇”。
事实上,现实可能远比画家之笔残酷。关于这一点,就算是最近一二十年,想想萨达姆与卡扎菲的命运就知道了。
认识到运气的存在可以令人活得谦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是亲如兄弟的人,也有可能因为境遇有别而走出不一样的人生。
我想起了另一位画家的故事:
话说在15世纪的一个德国小村庄里,住了一个有18个孩子的家庭。其中两个孩子都想当画家。由于家境贫寒,他们只能有一个人去艺术学院学画。于是两兄弟只好以掷铜板的方式决定了弟弟去艺术学院学习,而哥哥则继续留在矿上赚钱。按约定,四年后,读完书的弟弟负责赚钱,以支持在矿上的哥哥去学艺术。
不幸的是,四年以后当弟弟学成归来,他发现哥哥的手因为长期的劳作已经无法画画了。这样的结局让弟弟非常心痛。几天以后,同样心痛的哥哥双手合十跪在地上,他乞求上帝将自己的才华与能力加倍赐予他的弟弟。这个场面被弟弟看到了,感激不已的他决定为那双粗糙的手画一幅画。虽然哥哥的手不能画画了,但这双手所饱含的意义与当时的形象应该保留下来。
据说,弟弟是著名画家亚尔伯·丢勒,而这幅画就是他流传了几百年的杰作《祈祷之手》。
因为年代久远,今人已很难断定故事真伪,而我也无意去做任何考究。至少,直到今日中国,贫困之家以抓阄、扔硬币的方式决定孩子命运的事情也并不罕见。
就上述故事中的德国兄弟而言,我更想说的是他们是在分别完成他们可能拥有的共同命运。虽然人生际遇不同,但在灵魂及其成就上他们完全是平等的。生而为人,无论经历了怎样的幸与不幸,也许我们只是在这个世界分扮角色而已。
回到奥马里,他该庆幸自己对创作的理解没有停留于最初的愤怒,并且将这组画的主题定为“脆弱性”。如果他只是将这组画用于前面说的“甜蜜的报复”,那么它们就会变成平庸之作。而当他超越了这种逞一时之快的政治激情,转而上升到哲学的高度来思考人的脆弱性,尽管着墨不多,但仅有“脆弱性”这个主题词就足以打动我了。
在一段采访的視频里,奥马里说他和笔下的难民建立了某种“亲密关系”。为此,他甚至和“难民奥巴马”一起躺在画室的地上,那一刻,我不仅看到了难兄难弟,似乎还看到了从非洲走出来的古老的人类。
几百年前,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曾经将人比做脆弱的芦苇,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只是因为有思想,人才有机会卓然于世。
人应该直面自身的脆弱性和不完整性,并拥抱那些丰富的情感,包括痛苦、愤怒、羞愧、厌恶。
基于上面的思考,有时我宁愿赞美人的脆弱性。因为身与心兼具的脆弱性,你我相向而行,开出生死爱欲的花朵。同样,也因为强者的脆弱性,世界送走了一个个暴虐的君王。
人类对永恒的追求,如西西弗斯推石上山。和神话故事不同,现实是一代西西弗斯倒下了,另一代西西弗斯继续周而复始。我们风雨飘摇,辛苦一生,最后无一不独自走进坟墓。仅此一点,就知道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何等荒诞和没有意义。
然而,如果世界不荒诞,人类不脆弱,我们靠什么争得人的高贵与刚强,以及超越苦难时的神性与美?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认识到自身的脆弱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了宽容的价值,并且尽可能不用恐惧或者欲望去考验人性,哪怕是以忠诚和真爱的名义。
(摘自《书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