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人类(下)
2018-07-31彼得·詹姆斯
〔英国〕彼得·詹姆斯
第五十五章
在夜色的掩护下,“信徒”隐藏在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中,听着房子那边传来的笑声。楼下窗户里倾泻出来的灯光可以照到草坪上,但是,那灯光在照在他身上之前,就已经被黑暗吞没了。
可是那笑声却传到他耳朵里了。这激怒了他。
这些人根本没有资格笑。
通过他的小望远镜,他可以看见他们,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的脸和他口袋里那张照片上的人脸一样。另外两名男女是他们的客人。他们是开着一辆灰色的切诺基吉普车过来的,此刻正停在房子的前面。
我指嬉笑说,这是狂妄。论喜乐说,有何功效呢?《传道书》2:2
他穿着黑裤子,黑色风雨衣,黑色橡胶底鞋,房子里的人绝对看不见他。在那些衣服的外面,他还穿了一件全身袜,只把脸露在外面,这样,他就不会留下任何毛发、纤维之类的东西,让法医有迹可循了。但他现在有些后悔,不该穿那么暖和的风雨衣了。他原以为今晚会很冷,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只是湿度比较大而已。
在风雨衣的多个口袋里,他携带了一副薄薄的皮手套,一套撬锁工具,一只气瓶(这里是指气枪用的气瓶,内装高压空气或氮气、氩气、二氧化碳等惰性气体。高压气体突然释放后的能量可以推动子弹发射。—译注),一只防毒面具,一罐泡沫塑料快干胶,一罐液态的丙烷气(丙烷气有单纯性窒息及麻醉作用。人短暂接触1%丙烷,不引起症状;10%以下的浓度,只引起轻度头晕;接触高浓度时可出现麻醉、意识丧失;极高浓度时可致窒息。—译注),一只工具包,一把设计精巧、折叠起来像三脚架的高压气枪,一个夜间瞄准器,一支手电筒,一只打火机。当然,口袋里还有那两个罪人的照片。他的脖子上掛着一副夜用望远镜,皮带上别着一个小型的氧乙炔切割器。
从他现在的地方他能看到有四个人坐在桌旁,吃饭、聊天,正开心着呢。楼上某个窗户后面的帘子里透出一点微弱的亮光,不知那是不是双胞胎睡觉的地方。
一粒汗珠顺着脖子往下滚。他闭上眼睛,开始祈祷。祈祷完毕,他站了起来,静静地等着另外那对夫妇离开—虽然他想,既然这两个人和那两个罪人搅和在一起,他们无疑也是魔鬼的同路人,杀了他们也未尝不可。
他没有接到命令,杀掉那对夫妇。
倘若你们不这样行,就得罪耶和华,要知道你们的罪必追上你们。《民数记》32:23
现在是10点钟。他有点紧张,但上帝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想到这里他就安心了,同时也有了力量。让他更觉得自己有力量的是,通过今晚的行动,他可以向上帝表明他的爱,展示他对上帝的绝对忠诚。
光来到世间,世人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不爱光倒爱黑暗,定他们的罪就是在此。《约翰福音》3:19
11点零几分,一只狐狸从花园里溜过,触发了外面的泛光灯和喷淋装置。在明亮的灯光下,喷头扫过草坪之后,又将他周围的灌木丛浇了个透。他一动不动。罪人中的那个男的出现在窗前,他朝外面看了看,然后走开了。他什么也没有做。三分钟过后,灯灭了。
又过了一会儿,四人从餐桌旁站了起来,走到另一边的沙发的侧边坐下。他从望远镜里看到罪人中的那个女的正在倒着什么,好像是咖啡。他现在听到了音乐声。他在这里都觉得声音很大,因此室内的声音一定更大,他想。
是科尔·波特(美国著名音乐人。—译注)的歌。堕落的音乐。
现在是好机会。他打开气枪,装好夜视镜和气瓶,将子弹放进弹仓。
接着,他利用一根硬树枝做依托,架好气枪。透过夜视镜,他看见了淡淡的绿光中那帮人所在房子的墙壁。他很快瞄准了第一只泛光灯泡。灯泡现在应该还是热的,正散发着明黄色的光,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在科罗拉多州那座山顶上的农场里,他独自一人待了一个月,这让他有足够时间来练习瞄准,但要让子弹命中目标,还得靠上帝的指引。他扣动扳机,听见了气枪击发的闷响,接着是轻微的叮当声,人耳几乎听不见。他在夜视镜里看到玻璃碎片像雨水一样泼洒开来。
过了一会儿,上帝指引着他打掉了第二只灯泡。和刚才一样,他也是一枪命中,干净利落。在他制订的宏大计划中,两只被打碎的灯泡、两颗气枪子弹被人发现的可能性不大。
一个小时后,音乐声停了。屋里的四个人站了起来。他看见他们好像在道别了。四人走出客厅,离开了他的视野。
不一会儿,他听到了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应该是那辆吉普吧,他想。切诺基吉普车开走了。那两名罪人回到室内,开始收拾桌子。
终于,两名罪人离开客厅,关掉了灯。不久,楼上的一扇窗户亮了。他看见了那个女人的剪影。女人在朝外面看,这时她的丈夫走到她身后,搂住她,两人开始耳鬓厮磨起来。
别碰她,杂种,快去睡觉。把灯关掉。你太自私了。你让我等得太久了。
丈夫放开妻子,走到旁边去了。过了一会儿,妻子也走了。终于,灯灭了。
“信徒”穿过草坪。借着嘴里咬着的一支小手电筒,他没费多大事就撬开了厨房门。但是,他并没有打开它,而是绕到房子的另一端,顺着落水管爬到了屋檐下面,因为那里藏着警报器。他在警报器的盒子上钻了一个小洞,往里面喷了一些泡沫塑料快干胶,这才回到地上。
他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花了几分钟时间,找到了电话线。线的外面包着一层不锈钢管。他用打火机点着氧乙炔切割器,只花了几秒钟就割断了不锈钢管和电话线。这时,他听见室内传来了“滴—滴—”的警示音,提醒主人电话线路出现了故障。
他快速打开厨房门,闪身进入室内,这时,除了刚才的“滴—滴—滴”的电话故障警示音,一个更大的声音响了起来。是防盗报警器。外面寂然无声。他从口袋里掏出丙烷气罐,戴好防毒面具,朝楼上跑去。
他刚冲到卧室跟前,门就开了,那个男人光着身子站在他面前。他举起气罐朝他脸上喷去。那男人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他从他身上跨了过去,跑进卧室里,看见那个女的正从床上坐起来,在摸索着找电灯开关。他朝那个女的猛喷了一阵丙烷气,她倒在枕头上不动了。在半小时里他们是不会醒过来的。这个时间足够了。
他回到厨房,丝毫不理会那“滴—滴—滴”的警示音。他觉得室外根本听不见这么细微的声音。他很快就找到了电水壶。太好了。
他拆开电水壶的开关,将里面的温控器弄坏,然后重新装好电水壶。他将水壶里的水倒空,打开开关,从架子上拿了两条干抹布包住电水壶的底座,后退了几步,等待着。
几分钟后他就闻到了塑料烧焦的味道。又过了几分钟,他看见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接着,电水壶起火了。
他后退几步,走到紧闭的卧室门后面,从口袋里拿出丙烷气罐,旋开阀门。一股气流朝着电水壶喷去,大火立即冲向了房顶。
他打开门,走到外面的夜色之中。才过了片刻工夫,在气流的带动下,那间卧室就已经变成了一个火球。
他躲在灌木丛中,取下防毒面具,看着大火越烧越旺。他很快就闻到了木头和油漆烧焦的味道。他听着火苗在噼啪作响。但是,紧接着,他听到了一个更加悦耳的声音:两名婴儿的哭喊。
他翻过一道篱笆,沿着上帝两天前给他指引的安全通道撤退,穿过一片田野,来到一座小店后面的停车处。他租来的汽车就放在那里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第五十六章
发件人:瑞典驻美国华盛顿大使馆卡勒·阿姆托普
收件人:约翰·科里森
主题:“新千年之子”
约翰,
我想你应该知道“新千年之子”可能又出来了。
两天前,有人发现艾奥瓦州的一对博士夫妻劳伦斯·莫里森和帕蒂·莫里森以及他们三十个月大的双胞胎内森和艾米,被烧死在牧场的家里。他们也曾去过德托雷的診所。火灾相当严重,警方目前还不知道起火的原因是什么,但我想这事儿应该让你知道一下。
目前已有三对生有双胞胎的夫妇死于非命,他们都去过德托雷的诊所,虽然这似乎还不足以证明什么,但我觉得你应该继续保持警惕。
当然了,一有什么新消息,我就会告诉你。确定“新千年之子”成员的身份,寻找背后的主使者,都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这些人依然是谜一样的存在。
希望你能收到这封邮件,祝你和娜奥米以及两个孩子健康快乐。我今年年底将从华盛顿调到马来西亚的新岗位上去,但我会尽力替你们打探情况的。
卡勒
第五十七章
想知道电影导演心目中古怪的英语教授的典型形象,看看语言学研究中心的雷吉·切特怀因德—康宁翰的样子就行了。语言学研究中心位于莫雷公园的B4大楼,他坐在拥挤的办公室里那张小办公桌后面,戴着一只单片眼镜,眯着眼睛看着约翰,活像一只盯着猎物的老鹰。
这位语言学家六十岁刚出头,穿着一件灰头土脸的绿色粗花呢西装,肘弯处有一块真皮补丁。他扎着颜色鲜艳的涡纹花呢领结,穿着一件格子衬衫,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红血丝,头发凌乱。办公室墙上挂着几张古代英国地图,一张他和菲利普王子握手的照片,还有一句装裱在相框里的格言:语言是一种拥有了军队的方言。—约翰逊博士(某种方言能够成为通用语言,这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影响,这句格言幽默地指出了语言和方言之间差别的主观随意性。另外,这句格言的主人是意第绪语言学家马克思·魏因赖希,原文有误。—译注)
“好,”他说,“哎呀,对,嗯。”他的樱桃木办公桌上本来就散落着一些饼干屑,现在他伸出手去,将一袋消化饼干递给约翰,于是,更多的饼干屑像雪花一样落下。约翰拿了一块饼干之后,他自己也拿了一块,在咖啡杯里蘸了一下。“很有趣啊!”
约翰特别喜欢莫雷公园的一点就是:在他以前工作过的大学,那里的平均年龄是二十岁左右,这让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而这里的平均年龄接近五十岁。被归类为年轻的工作人员,这种感觉真好啊—虽然他比那些年老的只有几岁之差。他嚼着饼干。
多年之前,因为在保卫国家安全方面有过贡献,雷吉·切特怀因德—康宁翰被封为骑士。在来这里之前,他曾在政府通信总部(英国秘密通信电子监听中心,相当于美国国家安全局,是英国从事通信、电子侦察、邮件检查的情报机构,与军情五处和军情六处合称为英国情报机构的“三叉戟”。由于它的总部设在伦敦西面的切尔特南镇,所以又称“切尔特南中心”。—译注)工作过,开发了一种特殊的电脑程序,在已经确认某人是恐怖分子的情况下,这种程序可以在数千万的固定电话和手机通话中辨识出此人的声音。现在,他在莫雷公园担任语言学研究中心的领导,负责研究如何通过语音或思想控制机器。
“把磁带再放一遍!”
语言学家身后一台复杂的高保真音响系统立即有了响应,一会儿,卢克和菲比清晰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办公室。
首先是菲比的声音:“Obm dekcarh cidnaaev hot nawoy fedied oevauoy.”
然后是卢克的回应:“Eka foe eipnod hyderlseh deegsomud.”
接着又是菲比:“Olaaeo evayeh gibra snahele.”
“停!”雷吉·切特怀因德—康宁翰喊道。他笑嘻嘻地看着约翰。“太了不起了!”
“这是什么语言?你知道这是什么语言吗?”约翰问。
语言学家摇摇头。“实际上我昨天就听过了,同时还叫了几名年轻同事过来一起听,其中有一个女的,她也有小孩。大家都认为这些话具备了明显的语言特征,但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语言。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们用电脑程序对孩子们说的话进行了检查。这种程序能够辨识世界上所有已知的语言—一共有6 270种,”他不无自豪地说,“但就是没找到对应的语言,恐怕将来也找不到啦!”
“为什么找不到呢?”约翰喝了一小口咖啡,谢绝了语言学家再次递过来的饼干。
“嗯,你肯定听说过有的孩子刚生下来就会讲其他语言的例子吧。人们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好像是在用它们来证明人是有前生的,”他不屑一顾地说,“但我从来没有亲耳听见哪个孩子刚生下来就会说外语—我从来就没相信过这个。有时,就像你和你妻子这样的情况,如果孩子的父母来自不同的民族,孩子会说父母的语言,但也仅限于只言片语。”
“我们刚才听到的录音中有瑞典语的成分吗?我妻子和我想—”
语言学家猛烈地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没有瑞典语成分。没有丝毫瑞典语成分。”他又拿了一块饼干,举在咖啡杯上方。“当然了,在双胞胎,特别是同卵双胞胎中,你常常会看到这个现象,即双胞胎创造一种属于他们自己的语言,以此来排斥父母以及外面的世界。好像你的两个孩子就属于这种情况。”
“他们自己的语言?”
雷吉·切特怀因德—康宁翰点点头。
“你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吗?”约翰问。
“啊,一旦你掌握了规律,那就简单了,就和所有的代码一样了。”
“代码?”
语言学家扭头对电脑说:“在屏幕上显示录音带上的词!”
一会儿,那些词出现了。
Obm dekcarh cidnaaev hot nawoy fedied oevauoy.
Eka foe eipnod hyderlseh deegsomud.
Olaaeo evayeh gibra snahele.
约翰认真看着,想找到其中的规律。显然,语言学家已经看出来了。但是,几分钟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我看不出其中的规律。”
“好,嗯,这也不奇怪。你看看第一行。”
约翰盯着第一行看。
Obm dekcarh cidnaaev hot nawoy fedied oevauoy.
语言学家对电脑发布了第二道命令:“调转次序,组合成英语!”
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又出现了一行单词:
You ave o deide f yo wan to hve a andich r cke, Dmbo.
这下约翰开始有点看明白了,但他还是不太确定。语言学家又对电脑说:“插入缺少的字母!”
屏幕上又出现了一行单词:
You have to decide if you want to have a sandwich or a cake, Dumbo.
约翰皱着眉头。“天哪!”他说,“这是在一次茶话会期间—他们—”
雷吉·切特怀因德—康宁翰输入命令,让电脑将下面两行也翻译出来。约翰看着屏幕上的那两行单词:
Dumbos greedy, hes already had one piece of cake.
Elephants are big, they have to eat a lot.
“你说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是自然而然的吗?”语言学家问。“他们没有提前准备,想好了再说出来,约翰?”
“他们还不到两岁,”约翰说,“我觉得他们没有这个能力。我的意思是—”他耸耸肩膀,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
“他们能够在脑中计算好,想好怎么即时翻译,这种能力非同寻常。如果只有一个孩子具备这样的能力,人们也许会认为这孩子的大脑出现了异常,因为孤独症或颞叶癫痫引起了神经系统的故障。但是,从概率上来看,不可能两个孩子都有这样的毛病啊。”
办公室里的两个人很久都没有说话。约翰继续盯着那些单词,正想着孩子们怎么会说那样的语言呢,这时,语言学家打断了他的思绪。
“如果他们没有经过准备,在非常自然的状态下说出了那些话,那么,约翰,我认为你家出天才了!他们的这种能力是独一无二的。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说完,他看了约翰一眼,那眼神本该让约翰充满自豪的。
但是,约翰心里忐忑不安。
第五十八章
“我觉得我们应该再带孩子去看心理医生塔尔博特,你说呢,约翰?”
约翰坐在餐桌旁,手里捧着马丁尼酒。语言学家雷吉·切特怀因德—康宁翰的一番话让他心神不宁,卡勒·阿姆托普的那封邮件让他寝食难安。
去过德托雷诊所的三对夫妇被害了。
天哪。
去过德托雷诊所的三对夫妇都有双胞胎。
所有的谋杀都发生在美国,这倒是个好消息—离他挺远的。
确实有点距离。
“孩子们那样说话,你那位语言学家朋友是怎么解释的?他们将英语倒过来说,而且每三个字母就少一个。”娜奥米问。
约翰摇摇头。“他没有解释。”
“我们一直在等他们两个对我们说出第一个单词,喊我们爸爸妈妈,他们没有,却又相互用代码说出了完美无缺的英文。难道这不让你感到紧张吗?反正我紧张。”
他心事重重地盯着前方。“是啊,太奇怪了。”
“你觉得德托雷是不是干了什么?他会不会弄错了某个重要的基因,所以他们脑子里的神经搭错了?”
“我想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如果他们一直这样说话,我们就该带他们去找神经科的医生了。”
“你觉得我们现在就该带他們去吗?”
约翰走到婴儿监护器旁听了听。“他们醒着吗?”
“是的,我刚才在等你回家,我们好一起给他们洗澡。”娜奥米说。
她面色惨白地坐了下来。约翰望着她,心情极为糟糕。她用手捂着脸说:“我们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上帝啊,生活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亲爱的,我们有两个可爱的孩子。”
“两个可爱的怪胎。”
约翰走回到她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在她的脖子上亲了一口。“千万别这么想。卢克和菲比就是我们要的孩子。他们很聪明。他们比其他同龄的孩子聪明得多。我们必须学会适应这个现状。”
“他们为什么用这个代码说话啊?只有那些心怀不可告人秘密的家伙才用代码说话。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是他们的神经出了问题,还是他们比我们想的要聪明得多?”
“我不知道。”他无助地说。
娜奥米看着他。“我们犯了一个错误,是吗?”
“没有。”约翰说。
“我只希望—我们—有—一个正常的生活,有—正常的孩子。”
“像哈雷那样正常的孩子?”
漫长的沉默。约翰看看静默无声的婴儿监护器,端起了酒杯。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而且你是知道的。”
约翰摆弄着酒杯里的橄榄,若有所思地看着,好像那些橄榄是神秘的古代北欧文字,他想看懂它们是什么意思。
“他們有时会盯着我看,”娜奥米说,“好像—好像我什么也不是,好像我只是一台机器,一台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喂他们吃、伺候他们的机器。”
他们朝楼上走去。快要走到孩子们的卧室时,娜奥米说:“我觉得我们很快就应该考虑给他们分房间睡觉了。塔尔博特博士也是这么说的—帮助他们培养自己的身份。”
“他说等他们再大一点的时候。”
“我知道,但我觉得现在就应该把他们分开,也许这样要好些。”
约翰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叫她不要说话,然后站在了房门口。他听见卢克和菲比在里面聊得正欢,用的还是他们的语言代码。
他打开门,孩子们立即不吭声了。
“卢克,你好!菲比,你好!”他说。
两个孩子抬眼看看他。他们正在地板上玩积木。卢克穿着条纹衬衫和宽松的牛仔裤,脚上穿着运动鞋,金色的头发趴在额头上。菲比穿着紫色运动服,脚上没有穿鞋,头发整整齐齐的。两人眨着蓝色的眼睛,完全是天真无邪、乖宝宝的形象。约翰朝娜奥米看了一眼,只见她和自己一样,都被看到的一幕惊呆了:孩子们用积木摆出的图案十分精致,简直就是完美的曼德布洛特分形图案[曼德布洛特,著名数学家,被誉为“分形之父”。曼德布洛特创造出“分形”(Fractal)一词,其原意是不规则、支离破碎的意思,所以,分形几何学是一门以非规则几何形态为研究对象的几何学。按照分形几何学的观点,一切复杂对象虽然看似杂乱无章,但它们具有相似性,简单地说,就是把复杂对象的某个局部进行放大,其形态和复杂程度与整体相似。—译注]!
“Ebohph eklih.”(正常的英语应该是“Hi,Luke & Phoebe!”,但此处约翰模仿了卢克和菲比的特殊语言,将英语倒过来说,同时每到第三个字母就将其省略。—译注)约翰看看卢克,又看看菲比。但是,孩子们没有任何反应。
“这图案太美了!”娜奥米说。
约翰出去了一会儿就拿着相机急匆匆地回来了。
“现在该洗澡啦!”娜奥米开心地说。
约翰赶忙拍了几张孩子们作品的照片。“太美了,卢克。太美了,菲比。你们一起设计的?”
两个孩子还是一声不吭地盯着他。接着,他们好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又朝着爸爸妈妈笑了起来。这真是难得啊。
“太美了!”娜奥米说,“你们俩真聪明!”她看着约翰,似乎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解释,但约翰没有说话。
“妈妈马上带你们去洗澡!”
说完,她走了出去。约翰留在孩子们的卧室里,又拍了几张照片。孩子们一动不动地待着,静静地盯着他看。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娜奥米在往浴缸里放水的声音。他将相机放进裤子口袋,跪下来抱起菲比,亲了她一口。“乖孩子!”
“Mittab.”她笑着说。
“Mittab.”约翰回答道,然后抱着她走到卫生间,将她交给娜奥米,接着又回去抱卢克。到了儿童卧室,他看见卢克正盯着积木的图案,好像陷入了沉思。
“卢克,那个图案是你还是姐姐设计的?”
卢克指指自己,笑了。
约翰抱住他,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接着,他看着儿子深邃的蓝眼睛说:“太了不起了,知道吗?太了不起了!”
卢克露出笑脸,就在刹那间,约翰的心中乐滋滋的。他紧紧搂着儿子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妈妈和爸爸为你自豪!”
约翰抱着他来到卫生间,只见娜奥米已经挽起了袖子,正在用手指试浴缸里的水温。菲比身上的衣服脱了一半,正坐在地上看着妈妈。约翰给卢克脱了衣服,等到娜奥米对水温满意了,这才将卢克放进了浴缸。卢克开心地用手打水,接着又想把浴缸里的一只塑料小黄鸭和一条小船沉到水里。娜奥米脱掉菲比身上的紫色运动服,把她抱到浴缸里。
电话响了。
“你去接一下好吗?”娜奥米对约翰说。
约翰走到卧室里,拿起电话。
是罗丝。罗丝·魏泰克。
“你好!”他说。
“我那天和娜奥米一起吃了一顿饭,觉得她的气色很不好,”罗丝一如既往,直言不讳地说,“你要带她出去散散心,让她休息一下,要不然她会崩溃的。”
“我想我和她都快撑不住了。”他说。
“出去度个假吧,带她去一个风景优美、阳光明媚的地方,好好爱她。她是好女人,约翰,她值得你珍惜。给她呵护,给她关爱,这样做肯定没错的。”
“没那么简单。”
“你错了,这很简单。你把孩子丢给我们,我们照顾他们几天,你把娜奥米带走。”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尖叫声。
天哪。
“约翰—”
“我一会儿再打给你。”说着,他丢下电话。
他冲进卫生间,卢克在尖叫。娜奥米惶恐地瞪着眼睛,脸上、衣服上溅满了血。她抱着菲比,几乎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了。浴缸里的水呈猩红色,血正顺着菲比的腿往下淌,滴落在浴缸里。
“帮帮我!”娜奥米喊道,“约翰,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
第五十九章
“没关系,亲爱的,”娜奥米说,“没关系的。”
在儿科医生的办公室里,菲比一边尖声哭喊,一边死死地揪着妈妈的衣服,好像那是汪洋大海中的救生筏。
克莱夫·奥特曼医生个子不高,永远皱着眉,那样子总是让娜奥米想到巴斯特·基顿(1895年10月4日生于美国,美国默片时代演员及导演,以“冷面笑匠”著称,主要作品有《福尔摩斯二世》《将军号》《七次机会》等。1960年,获第三十二届奥斯卡金像奖终身成就奖。—译注)。他站在检查床旁边,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时间都是他的。
娜奥米搂着菲比,亲了她一下之后说:“乖孩子,他是好人,你以前看见过他好多次啊,他不会伤害你的。”
菲比还是哭叫个不停。娜奥米看着约翰,约翰站在一边,束手无策。为了带菲比看医生,他们将卢克丢在了家里。他们请了娜奥米的妈妈过来,照看卢克。
奥特曼医生背着手,面带微笑,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不管孩子有什么样的举动,他都见怪不怪了。
“他不会伤害你的,妈妈保证!”
菲比听了这话,哭得更凶了。娜奥米一筹莫展地看着约翰。她想对着约翰尖叫。你是她爸爸,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总要做点什么吧!
但约翰只是耸耸肩膀,他也无计可施。
娜奥米抱着菲比来到检查床前,想把她放下来,在床上躺好,但她紧紧地揪着她的衣服,哭得更响了。这件套头衫已经被她扯得变了形。
“乖孩子,”娜奥米说,“这个好医生就看你一下!”
菲比还是哭。娜奥米绝望地看着儿科医生。医生的眉毛向上一扬,露出了微笑。喂,你是专家,你应该知道怎么对付这样的熊孩子!
奥特曼医生像变魔术一样,不知从哪儿拿了一只粉红色的芭比娃娃,高高地举在手里,让菲比看。效果立竿见影。菲比伸出双手,医生将娃娃放在她手上。菲比突然咧嘴一笑,说:“芭比!”
娜奥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盯着约翰,似乎希望从他那里得到求证,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约翰也盯着她,和她一样诧异。
菲比说话了!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约翰开心地笑着。
“芭比?”奥特曼医生说,“你喜欢芭比吗,菲比?”
“芭比!”菲比说,接着咯咯笑了起来。
原本焦虑不安的娜奥米现在只觉得自己被兴奋冲昏了头。她说话了!她的孩子说话了!她会正常说话了!太不可思议了!她看着约翰,高兴得真想一把搂住他。
“你喜欢芭比娃娃吗?”奥特曼医生问。“你喜欢和芭比娃娃一起玩吗?”
“芭比!”娜奥米对菲比说,“乖孩子,芭比!”她扭头看着医生,开心不已。“她说话了!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她恨不得在医生脸上亲一口。
“芭比!”约翰对菲比说。
“芭比!”菲比又说了一遍,咯咯笑着,好像这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芭比!芭比!”
娜奥米热泪盈眶。约翰搂住她的肩膀。
“太不可思议了!”娜奥米说。
“我說过吧,他们没问题,”约翰说,“他们没问题!”
娜奥米点点头,说:“是的。”
菲比咯咯笑着,儿科医生在娜奥米的协助下脱掉她的衣服,她没有任何反抗,只是不停地说着“芭比!芭比!”,好像发现了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东西。
奥特曼医生认真检查了她体外的情况之后,抽了血样,然后又进行了腹腔镜检查。让娜奥米奇怪的是,菲比也没有哭闹。腹腔镜检查结束之后,他拿了一张纸,在菲比的两腿之间轻轻地擦了一下,娜奥米看到纸上有血点。
“芭比!”医生对菲比说,好像这是他们之间的暗语。
“芭比!”菲比说。
儿科医生脱下手套,洗了手,和娜奥米一起给菲比穿上衣服,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
他写了几行字后放下水笔,眉头紧锁。过了一会儿,他又拿起笔,向后靠在椅子上。
“科里森博士,科里森夫人,”他说,“昨晚的内出血—是在洗热水澡的时候吗?很烫的热水?”
“和平常一样,是温水啊。”
“我将把血样送去化验,结果要几天后才能出来。”
“你觉得她得了什么病?”娜奥米问。“严重吗?我是说她内出血严重吗?你觉得这是因为洗澡水太热引起的,还是因为—?”
医生的脸色突然变了。“我想我们应该等血样化验有了结果再下结论。”
“什么结论?”娜奥米慌张地说。
奥特曼医生站了起来。“我真的不想让你们白担心一场。我一拿到结果就通知你们。”
“但你觉得可能是什么病呢?”约翰问。“你的看法是什么?”
“内出血不是什么好事,对吗?”娜奥米问。
“内出血可能有多种原因—我们还是等验血结果吧。”奥特曼医生说。
“还有一件事—”约翰说,“菲比和卢克说的那种话—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儿科医生举起双手。“我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低头看着病历。“几个月前,你去看过心理医生洛朗德·塔尔博特了,对吗?”
“是的。”
“他认为孩子们是天才,我想我不能让你们对孩子天赋异禀这件事有太多的关注,但我还是要说,他们在房间的地上搭的积木图案确实是很了不起的数学成就。关于人脑工作机理的研究,我们目前还处于初级阶段。以前曾有不少研究报告,记录了双胞胎之间非同寻常的交流方式。数学有时候和自闭症有关—”
娜奥米打断了他的话。“自闭症?你认为他们是自闭症儿童?”
“他们可能在自闭症的边缘游走。虽然我希望这不是真的,但总要考虑这种可能性。”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他们的神经系统出现了异常,因此他们具备了这种特殊的技能。在我们眼里,他们做到的事好像令人难以置信,但在他们看来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在胚胎期和七岁之间,我们的大脑形成、发育。他们目前的状态可能只是发展过程中必经的一个阶段。也许再过一两年左右,他们就將失去这一能力。如果到时候没有变化,在布赖顿有一位很好的心理医生,此人是专门研究儿童行为的,我会建议你们去找这位医生。但是,我觉得不会有那个必要的。”
“希望你是对的,”娜奥米说,“我只是觉得这比较怪。”
儿科医生将两人送到门口。“我一知道结果就打电话给你们。另外,请你们不要着急。”
两天后,奥特曼医生打来了电话,那语调令娜奥米胆战心惊。他建议她和约翰一有空就去找他,如果可能的话,不要带孩子。
第六十章
和他们三天前来的时候相比,诊所似乎变样了。上次来的时候是星期一上午,黄色墙壁和大窗户让诊所显得很敞亮;现在,诊所里光线暗淡,令人压抑。娜奥米和约翰坐在儿科医生的办公桌前,奥特曼医生正在外面回答他的助手提出的问题。风把窗户上的玻璃吹得啪嗒响。此时是深秋,娜奥米看着大风裹挟着大雨,在街上肆虐。
一阵凉风吹过她的全身,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大自然用来教训人类的手段真是层出不穷啊。飓风、龙卷风、地震、火山、海浪、洪水、陨石、小行星、疾病。
她伸出手,握住约翰的手。他捏了她一下,微微转过身来,好像有什么话要说。这时,奥特曼医生回到办公室里,关上门。“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他说。
儿科医生不紧不慢地在办公桌后面坐下,约翰和娜奥米都紧张地看着他。医生坐下后,朝电脑屏幕瞟了一眼,从黑色笔筒里抽了一支笔,在手指间摆弄着。“谢谢你们到这里来,”他说,“我觉得还是当面和你们说比较好,因为—嗯—情况很特殊—没有生命危险,但必须引起足够的重视。”
娜奥米和约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这个—嗯—我该怎么说呢—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中,这种情况很少见。虽然我们还需要做脑电图以进一步确认,但我觉得应该没有什么疑问了。”
悲剧重演了,娜奥米伤心地想道。哈雷身上发生过的悲剧又要重演了。做各种检查。在大小医院之间奔波。做更多的检查。见更多的专家。在更多的医院间奔波。
医生将笔放回笔筒,思考了一会儿,又拿了出来,眼神在娜奥米和约翰之间漂移。“出血—在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之前,我不想说出我的诊断结果。现在,我拿到了病理检测结果,但这并不是最终的结论。菲比的症状是麦—奥尔布赖特综合征的某种变体。”
约翰和娜奥米相互疑惑地看了一眼。约翰说:“对不起,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病—你说的是麦—奥尔布赖特综合征吗?”
“是的,”奥特曼医生不安地说,“是的,麦—奥尔布赖特综合征。”他的脸红了。“也叫青春期早发。”
“你说青春期?”娜奥米问。
医生点点头。“这是一种先天性的缺陷,孩子身上会出现多种形式的性成熟以及其他生理变化。”
娜奥米提高了嗓音。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性成熟?你在说什么?菲比两岁还不到!你是说她已经性成熟了吗?”
儿科医生用一种爱莫能助的表情看着娜奥米。“恐怕我就是那个意思。尽管这听上去匪夷所思,但菲比的初潮已经来了。”
第六十一章
娜奥米和约翰回到汽车上之后,很久都没有说话。约翰将车钥匙插进点火开关,但没有发动引擎,而是把手放在腿上。汽车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青春期早发。
娜奥米盯着被雨水弄得一片模糊的车窗,摇摇头。
骨龄将变老,血清雌激素将达到性成熟或成年人水平。雌激素停止增长。患有这种综合征的许多孩子很可能长不高。胸部提前发育。如果不治疗,五岁的女孩将达到十三至十九岁的女孩那样的性成熟。
“吃药会有用的,”约翰说,“别担心。”
“他说可能有用。这些药也许会使综合征的发展速度变慢,但无法根治,约翰,他是这么说的。这些药有时候有用,他是这么说的。有时候。”
“至少这病没有生命危险,”过了一会儿,约翰说,“还有—所有人都说孩子们比实际年龄要大,如果菲比生长迟缓,不会长这么大。”
“卢克呢?他为什么长这么大?”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这么大。”
“奥特曼医生说孩子们的生理机能不是接近于两岁,而是三岁—甚至是四岁儿童。”
“但他确实也说过,孩子的生长速度很可能会慢下来。”
“如果不慢下来呢?”她问。
“我敢肯定会慢下来的。”约翰说。
“约翰,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自信?是德托雷医生的人格吗?是他正直的人格给了信心,对吗?”
他没有说话。
“我想带孩子们去接受所有可能的检查,”娜奥米说,“我想知道未来还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在等着我们,我想知道那个疯子还对他们做了什么。”
约翰发动了引擎,将汽车驶出了停车场。他轻声说:“奥特曼医生说这不会影响她,她会过上正常的生活。”
“约翰,对大部分女人来说,过上正常的生活意味着要生孩子。当她到了十几岁、她的朋友们刚刚进入青春期,你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吗?她几岁就将开始约会?她恋爱之后会发生什么?二十年后,她怎么向别人解释?难道她说,啊,顺便说一下,我不到两岁的时候就来月经,十四岁就停经了?”
“亲爱的,医生没有那样说。他说这种情况不会对停经产生影响,也不会过早停经。”
“约翰,他不知道。他说等做过脑电图之后他才能知道更多。他说没有两种病例是完全相同的。”她在包里翻找着,拿出一包纸巾之后,开始擤鼻子。“长不高。太好了。告诉德托雷我们希望儿子是个高个子,结果,我们的女儿却是一个侏儒。”
“你目前要担心的是她的个子高得和年龄不相称。她不会是侏儒的。”
“你怎么知道的呢?”
“在未来的二十年中,医学上一定会有许多突破,到时候如果我们发现—”
“好的,就算你说得对,”她打断了他的话,“这么一来,菲比就成了他们的试验品。啊,我们的女儿是怪胎,于是成了他们的小白鼠,真是太好啦!”
“‘怪胎这个词太过分了。她不是怪胎。”
“那她是什么?你喜欢用什么委婉语?说她在成熟问题上受到了挑战?说她身高上受到了挑战?我那个词也许是有点太直接了,但那是现实。她就是怪胎,约翰,那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多亏了德托雷博士,我们花了毕生的积蓄,加上从家人那里借来的钱,得到了一个怪胎。你感觉如何?”
“你后悔生她了吗?后悔生下他们两个了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感觉是什么。你说说你有什么感觉—我从来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想的是—”他没有说完就默不作声了。
“约翰,是什么?你在想什么?告诉我,我在听着呢。你应该打开雨刮器,这样,也许就能看清我们前面的路了。”
他打开雨刮器,开到大街上。“我不知道,”他过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我到底想什么。我想,我希望我们的孩子好,我努力为我们创造美好的未来。”
“那是你心里所想的吗?”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想为我们创造美好的未来吗?还是你想满足你作为一名科学家的渴望?”
在街道的尽头,他猛踩了一脚刹车。他根本犯不着用那么大的力气。“你不信任我,是吗?”
“我不知道我信任不信任你,约翰。”
“你这样说很伤人的心。”
她耸耸肩膀。
“娜奥米,我对你从来不讲假话。我一知道德托雷博士的相关消息,就把我掌握的情况全部告诉你了,我提醒过你,去找他有一定风险。我们两个当初意见一致,都愿意承担风险。”
“也许你当初没有大声告诉我,这件事有风险。”她气愤地说。
“也许是你没有认真听我说话。”他不紧不慢地说。
她转身气冲冲地盯着他,盯着这个她曾经深爱的男人,这个她曾经疯狂爱过的男人,这个和她一起经历过风雨的男人,这个在他们失去儿子时给她活下去的力量的男人。
她怀着强烈的憎恨,盯着他。要是她手里有把刀,她觉得此刻自己会一刀捅过去。真的。
第六十二章
圣母马利亚花园修道院的一天开始了。修道院位于爱琴海的一座岛上,在希腊本土南边二十公里处。这天早晨和过去一千一百年里的每个早晨并没有什么区别。凌晨两点半的时候,在布满繁星的天空下,修道院里传来了木头相互敲击的声音。这是在召集人们起来晨祷。
在惨白的月光下,沉重的敲击声由慢变快,由弱变强,听上去像萨满教的宗教仪式。修道院里散落着几座摇摇欲坠的房子,周围是一圈高大的围墙。木头的敲击声被磨得光溜溜的石板、已经斑驳和有裂缝的围墙反射回来,在院子里回荡。
在简陋的房间里,修道院院长央尼·阿诺波里斯从窄小的床上起身,点亮床头柜上的油灯,站在圣母马利亚的画像前,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迅速穿好黑色长袍。
在这与世隔绝的大院里有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下面吊着一块年代久远的柚木板。六十四年前,当他作为一名年轻的修士进入这家修道院的时候,每天第一个起来,拿起木槌敲打柚木板,召集其他修士起来祷告,这是他的任务。当时他才二十二岁,是个潜心侍奉上帝的小伙子。
现在,他的膝盖、他的腿都遭受了病痛的侵袭,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修道院的房子日渐破败,里面的修道士也越来越少。他的视力和精力每况愈下。他不知道上帝还会让他在人世停留多长时间,但他至少知道这座修道院的未来不用他担心了,这让他略感宽慰。
央尼院长将头巾盖在头上,拄着拐杖,沿着石头台阶,走到院子里。海风潮湿而刺骨,教堂门廊里的油灯散发出的油烟味闻上去让他觉得很温暖,但这不足以消减海风的威力。他听见身后传来三四名修士的脚步声。他刚到这里的时候,修道院里有一百九十名修士。
央尼院长走到教堂里面,又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在圣母与圣婴的画像前,虔诚地默默伫立了一会儿。圣母马利亚!她一直庇护着这座小岛上的众生。作为对他毕生奉献的回报,圣母马利亚派了那名美国人来到这里,挽救他们。
央尼院长想,那个美国人会不会和他們一起晨祷呢。有些时候,那个美国人晨祷时就坐在他身边,当然,通常还会有其他年轻修士的陪同;还有的时候,那个美国人告诉院长,他愿意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单独祷告。
这些年轻修士个个举止文雅,毕恭毕敬,看到他们,央尼院长心里很高兴。他们祷告的时候虔诚有加,充满了激情,这是年轻人才有的力量啊。
这个美国人名叫哈拉尔德·加特沃德,是个好人。央尼院长对他的其他情况知之甚少。他只知道他是圣母马利亚派来的。他只需要知道这么多。
作为阿陀斯山修道院(阿陀斯山位于希腊海岸的哈尔基季基州一个长四十英里、宽四英里的险峻难达的半岛上,其一端伸进爱琴海。传说圣母马利亚曾在阿陀斯山休息,其他女性被禁止进入,因此,阿陀斯山自古以来就是女性的禁地。这里的修道院是东正教最早的修道院之一。—译注)的一个分支,圣母马利亚花园修道院建于九世纪,是希腊东正教修道士的避风港。这里的修道士清心寡欲,过着艰苦生活的修行。任何世俗享乐都被严厉禁止,因为这是来自魔鬼的诱惑,其目的是使人意志涣散,道德败坏。这里禁止闲聊,任何交谈只有当这些话已经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才准许发生,因为闲言碎语会导致怨恨和罪恶。
央尼院长是岛上唯一会说英语的修道士,但他的水平很有限,而且他掌握的大部分词汇都已经过时。他觉得这个美国人一定很有钱。圣母马利亚花园修道院只有五人,希腊东正教理事会认为,这样维持下去成本太高,于是将这座小岛放到市场上出售,希望能够吸引开发商前来将之变成旅游休闲的胜地。那位美国人出价最高,击败了其他竞争对手。这个杰出的男人请院长放心,说院长和他的四名修道士应该安心在这里生活,直至终老,因为这是上帝的意志。
当然,因为这个美国人的到来,岛上也发生了一些變化,其中最大的变化是岛上新建了几座房子,另外就是有女人上岛了。但是,女人们住的地方离修道院很远,而且从来没有哪个女人靠近过修道院,更不要说进入其中了。
哈拉尔德·加特沃德的小房间里只点了一根蜡烛,设施比央尼院长的还要简陋。哈拉尔德跪在床边,把脸埋在双手里。从昨晚11点开始他就一直在守夜祈祷,和上帝交流,其间仅有的一次休息是为了查看邮箱。
哈拉尔德·加特沃德是个脖子短粗、步履蹒跚的高个子男人,长着一张娃娃脸,其实他的真实年龄是五十八岁。他头顶上没有头发,但周围一圈灰色头发很长,像马鬃一样披落下来。加特沃德曾任第五十一空降师上校,因为越南战争中的英勇表现获得过勋章。
就在他获得表彰的那一年,他捧着未婚妻被烧焦的尸体,站在了他获得勋章的那个战场上。一架好大喜功的美军直升机在疏忽之中将一枚燃烧弹投在了美军野战医院。他去那里本来是为了接未婚妻佩蒂下班。
燃烧弹落地后,佩蒂的衣服、头发、手、腿、脸上全部烧着了。她哭喊着向他奔去。他抱着她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脱下自己的衣服包在她身上灭火,但那些火刚被扑灭就又重新燃起,好像生日蛋糕上那种吹不灭的搞怪蜡烛。
后来,等火终于灭了之后,她胸口、手臂上的皮肤开始大面积脱落,好像他在给她脱衣服一样。
“亲爱的上帝啊,”哈拉尔德·加特沃德跪在床边,“您按照您的样子创造了人。”稍稍停顿之后,他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亲爱的上帝啊,您按照您的样子创造了人。”接着,他又说了一遍。
哈拉尔德·加特沃德认为,任何人都不应该像佩蒂那样悲惨地死去。那些化学制品害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瞎捣鼓化学制品的人引发了诸多问题。这是万恶之源。撒旦将行动方案灌输到那些人的头脑中。现在,一些愚蠢、傲慢的家伙已经不满足于仅仅捣鼓化学制品了,他们变本加厉,开始捣鼓生命了。他们开始做各种各样的试验,篡改人类的基因。
在哈拉尔德·加特沃德的一生中,上帝一直在教导他。哈拉尔德的父亲在亚洲开了一家汽车配件厂,赚了不少钱。上帝告诉哈拉尔德,如何将他从父亲手里继承的财产变成了价值数亿美元的全球商业帝国。上帝告诉哈拉尔德,去越南为国参战是正确的。多年来,上帝和哈拉尔德分享了许多秘密,也分享了许多独特的见解和美好的愿景。为了拯救那些修士,上帝指引着哈拉尔德来到圣母马利亚花园修道院。这一点很重要,但那只是他来到这里的次要原因。
上帝解释道,哈拉尔德·加特沃德来到这座岛上的真正原因是,他必须以它为基地开展工作,从科学家手里拯救这个世界。
你的日头不再下落,你的月亮也不退缩。因为耶和华必作你永远的光,你悲哀的日子也完毕了。你的居民都成为义人,永远得地为业,是我栽的种子,我手的工作,使我得荣耀。至小的族要加增千倍,微弱的国必成为强盛。我耶和华要按定期速成这事。
你将成为新千年之子。
第六十三章
娜奥米和罗丝·米勒吃过午饭后,两人只顾着讨论已经发生的那些事,结果忘记了时间。她现在已经迟到十分钟了。见鬼。
让她松了一口气的是,当她的车在瓢泼大雨中开进凯伯恩村的时候,她看到她并不是最后一个到场的人。两辆越野车在她前面开进了停车场。那里已经有一排汽车停在那里了。她们每两周一次的幼儿游戏组在村教堂旁边那座微微露出破败相的房子里聚会。
她胡乱停好车,一只轮子在人行道上也顾不上了,顶着大风打开了驾驶室的门。正要关门的时候,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回头到车里拿了一块口香糖放进嘴里,以掩盖自己的酒气。她不喜欢迟到。守时是约翰作为瑞典人所具备的特质,经过多年的熏陶,她已经被同化了。
她真不该喝酒,因为她开车了,但是她转念
一想,嘿,在过去的这两年半里,在卢克和菲比出生前,我过的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啊。现在两个孩子慢慢大了,我也该享受生活了。不就是两杯酒嘛,我又不是空腹喝的,而且喝了两个小时呢。这不能算是鲁莽之举吧。
在通往聚会活动房的那条小路上,仓促奔跑的妈妈、推推搡搡的孩子在疾风暴雨中纠缠在一起,因为这些人都打着雨伞,场面于是更加混乱。娜奥米看到几张熟悉的脸,匆匆和他们打了招呼,低头迎着风雨快步走,终于跑进了室内。
大厅的墙上挂着孩子们的绘画作品和一些荣誉证书之类的东西,因为不甚牢靠,好像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几位妈妈挤在一起,想给孩子们穿上外套,娜奥米好不容易才从他们中间挤了过去,走进了那间大游戏室。一个小女孩戴着随身听耳机,在一张破旧的沙发上蹦蹦跳跳;另一个女孩坐在一张桌子旁,全神贯注地玩爬虫玩具和史前怪物玩具;两个小男孩,一个戴着绿色的帽子,另一个歪戴着棒球帽,正在地上玩多层停车场里停车的游戏。
她没有看到卢克和菲比。
当她从人群中挤出来,重新回到拥挤的大厅时,娜奥米看见了一位她以前碰过面的妈妈。这人对她一直很友好,此刻正忙着给她儿子尼克穿外套。
“你好,露西!”娜奥米说,“这天气!9月通常就是这倒霉的天气!”
露西戴着塑料雨帽,身上的巴伯风衣已经湿透了。露西朝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然后拖着她孩子朝大门口走去。娜奥米还没来得及反应,幼儿游戏的组织者帕特·巴里就站到了她面前。
帕特是个整天喜洋洋的矮胖女人,比娜奥米矮一点,头发像布丁盆一样扣在头上。
“科里森夫人,您好,”她说,“我们简单聊几句,您介意吗?”
“好的,当然可以—卢克和菲比到哪里去了?”娜奥米说。帕特用这么正式的语气和她说话,让她感到有点奇怪。
随后,她立即看出帕特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他们在那间小游戏室里,从这里走。”帕特说着,指指另一个门。
娜奥米朝小游戏室里面看去,只见卢克和菲比一声不吭,并肩坐在沙发上,茫然地盯着前方。
“你好,卢克!你好,菲比!”她喊道。
两个孩子没有任何反应。
她和帕特·巴里交换了一下眼神,帕特示意她跟她走。
她们穿过人群,走进了一个小房间。房间中央有一张长条桌,桌上摆着一些被颜料泼洒过的纸、装颜料的塑料杯、涂着颜料的小面人。一个小女孩穿着蓝色塑料围裙,一名工作人员正在给她擦脸上的红色和黄色颜料。
“您知道,科里森夫人,这话我很难说出口。”帕特·巴里说。她绞着手指,盯着地面,眼神游离。“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但我不得不告诉您,我们接到了其他家长的投诉。”
“投诉?”娜奥米所有的好心情一下子蒸发了。
“恐怕是这样,”帕特·巴里似乎要把手指里挤出水来,“您知道,我的难处是现在的父母太敏感了。我不是对您个人有什么意见—”她欲言又止。“唉,我真不知道怎么开口啊。我知道您到我们这里来的时间不长,我们真应该想尽一切办法,让您不至于有陌生的感觉。但问题是我—我—接到不止一兩位家长的投诉,您知道—实际上已经有五六位家长了。”
“投诉卢克和菲比?”“是的。”
“投诉什么?”
帕特·巴里很久没有说话。那名工作人员脸上的表情虽然是傻傻的,但显然在偷听她们俩的谈话,这更让娜奥米很难堪。
“嗯,我想那是因为卢克和菲比在与其他孩子交流时的方式有问题吧。他们是游戏小组里年龄最小的,但无论从长相还是行为举止上来看,他们都不像是最小的。他们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表现得相当老成,根本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我想找个合适的说法,但找不到,只能直说了—他们恐吓其他孩子。”帕特·巴里说。
“恐吓?你这么说太可笑了!”娜奥米说。
帕特·巴里点点头。“是的,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可笑,但确实是这样。我今天一直在观察他们,我不得不说,他们的行为相当不友好。他们一到这里就直接走到电脑跟前,然后就再也不让别的孩子靠近了。只要哪个孩子想朝电脑这里走,卢克或者菲比就会对着他们吼叫,凶狠的样子把大部分孩子都吓哭了。我估计上一次接到投诉也是这个原因。卢克和菲比不愿意和别人分享,他们似乎认为别的孩子没有权利玩这些东西。”
“我会和他们谈谈这件事的,”娜奥米说,“他们必须学会慷慨,学会分享,不能自私—我真的很抱歉,我会—”
帕特·巴里摇摇头。“对不起—目前的情况是,因为卢克和菲比要来,今天有两位母亲没有带孩子过来。其他几位母亲也说,如果卢克和菲比来的话,她们就要退出了。”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这样做不好,但恐怕我将不得不请求您离开这个游戏组。也许您可以试试给他们报名参加那些大孩子的游戏组—真的,他们能适应五岁甚至六岁的年龄组。真的很对不起,但这里不欢迎他们了。”
第六十四章
在回家的路上,娜奥米不停地从后视镜里观察他们的脸。卢克和菲比默默地坐在后排。每当娜奥米看着他们的时候,那两双眼睛也会盯着她看。她觉得难以集中精力观察前方的道路了。
“你们的表现让妈妈不高兴。”她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们说你们对其他孩子不友好,是这样吗,卢克?菲比?”
沉默。
她加速超过了两名骑自行车的人。“卢克?”她不客气地喊道。“菲比?我在和你们说话呢!我问了一个问题!我希望得到回答!”
孩子们继续沉默。她将车开上了自家的车道,在大门口猛地将车停下了。她下了车,说:“你们想和我斗?好,你们两个小混球,来吧!”
她关上车门,按了车钥匙上的按钮,将车锁好,朝家走去。走到门廊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看汽车。雨不依不饶地下着,和刚才一样大,从侧面的车窗看去,隐约可以看见菲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她走进屋里,重重地关上门。你们就在那里等着吧,看看到底谁厉害。一定要给你们一个教训,让你们知道规矩是什么,要不然长大后你们就会变成令人讨厌的家伙。
她将湿透了的外套挂在衣架上,捡起门口脚垫上的教区杂志,慢慢朝厨房走去。她的脑子里乱哄哄的,根本没有心情看杂志。她往电水壶里灌上水后,打开了开关,又往杯子里舀了些咖啡,一屁股坐了下来,抱着脑袋,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妈的,被人从小托班的游戏组赶出来了。
她给约翰打了电话,但被转到语音信箱了。“回电,”她说,“我们有麻烦了。我要和你谈谈。”
水开了,电水壶自动断了电,但她还是坐在那里,思考着下面该怎么办。行为心理医生塔尔博特博士认为他们很聪明,是不是该再带他们去他那里?一定要找什么人帮帮他们,这个事情可耽搁不起啊—
电话响了。她希望那是约翰打来的,于是站起来,拿起墙上的电话。“喂?”她毫不客气地说,知道自己的声音里还有怒气,但她不在乎。
“是科里森家吗?”
“是的。”
“我要找科里森夫人。”
“我就是。”
“是娜奥米·科里森夫人吗?”
她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安。她稍稍犹豫了一下,说:“请问你是谁?”
“你是娜奥米·科里森夫人吗?”
“我想知道你是谁。”
对方挂断了电话。
娜奥米盯着电话看了一会儿,心中的怒气迅速变成了恐惧。她拿起电话,听到了拨号音之后,拨打了“1471”这个号码。不久,她听到自动应答的声音:
“今天15点11分您接到了来电。我们没有来电的号码。”
她突然想起约翰在书房里有来电显示装置,急忙跑了过去。来电显示装置上的红灯在闪,她按了一下按钮,在液晶显示屏上出现了下面的字:
15:11 国际长途
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她觉得好像有一棵鬼怪般的藤状植物从大西洋的那边蔓延过来,抓住了她的灵魂。
你是娜奥米·科里森夫人吗?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信徒?“新千年之子”的信徒?
她步履匆匆地回到客厅,抓起车钥匙,跑出大门,按了一下钥匙上的解锁键,冲到汽车跟前,打开后面的车门。
卢克和菲比不在车里。
时间在一刹那停止了。她木然地盯着空空的儿童座椅。突然,她惊慌地四下张望着。她看看车库,看看房子,又看看在风中摇摆的灌木丛。“卢克!”她大喊着。“菲比!”
雨点像小石子一样打在她身上。
“卢克!”她又喊了起来,这次声音更大,也更加恐慌了。“菲比!卢克!菲比!”
她跑到牛栏那里,看着长长的车道。那里没有人。树篱上挂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在风中哗啦作响。她没有看到孩子们的踪影。她绝望地转过身,朝家走去。“卢克!菲比!”
她磕磕绊绊地跑着,不停地喊着孩子的名字,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又到草坪那里看了。最后,浑身湿透的她停在厨房的后门口,又冷又怕。
他们就这么消失了。
“啊,上帝,请不要这样对我。他们在哪里?求你告诉我,他们在哪里?”
她冲进屋里。电话在响。她跑到约翰的书房,拿起电话。“喂?”
是约翰。
“他们不见了!”她对他吼道。“我接到一个电话,然后他们就不见了。啊,上帝—”
“亲爱的,你什么意思啊?不见了?”
“他们不见了,约翰,他们不见了!我把他们留在车里—啊—上帝—”
“娜奥米,告诉我,好好说!你在说什么啊?他们不见了?”
“他们消失了,你这个蠢货!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见了,消失了,有人把他们绑架了。”
“有人绑架他们了?真的吗?”
“我不知道。他们不见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你都找过哪些地方了?”
“所有地方都找了!”
“家里找了吗?”
“他们被我锁在室外的车里!”
“你在家里找找。你找过家里吗?”
“没有。”她一边哭一边说。
“娜奥米,亲爱的,看看家里有没有,在家里好好找找。我电话不挂。你检查一下几个房间。”
她跑到客厅看了,没有人。接着,她又跑到楼上。孩子们的卧室门关着。她推开门,立即呆住了。
卢克和菲比坐在地上,正心满意足地玩着乐高玩具。他们在搭一座高塔,完全沉浸其中。
她盯着他们,难以置信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她悄悄地关上门,跑到楼下。“我—我找到他们了,”她说,“他们没事。我找到他们了。”
“他们没事?”
“是的,他们没事。”
“你在哪里找到他们的?”
“在他们的卧室,”她说,“他们的卧室。”
“两个人都好好的?”
“卢克和菲比?是的,约翰,他们都好好的,他们绝对好好的。他们被赶出了游戏组,现在,他们又知道怎么从我的车里出来!他们对我一声不吭。如果你所说的好是这个意思,那么他们的确好得很!我们的定制婴儿好得很!他们身上的基因都是好基因。”
“我马上取消会议,这就回来。我半小时后到家。”
“你去开会吧,别取消。我们的麻烦有一大堆呢。你去开会吧。”
“我直接回家。”
“你去开会!”她吼道。“约翰,你的孩子不需要你。他们也不需要我。他们不需要任何人。”
第六十五章
约翰坐在孩子房间的椅子上,准备像往常一样给他们读故事书。在过去的这几个星期里,他已经给他们读了《咕噜牛宝宝》《小熊维尼》《灰姑娘》《侏儒怪》等故事了。
孩子们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他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听他读。他读完了一篇故事,但孩子们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他亲了他们,祝他们晚安,然后心情沉重地下了楼,在厨房里倒了一杯鸡尾酒。娜奥米正在和她妈妈打电话。
他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孩子们这样做,是在惩罚他们吗?因为他们修改了他们的基因?可是他立即打消了这一想法。他端着酒杯,来到书房,在笔记本电脑前坐了下来。
他看到有几封新邮件。一封来自他的棋友、布里斯班的格斯·桑迪亚诺。
妈的,这家伙走棋之后肯定至少有一个星期了!他心怀歉疚地打开了邮件。
你这个杂种!你怎么会走出那样的好棋?你上周是不是吃药了?是不是找人辅导了?找了加里·卡斯帕罗夫(国际象棋大师。—译注)?我认输,伙计。该你去重开一局了。
约翰皱着眉头。这家伙是不是喝醉了?他在说什么啊?格斯·桑迪亚诺是不是还在其他地方和别人下棋,他把他和其他人搞混了?
他给他回了邮件,说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让他惊讶的是,十分钟后就收到了回信,而且这封回信还有一个附件。
约翰,你一定是得了老年痴呆症—早期的。附件中是你这周走的几步棋。
约翰打开附件。他诧异地看到附件里有他发给桑迪亚诺的六封邮件,日期是刚过去的这周里的每一天,每封邮件里都有他走的一步棋,同时还有桑迪亚诺的回复。
不可能!如果他下了棋,不可能一点印象没有!绝对不可能!
他打开国际象棋程序,键入指令,调出了最近几天走的几步棋。他看到,格斯·桑迪亚诺认为是他走的那几步棋确实很高明,非常高明!
但其实不是他走的。
他又看了一遍那几封邮件。所有的邮件都是他发的,发自他的这台电脑,可是,没有别人用他的这台电脑啊。邮件不可能是娜奥米发的,她不会下棋。
他大惑不解地从酒杯里拿了一颗橄榄放進嘴里,一边嚼一边思考。走了六步棋。是黑客干的吗?有可能,但是他在家以及办公室都没有把电脑连上网啊。
他打开“已发邮件”看了一下。那六封邮件确实在里面。接着,他将其中一封标记为“星标邮件”,查看了一下它的来源。他看到这封邮件发自这台电脑,时间是上周六夜里2点45分。下一封的时间是周日夜里3点,再下一封是周一夜里2点48分。剩下的三封是在周二、周三、周四以及今天发出,几乎都在同一时间。
我疯了吗?我不但梦游,还在梦游的时候下棋?
他一口将杯中酒喝掉一大半,如果是平时他就醉了,但今天没有。有人在深夜用他的电脑,替他下棋。不是黑客就是—?
他抬头看着天花板。约翰,你两岁半的儿子和女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摸到楼下来,替你下棋,打败了去年澳大利亚昆士兰州国际象棋公开赛半决赛的选手,你觉得可能吗?
他觉得不可能。他无法解释。他感到困惑。
第六十六章
“我不想让你担心,可是—现在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我今天下午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娜奥米踌躇再三,还是忍不住说,“不过,也许是虚惊呢。”
约翰嘴里吃着鳕鱼。在娜奥米烧的所有东西里,这是做得最好吃的东西了。约翰一边听着电视机里的新闻,一边回答道:“怎么个奇怪法呢?顺便说一下,鳕鱼的味道美极了。”
“谢谢,这是我在尝试的一种新做法。你不觉得蘑菇汁太腻了吗?”
“不,蘑菇汁很好。是谁的电话?”
“一个美国人,先问是不是科里森家,又问我是不是娜奥米·科里森。是个男的。后来就挂了。”她说。
约翰看着她。他终于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下午3点左右。”
“他没有说自己的名字?”
“没有。”
约翰看着窗外,心中的不安像池塘底的沉渣被搅动起来了。“3点?你知道他是从哪里打来的吗?”
“我查了来电显示,那上面只说是国际长途。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在头脑里计算着。东部时间。中部时间。太平洋时间。
他昨天在办公室里也接到过一个类似的电话。打电话的是个年轻人,美国口音,问他是不是约翰·科里森博士。他回答是之后,电话就断了。办公室里当时还有一位同事,所以尽管他有点担心,但当时手上还有工作要做,也就没有多想。
现在,他突然忧虑起来了。
打给他的那个电话是在下午2点45分。西海岸时间就是早上6点45分,东海岸时间很可能是9点45分。打电话的人也许是在纽约?不,什么地方都有可能。这个人是记者,想要跟踪报道德托雷那件事?有可能。希望如此。
但是,那人如果是记者,肯定会再打电话来的。
他拨弄着盘子里的鳕鱼,用餐刀切了一小块,蘸上蘑菇汁,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也接到神秘电话的事告诉娜奥米。最后他决定,现在不告诉她,因为小托班的游戏组这件事已经够她烦心的了。而且,和格斯·桑迪亞诺下棋的事现在也不能说。
于是,他问:“菲比去年长了多高?”
“六厘米左右。”她说。
“和卢克一样,对吗?”
“是的。”
“她有过几次月经了?”
“一次。”
“那些药好像起效果了。”他说。
“目前来看是这样。”
“是的,这就意味着那些药可能继续有效果,对吗?如果是这样,她就能正常长高了,对吗?”
娜奥米不情愿地点点头。
“我们要保持乐观。”
吃过饭之后,约翰又回到他的书房。他一直懒得给笔记本电脑设置密码,但现在他不得不这样做了。他进入“控制面板”,设置了密码。
设完密码,他打开国际象棋程序,重新开了一局,并且先走了一步,将棋局发给了格斯·桑迪亚诺,然后就忙起了自己的工作。
夜里12点过了几分钟,他关掉电脑,来到厨房,聆听着婴儿监护器的声音。他只听到了有节奏的呼吸声。他悄悄上了楼,轻手轻脚地来到卢克和菲比的房门口,打开门,朝里面看去。
借着微弱的夜灯,他看到卢克和菲比都处在熟睡之中。他给他们来了一个飞吻,关上门,来到自己的卧室。娜奥米已经睡着了,床灯没有关,被子上有一本翻开的书。他进来的时候,她被惊醒了。
“现在几点?”她睡眼惺忪地问。
“刚过12点。”
“我刚才做梦了—卢克和菲比跟在你我后面追赶,他们开着汽车,我们俩骑着自行车,他们不停地告诉我们,他们不想伤害我们,因为他们爱我们,但如果我们不拼命骑自行车,他们就会把我们轧死。”
他贴过来吻了她。“好像是个很常见的梦。”
“太诡异了。我不停地说,你们是我们的孩子,你们该爱我们,不能轧死我们呀。”
“他们说什么?”
“他们就知道咯咯傻笑。”
“睡吧睡吧。”他轻声说。他脱了衣服,换上睡衣,走到卫生间刷牙。
但是,当他刷好牙回到卧室,他没有立即上床,而是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手电筒,关掉了娜奥米那边的灯,悄悄地下了楼,来到了书房。
他借着手电筒的光,打开先前从衣橱里拿来的睡袋,钻了进去,蜷缩在小沙发旁边。
夜间他断断续续地睡了几个小时,在早上5点的时候,腿脚抽筋把他给疼醒了。他只得放弃蹲守,上楼睡觉去了。
第六十七章
“信徒”很开心。接电话的那个女异教徒语带惊恐,这种感觉太好了。只要终日敬畏耶和华。《箴言》23:17
她的恐惧像燃料一样在他体内流淌,赋予他能量,赋予他力量。这样的感觉真好啊,他忍不住想再给她打电话,再听听她惊恐的声音。但是如果这样做了,那就是贪得无厌。贪婪是一种罪恶。上帝领着他找到了异教徒居住的地方,对他恩宠有加,他可千万不能放纵自己,用这样的方式来报答上帝。
于是,他沉浸在娜奥米·科里森女士恐惧的喜悦中,坐在桌前,打开电脑,上网打开了谷歌地图。他看见了蓝色的地球。
他移动光标,输入“萨塞克斯”,找到这个地方后,他点击“放大”,直到萨塞克斯地图占据了整个屏幕。他迫不及待地看着异教徒家周围几座小镇的名字。
沃辛。布赖顿。路易。伊斯特本。
他从来没去过英国。美国也有一个地方叫布赖顿。他想起来了,布赖顿海滩。如果不是因为手上的任务,这些名字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现在,这个地方,萨塞克斯,还有这些小镇,它们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那么清晰,那么真实,他觉得自己完全能将它们牢记在心里。
他输入了“凯伯恩”。
凯伯恩。他盯着这个词,心里默念了一遍,然后又说了一遍。凯伯恩。此时此刻,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了。
他将地图放大到能看清一群群房子的比例。在这群房子中就有约翰和娜奥米的家。他输入约翰家的邮政编码,找到那个区之后,再次放大。
“信徒”兴奋地朝空中挥起了拳头,接着,他的脸上因为羞愧而变得通红。像这样被情绪牵着鼻子走,不是一件好事情,他必须约束自己。从现在开始,必须禁止一切情感和情绪,至于喜悦嘛,那要等到胜利之后。
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诗篇》126
但是,少量的快乐总不至于成为罪恶吧?
在这间上帝为他找到的单间公寓里,在这座房客主要是闭门不出的老年人的公寓楼里,在纽约州罗切斯特市一个僻静的郊区,提蒙·考特这样想着。
上帝的快乐。
从科罗拉多的山上下来,进入山谷以及远方的平原这一大阴沟,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他先去科罗拉多波尔得小城的一家网吧去下载指令,那也是两年半之前的事了。他从指令里得知要杀的那第一对夫妻以及孩子叫什么名字,前往何处接受下一条指令。
现在他还要完成一次“入门大典”行动,才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信徒,此后上帝将把美丽可爱的劳拉交给他,以示奖励。然后,他们将在天堂里,在上帝的护佑下度过余生。劳拉已经耐心等了他两年半,她还将继续等下去,只要任务需要,时间再长也没有关系。
时间在流逝,但也有停滞的时候。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留着短发,和所有的信徒一样穿着简单的衣服。他上身是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下面穿着灰色休闲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他吃粗茶淡饭度日,每天都是在祈祷、看《圣经》、背诵“四十篇布道”中度过的。
他有一套西装、一件衬衫、一条领带、一双黑色皮鞋,在混入人群的时候会用得着。除了这些衣服和《圣经》,他还有一台结实耐用的笔记本电脑,他和师傅保持联系要靠这台电脑,了解“拯救世界”这一伟大任务的进展情况也要靠它。
电脑里包含的高科技给了他力量。上帝之手就在这台机器里。上帝知道,和撒旦作战离不开武器。
我要预备行毁灭的人,各拿器械攻击你。他们要砍下你佳美的香柏樹,扔在火中。《耶利米书》22:7
娜奥米·科里森来自英国。英国是那两名异教徒共同生活开始的地方,现在,那里也将成为他们的葬身之地!
他们将葬身于萨塞克斯郡,葬身于凯伯恩。
他们将葬身于这座房子里,他正盯着的这座房子。
提蒙·考特跪在地上,双手紧握,心中默默祈祷。他的眼里满是喜悦的泪水。
“主啊,谢谢您,谢谢您把他们的住处指给我看。”
他使君王归于虚无,使地上的审判官成为虚空。他们是刚才栽上,刚才种上,根也刚才扎在地里,他一吹在其上,便都枯干,旋风将他们吹去,像碎秸一样。《以赛亚书》40:23,24
第六十八章
约翰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空盒子,站在中间。卢克穿着翻毛厚夹克,站在他的左侧,菲比穿着粗呢外衣,站在他的右侧。他们身后是两只长臂猿,在笼子里蹦来跳去。
约翰紧紧握着卢克和菲比戴着手套的小手。为了抵御11月刺骨的寒风,他们都穿得暖暖的。雪花像草木灰一样在他们身边飞舞。空气中有股动物粪便和饲料混合而成的酸味,间或也会飘来洋葱和汉堡的香味。
娜奥米头戴羊毛帽,拿着相机,喊着:“好,笑一个!卢克,菲比,大家说‘茄—子!”
从取景框里看去,她看到约翰在咧着嘴笑。卢克和菲比迟疑了一会儿之后先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令她高兴的是,孩子们也笑了。她按下快门。过了一会儿,她放低了相机,一脸困惑地瞧了瞧。“不知道有没有拍下来,”她说,“好像声音不对。”
“亲爱的,再拍一张试试。”
“好的,大家注意,再拍一次,准备好了吗?”
尽管天气寒冷,看到动物们被关在笼子里也让她感到不舒服,娜奥米这个下午还是非常开心的。孩子们真的对着相机笑了!这可能是有他们笑脸的第一张照片!
她取好景,调整好距离,叫他们看着相机。“好!”她说,然后将相机交给了约翰。
约翰按了显示键,把照片给卢克和菲比看。“看到那两个小家伙了吗?”他说。“他们是谁啊?”
卢克仔细看了一会儿图像,菲比则转过身去,因为她对长臂猿更感兴趣。
“看到了吗?”约翰问。
卢克抬头看着他,那眼神似乎在说,是的,我看到了,不就是一张照片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
“亲爱的,你来和他们站在一起,我替你们三个拍照。”
“我们找个不同的背景吧。”娜奥米说。
“好。”
卢克和菲比挣脱了他的手,朝长臂猿的笼子那里走去。
“亲爱的,别走太近了。”娜奥米说着,连忙跟了过去,追上孩子们之后,她一只手搂住一个,站在笼子跟前。长臂猿的动作逗得孩子们咯咯笑,卢克和菲比说了一句话,但娜奥米没有听懂,好像是他们常用的那种暗语吧。
又过了几分钟,她看到他们的注意力已经开始不集中了。“你们下面想看什么地方?”娜奥米问。
“猫头鹰怎么样?”约翰说。“你们想看猫头鹰吗?晚上我们有时候会听见它们叫。你们要不要看看它们到底长什么样子?”
几乎是同时,卢克和菲比点点头。他和娜奥米相视一笑。
约翰一只手抓住卢克的小手,另一只手抓住菲比的小手。娜奥米抓住菲比的另一只手。风很大,但约翰几乎感觉不到,他只知道心里涌动着一股快乐的暖流。过了那么久,他终于慢慢开始觉得孩子们和他及娜奥米变得亲近了。孩子们好像终于走出了阴影,走出了他们以前所处的那个奇怪的状态,对动物园有了感觉,喜欢在这里玩。
他们朝猫头鹰馆走去。经过狐獴馆的时候,卢克和菲比兴奋地拽着他的手,朝笼子那里走去。四个人在笼子前停下来,盯着可爱的狐獴看。娜奥米凑近了笼子上的标牌,大声读了出来:
“家庭的其他成员在挖洞、晒太阳或玩耍的时候,总会有一只狐獴担任哨兵,负责警戒。”
娜奥米对孩子们说:“看到那只了吗?它正朝我们看呢,卢克,菲比!它是哨兵。”
卢克咯咯笑着。菲比也咯咯笑着,指着狐獴说:“胡猛!”
“狐獴!”娜奥米纠正道。
“胡猛!”菲比又说了一遍。
“胡猛!”卢克说。
看过猫头鹰之后,他们又到了树懒馆。两个孩子看着一只树懒吊在树上睡觉,看了好长时间。
“卢克,你想不想像它那样睡觉啊?”
菲比哈哈大笑起来,对卢克说了句什么,卢克也哈哈大笑。
约翰和娜奥米交换了一下眼神。太好啦!真是太好啦!也许我们的担心、我们的恐惧都毫无根据!
他们走出树懒馆,看了美洲驼、骆驼、熊之后,来到了昆虫馆,在装着两只毛蜘蛛的玻璃箱前停住了。卢克和菲比刚贴近玻璃箱就吓得往后缩,两人都紧握着约翰的手。
“不喜欢它们?我也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娜奥米说着,不禁打了个冷战。
四人继续往前走,在东非大黄蜂的玻璃箱前停了下来。约翰蹲下来对卢克说:“告诉我,你喜欢虫子吗?爬虫?看这些虫子。它们比你去年夏天打死的那只大多了。你还记得吗?”
他盯着卢克的眼睛看,卢克将目光移开,好像在回避这个问题。
“你们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什么?来个冰激凌怎么样?想去玩泡泡浴吗?去坐旋转木马?”
“—激凌。”菲比说。
“—激凌。”卢克说。
约翰给孩子们每人买了一个冰激凌蛋筒,上面撒着巧克力薄片。没过几分钟,约翰和娜奥米就忙活起来了,因为孩子们吃的时候脸上有许多黏糊糊的冰激凌,他们要不停地给他们擦。约翰搂着娜奥米,娜奥米也搂着他,两人站在风雪中,心里充满了快乐。约翰想,他终于过上了近乎完美的生活:他有一个漂亮可爱的妻子,两个可爱的孩子,前景光明的职业。
只要看着嘴边沾着巧克力的卢克、看着娜奥米忙着给菲比擦鼻尖上的冰激凌,他就开心不已了。作为一个人,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此了吧。
紧接着,重重阴影从他的心头掠过:“新千年之子”,那个替他下棋的神秘黑客,他和娜奥米上周接到的从美国打来的奇怪电话。
但是,此刻他和任何一个正常的家庭的父亲一样,正在享受这难得的快乐时间,于是,他決定暂时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第六十九章
星期一早上,“信徒”把自己穿得暖暖和和的。外面寒冷刺骨,夜间的温度是零下九度,白天的温度只会上升两度。他穿着厚厚的牛仔裤、棉靴、保暖运动衫、厚实的套头毛衣、有羊毛衬里的厚夹克,戴着羊毛帽、羊毛手套,背上双肩包,离开了住处。
他踩在冰冻的路面上,走了十个街区,来到灰狗汽车站,买了一张去纽约的单程票。对于“新千年之子”的所有信徒来说,他们有一个规矩:绝对不买往返车票。如果你不幸落入敌手,尽量不要让他们得到什么信息。
下午4点,天黑得越来越快了,提蒙·考特在时代广场下了车,买了一张街道地图,找到了百老汇。他不紧不慢地走着,尽量减少呼吸的次数,因为他现在正走在阴沟里。他不到十分钟就到了那家网吧。昨天他在网上已经找好这个地方了。
在网吧登录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用假名以及其他虚假信息开设一个Hotmail的账户。他决定借用《旧约》和《新约》上的名字来组合成新的名字。约珥·提摩太。他输入了这个名字。
他选了一串邮箱地址中的第一个,准备发出一封邮件。这封邮件将经过十几个匿名服务器层层转发,在世界各地兜上一大圈,以隐藏自己的来源,最终,这封邮件将到达其目的地。他打出了如下内容:
我若展开清晨的翅膀,飞到海极居住,就是在那里,你的手必引导我,你的右手,也必扶持我。(这是《诗篇》139:9的内容。提蒙·考特在利用《圣经》的内容传递信息。—译注)
发完这封邮件,他付了上网费之后离开了网吧,迅速将自己融入人群之中。走在路上,他每隔几分钟就回头看一下。他以前从未感到过紧张,因为他笃信上帝一直陪伴在他的左右,但也许是因为希望这是他最后一次执行任务吧,他觉得内心的平静受到了干扰。
干完这一次,就能和劳拉在一起了。
就剩这一次了。
距离上次见到劳拉,距离上次两人相拥,已经过去很久了。有时候,虽然他得到了上帝的帮助,但他还是记不清她的容颜,为了激活记忆,他不得不从钱包里拿出那张皱巴巴的照片。每次这样做的时候,他都会心痛,那种疼痛几乎让他无法承受。
但现在他必须让自己不去想劳拉。他要集中精力,注意周围的情况。
四周的嘈杂声让他心神不宁。黄色出租车一辆接一辆地呼啸而过,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各种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一家唱片店、一辆厢式货车都在高声放着音乐;人行道上高跟鞋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人们的衣服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他甚至听到周围人咚咚的心跳声。
他用手捂住耳朵,上了一辆大巴。引擎在轰鸣。他听见身后不断传来头戴式耳机里发出的那种音乐声。他转过身,只见一个大块头黑人正一边听音乐,一边自言自语。黑人对他怒目而视。黑人的额头上文着T形十字章(古埃及生命的象征。—译注),这是魔鬼的象征。他只好转身对着前方。他闭上眼睛,将一切挡在外面,但他无法摆脱大巴的摇晃。他在心里默念着主祷文(和合本主祷文的全文是: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译注),直到他到达了目的地。
在中央公园,他走在一条小路上,远离了阴沟的臭味和喧闹,也看不见那个文着T形十字章的家伙,他觉得舒服一些了。他们把这地方叫作城市!他们怎么敢这样?世间只有一座城市—上帝之城。
有审判众人的神,和被成全之义人的灵魂。有新约的中间人耶稣,以及所洒的血。这血所说的比亚伯的血所说的更美。《希伯来书》12:23—24
第七十章
四十岁刚出头的谢拉·迈克尔里德斯医生上身穿着奶油色衬衫,外面还有一件针织套衫,下穿一条棕色的宽松裤。她淡褐色皮肤,戴着有框眼镜,一头浓密的黑色直发,长得小巧玲珑,是个自信的女人。
谢拉医生的诊室在一座红砖小楼的背面。这座维多利亚风格的小楼气势不凡,被分割成了几位医生的办公室。谢拉医生的診室很宽敞,有一扇落地窗,可以俯瞰楼下的小花园。诊室有着高高的天花板,装修的格调轻松而现代。谢拉医生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台电脑和几只相框,照片上两个孩子正开心地笑着。办公室里还有一张咖啡桌,桌子两旁都有沙发,约翰、娜奥米以及这位儿童心理医生就坐在沙发上。
娜奥米想,是不是所有的儿科医生都必须把孩子们开心一刻的照片放在办公桌上。
约翰在和医生讲述卢克和菲比以前的事—当然,他省去了和德托雷博士有关的背景情况。约翰讲了马蜂事件,讲了孩子们说的那种奇怪的语言,讲了雷吉·切特怀因德—康宁翰高度评价他们的语言能力,讲了他们星期六在动物园里的兴奋劲儿,还讲到了昨天(也就是星期天)他们去宠物店给孩子们每人买了一只豚鼠的时候,卢克和菲比就更加兴奋了。娜奥米时不时地插上几句,补充一些细节。
约翰丝毫没有提到自己的怀疑—他觉得孩子们可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用他的电脑下棋,因为他还没和娜奥米提过这件事。
两人说完之后,谢拉·迈克尔里德斯医生原本平静的神色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她带着怀疑的表情,先看看约翰,又看看娜奥米。“你们说他们讲那种语言—你们真的是这么认为的吗?”
“是的,他们绝对讲了那种语言。”约翰说。“你们和我说的这种情况绝无可能。”
“好吧,”娜奥米说,“他们会不会得了自闭症—?”
心理医生摇摇头。“尽管你们有一个孩子游走在自闭症的边缘,而且这个孩子还有一种奇怪的数学能力,但是,两个孩子都这样,这是不可想象的。”
“哪怕是同卵双胞胎也不可能?”娜奥米问。
“菲比和卢克不是同卵双胞胎。”医生说。
“那你怎么解释呢?”约翰问。
医生歪着脑袋说:“你们确信这不是你们一厢情愿的胡思乱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娜奥米不悦地问。
心理医生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指甲。“从你们谈论自己孩子时的样子来看,我认为你们是一对野心勃勃的父母。科里森博士,你是搞学术研究的,科里森夫人,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你们给我的感觉是,你们对自己的孩子期望值太高。我说得对吗?”
“我没有任何期望。”娜奥米抢在约翰前面说。
“我们只期望他们能够成为正常的人。”约翰补充道。
“成为健康的人。”娜奥米强调说。
心理医生咬着手指甲,思考了一会儿说:“你们在哈雷四岁的时候失去了他。你们非常喜欢这个孩子。你们是不是希望在双胞胎身上找到一样东西,让他们超过哈雷,从而获得某种心理补偿?”
“你这么说太可笑了!”娜奥米终于忍不住了。“太可笑了!”
“是的,”约翰附和道,“你知道我们过来是想知道我们的孩子怎么了,可你却好像在责怪我们!”
“不,我不是在责怪你们。我想说的是,你们刚才告诉我,孩子们将英语倒过来说,而且每三个字母就少一个,这是不可能的!现有的模型中没有哪一种可以解释这种现象!这个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具备他们拥有的那种语言技能,可你们说孩子们有。另外,你们想想啊,这种语言还需要具有一定的数学能力。”
“那你给我们解释一下?”约翰说。
“我没有任何解释。我真希望我有,相信我,可是我没有。”医生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们。
娜奥米觉得自己好像是受审的犯人。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待遇。
“语言学家和我们这么说,你却那么说,怎么会这样呢?”娜奥米问。
心理医生默默地点点头,思考了一会儿说:“‘认识的有限性这个短语,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认识的有限性?不知道。”娜奥米摇摇头说。
“我知道。”约翰说。
“你能向你的妻子解释一下吗?”
约翰耸耸肩膀,似乎犹疑了一会儿,才对娜奥米说:“它的基本意思是,人类的智力水平是有天花板的,人类的大脑结构决定人类的智力只能达到一定的水平。除了智力,人类在其他方面,比如生物体能方面,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约翰看着心理医生,好像在等着她认可一样。医生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例如,四分钟内跑完一英里(大致相当于用3分42秒跑完1 500米,常人难以做到。—译注)。我们知道这样的纪录可以打破,运动员可以在三分多钟里跑完,但只能比四分钟少几秒而已。没有人能够在一分钟内跑完一英里,甚至在三分钟里跑完四英里也不大可能。”说完,约翰有些不自在地看了娜奥米一眼。
德托雷博士制造出来的孩子也许能,从娜奥米脸上的表情来看,她的心里似乎是这么想的。
“人类的身高也一样,”约翰接着说,“大部分人的身高都在一定范围之内,也许偶尔有例外,但七点五英尺(约等于两点三米。—译注)大概就是上限了。你绝对看不到有人长到十五英尺高。”他看着心理医生。“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卢克和菲比的那种语言技能就像一分钟跑完一英里、一个人长到了十五英尺吧。”
“完全正确。”医生说。
约翰看着娜奥米的眼睛,然后又将目光移向别处。此前他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卢克和菲比二人行为的重要性,现在,他知道了。但是,他该做何感想呢,他不知道。
“雷吉·切特怀因德—康宁翰为什么没有那么说呢?”娜奥米问。
约翰看着妻子,又看看心理医生,最后还是把眼睛停在了妻子身上。
“他说了,他那么说了。我原以为他在夸大其词,但现在我知道他没有。”约翰说。
“你是说我们的孩子所表现出来的数学才能超过了任何一个活着的人类?”娜奥米问。
“科里森夫人,我想,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这样的才能,”心理医生狐疑地看着约翰和娜奥米,“我觉得下一步我该见见卢克和菲比了。理想的状态是,我在他们和游戏组的其他孩子一起玩的时候進行观察。”
娜奥米觉得脸上发烫。“我们来这里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她瞥了一眼约翰,想寻求他的支持,然后又看着谢拉·迈克尔里德斯医生。“他们叫我不要再带孩子去游戏组了。”
心理医生点点头。“哦,可我想我可以和游戏组的负责人沟通一下,请她帮个忙,看能不能让孩子们先回去,我在一旁暗中观察—这事我干过好几回了,通常不成问题。”
“不管你能做到什么地步,我们都很感激你。”娜奥米说。
约翰和娜奥米离开后,心理医生在电脑里写诊疗笔记。在这之前,她看了一下心理医生洛朗德·塔尔博特发给她的笔记。
傲慢、心比天高的家长,她写道。
父亲给孩子自己心目中的快乐时间,想以此来弥补工作长、不能陪伴孩子的内疚感。
高智商的人。科里森博士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比他老婆要好,但不谙世事。他说的有关孩子们讲奇怪语言的事,简直是胡说,这明显表示他们对卢克和菲比有着太高的期望。他们的这种态度很可能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孩子们的成长。其实,孩子们的行为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孩子可能对学校产生畏惧感。
双胞胎内向的行为举止是否表明他们受到了虐待?父母显然有所隐瞒。他们的体态语言太明显了。
第七十一章
和阿陀斯山半岛上的其他修道院一样,圣母马利亚花园修道院也是由一些风格迥异的建筑组成,一道围墙将修道院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在中世纪,穷苦的修士住在主楼的小隔间里,而那些有钱的后来者则用他们喜欢的材料—主要是木头或石头,按照他们喜欢的颜色搭配,建造自己的房子。
哈拉尔德·加特沃德从自己房间的窗户往下看去,铺着石子的院子旁边是高高的圆顶教堂,院子的一侧是一排相互连接的房子,如果放在圣弗朗西斯科或波士顿的某些区域,这些房子也不会显得突兀;院子的另一侧是锯齿状的高墙,墙上建有塔楼。哈拉尔德·加特沃德想—他在冥想的时候经常这样—夜幕降临之后,这个地方就像一个被弃用的停车场。
但是,这里从来就没有被遗弃过。上帝之灵一直在这里,上帝的天使、圣母马利亚一直注视着这里,守卫着这里。
修道院有着高高的木门,央尼院长基本上不让任何来自外面世界的人从那里闯进来。当然,修道院一直是好客的,院长也按照这一传统欢迎所有前来朝圣的信众。但是,院长猛然想起,有朝圣者从大陆乘船走上二十公里来这里,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说不定还不止这么长时间,他得查查登记簿。偶尔有大小游艇从阿陀斯山半岛附近海域驶过,但它们都谨慎地保持一定的距离。院长想,这么做好像是不想打扰修士们清静的生活,实际上是担心这片水域有四处未设警示标志的暗礁。
但“闯入者”还是有的,笔记本电脑就是其中之一。现在,哈拉尔德·加特沃德房间里简陋的木桌上就有一台,和《圣经》并排放在一起。当初这个美国人提出要带电脑进来的时候,央尼院长就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要求,但这个美国人是圣母马利亚派来拯救他们修道院的,他怎么可以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呢?
距离修道院围墙不远处的那座小村庄里,摩登世界所有其他的诱惑和圈套一应俱全。那里的信徒和他们的女人住在一起。那些信徒可以在修道院的教堂里做礼拜,可以和央尼院长以及另外四名修士一起在食堂里默默地吃饭,但女人不行。为了尊重修士们的习俗,哈拉尔德·加特沃德一直没有同意让女人进入修道院内。
午夜时分,哈拉尔德·加特沃德像往常一样中断了守夜祈祷。信徒们的工作表现让他很满意。目前已经除掉了五组撒旦的后代,其中三组都搞成了世界新闻,但第四组是在意大利的一起车祸中被干掉的,第五组死于新加坡的一起直升机事故,因此都没有引起世人的注意。即便如此,他还是认为必须谨慎从事,于是把信徒们召了回来,等事情平息之后再做打算。
此刻只有一名信徒还在外面执行任务。这名信徒满怀激情,真心信仰上帝,是个好苗子。很快就该召他回来,给他奖励啦—劳拉在下面的村子里耐心而虔诚地等着他呢。
邮箱中有一封邮件,是这名信徒提蒙·考特发来的。
我若展开清晨的翅膀,飞到海极居住,就是在那里,你的手必引导我,你的右手,也必扶持我。
哈拉尔德·加特沃德闭上眼睛,请求圣母马利亚给他指令,该如何给提蒙回信。
第七十二章
卢克和菲比跪在厨房的地上,看着两只豚鼠,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世界。
他们给豚鼠起了名字。“乳脂软糖”身上有米黄色和白色的条纹,“巧克力”是深褐色和白色条纹。两只豚鼠有着光滑的皮毛、黑色的耳朵和细小的爪子,时不时地发出吱吱的叫声,非常可爱。
娜奥米充满爱意地看着卢克和菲比在和豚鼠玩。孩子们拿着胡萝卜在喂它们。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孩子们身上表露出来的柔情,但是她也有点担心,可能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玩腻了豚鼠。
还有五个星期就是圣诞节了。她喜欢过圣诞节,喜欢装饰圣诞树,喜欢把家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喜欢为节日准备各种美食,喜欢为孩子们买礼物、包礼物。今年卢克和菲比已经懂事了,他们真的开始知道过节是怎么回事了。
她希望下雪,这里的白色圣诞节肯定景色优美,美得令人惊艳。她妈妈和哈丽特在圣诞前夜的那一天会过来,在他们家一直待到节礼日(每年的12月26日,圣诞节次日或是圣诞节后的第一个星期日。—译注);约翰的妈妈也会从瑞典赶过来,和他们共度圣诞周。卡尔森和卡洛琳以及他们的孩子会在圣诞前夜过来,在他们家过一个瑞典风格的狂欢夜。罗丝和她的先生高登以及他们的孩子也会来。到时候肯定非常热闹—家里将一片混乱,但热闹!
她静静地坐着,上午从儿童心理医生谢拉·迈克尔里德斯那里回来之后,怒火一直在心里燃烧,但现在已经开始渐渐熄灭了。
她觉得那个女医生藐视她。在回家的路上,约翰一边开车一边说她太敏感了,但她不同意他的看法。她觉得自己和约翰在那个医生面前好像是受审的犯人一样。好吧,就算他们没有把自己找過德托雷的事告诉她,她也不能—
约翰满头大汗地回来了,打断了她的思绪。他刚刚在不远处的小山丘上慢跑了很长时间。从迈克尔里德斯医生那里回来之后,他下午就一直待在家里,没去上班。看到他出去跑步,她很开心。最近他像疯了一样不停地工作,锻炼比以往少多了。
“你好,卢克!你好,菲比!你好,‘软糖!你好,‘巧克力!”约翰一边喘气一边和他们打招呼。孩子们没有理睬他。
“跑了多远?”她问。
“六英里!太舒服了!”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嗅了嗅鼻子。因为刚刚剧烈运动过,他的脸上泛着红光,头发也是乱七八糟的。娜奥米就喜欢他这种不修边幅的样子。“我跑了五十二分钟,但其中有半英里以上的路程是陡坡。”
“不错啊!”她说,“有三个电话找你:一个是卡尔森打来的,另外两个是你办公室打来的,我都记在纸上,放在你办公桌上了。”
“谢谢。”他看了一下手表,然后又看着孩子们。“‘软糖怎么样,菲比?”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卢克头也不抬地说:“‘软糖是我的豚鼠,菲比的叫‘巧克力。”
“好吧,是爸爸把它们搞混了。‘软糖怎么样,卢克?”
卢克正在逗豚鼠玩。他用一根棉线绑着豚鼠的食物,先靠近豚鼠,等它快要抓到的时候突然向上一提,让它够不到,豚鼠急得吱吱叫,那声音活像有人在用报纸擦玻璃。卢克被逗得哈哈大笑。
约翰推开地上的一本书,在他身边蹲了下来。“你不能总是这样啊,也该在有的时候让它吃到东西,否则它会觉得无聊,不和你玩了。”
豚鼠靠近了食物,但卢克完全没有理会他爸爸的建议,还是再次提起了棉线。接着他又这样重复了好几次。菲比也像卢克那样用棉线绑着食物逗她的豚鼠“巧克力”。
约翰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局外人。孩子们砌了一道墙,将他和娜奥米挡在了外面。
“亲爱的,该让豚鼠睡觉了。”娜奥米说。
卢克和菲比没有任何反应。
“卢克和菲比,让它们睡觉,然后你们俩也可以睡觉了!”娜奥米说。
菲比把手伸到笼子里,拿出豚鼠的水槽,走到洗碗池旁,站到椅子上,打开水龙头。她先用食指试了试水温,等热水变成了冷水,这才往豚鼠的水槽里装水,然后把水槽放回笼子里。
虽然几分钟前还在生气,但约翰看到了菲比刚才的举动之后,心中又充满了自豪。这是他的女儿,她在照顾宠物,而且不需要大人的帮助!
卢克拿起豚鼠的食槽,往里面倒了一些吃的,接着,他蹲了下来,用手托起“软糖”,将它放到笼子里的麦秆垫子上。菲比又用吃的逗了一次“巧克力”,这才把它抓起来亲了一口,轻轻地放在麦秆垫子上,好像手里的不是豚鼠,而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
约翰和娜奥米一起给孩子们洗了澡,然后,约翰把他们带到楼上去睡觉。
“请你替我和‘软糖说声‘晚安,好吗?”卢克说。
“没问题。”
“请你替我和‘巧克力说声‘晚安,好吗?”菲比说。
“当然没问题,宝贝。”
约翰离开他们的卧室,面带微笑地关上门。他们请他做事情了!太好了!伟大的进步!
他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梯,来到厨房,蹲在笼子旁。两只豚鼠蜷缩在一起。
“卢克和菲比祝你们晚安!”
厨房里飘来一阵香味。娜奥米站在电磁炉旁边,翻炒着什么。她呆呆地看了他一眼。
“我饿死了,”约翰说,“我们吃什么?”
“今天有道特别的菜—炒豚鼠和荞麦饼,副餐是油煎儿童心理医生的杂碎,”娜奥米说,“我本来想清炖她的脑子,但原料不够,烧不成一道菜。”
约翰搂住她,说:“别说这么难听啊,至少她会去做些沟通的工作,让孩子们有机会再次加入游戏组吧。”
“她是个坏女人!”娜奥米说。
“你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你是她的话会怎么做?”
她盯着他问:“你说什么?!”
“我们有事情瞒着她。”
“约翰,她说孩子们这个样子都是你我的责任。她并没有像我这样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但看她的那个意思是说,卢克和菲比身上所有的问题,其根源都在我们这两个不合格的父母身上。她这样说不客观,而你是知道的。”
“孩子们正变得越来越好,而且也开始说话了。也许我们根本不需要去找心理医生,我们需要的只是时间。你看他们—他们和豚鼠玩的时候,多开心啊。他们真喜欢豚鼠。对不对?”
“看到他们这样,真好啊。如果他们对我们也表露出这样的感情,那才让人舒心呢。我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正变得越来越好。他们不怎么笑,真是遗憾。他们的笑容真可爱啊。”
第七十三章
“信徒”在鲍厄里(纽约曼哈顿区的一条街,以低级旅馆、廉价酒吧众多著称。—译注)的一家青年旅舍过的夜。他像入住时那样悄悄地退了房,走进了早晨的严寒之中。几个星期之后,这里的人就会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在一家生意红火的咖啡店里简单吃了点东西,权当是早饭,然后坐地铁来到西村(位于曼哈顿区。—译注),融入了大街上的滚滚人潮之中。千奇百怪的气味和各种嘈杂的声音一齐向他袭来,他像喝醉了一样,觉得有些晕乎乎的。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洁白的雪花飘落下来,很快就被踩成了灰色的烂泥。
他只用了几分钟时间就找到了清单上列出来的第二家网吧,但是走进去一看,每台电脑都有人在用,他只好坐下来排队等候。一个衣着邋遢的女子和他搭起讪来。女子告诉他,她叫伊莲,但朋友们都叫她爱丽。她问他住在哪里,他告诉她自己住在新泽西。女子得寸进尺,变得讨厌起来,又追问他是干什么工作的。他告诉她自己替上帝打工。
女子继续喋喋不休,缠着他说话,还盯着他看,那样子让他很不舒服。女子慢慢朝他身边靠过去,向他发出了信号。她在勾引他。你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撒旦派来的,撒旦想摧毁他对劳拉的爱。
终于有一台电脑空出来了。他在心里默默地感谢上帝,因为上帝让他摆脱了那个女子的纠缠。他坐到电脑前面,输入用户名“约珥·提摩太”和密码,登录进了他的Hotmail账户。
有一封新邮件在等着他。
耶和华必保全他,使他存活。他必在地上享福。求你不要把他交给仇敌,遂其所愿。(这是《诗篇》41:2的内容,原文为:The Lord will protect him and preserve his life. He will bless him in the Foreign land and not surrender him to the desires of his foes.其中的bless him in the Foreign land,这就是给“信徒”的指令,即指示他去英国。—译注)
“信徒”删除了邮件,退出邮箱,离开了网吧。他面带微笑,快步走回地铁站。他不在乎他呼吸了多少肮脏的空气,也不在乎周围的嘈杂声,他的头脑里只有重要的事情,比如他的行程安排。他以前从没去过美国之外的国家。
现在他要去英国了。
第七十四章
圣诞节的装饰物还没有撤下。有一面墙上挂着孩子们画的“三名智者”(《圣经》记载,遥远的东方有三名智者得到神的启示,来到伯利恒朝见初生的基督,并奉上黄金、乳香和没药作为礼物。—译注)的招贴画,为了保证政治正确,三名智者被画成来自不同种族的三个人。谢拉·迈克尔里德斯在远处观察着。娜奥米帮卢克和菲比脱下外套,挂在衣钩上,然后就离开了。
娜奥米一走,谢拉就注意到那两个孩子的行为有了变化。妈妈离开之后,他们好像反而变得精力十足。菲比跟在卢克后面,走进了那间大游戏室。为了看得清楚些,谢拉连忙走到门口,随后看到的一幕令她满心恐惧。
那间大游戏室里大约有十几个孩子,大部分孩子都三五成群地在玩。游戏室里还有一名三十几岁的女子,穿着牛仔裤和羊毛衫,看样子是指导老师。卢克和菲比进来之后,游戏室里所有的动作和声音立即停止了,好像有人触动了开关一样。没有哪一个孩子敢抬头看卢克和菲比,而且,虽然大家都没有动,但似乎都在退缩。空气凝固了。
心理医生盯着那个指导老师,只见她用厌恶的眼神看着卢克和菲比。
有两个小男孩在桌子上玩马背上的小骑士。卢克直接走了过去,一言不发,从他们手里抢了过来,那两个小男孩谁也不敢直视他。卢克鄙夷地看了看玩具,又丢回桌子上。菲比跪在地上,看两个小女孩玩布娃娃,谢拉注意到,那两个小女孩一下子就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了。
卢克又走到另一张桌子旁。四个孩子正在玩乐高玩具。卢克出手了,他的动作如此之快,心理医生根本无法看清他手上的动作。她只看到了彩色乐高玩具模块的快速移动,看到了目瞪口呆的指导老师,看到了面带惊惧、呆立不动的孩子们。然后,卢克就走开了。
心理医生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了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分钟前,乐高玩具塔还是歪歪扭扭、摇摇欲坠,现在变得笔直,而且塔四面的颜色也不尽相同,就像一只尖顶魔方。
过了一会儿,卢克和菲比朝外面的走廊走来,谢拉急忙躲到一旁。游戏室里的孩子好像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扭头看着门口,似乎要确认他们真的走了。
谢拉·迈克尔里德斯觉得脖子后面的汗毛竖起来了。
她看着卢克和菲比走到一个小男孩身旁。男孩正在玩电脑。他们在男孩两侧站定,然后说了句什么。
那男孩立即从椅子上下来,惊恐地瞪着眼睛,落荒而逃。帕特·巴里从一个小房间里走出来,她忧虑地看了心理医生一眼,一把搂住那个小男孩。
“马修,怎么啦?怎么啦?”
男孩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边尖叫一边往她怀里钻。
男孩的恐惧感染了谢拉,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认真听着,想听清男孩在说什么。孩子咿咿呀呀地说着,根本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这时,她看了看卢克和菲比。這对双胞胎正聚精会神地玩着他们刚刚抢到手的电脑。
他们对那小男孩说了什么?
几分钟后,帕特·巴里才抽身出来,在大厅里找到了心理医生谢拉。她向医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找个离双胞胎远一点的地方说话。
“小马修说什么了?”谢拉问帕特。“卢克和菲比说了什么话,让他那么害怕?”
“我不知道—每次都是这样—他们总是把其他孩子吓得不轻,我觉得其中的原因倒不是他们说了什么,而是他们说话的方式。另外,他们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好多啊。”
“我以前见过好多孩子,他们在行为方面的问题相当令人吃惊,”谢拉压低了声音说,“有的孩子有暴力倾向,有的行为失控,有的严重内向,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几分钟前看到的情况。”
“我也没有见过,哪怕和他们有一点点相似的情况也没见过,”帕特·巴里说,“相信我,我以前经历过比较恐怖的事情。”
“这两个孩子使用过暴力吗?他们有没有攻击过别的孩子?”谢拉问。
“没有,至少我没有看到过。他们使用的方法是心理上的,他们操控别的孩子。如果我想和他们交谈,他们不是一句话也不说,就是叽叽喳喳,说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
“感谢你让我来这里观察他们。”谢拉说。
“也许你现在能理解我要赶他们走了吧?”
“是的。”
两人又默默地观察着卢克和菲比。从背后看,两个孩子和其他正常的儿童一样,正在快乐地玩耍。帕特·巴里说:“他们长大后会成什么样子,只有上帝知道啦。”
第七十五章
娜奥米的日记
下雪啦!四英寸厚,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银装素裹!为新年开了一个好头!约翰出去买雪橇了。我带卢克和菲比去小山坡了。卢克很开心,可菲比不高兴。她怎么会不喜欢雪呢?小孩子怎么会不喜欢雪呢?
他们下周就要到一个新地方去了。按照谢拉·迈克尔里德斯的建议,我们找了一个专门为特殊需要儿童而开设的小托班。
至少在我心情郁闷、为我们—准确而言是德托雷—所做的事情而焦虑的时候,我能说服自己,人这种生物其实并没有什么伟大或特别之处。说生命宝贵,生命神圣不可侵犯,全是骗人的鬼话。对我们这些生活在第一世界的人来说,那样的话也许能站得住脚,但德托雷是怎么说的?这个世界上,能看书写字的人只有20%不到?如果我白天踩在水稻田里干活,晚上带着九个孩子挤在铁皮房子里,我是不是就觉得生活特别了呢?我觉得那甚至都不能叫生活,那应该叫活着。
他们很快就三岁啦。给他们什么呢?我和约翰商议过,是不是开个生日晚会,请其他小朋友们来玩。我们不知道有多少家长会送孩子过来。人少的话,场面可能会很尴尬,而且,卢克和菲比在晚会上还有可能不理其他小朋友。
第七十六章
卢克坐在客厅的地上,手里抓着PS游戏机的操纵手柄,完全沉浸在游戏中,菲比蹲在旁边盯着电视屏幕,和卢克一样专注,还不时地说上几句,给她弟弟下指令。
屏幕上一个穿着长披肩的人正在爬楼梯。这个哥特式建筑里的楼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一扇厚重的木门不停地开开关关,门里有各种奇怪的人,有的恐怖,有的美丽,有的怪模怪样。有时,卢克在菲比的敦促下按了一个键,那人就会将头一缩,做出闪躲的动作。在其他时候,那人会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身。
娜奥米说不准,也许是她自己的想象吧,谢拉医生对她和约翰的态度似乎有所缓和。这位心理医生此刻正站在客厅后面一个不显眼的地方,观察着一切,偶尔还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但医生什么话也不说。谢拉医生已经在那个专门为特殊需要儿童而开设的小托班里观察了两天,现在又像一只歇在墙上的苍蝇,在她家里不动声色地观察卢克和菲比。
娜奥米想,不管是不是她的想象,这下孩子们至少可以得到一个准确的评估吧,希望谢拉医生能够提出一些明确的建议,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心理医生站在卫生间门口,观察娜奥米和约翰给双胞胎洗澡、擦身子。卢克和菲比似乎已经接受了她的存在,就像他们接受大部分东西的时候那样—他们完全无视她的存在。对孩子们来说,她可能就是隐形的。
他们下了楼,坐在餐桌旁。谢拉将笔记本放在跟前,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样子。她搅了搅咖啡,娜奥米将一只装着姜汁饼干的盘子递过去,她拿了一块饼干,说:“科里森博士,科里森夫人,我不得不告诉你们,我很担心卢克和菲比。我觉得你们作为父母,在某些行为上还存在改进的空间,但根据我的观察,这并不是问题的根源。”
“你说的是哪种类型的改进呢?”娜奥米不客气地问。
“你说‘问题的根源,这是什么意思?”约翰也追问道。
“嗯,怎么说呢,”她将饼干放在盘子里,忧心忡忡地看着咖啡杯里冉冉升起的热气,“我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思考我看到的情况,然后还要和同事商量一下。有一点我可以现在就说出来,那就是—和正常情况不同,你们从孩子那里没有得到父母应得的喜爱之情。确实,和单个的孩子相比,双胞胎之间在情感上通常更容易做到‘自给自足,但卢克和菲比现在已经三岁了。”她犹豫了一会儿,看着娜奥米和约翰,补充说道:“他们对你们好像不亲热,表现得很孤僻,通常这是父母的问题—”
“我们的问题?我们有什么问题?”娜奥米问。“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父母可能虐待孩子了。”谢拉说。
娜奥米张着嘴,正要发作,约翰急忙抓住她的手说:“亲爱的,冷静!冷静!”
“但是,就你们的情况而言,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在我观察到的所有情况中,没有丝毫迹象表明你们虐待孩子了。我想,你们两个都是具有爱心的父母,十分关心孩子。”
谢拉快速翻看着笔记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厨房里出现了难堪的沉默。
“作为父母,我们的行为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呢?你能不能说具体点?”娜奥米问。
“好吧,我们举个例子吧。我来这里的第一个上午,在去小托班之前,你走出厨房,让我一个人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没有表现出丝毫怕我的迹象。注意,对他们来说,我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和父母关系紧密的孩子比那些和父母关系疏远的孩子更怕陌生人。”
“可我們一直在努力啊—自从他们出生之后!”娜奥米说。
心理医生点点头,眉头皱得更紧了。“在这方面,我想我可以给你们一些指导。但是,在其他方面还有一些更大的问题,我觉得它们并不是由于你们和孩子的关系不紧密造成的。”
娜奥米看着她。谢拉医生的体态语言让她担忧。他们第一次去见谢拉医生的时候,她看上去极度自信,几乎到了傲慢的地步,而现在呢,医生皱着眉头,一会儿玩饼干,一会儿又玩玩手指,似乎有些紧张,每隔几分钟脸就绷得紧紧的,好像在和心里的恶魔做斗争。
“卢克和菲比在一起以及分开的时候,我都见过了。他们解决问题的时候,我也观察过了。在无法和他们进行语言交流的情况下,我已经想尽办法来测试他们的记忆力和推理能力了。我发现,他们的智力和各项技能远远超过了同龄的孩子。他们似乎在不时地试探、检测周围的一切。大部分时候他们表现得很孤僻,但在有的时候他们又试图掌控那些和他们有接触的人。他们想掌控小托班的其他孩子,想掌控你们。他们在掌控豚鼠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困难,于是就戏弄它们,看看到什么时候才能激怒它们。他们好像一直在测试身边人或动物的忍耐程度。我遇到一个难题。我一直搞不清楚他们的思维倾向—对于完全不同的信号或暗示,他们的反应居然没有变化;他们有不同的交流方式。所有这些彻底超出了我的知识经验范畴。”
“你说的交流方式不同,指的是他们用的那种奇怪语言吗?”约翰问。
“那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你们一开始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是持怀疑态度的,但现在我开始相信了。”
“那你怎么解释呢?”约翰问。
“他们互相关注,对你们的语言或行动几乎没有反应,从来不和其他孩子互动,他们还具备一些独特的技能—以上这些症状是自闭症的表现。我以前觉得不是自闭症,但现在我觉得有这种可能,我打算深入研究下去。我想提个建议:给他们做脑部CT检查。”
“自闭症?”娜奥米惊愕地问。“你真的觉得他们可能是自闭症吗?”
“恐怕有这种可能性。他们的大脑里显然有些活动,我们需要诊断一下。”
娜奥米看着约翰。约翰捏了一下她的手。
心理医生继续说:“人的大脑里有一些非常原始的认知系统,它们能够辨认出社会行为模式并做出反应。我给他们做过一个试验,结果发现在卢克和菲比身上,这种能力不是缺失就是有别于常人具备的相同能力。”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约翰问。
“正常的社会行为由哪些方面构成,恐怕你们的孩子无法做出明确的区分。”医生说。
约翰用力捏着娜奥米的手,注视着心理医生。“我们怎么办呢?”
“我需要时间来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谢拉说,“目前你们能做的也许就是好好休息一下,把卢克和菲比送到一家天才儿童心理健康疗养院住上一段时间,以便观察。”
“这绝对不行!”娜奥米说,扭头看着约翰,希望他也认可她的立场。
约翰面露迟疑,但很快就点头表示同意了。
“你们作为孩子父母,我这么说丝毫没有贬低你们的意思,”谢拉说,“如果你们的孩子超级聪明,却在平时的生活中受到的刺激不足—我认为他们可能就属于这种情况—让他们在天才儿童待的疗养院里住几天,也许有益于他们的健康。我可以推荐一家条件非常好的疗养院—”
“对不起,”娜奥米说,“那样做我们不予考虑。完全不可能。我们是他们的父母,不管他们有什么毛病,我们都会和他们在一起,不惜一切代价,共渡难关。”
“嗯,好吧,那我也不勉强。不去疗养院的话,那你们在家里要改变一下他们的活动方式。也许,你们可以给他们重新设计一系列新的活动方式。”
“比如—?”约翰问。
“把适合大孩子玩的玩具给他们,和他们玩适合大孩子玩的游戏。我想你们可以给他们买台电脑。他们对电脑太着迷了,所以才会在小托班里霸占电脑。”
“谢拉,”约翰说,“和我们说老实话吧。如果你处在我们这个位置上,你会怎么办?如果他们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办?”
“这我要好好想一想,”谢拉说,“我要和同事商量商量,当然是悄悄地商量。我要好好研究研究。我真希望我能给你们一个奇迹般的解决之道,但我做不到啊。世界上没有这等好事。你们未来的日子恐怕不会舒坦。”
第七十七章
大门在打开。“信徒”把手指放在秒表的开始键上。现在是晚上7点32分,天已经黑了。有人撑着一把大雨伞,从房子里出来了。从夜视镜里看去,他看到那人是这家的男异教徒。过了一会儿,感应器捕捉到了男异教徒的运动,外面的灯亮了。
快!
“信徒”按了秒表上的开始键。
他穿了好几件保暖的衣服,站在潮湿的田野里,那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脚下的这双靴子曾伴着他在罗切斯特和纽约市区布满积雪的人行道上艰难行进。他头戴黑色棒球帽,帽檐拉得很低,这样可以挡掉一些刀一样的寒风、针一样的冷雨。
这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没完没了地变成天上的云,然后变成雨落下来。这雨是阴沟里的水蒸发上去,变成雨落下,然后又蒸发的,如此循环往复。不管你在这个世界的什么地方,你都永远无法逃脱。阴沟里的水变成的雪下在你身上,阴沟里的水变成的雨下在你身上,你无处可藏,除非你彻底消灭阴沟,消灭城市,消灭这大大小小的山谷和平原,将它们的每一个原子都消灭干净。
他看了一下秒表。表针在走。他又拿起夜视镜,那个人的影子在夜视镜中成了火红的颜色。男异教徒护送一名中年女子走到一辆日本汽车旁,为她打开车门,等她上了车之后,又替她关上车门,然后跑回门廊。这时,“信徒”终于看到女异教徒长什么样子了,因为她就站在门口。汽车开走了,两名异教徒朝汽车挥手告别。他没有看到狗。这样就少了一件麻烦事。
他不知道刚走的那个女人是谁。他看着车灯扫过树篱,沿着农场小道,驶向黑夜深处,驶向另一处阴沟。他举起夜视镜,在雨中觀察那座房子。两名异教徒已经关上大门了。
他放下夜视镜,手指又放在秒表的开始键上,等待着。外面的灯过了很久才熄了。
他立即按下按键,然后看了看秒表。这些感应灯设定的时间是三分钟。
“信徒”穿过了田野。用不着等到第二天早上,雨水就会把他留下的痕迹消除干净的。他看到楼下窗户后面的一盏灯亮了,连忙举起夜视镜,关掉红外线模式。是那个男异教徒。他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桌上有一台电脑。他打开了台灯。他拿起了一样东西。是杯子,一只高脚杯。他把高脚杯举到嘴边,喝了一口。
你当默然倚靠耶和华,耐心等候他。不要因那道路通达的和那恶谋得逞的人而心怀不平。当止住怒气,离弃愤怒;不要心怀不平,以致作恶。因为作恶的必被剪除,惟有等候耶和华的必继承乐土。《诗篇》37
在休闲旅游城市布赖顿,“信徒”找了一家旧旅馆,这里的房间很小,而且到处漏风。在房间里可以看到一条光秃秃的马路,一座破败凋零的码头,一片波涛汹涌的黑色大海。他到这里三天了,这段时间里他的心情就如同这片大海。
事情本来可以易如反掌:等房子里的灯熄了立即采取行动,完成任务之后离开,今晚开着租来的那辆车上轮渡,穿过英吉利海峡。明天晚上他就能够在劳拉以及上帝的怀抱里睡觉了。
但不行。和约伯一样,他的耐心必须接受进一步的考验。师傅哈拉尔德·加特沃德发来一封邮件,命令他再等几天,准备得更加充分一点,等到时机成熟再下手。上帝警告说,此时行动有危险。
我要教导你,指示你当行的路;我要定睛在你身上劝诫你。《诗篇》32
“信徒”放下夜视镜。他聆听着夜晚的声音。冬草在沙沙作响,不知哪里的门嘎吱响着,远方的火车哐啷哐啷地驶过。他体验着雨水打在脸上的感觉,那种潮湿凉彻骨髓,但他心里却暖暖的,好像有一把火在烧着。科里森博士和科里森夫人以及他们的崽就在那些墙的后面。
在师傅下达指令他完成任务之后,别人还没发现那家人的尸体,他就已经在劳拉和上帝的臂弯里了。
第七十八章
发件人:瑞典驻马来西亚吉隆坡大使馆卡勒·阿姆托普
收件人:约翰·科里森
主题:“新千年之子”
约翰,
希望你收到这封邮件的时候一切都好!我想你肯定在和英国的糟糕天气做斗争吧。虽然一下子很难适应这里的炎热天气,但在马来西亚生活还是挺舒服的。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娜奥米以及卢克和菲比都好吧?
我写这封信的目的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在联邦调查局的朋友告诉我(这是机密!),他们在调查“新千年之子”方面取得了进展,尽管只是一点点线索,但有证据表明这是一个邪教组织,其总部在欧洲的某个荒僻地区。这些人的资助可能来自美国某顶尖富豪家庭的公子。我知道,他们目前所掌握的证据非常有限,调查只是处在初级阶段。
一有更多消息我就联系你。希望能收到你的回信。时间过得真快啊。快得可怕。我们上次见面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卡勒
约翰挥拳高喊道:“好!”
他将鸡尾酒中的最后一只橄榄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喝光了杯中的马提尼。
雨点敲打着办公桌前的窗户。这天气真糟糕啊,但外面的风似乎让人神清气爽。这消息太好了!他们可以抓到这些狗杂种,然后他们就彻底安全了。
他们终于安全了。
谢拉医生半个小时左右之前刚刚离开。在听了她说的那些令人沮丧的话之后,他太想喝点东西来提振自己的精神了。
他拿起酒瓶,将里面的最后几滴酒滴落到了嘴里。然后,他又想到了一个现实的问题:他们现在该怎么办?
他们只有等。他们要等心理医生谢拉再来找他们。他们目前只能这样做。
为了让娜奥米也高兴高兴,他走到厨房,把卡勒·阿姆托普说的那个好消息告诉了她。他对消息稍稍加了修饰,告诉她说联邦调查局过几天就要抓人了,把那帮该死的邪教教徒一锅端。
再过几天,他们就会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了!
但娜奥米可不像他那样,已经喝了超量的马提尼,她很清醒,也很冷静。她一点不像他那样兴奋,也没有被他那酒后的盲目乐观所感染。
她告诉他,生活真没劲。
第七十九章
谢拉·迈克尔里德斯行色匆匆地朝着位于布赖顿市中心的维多利亚风格的排屋走去,手中的雨伞丝毫挡不住迎面吹来的风雨,当她到了楼下大厅的时候,身上早已湿透。她脱下潮湿的衣服,换上牛仔裤和毛衣,倒了一杯咖啡,从冰箱里拿出超市买来的金枪鱼意面沙拉,端着一个盘子走到书房里,在办公桌前坐下,打开了电脑。
她把叉子伸进面条里的时候,脑子在飞速运转着。因为焦虑,她心里堵得慌。她一天都没吃,现在必须吃点东西了。她慢慢地嚼着,每吃一口都像是在斗争。她的喉咙发紧,嗓子发干,但她强迫自己咽下去。雨抽打着窗户,她从后院透过黑暗看过去,隐约能看到邻居家房子的剪影。
她突然站起身来,探身向前,解开钩子上的拉绳,放下百叶窗。
她浑身发抖。发抖是因为这种恐惧她说不清道不明。
以前的她总是很自信,因为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现在,她第一次觉得心里没底了。卢克和菲比身上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综合征,想到这里,她越来越害怕。
她开始打字。
卢克·科里森和菲比·科里森观察记录。第三天。
这两个孩子完全不是我们所理解的人类。他们工于心计,常常陷入沉思,那种样子完全不像正常的人类。他们明显有反社会行为,但情况并没有这么简单……
她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她要找别的心理医生谈谈,可是找谁呢?
在她办公桌和墙之间那块不大的地方,摆着一盆干酪藤。这植物严重缺水,看上去已经半死不活了。她来到楼下,往水壶里装满水,回到书房,一边给干裂的土浇水,一边思考着。
思考。
她又打了几个字。
自闭症?他们之间的言语交流又怎么解释呢?
怎么解释?
她勉强往嘴里叉了一口意面,一边嚼一边想……什么地方肯定有类似病例的记载,是在某一篇论文里还是在某本书里呢?
她是网上儿童心理新闻组(新闻组,英文为Usenet或NewsGroup,简单地说就是一个基于网络的计算机组合,这些计算机被称为新闻服务器,不同的用户通过一些软件可连接到新闻服务器上,阅读其他人的消息并可以参与讨论。新闻组是一个完全交互式的超级电子论坛,是任何一个网络用户都能进行相互交流的工具。—译注)的成员,这个新闻组每周都会向它的成员发送病例汇总、新的治疗方法、新药物和一些常用信息。新闻组很有用,因为它的成员是来自三十多个国家的心理医生,以前不管她提出什么问题,总能得到可靠而详尽的回答。
她写了一封电子邮件,将自己观察到的有关卢克和菲比的情况进行了总结,询问其他人有没有接诊过类似的病人。
令她惊讶的是,第二天她就收到了十名心理醫生的回信。五名医生来自美国,一名来自阿联酋,一名来自巴西,一名来自意大利,一名来自德国,一名来自瑞士。
有四名医生在各自的邮件中告诉她,他们接诊过的、具备类似特征的双胞胎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在美国遗传学家里奥·德托雷博士的海上诊所里怀上的,此人已经遇害。
她连忙到谷歌上搜索“里奥·德托雷博士”。
在第一批符合条件的搜索结果中,有一个是:
报纸。《今日美国》。2007年7月。科里森博士。
洛杉矶的教授承认,“我们有了一个定制婴儿”。
第八十章
菠萝头先生穿着条纹裤和巨大的鞋子,安了一个假的红鼻头,头戴一顶菠萝状的皮帽,来参加卢克和菲比生日晚会的四个孩子非常喜欢他,一直笑个不停。约翰和娜奥米、娜奥米的妈妈以及姐姐哈丽特、罗丝都觉得菠萝头先生的滑稽表演十分有趣。
—除了卢克和菲比。
他们坐在地上,板着脸,一声不吭地盯着那个人,无论他怎么逗他们,请他们和他一起表演魔术,他们都不理不睬。
经过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约翰和娜奥米才决定请别的小朋友来参加聚会。娜奥米在这座村子里的朋友简·亚当森接受了邀请之后,不辞劳苦地把儿子查理送了过来。查理一只手上紧紧抓着生日礼物,另一只手死死抓着他妈妈不放,紧张地看着双胞胎。显然,他不想来参加这场聚会。
娜奥米还邀请了一个腼腆的女孩贝坦妮,她和父母这个星期刚刚搬到这里来,举目无亲,也谈不上认识什么人。罗丝把自己的小儿子以摩根带了过来,约翰的一个同事带来了她那活泼可爱、四岁的儿子本。
菠萝头先生的表演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卢克和菲比冷不丁地站了起来,走出了房间。
约翰本来正站在一旁忙着给孩子们拍照,娜奥米见此情景,连忙和约翰交换了眼色,然后紧跟着孩子们来到外面,顺手关上了房门。“卢克!”她喊道。“菲比!你们去哪儿?”
两人不理她,继续朝楼上走。
娜奥米提高了嗓门:“卢克!菲比!立即给我回来!把朋友晾在那里,这样做很不礼貌!你们绝对不能这样!”
她一边喊着他们的名字,一边气急败坏地追上楼。她看见他们走进了储藏室,就跟了过去,只见她和约翰送给他们的生日礼物—电脑正摆在地上。今天上午她和约翰拆开电脑包装之后,就临时放在这里了。孩子们在电脑旁蹲坐下来。
“卢克!”娜奥米喊道。
卢克没有理睬她,而是用手碰了一下键盘,显示器亮了,上面有一个Word空白文档。
菲比对她弟弟说了句什么,连续而飞快地敲击着键盘,那速度简直就像专业的打字员在盲打。娜奥米惊呆了,她忘记了自己正在生气。后来,她回过神来,走到墙边,一把扯掉了插头。
两个孩子都没有看她。
“卢克,菲比,这是你们的生日晚会,”她说,“你们的朋友在这儿呢。妈妈和爸爸特意为你们请来了菠萝头先生,你们这样离场是很粗鲁的表现,把朋友丢在那里不管也是粗鲁的表现。快起来,回到楼下去!”
孩子们没有任何反应。
娜奥米怒不可遏,她抓住卢克和菲比的手,把两人拖得站了起来,可是他们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就那么气呼呼地站着。
“快到楼下去!”娜奥米喊道。
孩子们纹丝不动。
她想把他们朝门口拖,但是,令她震惊的是,她发现自己居然拖不动他们了。他们反抗着,那力气比她大多了,她根本不是对手。
她松开菲比的手,使出吃奶的劲来拖卢克。她集聚了全身的力气猛拉卢克,原以为凭着自己的力气,至少可以让卢克打个趔趄吧。但卢克只是在地毯上滑了一点点距离,然后很快重新站稳了脚跟。
娜奥米再也忍不住了,她吼道:“如果你们不立即给我下楼,那就睡觉!谁也不许玩电脑!什么也不许玩!听明白了吗?”
约翰拿着相机,走了过来。“你们这是怎么啦?”他问。
“謝拉·迈克尔里德斯医生说得对,”娜奥米说,“我们应该把他们送到该死的精神病院去!这两个小东西!”
她松开卢克的手。约翰蹲下来,看着卢克。过了一会儿,他紧紧抓住卢克的双手。“听着,小家伙,你和姐姐的生日聚会正在进行,你们要照顾好前来参加聚会的朋友,另外,别忘了还有那个为你们表演的小丑。希望你们下楼,拿出主人的样子,好吗?”
娜奥米看着卢克。卢克穿着海军蓝裤子,白色衬衫和领带,黑色球鞋,一脸严肃,看上去不像孩子,更像个小大人。菲比穿着蕾丝边的花裙子,脸上的表情冷冰冰的。你们不是孩子,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你们是小大人。
天哪,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约翰站了起来。卢克和菲比对视了一下,外人根本看不懂那眼神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卢克犹豫了一下之后才跟着父亲下了楼,菲比紧随其后。
他们进了客厅。卢克和菲比板着脸,走到那群小伙伴跟前,在地板上坐下,抱着双臂,盯着菠萝头先生。此时的小丑正在本的帮助下,用木棍玩着转盘子的杂耍。
“一切都好吧?”哈丽特低声问娜奥米。
不,不好,一点也不好。这是她的真心话。但是,她没说出来,而是微笑着点点头。好,太好了。
那天晚上,妈妈和姐姐睡觉之后,娜奥米在厨房里把洗好的餐具从洗碗机里取出来,递给约翰,由他放到碗橱里。她累得都快站不住了。“软糖”和“巧克力”却精神得很,它们毫无睡意,在笼子里探头探脑,发出吱吱的叫声。
娜奥米倒了一大杯红酒。“迈克尔里德斯医生提到的那个心理健康疗养院—也许我们是该认真考虑一下了。约翰,对他们我已经无计可施。我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让不认识的人来管管他们,说不定会有用呢。也许几个星期之后他们就懂道理了。”
她端起酒杯,一口就喝掉一半。“我从来没想到从我的嘴里会说出这样的话啊,但这是我的真实感受。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他们今天觉得无聊,”约翰说,“我觉得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哈丽特也是这么想的。”
“哈丽特不懂孩子,她一点也不懂,”娜奥米毫不客气地说,“她宠溺他们。”
“她有没有和你说过这两个孩子的事?比如,孩子们对她是什么样的态度?他们理她吗?她觉得孩子们正处于特殊时期。”约翰在碗橱里收拾了一会儿,腾出一块地方来放饮料杯。“孩子们需要更多智力方面的刺激—希望迈克尔里德斯医生说得对。我们请小丑来,也许这样做就错了呢。我们或许该请一名天体物理学家来谈谈火箭燃料的分子结构,或者谈谈气候变化。”
娜奥米朝他淡淡一笑。“那好像还有点意思,嗯?”
第八十一章
尽管昨天晚上没睡好,但在早上6点的时候约翰就完全醒了。娜奥米在床上辗转反侧,老是睡不着,两次撕开扑热息痛药片包装的时候都把他弄醒了。现在,她睡得很香,占据了床上的大部分地方,几乎要把他挤到床边上去了。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尽量不惊醒她。他走到窗前,外面黑乎乎的,但天很快就要亮了。
他穿上浴袍,套上鞋子,蹑手蹑脚地摸黑下了楼。
他听见了电视机的声音,看到客厅门下面有灯光漏了出来,知道有人已经起来了。他想,可能是娜奥米的姐姐哈丽特起来了吧,虽然她通常都喜欢睡懒觉。
他打开门,朝里面看去—
是卢克和菲比。两人穿着浴袍,背倚着沙发,坐在地上,完全被电视节目所吸引,但是,他们看的不是娜奥米通常让他们看的那种儿童节目,而是适合成人看的科学讲堂节目,好像是某所开放大学提供的内容。一名教师站在原子结构的三维模型前,讲述卤素的形成。教师正在解释汽车上石英卤素大灯的工作原理。
“早上好,卢克,早上好,菲比。”他说。两个孩子对他几乎视若无睹,甚至还觉得他打扰了他们。他们朝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之后,立即又盯着电视。
“想不想吃早饭?”
卢克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安静,不要再打扰他们。约翰看着他,有点摸不着头脑。星期天早上6点,他家三岁的孩子坐在电视机前,聚精会神地看一个人讲卤素气体。
他退出客厅,走到厨房,打算泡杯咖啡。他一边走一边想,他们该有多么聪明啊—进入他的电脑,帮他和格斯·桑迪亚诺下棋的也是他们吗?而且他们还打败了他?
他觉得有必要让心理医生对他们进行检测了。他要和娜奥米商量一下,把他们送到特殊教育机构去。这些特殊学校不一定都招收住校生,这样,他们还是可以每天回家,和父母一起享受家庭生活。他和娜奥米可以与孩子们一起做一些有趣的事,比如共同学习卤素气体的分子结构。
他往水壶里灌了一些水,打开开关,接着他舀了几勺咖啡放进杯子,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牛奶。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这里太安静了,好像缺少了一种什么声音。同时,他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一种不好的味道。
肉坏了的味道。
他皱皱鼻子,打开冰箱门嗅了嗅。是正常的冰箱味道,这里没东西坏了,那种难闻的味道不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他关上冰箱门,用力嗅着,百思不得其解。他又检查了一下冰箱冷冻室的门,那门关得好好的,也没有异常的味道从那里传出来。
水壶里的水翻滚起来,然后自动断电了。他将开水倒进咖啡杯里,加上牛奶,搅拌起来。
然后,他端着杯子转过身,看到了。
手里的杯子滑落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瓷片和咖啡四下飞溅,但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的眼睛只盯着地上那两张报纸。报纸在豚鼠笼子旁边,其中的一张上面有斑斑血迹,“软糖”四脚朝天躺在上面。它被开膛剖肚了,体内的器官整齐地摆在一旁。在另一张报纸上,“巧克力”也遭遇了同样的下场。
约翰顿时有些恍惚。有那么一会儿,他想,是不是有猫溜进来干了这坏事。但当他走过去细看时,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完全错了。
每只豚鼠的身边都有一小堆盘曲的肠子,另外,豚鼠的肾、肝、胰腺、心脏、肺也整齐排列着,头颅的顶端被切开了,刀法精准得像外科医生,豚鼠的脑组织被取了出来,放在脑袋的旁边。有些内脏被切成了两半,肠子的某些地方也被切开了。
他覺得要呕吐,连忙转过身去。伤心和震惊交织在一起,他的心里乱成一团。如此可爱、友好的小动物,谁会对它们下毒手呢?看着卢克和菲比逗它们玩,亲它们,照顾它们,真是一种享受啊。
到底是谁干的呢?
那个绕不开的答案就在他心里,但他仍在坚持。他拒绝接受这个答案。他只想在娜奥米看到这一幕之前收拾干净。她肯定受不了。他也不想让哈丽特以及娜奥米的妈妈看到这一幕,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他打开洗碗槽下面的柜子,抽出一条黑色垃圾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拿起报纸,放进袋里。他打了个死结,将垃圾袋放进室外的垃圾桶里,盖上盖子。
回到厨房之后,他浑身颤抖。他坚持着将咖啡杯碎片等收拾干净,朝客厅走去。他打开客厅门。电视已经关了,客厅里的灯也关了。两个孩子不在客厅。
他朝楼上走去,想看看他们是不是回卧室了。走到楼上的时候,他看到储藏室里的灯亮着。他疾步走过去,推开门。孩子们的新电脑开着,他看到显示器上有一个网页。他凑近了电脑,去看个仔细。
那网页是《格氏解剖学》上的一页。《格氏解剖学》是医学解剖界的《圣经》。这一页上显示的是肾的解剖示意图,旁边列了一些观察要点,供人在解剖时参考。
第八十二章
约翰心情沮丧,却有些不甘心。他想好好整理一下思绪,弄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出去跑步。他是不是该揪住那两个孩子,把他们拎到死豚鼠跟前,好好教训一番?但这样做有用吗?
孩子们到底中了什么邪,会到那个网页上去看解剖,做出了那样的事?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初升的太阳照在白霜上闪闪发光,结了冰的小水坑在脚下发出破裂的声音。他沿着一条小路朝着山上跑。
到半山腰的时候,他停下来喘口气,朝山下以及远处的山谷回望。他看到了农舍、马路、街巷、远处山坡上一幢房子的塔楼。现在是星期天早上7点半,大部分人还没有起床,四周弥漫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静谧。他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羊的叫声,然后,从同样遥远的地方又传来了母牛低沉的叫声。在前方的天空中,他看见一架喷气式飞机朝英吉利海峡方向飞去,留下了一条蒸汽尾巴。
他可以看见他自己的家。那房子位于他和村里教堂这两点连成的一条线之间,显得那么小。其实,从他所在的位置看过去,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小,就像进入了一个玩具世界。田野是小的,羊、牛、住宅、马棚、汽车、马路、路灯、信号灯、尖塔,所有东西都是小的。因为小,所以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豚鼠也是小的,所以也就微不足道了。它们的内脏小,有些小得不能再小了,你得仔细看才能分得清它们是什么,但是……
任何一个生命都不是微不足道的。也许你会打死一些虫子,比如蚊子、孩子房间里的黄蜂,因为它们构成了一种威胁;也许你会打死一些不请自到的脏虫子,比如蟑螂。你还会杀死一些野生动物,因为它们对你或你的农场构成了威胁;你会杀死那些你养殖的动物,因为那是食物,你要吃它们。
但是,出于好奇杀死它们,行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是在实验室里的话。果蝇、老鼠、青蛙,各种生物在实验室里被解剖—在教育和医学研究的名义下。为了学习,一直都有生物被杀,对此他毫无意见,这不是因为他喜欢看到生物被杀,而是因为那样做事出有因,虽然这一原因的合理性有待商榷。
而且,说真的,如果他回想一下自己的童年,他也曾有过用弹弓打鸟或其他动物的经历。一天,他打中了一只麻雀,而且一击毙命。他看着麻雀从树枝上掉到草地上。他飞奔过去,看到麻雀的喙边有几滴血渗了出来。他握住麻雀温暖的身体,想让它站起来。他动动麻雀的翅膀,想让它飞走,过上幸福的生活。后来,他哭了。他把麻雀放到树上,这样野猫就吃不到它了。他希望它能好起来,飞到远处去。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发现麻雀还在那里,身体冰冷而僵硬,好像一簇羽毛被胶水粘在石子上。他懊惱不已,将麻雀拿到树林里,用手掏了一个浅浅的坑,将它埋了,然后在那个小坟墓上放了一块石头和一些树叶。
他知道,孩子杀死小动物,这不足为怪。这是成长的必然经历,是人生不可缺少的仪式,这也许和人类身上潜藏的猎人基因有关吧。但是,他杀死过宠物吗?他杀死过自己捧在手里精心呵护、与之玩耍、祝它晚安的宠物吗?卢克和菲比就是这么呵护“软糖”和“巧克力”的,可是,他们却杀死了这两只宠物。
迈克尔里德斯医生的话在他心里回响。
正常的社会行为由哪些方面构成,恐怕你们的孩子无法做出明确的区分。
她是在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告诉他们,这两个孩子是变态吗?
第八十三章
约翰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其他人还都没有起来。好。因为做了坏事,这两个孩子该接受惩罚,但怎么惩罚呢?怎样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呢?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明白呢?
约翰穿着汗湿了的运动衫,把娜奥米的早餐和报纸放在托盘里,送到楼上。娜奥米坐在床上看电视,首相正在接受记者的采访。他拿起遥控器,调低音量。尽管他很不愿意破坏娜奥米早上的好心情,但还是把豚鼠的事说了。
娜奥米脸色变得苍白了,她好久都没有说话。后来,她抓住他的手说:“我们别告诉哈丽特,还有我妈妈,好吗?我们谁也别告诉,好吗?”
他在床边坐下,瞥了一眼《星期日泰晤士报》上的标题。“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不想让她们知道。”
“我们可以这样告诉她们—孩子们忘记关笼子门,豚鼠跑了,好吗?”
“我把笼子放到外面就行啦,”他说,“反正你妈妈也不会注意到。如果哈丽特说什么,我就告诉她,是我把豚鼠放在外面,没有把门关好。”
“我们要和卢克与菲比谈谈。我们要解释给他们听,他们所做的事情是错误的。约翰,我们必须让他们明白事理,而且,他们必须为这件事接受惩罚。”
“你说我们该怎么实现你说的那些目标呢?因为我不知道。迈克尔里德斯医生说—”
“她说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但我们是他们的父母,我们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我们有责任教育他们。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们才三岁!等他们到了四岁,五岁,还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会不会把你我都解剖了,看看我们的重要器官长什么样子?”
她走进卫生间,关上门。约翰翻阅着报纸,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几分钟后,她裹着浴袍出来了,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嘴里带着一股薄荷味牙膏的清香。她阴沉着脸,气冲冲地穿上拖鞋,朝着储藏室走去。卢克和菲比穿着睡衣,紧紧靠在一起,坐在电脑前,心神专注地玩着象棋游戏。娜奥米不由分说地抓起菲比的手,将她往外拖。
“菲比,我们好好谈谈,哪怕谈上一整天,我也奉陪到底。你爸爸负责和卢克谈心,哪怕谈上一天一夜也行!”娜奥米说。
“卢克!”约翰喊道。
卢克丝毫不理他,自顾自地抿着嘴,移动着鼠标。
不知道是娜奥米的怒气传染了他,还是他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在此刻爆发了,约翰一把揪住卢克,力道之大,动作之粗暴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拖着卢克出了门,跟着娜奥米和菲比下楼。
约翰拉着儿子。儿子一言不发。他们走过过道,穿过厨房,出了后门,跟着娜奥米和菲比,来到垃圾桶旁边。
娜奥米一只手抓着菲比,一只手揭开筒盖,拖出一只黑色垃圾袋。她举着袋子,盯着约翰。“是这个吗?是这个吗?”
约翰耸耸肩膀。“可能是吧。”
娜奥米松开菲比。菲比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坪上。娜奥米解开垃圾袋,倒出了里面的东西。血肉模糊的“软糖”“巧克力”以及它们的内脏一起掉落在草地上。
娜奥米强忍着眼泪,狠狠地看着两个孩子,说:“这些是你们的宠物,你们喜欢它们。你们亲过它们。我指望你们会好好照顾它们。你们看上去好像很喜欢它们,可为什么又杀死它们呢?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们难道不明白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吗?”
卢克说话了,他的语气简洁、冷静,约翰和娜奥米以前从来没有听他这样说过话。卢克回答道:“它们是一种很低级的生命形式。”
娜奥米看着约翰。儿子突如其来的简洁回答也让约翰惊诧不已,但他竭力保持镇定,不动声色地询问道:“卢克,你们有什么权力杀死它们,难道就因为它们是低级的生命形式吗?”
“爸爸,它们是你送给我们的。”他说。
约翰哭笑不得。卢克在和他们说话!卢克对他们的话有反应了!这是一个难以置信的突破,但是到目前为止,这一突破却让他们高兴不起来。他看了娜奥米一眼,娜奥米的眼神里也有着同样的困惑。“卢克,我们把它们送给你们,是让你们照顾它们,而不是杀了它们。”约翰说。
“反正豚鼠只能活五年,”菲比插话说。
这时,约翰和娜奥米不得不对这两个孩子刮目相看了。他们会和人交流!光这一点就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但是,这并不能减轻他们的罪责,也没有让眼前这件怪异的事情变得正常起来。
“所以,你不会认为它们只有活五年的权利吧?”约翰说。“你是人类,人类能活八十年。”
“‘巧克力的肝比‘软糖小。”菲比说。
“不管怎么说,‘软糖会在两岁的时候死于肾衰竭,它的肌酐值不正常。”卢克一本正经地说。
那语气不容置疑。
约翰和娜奥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娜奥米浑身发抖。“真的吗?”她问。“肌酐值是什么东西?”
“是新陈代谢的产物,由肾排出体外。‘软糖的肌酐值很高,这意味着它患上肾衰竭的风险很大。”菲比说。她盯着娜奥米,好像她是个弱智。
“‘巧克力呢?”娜奥米问。“它的肌酐值高吗?”
“它的肌酐值还行。”菲比轻描淡写地说。
“那你为什么要杀死它?”娜奥米问。
“我没有杀死它。”菲比愤慨地说。
“我明白了,”娜奥米说,“你剖开它的肚子,取出它的内脏,但你没有杀死它,对吗?”
“是的,是它自己死了。它不聽话。我们没有说它可以死,我们没有允许它死。”
第八十四章
约翰跟着娜奥米走进屋内,径直走到储藏室,拔掉孩子们的电脑插头,拿起电脑。他记得自己小时候顽皮的时候,父亲经常没收他的自行车以示惩罚。那可是他的心爱之物。父亲那样做让他很难过,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没法出去玩,不得不困在家里,就像被关了禁闭一样。现在,他们没收了孩子们的电脑,说不定这样东西能够影响他们呢。他们太需要一件能够制伏这两个孩子的东西了。
他把电脑放在自己书房的地板上,接上电源,打开电脑。他很想看看孩子们到底从网上下载了什么。
屏幕上出现了命令:输入密码。
你们还设定了密码,两个小东西!尽管不愿意,他心里还是佩服他们的。
他正准备去找卢克和菲比问密码,但一想又改变了主意。他重又蹲了下来,思考了一会儿,键入了一串字母:
ebohpkul
一条信息出现了:
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
约翰又想了几分钟,将他俩名字的顺序颠倒了一下。
eklebohp
他点了回车键。几秒钟后,他进入了电脑。太棒了!他露出了胜利的微笑。这两个孩子用的是他们的那种秘密语言,把他们的名字连在一起,调整顺序,然后将第四个字母省略。
但接着他就笑不出来了。太可怕了。我在和自己家三岁大的孩子们较劲,和他们比智力,看谁更聪明,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接着他打开了电脑的网络设置。这里应该什么都没有。但他似乎早已预料到事实并非如此。卢克已经注册了一个MobileMe账号,菲比也注册了一个Hotmail账号。他们居然自己设立了免费的邮箱!
刚才他还不敢相信,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他真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醒来后发现他和娜奥米有两个快乐、正常的孩子,他们在星期天早晨会爬到父母的床上,他们不会坐在电视机前痴迷地看卤素气体的节目,他们不会杀死自己的宠物。
但有的时候他又竭力往好的方面想,他想到了卢克和菲比的种种未来。无论那个德托雷做了什么手脚,这两个孩子对知识的渴望以及他们所具备的技能都令人难以置信。也许他们需要的只是一只强有力的大手,一个强有力的指引,一颗更加包容的心?他和娜奥米迫切需要转换思维,认识到自己的孩子异常聪明,并将这一点看成是好事,而不是坏事。
他双击了一下网页浏览器,在等待网页打开的时候,他回想着自己童年时期。他希望能记得他曾经有过这样一个阶段,知道杀死别的生物是不好的。是他的良心让他明白过来的吗?直到今天,打死那只麻雀的罪恶感还没有完全消失。你不必教育孩子杀生是不好的,任何一个正常的孩子都应该知道,这是本能。
那他们为什么不知道呢?
他打开了浏览历史记录,想看看卢克和菲比访问过的网页。现在他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台电脑交到他们手里才过去了二十四小时,但他们浏览过的网站很多,约翰翻过一页又一页,所有的网站都是教育类网站,大部分和科学有关,有些是专门针对孩子的,有些是针对青少年,还有的是针对成年人。那些科学网站有医学、生物学、物理、数学、化学、生物化学等方面的内容,另外还有一些网站是关于人类学、历史和人物传记等方面的。
他蹲在那里忙着摆弄电脑的时候,门口有两张严肃的小脸在观察着他。他对此浑然不觉。
基础生物学。熵的定律。拟核蛋白的形成。高级逻辑。微积分。他看着网站列表,只觉得背脊发凉。三岁大的孩子绝不可能看这些东西!
娜奥米在楼下喊他,说早饭好了。他只好匆匆结束。
他为电脑设置了一个新密码,以防孩子们溜到这里来用电脑。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还穿着湿乎乎的运动衫呢。他急忙脱掉衣服,三下五除二地冲了个淋浴。几分钟后,他穿上套头衫、牛仔裤和真皮休闲鞋,一边想着心思,一边往楼下跑去。
家里的其他成员已经在橡木餐桌旁坐定。桌上摆着谷物早餐包、水果沙拉、瑞士果蔬燕麦片、酸奶、奶油蛋卷、烤面包、煎鸡蛋、培根、香肠和番茄。卢克在往碗里倒脆米花,一粒也没有漏出来。菲比像个小公主一样,正在用勺子吃着巧克力酸奶。
约翰向岳母、哈丽特道了早安。哈丽特正认真地看着《金融时报》。
“昨晚你们睡得怎么样?”约翰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
他的岳母穿着两件套正装,好像马上要去教堂似的。这些年来,约翰注意到一个规律:她在星期天的时候总是穿得很漂亮,那是因为她从小在一个清规戒律比较多的宗教环境里长大。她用柔弱的声音说:“谢谢,睡得很好。我在这里睡眠一直很好。”
哈丽特穿着毛衣,黑色的头发没有梳理。她从报纸上抬起头,手指在轻轻地弹着报纸。
“你们看过阿尼·威尔森的专栏吗?我觉得他写的滑雪方面的文章是最好的。”
“没有看过。”约翰说。他心不在焉地笑笑,自己动手拿了些水果沙拉,看着卢克舀了一大勺糖,倒进碗里的谷物早餐上。
“我想那糖太多了,亲爱的。”娜奥米说。
卢克没有理会她,将勺子伸进碗里。
娜奥米生气了,一把夺走了他的碗。“我说糖太多了!”
卢克傲慢地盯着她。厨房里出现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你们昨晚睡得好吗,卢克和菲比?”约翰的岳母问。
两个孩子没有理她。
“回答外婆的话。”娜奥米说着,往卢克碗里倒了些牛奶。
菲比舔干净勺子,举在眼前,好像在认真检查一样,说:“睡觉是件愚蠢的事。”
卢克嚼着嘴里的谷物早餐,说:“我不睡觉。”
“真的吗?”外婆问。“你不睡觉?”
他又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嘎吱嘎吱的咬嚼声是厨房里唯一的声音。约翰和娜奥米相互对视了一下。约翰的意思是,嘿,至少他们说话了,这是一个突破,这是一个进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进步……
哈丽特翻了一页报纸。“卢克,你为什么不睡觉呢?”
“因为只有死了的东西才睡觉。”他说。
这次约翰不敢看娜奥米的眼睛了。他叉了一片芒果,味同嚼蜡地吃着,他的眼睛现在放到了哈丽特身上。他观察着哈丽特的反应。
“我昨晚睡觉了,”哈丽特说,“但我觉得我没有死啊!”
“我也睡了,”外婆说,“但这并不能说明我死了,亲爱的,是吗?”
卢克将勺子伸进碗里,冷冷地说:“快了,外婆。”
第八十五章
娜奥米的日记
我不断将卢克、菲比和哈雷进行比较,这样做是不是错了?我可爱的哈雷啊。好吧,大家都知道孩子们经常会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话,我妈妈听了之后也不以为意,但是……感谢上帝,妈妈和哈丽特都没有发现豚鼠不见了。您瞧瞧,我的家人真够细心的啊!
哈雷,我的小可怜,我非常想你。这话聽上去也许有些疯狂,可是我们当初去德托雷博士的诊所时,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吗?我希望你能回来,我们能够得到一个全新的你,一个更好的你。我希望我们的新孩子和你一模一样,只是更加健康。但是,在卢克和菲比身上没有你丝毫的影子,至少我没有看出来。你是那么文雅,那么可爱,那么有爱心。你有时会冒出一些好笑的话,但我无法想象你会说出卢克今天早上对外婆说的那句话来。我想你绝对不会杀死什么动物。
你也许会觉得我这么说挺奇怪的,但我有时确实真的感觉到你的存在。你就在我身边,抓着我的手,告诉我别担心。如果不是那样的感觉在支撑着我,真的,我想我会崩溃的。约翰比我坚强得多。我希望我能像他那样冷静,像他那样内心强大,像他那样对未来充满信心。你出生的那天是星期天,离开我们的时候也是星期天。好多人都喜欢星期天,但我不喜欢。我在星期天有时很沮丧。今天我就很沮丧。这本该是一个美丽的早晨,但全因为“软糖”和“巧克力”的不幸遭遇给毁了。
现在到了下午,外面刮着风,还下雨,外婆在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改编成的电影,哈丽特姨妈回家了。菲比就在我眼前厨房的地上玩三维拼图,约翰在客厅和卢克下棋。现在是4点,天已经黑了。6点半的时候,他们在村里的教堂做晚祷。每个星期天他们都会做晚祷。我有时心里痒痒的,也想去。现在就是这样。是你在希望我去吗?
我是不是像个落水的人,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第八十六章
和儿子下棋,约翰输得一塌糊涂。
正当他闷闷不乐的时候,娜奥米说:“约翰,这就是你想要的,难道不是吗?他们刚生下来没几个月,你就给他们进行各种早教。你在他们房间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没完没了地放‘新世纪音乐,给他们讲故事,讲下棋的技巧。你希望他们是天才,好了,你的愿望实现了。”
现在是星期天晚上,厨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娜奥米的妈妈头疼,早早上床睡觉了。星期天晚上一般都是约翰做饭,在大多数时候,他做的晚饭简单而清淡,他们常常端着盘子,边吃边看电视。今晚他做的是小蘑菇蛋饼和希腊风味的沙拉。
“不,不,”他说,“我从来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反对你那样做,当时你还笑我呢。现在,你下不过卢克,不高兴了吧。”
娜奥米说到这里,突然看到豚鼠的饲料盒还在地上,连忙拿起来,放到橱子里。
“娜奥米,他才三岁!许多孩子还不知道下棋是怎么回事呢!他不仅打败了我,而且还让我输得心服口服。他下棋的速度—太快了!”
“几年前,魔方流行的时候,大人常常玩不起来,可小孩子能够在几分钟里完成。我记得有人说过,这是因为没人告诉过他们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对于那些谜题,孩子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解决能力,但这种能力在他们长大后就消失了,对吗?在某种程度上,下棋也是解决谜题,对吗?”
约翰站在炉子前,专心做着蛋饼。他马上就要做好了。他平常很喜欢闻油煎小蘑菇的香味,但今晚他的心里不舒服,或者说有些焦虑,所以一点胃口也没有。“之所以会出现那样的情况,是因为那个年龄段的孩子心无旁骛,只知道专心做一件事。”
“也许下棋也是同样的道理?谁也没有告诉卢克,说他不可能打败你,于是他就打败你了,你觉得呢?你说过你七岁的时候曾经打败过你爷爷,你爷爷也算得上是棋王了,是吧?”
“是的,我的确打败过他一次,”约翰说,“可那是我和爷爷下了几个月之后啊。嗯—”他耸耸肩膀。“谁知道呢?也许爷爷是故意输给我的吧。”
他用铲子将蛋饼切成两半后盛到盘子里,将煎锅从炉子上移开,盖上煤气灶的保护板。“做好了。”
他们把盘子端到客厅后,约翰又去了一趟厨房,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两杯葡萄酒。他们坐在电视机前吃蛋饼,谁也不说话。电视上正在放《鉴宝》节目,音量调得很低。
“你做的蛋饼绝对棒!”娜奥米说。她好像突然又变得开心了。“也许我们应该经常带孩子出去玩玩。迈克尔里德斯医生也许是对的,我们对他们约束太多,总是把他们限定在儿童的世界里。去动物园玩的那一次,他们是很开心的。”
“是的,动物园之行真的让他们喜欢上了动物,不是吗?”约翰不无嘲讽地说。
娜奥米不说话,默默地吃着。
“对不起,亲爱的,”约翰说,“我不该那样说。”
娜奥米耸耸肩。他们看着电视,里面有个大胡子男人站在一只盘子前面,盘子里装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外科手术工具。
“也许我们应该带他们去看看尸体解剖,”约翰说,“我敢肯定,他们会觉得这要比菠萝头先生好玩得多。或者我们带他们去医学院解剖系的肢解展示厅。”
“你在说什么蠢话!”
“我觉得不是。这才是问题所在啊—他们说不定真的喜欢那个呢。我认为他们想看看大人的东西。”
“哎,你工作的地方可是英国高科技最集中的地方之一,你为什么不带他们去莫里公园参观一下呢?你可以给他们看看粒子加速器,看看冷聚变实验室。”
约翰将手中的盘子放在地上。
“怎么啦?”
“我不饿。我吃不下。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从哪里着手。”
约翰盯着电视机看了一会儿,《鉴宝》节目上的专家正在给一个戴着天鹅绒帽子的小个子老年妇女讲述用镶嵌细工制作而成的木盒,它的价值在哪里。
“这是一件做工精致的坦布里奇木盒,”专家说,“你知道它的历史吗?”
“你有没有注意到,”娜奥米说,“在这档节目里,他们很注重物品的历史,强调它的来源?假设我们上了这档节目,对于卢克和菲比的来源,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认为,如果我们上了节目,他们会介绍说我们是古董,”约翰说,“我们是21世纪早期人类这一已经灭绝的物种的遗骸。一个是美丽的英国女性,保存状态完好;另一个是干枯的瑞典男人,脑萎缩,急需修复。”
娜奧米咯咯直乐。她转身在约翰脸上亲了一口。
“我们会渡过难关的。我们会找到办法的。我们会把这两个孩子变成好人,因为我们是好人。你是好人。一个人的某些方面是天生的,但也有些方面是后天培养的,我们必须找到正确的方法,引导他们,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
约翰笑了,但脸上的表情却是伤心和困惑。“卢克今天下午真的把我给吓坏了。我真的是这个意思。他吓死我了。我的对手好像不是孩子,甚至不是人类。我好像在和机器下棋。我下着下着,居然觉得和他下棋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一点也不好玩。”
娜奥米喝了一口酒。“我们是不是考虑送他去参加象棋比赛,看看他遇到真正的对手时会有怎样的表现呢?”
“—让他上报纸的头条?亲爱的,一个三岁的象棋天才会轰动全国的,这不是把他送给‘新千年之子的那些信徒吗?我们不能这样做。我们需要认真考虑的是给他们特殊教育,选一所特别的学校。”
“哪里有可供机器学习的学校呢?”娜奥米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问。
约翰一只手搂住她,捏了捏她的肩膀。“你觉得十年后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十年?我们还是想想三年后他们会是什么样子吧!他们现在就已经像个小大人了。你觉得他们此刻在自己的房间里干什么呢?是在无所事事,等到我们睡觉后再上网,上个通宵,还是在设计新的导弹推进系统,或者重新起草英国宪法?”
她吃完了自己盘子里的蛋饼。“明天早上你准备打电话给迈克尔里德斯医生吗?你会告诉她豚鼠的事吗?我想听听她对这件事的看法。”
他点点头,站起身来。“我去书房了。”
“今晚要工作吗?你看上去很累了。”
“我要看书稿的校样。我必须在下周末之前将校样寄回美国。”
他一到书房就打开了自己的电脑,开始上网。他打开浏览器,从孩子们拥有自己电脑的前一天开始,看了自己的电脑在过去几个月里的上网历史记录。
他看到了一页又一页的网址,但是,这些网址他本人从来没有浏览过。和他在孩子们的电脑中看到的一样,他再次看到了大量与数学、物理以及其他相关学科有关的网址。他还看到了历史、人类学、地理、地质学等方面的网址。到底有多少不同的学科,他实在数不过来了。
没有一个和玩耍有关。他的两个三岁大的孩子用他的电脑上网,一不去普通孩子们常去的游戏网站,二不去聊天室。他们好像有着强烈的求知欲,永远也得不到满足。
看到第三个月的上网记录时,他发现了和国际象棋有关的网址。卢克,或者是卢克和菲比,访问过六七个网址,既有关于象棋基本知识的,也有关于象棋的高级战术的。
他蹲下来,打开了孩子们的电脑。电脑启动后,要求他输入密码。他输入了今天早上为了防止孩子们用这台电脑而新设的密码,屏幕上出现了:
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
他有意设了一个随机的密码,想要碰运气破解这个密码是根本不可能的。也许他刚才输入的时候什么地方打错了?他又试了一遍。
b*223*&65&*
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
他生怕自己会忘记这个密码,特意写到纸条上,放到裤子后面的口袋里。他掏出纸条,仔细核对。他没有记错。他又输了一次。
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
他摇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试了一次,得到了同样的结果。现在,他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肯定是这两个孩子—或者他们中的一个人—来过这里,用某种办法破解了他的密码,进入电脑后设了新密码。
第八十七章
房间很小,破旧的窗户被水泡过,油漆已经开始鼓起,油灰也脱落了。窗户上的玻璃在风中颤抖。天空是灰色的,不时还会下点小雨,道路远处的大海像泥漿一样不停地翻滚着。
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一台他从未看过的电视、一张桌子、一只脸盆、一面镜子、两把椅子,另外就是他的那本《圣经》了。他的十字架挂在墙上。那里本来有一张约翰·康斯特布尔(英国皇家美术学院院士,19世纪英国最伟大的风景画家,1776年6月11日出生于英国萨福克郡一个优美的小山村,后在皇家美术学院学画,他认为临摹古典风景画不如向大自然学习。作品真实生动地表现瞬息万变的大自然景色,其画风对后来法国风景画的革新和浪漫主义的绘画有着很大的启发作用。—译注)的《干草车》,现在被他取了下来,放到了衣橱上。
每天早晨,他在异国他乡寒冷的小房间里醒来,起床后做完祈祷,打开电脑,满怀期待地上网。但是,到目前为止,打开电脑后却总是让他失望。他厌恶地看着邮箱里的大量邮件。每天早晨他都会收到垃圾邮件,有的给他提供发财的机会;有的想吸引他点击美女的网页,因为她们希望和他交朋友。看着这些邮件的时候,他愤怒,他伤心,他开心。
开心是因为他很快就可以远离这一切。让这个肮脏的世界自生自灭去吧。他很快就会躺在劳拉的怀里,他们会一起生孩子,以他们自己的方式,以上帝认可的方式,不是魔鬼子孙的那种方式。
做儿女的,你们要听从父母;这是基督徒的本分。要孝敬父母,你就事事亨通,在世上享长寿!这是第一条带着应许的诫命。《以弗所书》6:1—3
他不应该拥有这样的东西,因为这是一种罪恶,但是他离不开它。劳拉留给他的记忆就只有这么多了。他们分手的那天早上,劳拉把它交给了他。那是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朴素的裙子,站在那座加州农场上。那里是他们相遇的地方。劳拉微笑着,黑色长发洒落在裸肩上。她的皮肤真好啊,像丝绸般柔滑。那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但他还能清晰地记得劳拉身上的香味,记得她的每一个触摸,记得她的每一句话,记得她的气息吹在他脸上时的感觉。我会等你的,提蒙,我的天使,我会等你,直到海枯石烂。
劳拉,我很快就回去了,很快!
他坐在木桌旁,依靠墙上仅有的一块暖气片取暖。他看着电脑,那里有几封新邮件。他在大量的垃圾邮件中筛选着,突然,就在今天—星期一早晨,他看着那封没有署名、地址也无从确认的邮件,一阵莫名的兴奋涌上心头。
他使江河变为旷野,使水泉变为干旱无水之地。他使肥沃的土地变为咸田,都因住在那里的居民的邪恶。他使旷野变为池塘,使旱地变为水泉。他使饥饿的人住在那里,好让他们建造可以居住的城市。他们耕种田地,栽种葡萄,得到丰盛的收成。他又赐福给他们,使他们人口众多,也没有使他们的牲畜减少。《诗篇》107
这就是他孤身一人在这里待了六个星期所等待的消息!这是叫他执行任务的召唤!然后,他就可以回家啦!
他注销了登录,心潮澎湃。他必须用心思考,迅速想出办法。要做的事情很多,但他早已有了准备。用不了多长时间啦。
他到楼下找了一张空桌子,默默地做完祷告,吃了早饭。他不希望和其他客人有任何接触,哪怕是眼神的交流也不行。吃饭的时候,他在心里默默地列了一张购物清单。清单上的有些东西他早已经弄到手了。他是通过互联网邮购的。他们在培训他的时候曾经关照过,所有的东西都必须分开购买,而且必须在不同城市的不同商店购买。因为是外国人,如果他去买东西,肯定要比英国当地的顾客更容易被人记住。这样他就暴露了。一月份,一个美国人在萨塞克斯。这就令人起疑心了。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等到人们醒悟过来的时候,他早已经远走高飞了。
第八十八章
星期二,时近中午,谢拉·迈克尔里德斯医生冷若冰霜地坐在诊室的办公桌前。
透过医生身后的窗户,娜奥米看着雨水落在下面郁郁葱葱的花园里。她看到草坪上有一只画眉鸟,它正用喙在地上不停地啄着,然后,拖出了一条拼命挣扎的虫子。
“你们为什么谁也不告诉我孩子的真实情况?”心理医生问。
“对不起,”娜奥米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吗?德托雷博士—我想这个名字肯定能帮你回忆起什么吧!”谢拉医生脸上的表情更加冷了。
约翰和娜奥米面面相觑,两人都坐立不安起来。
“是的,我们去找过他。”约翰说。
“但不是你认为的那个原因。”娜奥米说。
“我能认为是什么原因呢,科里森夫人?”
娜奥米不说话,只是绞着手指。“那个—那个—我们想要—”说着说着,她就没了声音。
“定制婴儿?”医生问。
“不是,”娜奥米说,“根本不是。”
“是吗?”
娜奥米指着医生办公桌上的照片,上面有两个小男孩在笑。“是你的儿子吗?”
“是的。”
“这两个小男孩很健康,也很正常吧?”
“再也不是小男孩啦。路易二十岁,菲利普二十二岁了。”
“可是他们很健康,也很正常,对吗?”娜奥米问。
“科里森夫人,我们现在要说的是您的孩子,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这才是你们来找我的原因啊。”
“实际上,我是介意的。”娜奥米生气地说。
“亲爱的—”约翰急忙提醒她不要发火。
“别插嘴!”娜奥米扭头喊道。接着,她对医生说:“我们去找德托雷博士,是因为他给了我们希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这名医生能够给我们希望,好吗?”
“他给了你们什么样的希望?”
“我们可以有一个正常的孩子,一个没有遗传我和约翰身上可怕基因的孩子。这就是我们去找他的原因。我们找他是为了能有一个健康的孩子,没有那种基因的孩子。”
“他劝你们要双胞胎了吗?”
“没有,”约翰说,“我们只想要一个儿子。我们从来没有要过双胞胎。”
房间里的三个人很久都没有说话,后来还是医生打破了沉默。謝拉说:“那些去找过德托雷博士的父母所生下来的孩子,你们知道他们的存在吗?”
“知道一些。”约翰说。
“找过德托雷博士的父母所生的双胞胎中,在过去的几年中,已经有三对被人杀害了,”娜奥米告诉谢拉医生,“这件事和某个变态的宗教组织有关。那些人是一帮疯子。”
“所以我们就不想谈论这件事,”约翰补充道,“别人建议我们一定要保密。”
“这件事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保密有点难。”谢拉医生说。
“所以我们才一直保持低调。”约翰说。
“知道或不知道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影响呢?”娜奥米咄咄逼人地说。“就因为怀上卢克和菲比的方式不同,他们就成了二等公民吗?你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吗?”
“我一点也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如果你们记性好的话,应该记得我曾经问过你们,有没有一些可能对孩子的行为产生影响的特殊情况,如果有的话,一定要告诉我。可是,你们从来没有提到你们定制了孩子的基因组成。我认为,如果你们早点告诉我,也许有助于我做出正确判断。你们说呢?”
“不,我不—”娜奥米说了一半就停住了,因为约翰举起了手,不让她说。
“亲爱的,她说得对。我们应该早点告诉她。”
娜奥米痛苦地低着头,看着地毯。她好像重新回到了学生时代,她被老师批评了。“谢拉医生,”她说,“当初和你现在了解到的情况有所不同。我们当时只希望德托雷博士把那些坏基因剔除掉就行了。”
“是吗?”
“差不多吧。”娜奥米说。
“差不多?”心理医生半信半疑地说。
诊室里又出现了令人尴尬的沉默。终于,约翰忍不住说:“我们同意他可以修改其他的基因,以提高孩子在某些领域的能力。”
谢拉医生疑惑地看着他。“具体是哪些领域呢?”
约翰突然觉得不悦了,好像他也受到了老师的批评一样。“抗病能力—我们提升了他们的免疫系统。”
娜奥米插话说:“我们说‘他们的时候,严格来讲并不准确。实际上,我们去找德托雷博士的时候,只想着要一个孩子—”
“一个男孩,”约翰说,“我们只想要个儿子。”
“可是德托雷博士说服了你们,让你们要双胞胎?”
“双胞胎的事他根本就没和我们说过,”约翰说,“我们是在娜奥米妊娠后期做检查的时候才知道她怀着双胞胎的。我们同意他修改的都是一些不太重要的基因,比如,我们希望儿子的身高可以适当高一些,希望他的视力好,听力也好。我们还同意修改相关基因,让他长大后不需要那么多的睡眠时间—哦,还有,让他从更少的食物中获取更多的能量。”
“我们还同意他修改相关基因,以提高儿子的学习能力。”娜奥米说。
“较少的睡眠,”心理医生说,“提高孩子的学习能力—正是因为这两点,看到孩子们好像整夜不睡觉,在拼命学习,所以你们就担心了?你们本来指望孩子会是怎样的呢?”
“我们没想到会这样,”娜奥米说,“我们的初衷只是希望他们的生活有一个良好的开端,从来没想将他们变成—”
娜奥米顿住了,心理医生谢拉耐心等待着。“—怪胎,”约翰说,“我想就是这个词,只是我妻子不想说出来。”
“科里森博士,你们是这样看待你们的孩子吗—怪胎?”
“我想,我们用这个词和常人的用法不一样。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和别的孩子不一样,那是‘线路方面的差别。”
“我认为他们的‘线路的确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心理医生说。
房间里再次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最后,医生开口说:“如果你们指望我能够帮助你们,那么,从此刻开始,你们就必须和我说老实话。”她盯着两个人看了一会儿。“我希望你们告诉我,你们当初去找德托雷博士的时候,他给你们推荐过某种标准服务项目包吗?”
“这是什么意思?”娜奥米问。
“—我的意思是,他能向客户—病人—提供什么样的一揽子服务。”医生举起手,扳着手指头说:“智商、身高、具体的体育技能—你们觉得他能一下子解决所有的需求吗?”
“不,”约翰说,“他给了我们许多选项。”
“不,是太多的选项,”娜奥米补充道,“多得让人无从选择。”
约翰和娜奥米你一言我一语,尽可能多地回忆着那些选项。等他们说完之后,心理医生转身看着电脑,过了一会儿才靠在椅子上,转过来看着约翰和娜奥米,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一直在做一项调查。自从我上个周末见了你们之后,已经接到二十六名儿童心理医生的来电或电邮,他们都给德托雷博士的海上诊所里孕育出来的儿童看过病,或者正在看病。”
“我还以为哪些人去过德托雷诊所,这是机密,没有人知道呢。”娜奥米说。
“的确是机密,”心理医生说,“所以,我的联系人和那些父母说明了相关情况,要求他们共享信息,在得到那些父母的同意之后,这才让我和他们联系。”
她又瞥了一眼电脑,将双手放在办公桌上,探身向前。“所有的孩子都是双胞胎,所有的父母都没有想到孩子会是双胞胎,所有的双胞胎都智力发达,长相老得和年龄不相称,有着和卢克、菲比相同的行为问题。”
第八十九章
整整一分钟,约翰和娜奥米都没有说话。他们在琢磨着谢拉医生刚刚提供的那些信息。
“你在暗示说他们是克隆人吗?”约翰问。他突然恐慌起来,喉咙发紧。
“不是。我以前也有过那样的考虑,所以我请一些父母把孩子的照片寄了过来,发现这些孩子的长相都不一样,”她笑着说,“我见过许多父母以及他们的孩子。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说,你们俩和卢克、菲比之间在相貌上有很多明显的相似点。”
“感谢上帝。”娜奥米说。
“发达的智力,老成的长相,有问题的行为—所有的双胞胎都具备了这些特征。这是怎么回事呢?”约翰问。“在那张表上,我们只勾选了几项,别的父母的选择肯定和我们不一样,而且有些人的思想肯定要比我们激进得多,那么,这些孩子怎么会如此相似呢?”
“其中的原因也许同样可以解释你们要的都是一个孩子,结果却生了双胞胎?”心理医生一脸疑惑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娜奥米看着医生。“确切而言,你的意思是—?”
“—也许德托雷博士另有所谋,这就是谢拉医生的意思。”约翰说。
娜奥米点头称是。“你知道,从孩子们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心里就有这种感觉。”
“你们的德托雷博士在科学家当中的名声好像不太好,”谢拉医生说,“你们看看这些年来他接受的媒体采访,就可以知道他的为人:视野狭隘,无视医学伦理或同行的任何批评。”
“你觉得他利用了娜奥米以及其他数十位母亲,在她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用她们的子宫进行某种试验?”
“我恐怕得说,有这种可能性,而且很大。”
约翰和娜奧米面面相觑,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这不应该影响你们和孩子之间的关系,”谢拉医生说,“即使孩子们的基因构成不是你们所定制的那样,他们仍然是你们的孩子,是你们的血肉。”
“那我们怎么办?”娜奥米郁郁不乐地问。“难道我们的孩子成了试验品,就没有解脱之日了吗?卢克和菲比会不会成为世界各国精神病学家、科学家的研究对象,就像小白鼠一样?”
“对于先天决定论与后天决定论,你是怎么想的呢?”约翰问。“德托雷博士告诉我们,不管我们对孩子的基因做了多少修改,那只占很小的一部分。他说,决定孩子是怎样的人,主要还是在于父母。如果我们爱他们,精心照顾他们,是不是就能在适当的时候影响他们,决定他们的为人?对孩子们来说,我妻子和我的影响最终应该比德托雷博士所做的事情更重要吧?”
“在正常情况下,我会在很大程度上站在你这边。上个星期我和你们谈过认识的有限性,谈过人类的大脑结构决定人类的智力只能达到一定的水平,但是,你们的孩子身上所表现出的控制行为模式表明,人类常见的那些限制统统不见了。你们家三岁大的孩子所表现出来的种种特征,我一般会在五倍于这个年龄的青少年身上看到。”
谢拉医生旋开矿泉水瓶盖,往桌上的杯子里倒水。“对任何一对父母来说,最重要的是培养与孩子之间的感情,建立情感的纽带。但是,在我看来,这一点正是你们所缺少的,虽然你们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我的这个评论还算公正吧?”
“是的,”娜奥米说,“完全公正。我用一句话来总结一下吧:我是他们的仆人。我给他们洗澡、喂他们吃饭、跟在他们后面收拾房间。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而且,他们要我做的好像也就这么多。有一天,卢克的手被刀割破了,但他没有跑到我身边来寻求安慰,而是跑去给菲比看。我给他贴了创可贴,他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我想,你们可以和其他父母交流交流,说不定会得到一些好的建议。当然了,这还要看那些父母愿意不愿意。”谢拉医生说。
“他们当中有住在英国的吗?”娜奥米问。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英国这样的父母一定有很多,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我愿意和世界上任何地方的父母交流,”娜奥米说,“我愿意。”
心理医生喝了一口水。“我来看看我能不能安排一下这件事,但我必须提醒你,千万不要期望太高,不要指望能获得什么神奇的解决方案。和我交谈过的所有人都告诉我,那些父母的境遇比你们好不到哪里去。”
“那些人家的孩子中有人杀死过宠物吗,像卢克和菲比这样?”约翰问。
“我没有和他们中的许多人进行深入的探讨,”她说,“但是,在南加州的拉霍亚市发生过一件这样的事:一对双胞胎的父亲抱怨说家里养的西班牙猎犬老是叫个不停,结果双胞胎就把狗给勒死了。他们认为父亲会很开心,因为他们替他解决了问题。另外,在德国的克雷费尔德市,一对双胞胎把自家猫的喉咙割断了,因为他们的妈妈见到猫把老鼠拖进了厨房,被吓得尖叫不已。在我看来,区分死活的能力缺乏,这似乎是他们的共同特征。他们绝对不是心意恶毒的孩子,只是他们的价值系统和我们完全不同。你我认为正常的行为,他们却视而不见。”
“但是我们肯定可以教育好他们,对吗?”娜奥米问。“我们做父母的一定有办法解决这些问题,只是你要给我们一定的指导。”
“我觉得和其他父母交谈,将会很有帮助,”约翰说,“我们应该请谢拉医生去联系其他父母,亲爱的。我想,我们应该多找些父母进行交流。”
“谢拉医生,你的孩子肯定很快乐,事业上也很成功吧,”娜奥米说,“你很可能无法体验我的感受—我—我是那么失落。这就是我现在的感受。我的心里空空的,他们就好像是搭便车的人,到了目的地之后就丢下我走了。我要我的孩子,谢拉医生。我要他们,我希望他们变成正常的孩子,请你帮帮我们。”
心理医生同情地看着她,笑了笑。“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任何一位母亲都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你们实现这一目标。为了改善和卢克、菲比的关系,你们当前要做的是改变、改变。我们要更新一些观念。”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首先,你们不要再把他们当孩子看。你们应该更多地把他们看作人,这样也许会有一定的作用。他们生日的那天你们雇请了一个小丑来助兴,对吗?”医生盯着他们问。
“你觉得那样做错了吗?”约翰问。
“我认为你们必须彻底改变思想。如果你们希望和他们相处融洽,也许就要开始把他们当青少年来对待了,因为他们的智力已经达到了那个水平。”
“他们的童年到哪里去了?”娜奥米问。“什么样的青少年会对他们感兴趣,愿意和他们玩呢?这也太—我的意思是—”她绝望地摇摇头。“好吧,我知道十二岁的天才少年上大学的事确实发生过,但几年后你再看看有关报道,他们通常在三十岁不到的时候就已经江郎才尽了。你现在告诉我们的是,我们应该撕烂所有的‘规则手册。”
“科里森夫人,”心理医生谢拉说,声音不大却不容分辩,“没有什么‘规则手册好撕的。在你们去找德托雷博士的那一天,所有的‘规则手册恐怕就已经被你和你的丈夫扔到窗外去了。”
第九十章
娜奥米透过车窗的挡风玻璃,看着了无生气的乡间,忧郁地想,这才是1月啊。圣诞节的欢乐气氛已然消失,节日的装饰物也开始慢慢掉落,可是,还要再等2月以及3月的大部分过去之后,天气才会开始慢慢变暖。
现在是2点,光线已经开始变暗了。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黑了。约翰将车拐上他们家的车道,绅宝汽车从一个深坑上驶过,水溅到了挡风玻璃上。雨刮器迅速将水清理了。娜奥米盯着光秃秃的树篱。一只孤苦伶仃的野鸡在草坪边缘徘徊,好像是一个电池快要耗光的电动玩具。
汽车轮胎轧在石子路上,嘎吱作响。约翰将车停在娜奥米那辆白色斯巴鲁和岳母的尼桑车之间。
雨刮器一停止工作,挡风玻璃上就因为雨水而模糊起来。娜奥米扭头看看约翰,被他暗沉的脸色给吓了一跳。“亲爱的,我知道我一直不同意请人来照看他们,上周的时候我还完全反对谢拉医生建议我们送孩子去特殊教育學校—但是,现在,经过谢拉医生的解释,我的想法已经变了。我觉得她也许是对的,孩子们真的需要特别的照顾—说培养、教育也可以,他们怎么说都行。”
“难道你不觉得这么做是在承认失败吗?”约翰问。
“如果我们按照目前的方式对待卢克和菲比,那才是承认失败呢。我们千万不能认为自己已经失败了。我们必须想办法,让他们的生活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有意义。别忘了,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约翰坐在那里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抚摸着娜奥米的脸颊。“我爱你,”他说,“我真的很爱你。对不起,我让你受苦了。”
“我也爱你,是你给了我力量,我才经受住哈雷离去的打击,活了下来。”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现在,我们有了两个健康的孩子,我们—我们—”她哽咽了。“我们应该知足,应该珍惜幸福,你说呢?”
“是的。”他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们一定要知足,要珍惜。”
两人在雨中缩着脑袋,一溜小跑进了大门。娜奥米脱下外衣,喊道:“嘿,我们回来了!”
约翰能听见人说话的声音。是美国口音。他脱掉潮湿的外套,挂在衣架上,跟着娜奥米进了客厅。
娜奥米的妈妈穿着一件宽松的毛衣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编织挂毯。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黑白电影,音量很大,几乎把耳朵都要震聋了。她就喜欢这样。
“怎么样?”她问。
“还好,谢谢。”娜奥米回答道,她将音量调小了一点点。“孩子们呢?他们在哪儿?”
“在楼上玩电脑呢。”
“有人打电话来吗?”娜奥米问。
“没有电话,”娜奥米的妈妈说,“电话一直很安静。”她看着挂毯,对织好的图案好像有些不太满意。接着,她漫不经心地说:“不过,你们走了一个小时左右,来过一位访客。”
“是吗?”娜奥米说。“是个年轻男人,人不错。是个美国人,我想。”“美国人?”娜奥米有点紧张地问了一句。“他来干什么?”
“哦,他找错地方了。他想找什么农场,具体名字我记不清了,反正我从来没听说过。”
“那人长什么样子?”约翰问。
娜奥米的妈妈用了好长时间认真想了想,说:“他衣着整洁,非常有礼貌。他穿着衬衫和深色西装,打着领带,但有一件事—他做的这件事和你父亲的习惯一样,你知道吗?你父亲打领带的时候,匆忙之中常常忘记扣上衬衫的纽扣。这个年轻人也忘记了,他衬衫上有两只纽扣没有扣,所以,我看见了他衬衫下面的一样东西。他戴着一个十字架模样的玩意儿—唉,那东西叫什么来着?最近我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老是忘词儿!那东西是怎么说的?啊,想起来了,我真傻啊,那是一个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苦像。”
第九十一章
美国人。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苦像。
约翰坐在书房里,浑身簌簌发抖。
这个人,这个美国人不一定就意味着大事不好,不一定就意味着—
但是,那一小撮美国疯子,自称“新千年之子”的疯子,他们不是一直在杀人,杀那些去过德托雷博士诊所的夫妇以及他们所生的双胞胎吗?现在,一个脖子上戴着耶稣受难像十字架的美国人突然出现在英国的一处偏僻房屋前,而住在这里的夫妇恰恰去过德托雷博士的诊所,而且还生了双胞胎!
他在苦思冥想,想看看他们还能进一步采取什么安全措施。他们已经在窗户上安装了强化玻璃,换了窗户锁,装了安全报警灯,装了高质量的门锁。他们的报警系统和一个安保公司的控制中心相连。他们家里有紧急报警按钮。保险起见,他是不是该带着娜奥米和孩子们离开这里一段时间?也许他该带他们去瑞典?
带他们去住旅馆?可是,这样东躲西藏的,要躲多久呢?
在过去的几天里,他们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养几条狗看家护院。在那家公司所能提供的所有措施中,他们还有一条没有选。公司此前曾把所有的设备以及报价都给了他们,但价格相当高,他们当时觉得根本没有必要。现在他后悔当初的决定了。他走到存放文件的柜子旁,拉开最底下的抽屉,拿出那份标有“安全系统”字样的材料。
接着,他给那家公司打了电话,询问他们已经看中的监控摄像多快才能装好。对方说大概要十天。约翰说如果他们明天就上门安装,他现在就下订单。对方让他别挂电话,几分钟之后,那家公司的人说他们明天上午9点来安装。
挂了电话后,他给瑞典驻吉隆坡大使馆的卡勒·阿姆托普写了封邮件。
卡勒,希望你的圣诞节和新年过得快乐!我想,你那里没有下雪吧?
你在12月的邮件中提到,你在联邦调查局的关系说,他们搜寻“新千年之子”的工作有了进展。我这封信的目的就是想问问后来怎么样了,因为我这里出现了一个令人担忧的情况,我想知道我应该担忧到哪种程度。因为情况紧急,如果你有任何可以和我分享的信息,请尽快告诉我,我将感激不尽。
问安娜和孩子们好!
约翰
他发完邮件,来到楼上的储藏室,卢克和菲比正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他们的电脑。他们一定是听到他上楼的声音了,他想,因为他走进储藏室的时候,看到电脑的屏幕闪了一下,好像是他们急急忙忙地把刚才看的网页换成了一个平淡无奇的网页。
“你们好!”约翰说。
谁也不看他。
他提高了嗓门,说:“卢克!菲比!你们好!”
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缓缓扭过头,说:“你好。”他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露出了笑脸,不过这笑脸好像是按照别人的要求做出来的。
约翰觉得浑身凉飕飕的。两个孩子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身上干干净净。不,简直是一尘不染,太干净了。菲比穿着深绿色运动服和白色运动鞋,卢克穿着海军蓝套头衫和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干净的运动鞋。卢克和菲比身上的一切都非常齐整,连头发也纹丝不乱。有那么几秒钟,他似乎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两个机器人,不是鲜活的人,更不是自己的孩子。他想从储藏室退出去,但又不甘心。他坚持着,想试试谢拉医生刚刚教他们的做法。
他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同时还要保持一种乐呵呵的面貌,蹲了下来,先把脸凑到卢克面前,然后又凑到菲比面前,但两个孩子都把头猛地扭到旁边去了。
“你们谁也不亲一下爸爸?”
“亲吻过后就是做爱。”卢克不屑一顾地说,回头看着电脑。
“什么?你说什么,卢克?”约翰诧异地问,耳边似乎有阵阵惊雷滚过。他真希望刚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啊。但是,片刻之后,菲比的话证明他没有听错。
“我们不亲吻,”菲比傲慢地说,“我们不想被人玩弄。”说完,她也回过头去看电脑了。
“嘿—”约翰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嘿,你们听我说—”他看着电脑的机箱、键盘、鼠标、彩色鼠标垫,鼻孔有些发酸。他好像闻到了塑料的酸臭味。他觉得浑身发麻。
不,比浑身发麻还要难受。
卢克移动了鼠标,约翰看见光标停留在一个方块上。卢克双击鼠标,方块像一扇小窗户那样打开了,里面有一串数字在不停闪烁着。
约翰站了起来,走到墙边,拔掉电脑的插头。两个孩子抬头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惊讶。
“对不起,”他说,“你们说的那个玩弄是怎么回事?你们这话是从哪里看来的?从互联网上?”
两个孩子谁也不吭声。
“妈妈和我在你们心目中就是这么个形象?玩弄你们?你们这个玩笑开大了,一点都不好笑。”
两个孩子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卢克!菲比!”约翰喊着,几乎已经出离愤怒了。“回来!你们给我回来!”
他冲出门,对着两个孩子喊道:“卢克!菲比!你们立即给我回来!”
孩子们还是不理他,继续下了楼梯。
约翰跟在他们后面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了下来。面对这种情况他该怎么办?他眼前对付的这两个孩子好像是十六七岁的青少年,喜怒无常!他们是青少年吗?
此刻他真的气得浑身发抖,脑子里也稀里糊涂的。他只想揪住他们,推搡他们,直到这两个小混蛋说出真相。但是谢拉·迈克尔里德斯医生曾经叮嘱过,和双胞胎发生冲突只会使他们缩进“外壳”,把自己封闭起来。这不是和处于叛逆期的青少年一样吗?他想。
啊,谢拉医生,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啊。他们说出那样的话,我们怎么能够不生气呢?
他突然想起自己刚才上楼的目的了。他走进卧室,拿出藏在手帕下面的那两把钥匙,打开自己的衣橱,将挂在里面的西装和衬衫推到一边,安在墙里面的不锈钢枪柜露了出来。他打开枪柜的门锁,拿出沉睡在里面的猎枪。
这是一把俄国造的猎枪,十二口径,二手货,是他在安装房子里的其他安保设施时买的。为了拿到持枪证,他等了三个月。这把猎枪他从来没用过,而且娜奥米当时还强烈反对他买枪。但每次到了晚上,知道有把枪躺在那里,他总是觉得很安心。
这把枪似乎比记忆中重一些。枪的把手暖暖的,但枪管是冰冷的。他打开枪膛,欣赏着精致的做工,又眯起眼睛看看枪管。他合上枪膛,听到令人安心的咔哒声。他抬起枪,做出瞄准的动作,扣动了扳机。
什么动静也没有发生。
保险!他想起来了。他打开保险,瞄准窗户,扣动扳机,这次,他听见了清脆的咔哒声。
他跪在地上,把枪塞到床底下。他塞得很靠里面,这样,站在床边根本看不见床底下有一把枪。接着,他从枪柜里拿出一盒子弹,取出四颗放在他那一侧床头柜的抽屉里,然后又将那盒子弹放回枪柜之中锁好,把钥匙藏到原来的地方。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思考着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的,还可以采取别的什么防范措施。他一直希望自己这样做是反应过度了,到他门上来问路的这个美国人根本没有坏心,他和娜奥米纯属庸人自扰。还有,他的岳母大人从来没有去过美国—她不喜欢坐飛机—所以,她很可能听错了那个人的口音啊。
他来到楼下的厨房,娜奥米正在做午餐,卢克和菲比坐在餐桌旁看电视。
约翰靠在炉子旁暖和着身子,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对他的岳母说:“安妮,那个上我们家门的人—他肯定是美国人?”
“肯定。”安妮语气坚定。
约翰思考了片刻。“你说他在找一个地址—他可能迷路了?”
“是的,”她说,“约翰,一个初来乍到的人确实摸不清方向,这地方很乱,很难找。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迷路了。这里的路标、门牌什么的弄得不好。”
“我觉得他没有迷路。”菲比看着电视,头也不回地冒了一句。
厨房里谁也不说话。
“你看见那个人了吗,菲比?”娜奥米问。
“知道他没有迷路,不一定非要看见他啊。”菲比的话音里带着讥讽。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觉得他没有迷路,菲比?”约翰问。
菲比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电视,她抬手说道:“我们正在看电视,请不要干扰我们。”
约翰和娜奥米面面相觑,他眼睛的余光瞥见自己的岳母正笑眯眯地看着菲比。
—因为她的无礼?
—因为她的傲慢?
他真该呵斥菲比的行为,娜奥米也是,但孩子们愿意说话,这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了,同时他们也觉得很新鲜。
“那人在找一座农场吗?”约翰问他的岳母。“我觉得他是这么说的。对了,对了—饲料!”
“饲料?”
“饲料!他是卖饲料的!”约翰的岳母皱起了眉头。“但是我不得不说,那人看上去真的不像卖饲料的乡下人。”
约翰走到书房,给住在他家周围的五家农户打了电话。他们以前见过面。其中的三家电话打通了,他们肯定地说没有符合上述特征的人去过他们家,还答应说如果以后那个美国人真的露面了,他们一定打电话告诉他。另外两家的电话被转到了语音留言信箱。他给他们留了言。
接着,约翰试图把注意力转移到手头的书稿上,充分利用这段空闲时间审读一下。但是这根本不可能。他无法集中精力。那个戴着耶稣受难像十字架的美国人让他焦虑不安。
娜奥米喊他下楼吃饭。吃完后,他穿上风衣,戴上防雨帽,穿上雨靴,到田野里走了走,然后,他又绕着自家的房子走了好几圈,希望能看到形迹可疑的汽车。
有个念头一直在他脑海里回旋:
那个美国人来的时候,如果他们在家里,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黄昏时分,他发给卡勒的那封邮件有了回音。他收到了一封回信—是自动回复,告诉他卡勒在未来的十天里都不在办公室。又过了一会儿,电话没打通的那两家农户给他回电了。他们说,今天他们没有任何访客。
第九十二章
下午5点半,约翰的岳母开车回巴斯自己的家。外面已经一片漆黑,而且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约翰穿上风衣和雨靴,撑了一把大雨伞,送岳母上车。岳母走后,他和娜奥米一起站在走廊上,看着汽车尾灯渐渐远去,消失在车道尽头。
虽然和岳母相处得还算愉快,但在一般情况下,约翰在她走后会感到一阵轻松:家里的主导权终于回到他们手里了。
—在一般情况下。
但是今天下午不一样。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强烈的焦虑感,他多么希望她能多待几天啊。他拿着手电筒,绕着房子走了一圈,检查外面所有的感应灯是否都能正常工作。看到一盏盏灯突然亮起,他这才稍稍觉得安心了。
娜奥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终于能够有几分钟的时间看看报纸了,她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她头疼,而且疼得越来越厉害。卢克和菲比懒洋洋地靠在客厅里的其他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看着MTV台播放的爱尔兰著名音乐组合“可儿家族”的演出录像。
“只有下雨的时候才会打雷……”“可儿家族”唱道。
菲比突然抓起遥控器,调低了音量。
“他们唱得不对!”菲比说。“不是下雨的时候才会打雷。他们为什么这么唱?妈妈,他们为什么这么唱?”
娜奥米放下报纸。菲比喊她妈妈,这让她惊喜不已。“他们唱什么,宝贝?”
“只有下雨的时候才会打雷……大家都知道雷暴是一种伴有闪电雷鸣的风暴。上升气流强度、上升气流强度的相对频率、上升气流种类的威胁程度,它们决定着雷暴的等级。我的意思是,他们说的是单体雷暴、多单体雷暴还是超级单体雷暴?这三种雷暴能够产生强对流天气,对吗?但是,这么说还很不全面。世界上每天发生四万次雷暴,每一分钟就会有二十五万次闪电。所以—他妈的,这些家伙懂什么?”
“菲比!”女儿嘴里冒出来的知识滔滔不绝,令娜奥米目瞪口呆,更让她震惊的是女儿嘴里的脏话。“别说那样的话,太难听了。”
菲比像个十八九岁的孩子那样耸耸肩膀。
“你们两个谁愿意帮我做件事?”娜奥米问。“我头疼得厉害,谁愿意上楼去拿一下扑热息痛?卫生间带镜子的柜子里有个盒子,药在盒子里。”
卢克扭头看着她问:“妈妈,你的头疼是哪一种头疼?”
“很厉害的那种头疼。”
“是因为受伤导致的头疼,还是因为精神紧张?”菲比问。
“或者是因为颅内出现了异常?”卢克补充问道。
“或者是偏头痛?”菲比说。“知道原因很重要。”
娜奥米怔怔地看着孩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给了他们一个回答。她希望谢拉医生会同意她的说法—如果她能听到的话。
“是两片扑热息痛就可以解决的那种头疼,好吗?”她说。
孩子们没有说话。一会儿之后卢克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不明白,”菲比说,“不是十分明白。”
“你们不明白什么?”娜奥米问。
卢克抿着嘴,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嗯,我想是这样:你要我们当中的一个人上楼去给你拿撲热息痛,因为你头疼—我的理解没错吧?”
“卢克,你的理解完全正确。”
卢克又抿着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他转过身,和菲比耳语着。菲比皱着眉头,看了娜奥米一眼,对卢克耳语了一句。
卢克对妈妈说:“我们真的糊涂了,妈妈。”
娜奥米咽了一口唾沫,强忍着火气说:“你们被什么弄糊涂了,亲爱的?那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嘛。”头疼得更加厉害了,她用手指按着太阳穴。“妈妈真的很头疼。如果你们当中的一个人上楼帮她拿两片扑热息痛来,她将感激不尽。我的话说完了。”
“我说说我们什么地方不明白吧。”卢克说。“你头疼,对吗?但头疼并不影响你的腿,妈妈。因此,你完全有能力自己上楼,去卫生间拿药。”
娜奥米看见卢克脸上掠过一丝嘲弄的笑容,但这一表情转瞬即逝,她几乎觉得是自己看错了,那只是她的想象。
卢克站了起来,耸耸肩,上楼拿了两片药下来。
过了一会儿,娜奥米在沙发上惊醒了。电视上有一支她叫不出名字的摇滚乐队正在演出。奇怪的是,电视被静音了。她闻到了一股诱人的肉香。是约翰在做晚饭吗?
她拖着身子,从沙发上起来,朝厨房走去,但走到半路上就惊喜地站住了。
菲比坐在炉子前面的高脚凳上,忙着用煎锅做着什么。卢克坐在另一张高脚凳上,正在将土豆切成丁,旁边还放着一本烹饪书。
菲比好像感觉到她进厨房了。菲比扭头对着她开心一笑,说:“你好,妈妈!”
“这—这是怎么回事?”娜奥米笑着问。
“爸爸在忙着工作,而你感觉不舒服,于是,卢克和我决定,今晚我们来做饭。我们正在做瑞典肉丸、奶油土豆和凤尾鱼。这些都是每年圣诞节的必备菜,我们知道你们喜欢吃!”
娜奥米好长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九十三章
劳拉的身上冷冰冰的。她躺在山崖下的宿舍里,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她们的宿舍就在修道院的正下方。起风暴了。在距离宿舍一百米不到的地方,爱琴海上风高浪急,巨涛打在岸边的石头上,发出雷鸣般的声响,似乎要将她住的宿舍吞没。不,也许这巨涛是想吞没整座小岛。
圣父爱我,圣子爱我,圣母爱我。
而且,我的“新千年之子”也爱我。
我属于他。
在劳拉心中,这些是最重要的。她从小就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她觉得她处于一个更高的平台上。在家里她觉得自己是局外人,和家人的关系疏远。在学校里也一样,她和同学们处不来,无法融入学校生活。她总是一个人。她讨厌这样。她渴望找到归属。她希望有人需要自己,希望自己是某个组织的一员。
她喜欢现在和她在一起的这些人,也喜欢他们共同的愿景。他们的每一个观点她都认同。他们说,你不能封闭自己,逃离这个世界;他们说,有时候你必须走进那个世界,沿着那个世界肮脏的下水道走走,执行上帝的旨意,为上帝而战。她认为他们说得对。
突然,在海浪的声音之外,她听到了木头相互敲击的声音。这是在召集人们起来做晨祷。那声音在她的上方回响。现在是凌晨2点半了。
这是她在这里度过的第三个1月,以往每年的这段时间都过得很艰难。尽管宿舍的窗户关得紧紧的,但她的脸上还是感觉到在外面肆虐的冷风。那风简直就像刀一样,她不禁裹紧了身上的被褥。
然后,她双手合十。
祈祷。
为她化妆台上相片中的那个男人祈祷。用热忱的心、冰冷的手为他祈祷。因为寒冷和长期劳作,她的手通常都是红的,而且粗糙不堪。啊,那个信徒用他柔和的嗓音、温柔的抚摸、梦幻般的诺言,给了她支撑下去的力量。
她的提蒙。
和提蒙肩并肩祈祷的那个星期,和提蒙单独度过的那个夜晚—这些记忆让她熬过了这三年。圣母马利亚给她的爱,圣母马利亚给他们三个人—她自己、提蒙、婴儿床里的索尔—的爱,让这些记忆留存在她的心里,永远不灭。索尔的婴儿床放在她床的脚头,他很快就要有两岁半了。
可是,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她笑了,因为她想到了提蒙,想到了他看见这个孩子—他的儿子时的表情。圣父和圣母给了他们这个可爱的婴儿。仁慈的圣母免除了她的任务,没有派她去杀死住在科莫(意大利北部阿尔卑斯山南麓城市。—译注)的卡德利一家。圣父派她来到这里的修道院,让她一边怀着索尔,一边等待圣父的指令,对异教徒卡德利夫妇以及他们的双胞胎实施打击。
但是后来,卡德利开着车经过多洛米蒂山脉(阿尔卑斯山的一部分,位于意大利东北部。—译注)中的山坳时,圣母马利亚派了一场雪崩,将他们全家从公路上冲到了深深的山谷里,用洁白的雪掩埋了他们的残骸。
主说:“让我们来理论一下吧!你们的罪污虽然殷红如血,我也能除去,使你们成为雪一般白;你们的恶行虽然像深红的染料,我也能使你们像羊毛一样洁白。”《以赛亚书》1
现在,她白天、晚上祈祷的内容都是一样的。上帝啊,仁慈的上帝啊,圣母啊,请把提蒙带回家,让他回到我的怀抱吧。
这样我就可以感受他的种子进入我的体内,我就可以生出更多的孩子,他们将在这里长大成为强大的人,因为这里没有受到污染。提蒙和我养育的孩子将和这里的其他孩子一起,长大成为强大的人,成为上帝的战士。他们将主动出击,进入那个邪恶的世界,消灭恶魔。
请快点把他带回家吧。
第九十四章
大雨打在“信徒”的车上,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天气。在这样的夜晚,没有哪个村民会牵着狗出来东张西望,也就不会有人看到这辆停在校舍后停车场里的陌生车辆了。
他坐在这辆租来的福特车里。雨點打在车顶上,就像有人在不停地往车顶上倒石子一样。车里有一股塑料、棉绒和湿布的味道。他浑身发痒。他身上出疹子了。
紧张。
他突然觉得孤独异常。在这个天气恶劣的夜晚,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雨水如针一般刺向地上的小水塘。上帝好像正在对他进行终极考验。为了上帝,为了师傅,为了劳拉的爱,他愿意去做。
在车内昏黄的顶灯下,他摊开了异教徒家房子的平面图。这是他星期二上午在路易镇的市政规划办公室复印来的。他认真地看了最后一遍。第一层。第二层。北面。东面。南面。西面。
房子的布局很简单,没有什么难的。他一眼就能看出哪间是主卧,那么,崽子们的卧室应该就在其他三个较小房间中的一间了。速度至关重要。在三年前参加的那次交流培训会上—会议的场面历历在目,就像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前—他的师傅再三强调了速度的重要性。师傅说,行动时要记住,有一只闹钟在滴答滴答地走,要做到在每次行动时心中都要有一只这样的闹钟。
今晚六分钟解决这个问题。他只能用这么长时间,否则风险太大。星期二上午他上门考察现场的时候,在房子外面的机箱上看到了安装警报系统的公司名字,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简单了。他打电话给这家公司,报上异教徒的名字之后说系统出了问题。根据工程师给出的回答,他把警报系统所有的技术参数都摸得一清二楚。
据此他算出来他有六分钟时间结束任务出来,走过田野,回到汽车里。
然后—
他早已订好了凌晨3点30分的欧洲隧道公司的列车票(该列车运行于伦敦和巴黎、伦敦和布鲁塞尔之间,时速可达三百公里,从伦敦经过英吉利海峡隧道到达巴黎和布鲁塞尔,只需要两小时左右。通过隧道的列车有长途客运列车、专载公路货车的区间列车、载运其他公路车辆如大客车、小汽车、摩托车、自行车等的区间列车。—译注)。另外,他星期天和星期一晚上已经试验过了,从这里开到伦敦只需两小时不到,因为那个时候路上的车流量非常小,而且这是在严格遵守限速规定的前提下所需要的时间。
凌晨5点30分,他将已经在开往巴黎的公路上。到达巴黎后,他会把这辆福特汽车放在戴高乐机场的长期停车场,然后乘坐摆渡车去奥利机场。他有足够的时间赶上11点05分的那趟飞往雅典的航班。两个小时后,他将坐在飞往塞萨洛尼基(希腊北部最大港口城市及第二大城市,塞萨洛尼基州首府。—译注)的联程航班上。到了塞萨洛尼基之后,再打车去欧拉努波利斯港(位于阿陀斯山半岛的西北海岸。—译注),天黑之后,师傅的摩托艇将带着他渡过爱琴海那二十公里的水面,到达修道院所在的那座小岛。
回到劳拉身边。
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10点半。再过二十四个小时多一点点,他就可以在劳拉的怀抱里,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他叠好平面图,放回口袋,把携带的东西又检查了一遍:气枪和夜视镜,强光电筒,瑞士军刀,手套,常用工具包,液态丙烷气罐,高效麻醉剂凯他敏(这是他在布赖顿买的,效果可以持续三十分钟),打火机,装满子弹、装了消音器的手枪。
他现在感到了紧张。以前他在美国执行任务时从没这么紧张过。他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掏出沉甸甸的手枪看了一会儿。他盯着黑色金属枪身,紧紧握了握手枪,手指扣在扳机上。
他从师傅那里得到的指令是,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不要用枪。如果你开了枪,总有一天人们会根据那把枪查到你头上来。开枪是大忌。如果开了枪,你就永远回不来了,你就永远成不了上帝大军中的一名士兵。
老是做士兵,他已经厌倦了。
他想回家。
他想明天晚上就枕着劳拉的臂弯入眠。
在这个愿望的驱使下,他借着福特福克斯车内顶灯的微光,试了好几次,对准了纹路,将消音器装到手枪上。他用颤抖的手指将保险放在锁死的状态,将手枪放进口袋。枪比刚才重多了。
在過去的一个月时间里,他来这里踩点三次,每次都发现异教徒卧室灯熄灭的时间是在11点半左右。现在是10点半。到了半夜,他就可以行动了。
他闭上眼睛,双手放在脸前面,背诵祷文。这是为了获得力量而进行的祈祷,时间长度是九十分钟。
第九十五章
光突然照在福特汽车水淋淋的挡风玻璃上,犹如炸弹爆炸时发出的强光一样刺眼。那光一会儿是亮白色,一会儿是蓝色。正在祈祷的“信徒”愣住了。他惊惶万分。
是警察吗?
那辆汽车在他前面开了过去,小水塘里的水被溅得老高。他听见了摇滚音乐的声音。这不是警车,而是一辆漂亮的跑车。这种车装的是卤素灯,从某个角度看过去,感觉那灯是蓝色的。
你是谁?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是我的停车场,我的地盘。
跑车朝着停车场的另一端驶去,在一棵橡树旁停了下来。橡树的旁边是栅栏,栅栏的外面是大片绿地以及几块网球场。
跑车所有的灯都灭了。
“信徒”举起夜视镜,透过福特车的后车窗看去,在绿色的微光中,他看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正面对着面,先是飞快地看看两边的情况,然后开始啃起了对方的脸。
两个偷情的家伙。两个肮脏的家伙。
隔着这么远,他都能听见摇滚乐的声音,但已经很微弱了。
这里是我的地盘。这里是上帝为我找到的地方。你们不该来这里,真的不该来这里。
他的右手伸进了夹克口袋,握住了冷冷的枪把。除掉他们很简单,他有足够的子弹。上帝会同意的。凡是妨碍他干掉异教徒以及魔鬼后代的人,杀无赦。
他汗流浃背。这两个人不该出现在这里。他可以中止行动,开车离开,明天再来,但是今晚的天气实在是太好了,而且劳拉还在等着他呢。为什么要让这两个垃圾耽误他一天时间呢?他已经给师傅发过邮件,报告说自己要行动了,而且行动计划也已经确定,现在改变的话太费事了。
他浑身颤抖得厉害,以至于他都无法正常思考了。
突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发动了汽车,挂挡,打开车灯,加速驶出了停车场,左拐后穿过村庄,驶过小酒馆旁边停满汽车的停车场,上了大路,朝着异教徒家那条路的入口处开去。
他只要右拐、开上他家的车道,就可以到那房子跟前了。
这简直是疯了。
他在入口处停了下来,掉转车头,返回了村庄。他思考着,竭力排除愤怒造成的干扰。
好吧,好吧。
他穿过村庄,快要驶出村子的时候突然一个急转弯,差点开到路肩上去。
他猛踩了一脚刹车,闭上了眼睛。
上帝啊,请告诉我,我下面该怎么办吧。我需要你的指引。
上帝指引他将车开到大路上。他沿着大路开了五英里,来到一个环岛前。他绕着环岛开了整整两圈。出岔子了,原计划不是这样的。这是上帝在考验他。
你考验好了吗?
前面有一辆汽车突然拐到他的车道上,他急忙踩刹车,车轮抱死了,这辆福特车吱吱响着,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差一点追尾。
他从环岛的第一个出口下来后,完全迷失了方向,自己现在身处何方也不知道。于是,他将车开到紧急停车带上停下,拉上手刹,低着头,大口喘气,恐慌不已。
仪表盘上的时钟模模糊糊的。是他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他眨眨眼睛。11点12分。
他打开车内的顶灯,拿出劳拉的照片。他盯着劳拉。美丽可人的劳拉。她的脸,她那动人的笑脸让他安静下来,给了他力量,帮他理清了思路。
一辆汽车的大灯在他的后视镜里若隐若现。他绷紧了身子。不一会儿,一辆车呼啸而过。
四十五分钟。只有四十五分钟了。他只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来做决定了。
他又向前开了几英里,到了一座村庄的外围。这地方他以前没来过。他看到路标上写着“奥尔弗里斯顿”(萨塞克斯的一座村庄。—译注)。
他急忙刹车,掉转车头,按照原路慢慢往回走。他开到一条没有灯的路上,路的另一头是座农场。他停车熄火,关掉车灯,静静地坐着,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
校舍后面停车场上的那辆漂亮跑车是一场考验。上帝考验过约伯,现在在考验他。不,上帝是在警告他。如果他回去后发现那对男女还在的话,那就表示今晚的任务要取消;如果他们走了,这就表示上帝告诉他可以放手行动了。
11点45分,他回到凯伯恩村,将车开进了校舍后面的停车场。
那对情人不见了。
雨势也渐渐减弱了。雨还在下着,但小多了,风却越来越大。好。他戴上薄薄的皮手套,下了车,锁上车门,从尾厢里拿出气枪。他走过停车场,注意观察着山坡周围的情况,一溜小跑,穿过马路,来到一条马车道上。顺着这条路可以穿过一片玉米地和一片草地,草地就紧靠着异教徒家的花园。
他拿着手电筒,但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打开一会儿。路被马蹄踩烂了,崎岖不平,有几次他站立不稳,差点跌倒。路边的荆棘两次钩住他的夹克,他忍不住骂了几句。
虽然他身体的健康状况良好,爬了一段陡坡、精神紧张、空气寒冷这三者结合起来,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吃力了。他喘着粗气,身上汗涔涔的,但他的内心充满了希望。
现在他终于看见异教徒的家了!在他前面两百米远的地方,隐约可见一个黑影。只有一盏灯还亮着。是主卧室的灯。啊!太好啦!就在他观察的时候,那灯灭了。
黑暗。
他体内的肾上腺激素开始飙升,他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了。
不知是什么东西从他头上飞过。也许是一只蝙蝠,也许是一只猫头鹰。他凝神静听了一会儿,听见了风吹过草地、树林和灌木丛的呼号声,听见了农场没有拴牢的门被风吹开后铰链的吱呀作响,听见了门被风吹得关上时的嘭嘭声。这么多的声音!它们完全可以掩盖他弄出来的声响。
他仰望漆黑的天空,心想,是的,今晚是老天帮忙!他靠在籬笆的金属支柱上,举起手中的夜视镜,盯着主卧室的窗户看。他微微调整了焦距,以便看得更清楚些。他想起了师傅在交流培训时关照的话语。
观察窗户上的冷凝水。当室外温度比室内温度低的时候,窗户上就会出现水汽凝结现象。如果热源停止散热,水汽冷凝的现象就会慢慢停止。水汽不再凝结的时候,就可推断房间里面的人睡着了。
现在,异教徒主卧室的窗户有一层水汽。但是,就在他观察的时候,他能看出水汽已经开始消退了。
他们的卧室里黑黑的。晚上他们睡觉的时候,他们的父母再也不把那盏玩具夜灯开着了。那不重要。一种感官失去了作用,另一种感官的作用会得到相应的补偿。在黑暗中,他们的嗅觉变得异常灵敏,触觉、听觉也是这样。
他们闻到他的味道了。他们听见他发出的声音了。
很快,他们就能触摸到他了。
在并排放着的两张床上,在他们目前寄居的这个黑暗房间里—他们很快就要走啦—卢克用人耳听不到的高频音呼唤他的姐姐。他只说了一个单词,单词是逆向的,而且它的第四个字母“d”没有了。
“Yaer?”(这是ready的逆向写法,而且省略了第四个字母“d”。卢克在问姐姐“准备好了吗?”,在下一段中菲比的回答“Yaer”,意思是“准备好了”。—译注)
菲比瞬间用同样的高频音回答道:“Yaer.”
第九十六章
他们远远地观察他。那个人戴着深色棒球帽,穿着夹克和雨靴,正在用望远镜看着房子这里,一杆枪靠在身边的篱笆上。因为距离太远,他们无法看清那是气枪还是猎枪。
他们和那人之间相距两百米。从他们看见他从校舍后面的停车场出来、穿过马路、朝这里走过来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和他一直保持着这一距离。那人从来没有回头看过。
和那人一样,他们也有夜视装置,而且他们的东西更先进。他们都戴着护目镜,另外还带了望远镜。有了这些护目镜,他们就像走在绿色的阳光下一样。他们看见一只猫头鹰飞进了田野里,但很快又飞上了天空,嘴上叼了一只田鼠。田鼠在不停地挣扎着。
为了防止那人突然转身向后看,他们以树篱为掩护,继续观察他的一举一动。那人放下望远镜,几分钟后又举起望远镜看。他们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他们疑惑地看了对方一眼,谁都没有说话,因为那人处于他们的下风方向。尽管有大风的呼啸可以掩盖,但他们不能冒险,因为哪怕是轻声低语也可能被发现。
终于,玻璃上的冷凝水汽几乎没有了!“信徒”现在觉得镇定自若,他的心再也不像刚才那样在胸腔里四处乱撞,而是稳稳地、强劲有力地跳动着,把肾上腺素运送到浑身的各个器官,让他保持警醒,同时,他的心脏也将内啡肽(体内产生的一种镇痛作用的荷尔蒙。—译注)送到全身,令他感到愉悦。他看了看手表。
12点22分。
好!到时间了!
他翻过篱笆,进入那片与异教徒家相邻的田野,觉得自己是战无不胜的勇士。他猫着腰,防止被屋里的人看见。他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落脚,生怕踩进兔子洞而扭伤了脚脖子,但是,穿过那片被雨水浸泡过的田野的时候,他的动作是迅疾而勇猛的。
现在,他到了异教徒家的篱笆跟前了。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真希望一脚跨过去。黑黑的房子离他只有五十步远,所有的灯都灭了,窗户也是关着的。好。他盯着车道上的异教徒的汽车。一辆绅宝和一辆斯巴鲁。没有留宿的客人。好。他在墙上寻找着。那天他来踩点的时候看到墙上有感应器了。
他跪在地上,将气枪托在篱笆上。他取下夜视镜上的保护罩,塞到夹克口袋里,眯着眼睛,从夜视镜里看去。他只用了几分钟就找到了控制报警灯的感应器。那感应器很小,装在一个玻璃盒子或塑料盒子里,距离地面三米左右,在它的正上方有一组泛光灯。
但是,就在这关键时刻,他的手开始发抖了。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他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刚对好瞄准线,目标却又找不到了。他微微调整了位置,重新在篱笆上托好枪后瞄准。这次他的手好多了,支撑的篱笆也稳定多了,但无论怎样都不如他这段时间练习的时候那么稳,也和他在艾奥瓦州的房子里练习时的情景不一样。
他用手指钩住扳机,慢慢控制住枪,不让它因为强风的吹动而发抖,将瞄准线的中心对准目标。
气瓶噗的一声将弹夹中十颗子弹中的一颗送了出去,几乎是同时,他听到了啪的一声,极其响亮。子弹射进了感应器左侧几厘米远的护墙木板。
“信徒”屏住呼吸,焦急地盯着主卧室的窗户,浑身抖得更加厉害了。让他感到轻松的是,窗户里似乎没有任何动静。他怎么会偏离目标这么远?昨天,他开车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按照这个距离设立了靶子,结果,射中了牛眼大小的靶心。
他又开了一枪,这次还是打在了护墙板上,但子弹偏离到了目标的正下方。他开始浑身冒汗,因为戴着帽子,脑袋热烘烘的,戴着手套的手指也黏糊糊的。他注视着主卧室,等着那里亮灯,或者,至少窗帘会动一下吧。但是,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松了一口气。外面风声这么大,一颗小小的子弹弄出的声响真的算不上什么,只是在他听来不是这样。
他开了第三枪。
但这次距离目标更远了。
“不!”他情不自禁地喊道。
此时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那是肆虐的冷风吹出来的泪,更是发自内心的沮丧引发的泪。他还剩下七颗子弹。只要有一颗命中就行了。
他眨眨眼睛,用皮手套擦去泪水,认真瞄准了目标。这次他非常自信。目标在瞄准线的正中央。他扣动扳机。子弹偏到左边去了。子弹肯定打在什么金属的东西上了,发出砰的一声响。他赶忙蹲下,等了一会儿,盯着主卧室以及其他房间的窗户。这次恐怕真的要把什么人吵醒了,他担心地想着。
只有十五六米远,我怎么会打不中的呢?怎么可能呢?
上帝啊,帮帮我,别抛弃我。
他等待着。他很满意地发现,几分钟过去了,屋子里还是安安静静的。他又瞄准、扣动扳机。这次他几乎高兴得叫出声来。感应器的外面的盒子炸裂开来,有的碎片溅落到了石子路上。白色塑料感应器被打成了两块,无力地挂在电线上。他举起望远镜,盯着感应器看了一会儿,确认它并不只是外壳被打坏了。感应器应该是彻底被打坏了。
他觉得口干。这是因为焦虑。他放下枪,拍了拍口袋里的手枪。他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一只皮袋子,里面装的是撬锁的工具。他心在乱颤,早些时候感受到的那种恐慌再次袭来。他必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千万不能乱了阵脚,要按照原计划行事。
他应该让它看上去像一场灾害事故,一场火灾。师傅就是这样要求的。但要达到那样的效果,会给他带来许多风险。他想到了被抓住之后的种种情形。他会被关进监狱。不,这样不行。为了这些肮脏的异教徒,不值得他冒这么大的风险。他打算用枪打死他们,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然后,放一把火,将这里化为灰烬。这样做师傅也许会不开心,但是,他以后再也不会派他去野外执行任务了。
你要有主见—在人的一生中总会有这样的时候。
他翻过篱笆,来到草地上。他盯着房子,焦躁萬分。他朝着石子路小心地伸出一只脚,好像在试探水的深浅一样。接着,另一只脚也伸了过来。
吱—
他僵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又走了一步,每次都在祈祷脚踩下去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可是每次都失败了。他们不会听见的,外面风这么大。别担心。
他到门廊了。他上次来过之后就知道那是什么锁了。是那种老式的插芯锁。他早已准备好合适的工具。他在这个星期的早些时候买了一把同样型号的锁,已经练习过多次了。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小手电筒打开,抓在左手上,照着锁。他用右手将撬锁工具伸进锁孔里,用力向前推却推不动,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样。他又试了试,可还是没用。这时,他惊愕地意识到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室内有人把钥匙留在锁里了。
就在他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却听到自己的正前方有金属碰撞的声音。是铜锁芯的棘齿碰撞发出的声音。可以确定,有人在用钥匙开门。
他丢下撬锁工具,急忙去拿枪。枪卡在口袋里,拿不出来!他疯了一样惶恐地拔枪的时候,门开了。屋内很黑,他几乎看不清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两个穿着靴子和冬衣的小孩子。
他们是魔鬼的后代。
魔鬼的后代站在他面前。
两个孩子的眼睛闪着好奇的光芒,就在那片刻的时间里,他觉得那两个孩子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身体,他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太晚了,他意识到他们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那个人。
他绝对没有听到枪声。他只感觉到有一股灼热的风冲了过来,同时伴有奇怪的嗖的一声,几乎要把他的耳膜震破了。他也没有感觉到子弹,因为它穿透了他的颅腔底部,切断了他的部分脊柱。子弹从左半脑穿到右半脑,之后又穿过额叶,从他右眼上方穿出,打在门廊的墙面砖上弹开了,在水泥勾缝上留下了一个小孔。
在意识即将消失的瞬间,他看见了劳拉。她站在一条悠长的坑道尽头,沐浴在柔和而明亮的光线中;接着,魔鬼的两个小崽子站到劳拉的前面,挡住了他的视线。那两个孩子幸灾乐祸地笑着,因为他们胜利了!他们笑得很夸张,笑得脸都变形了。他们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火。他们朝他走来,不,也许是他朝他们走去。他绝望地喊道:“劳拉!”
劳拉的名字在无尽的黑暗中回荡,最后淹没在那两个孩子的笑声之中。他们咯咯笑着,那孩子气的笑声令人心烦。
现在,他能看到的就只有从那四只眼睛里发出的光了。那四只无色发光体正在慢慢消退。柔软的砾石将他拥在怀里。
这时,他的上方出现了几张人脸,两张不同的脸。那是黑暗中的脸部剪影,看上去有些熟悉。慢慢地,他那已经被破坏的神经通路将那两张脸变成了夜视镜中看到的那种绿色图像,他看见了他们的相貌特征。接着,随着血液的流失,他的思维变得模糊,意识渐渐逝去,过往的种种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在这一片混沌之中,他顿悟了,虽然这种顿悟的状态稍纵即逝。
他现在知道那两张脸为什么那么熟悉了。
那是校舍后面停车场上那辆时髦跑车里的两张脸。
他们转过身来亲吻,他通过夜视镜看到了他们的脸部剪影。那个男人和女人。
是他们。
第九十七章
哈雷坐在他那辆电动玩具警车里,反戴着棒球帽,一边咧嘴笑一边在后院的草坪上开车。后来,他又绕着充气游泳池开车,还不时按按喇叭,打开车灯,躲避着地上散乱的玩具。那是他三岁生日时的情景。他玩得很开心。他一切正常。
看着哈雷,娜奥米也咧嘴笑了。她高兴地抓着约翰的手。加利福尼亚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那天和其他日子没有什么两样,非常完美—只是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世上停留的时间只有一年不到了。
梦在渐渐远去,她闭着眼睛,想重新回到梦中去。一阵冷风吹在脸上。她想小便。她睁开眼睛。房间里漆黑一片。床头的钟上显示的时间是6点01分。
外面的风没有减弱。头上方的木梁那边传来各种嘎吱声,另外,窗户那边也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应该是风吧。
约翰还在沉睡之中。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把被子拉到脸上,挡住寒气,同时努力抵制着尿意。她闭着眼睛。她多想回到梦中的那个下午,那个充满着加州阳光的下午啊。但是,她现在已经睡意全无,脑子里全是烦恼。
今天是星期几?星期五。他们打算带卢克和菲比去谢拉医生那里,商量特殊教育学校的事。然后,等到了下午的时候,他们会去几家卖狗的地方看看,那里有罗得西亚背脊犬(一种大型犬,因为其能够捕猎狮子,又叫猎狮犬。该犬强壮、灵活,跑动速度很快,对主人极为忠诚。—译注)、德国牧羊犬卖。
为了不惊醒约翰,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来到卫生间,穿上浴袍和拖鞋。她上完厕所,洗了手和脸,又刷了牙。
我的眼袋真大啊。
她定睛看著镜子里的自己。皱纹也多了。好像每天都有新的皱纹冒出来,有些皱纹看上去甚至已经像裂缝了。伙计,我们就面对现实吧,你老了。再过二十年,你就满脸皱纹;然后再过几年,你就是一个干瘪老太。接下来的事情你肯定知道—卢克和菲比推着轮椅上的你,在海边散步,一条小方毯捂在你的膝盖上。那时你已经满头白发,流着口水,呆呆地看着大海。
但是—
卢克和菲比会照顾约翰和她吗?他们有爱心吗?他们在乎约翰和她吗?她有这种想法并不自私。难道孩子不就应该那样做吗?难道生活不就应该那样,年轻的一代照顾年老的一代吗?她以前看到一辆汽车的保险杠的贴纸上写着:一定要扯平了!多活几天,让你的孩子也受受折腾!
她关上卧室门,打开了楼梯歇脚台上的灯。卢克和菲比的卧室门关着,储藏室的门也关着。这个时间他们通常已经起来了,但今天早上不一样,这两个地方都安安静静的。
楼梯的踩脚处吱吱呀呀地响着。她慢慢地朝楼下走,担心会吵醒约翰。后来,当她走到了客厅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不安。大门上的防盗链松松地吊在门框上。他们在家里睡觉的时候,总是挂上防盗链的啊。
是昨天晚上忘记了吗?她觉得一定是他们忘记了。她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和约翰好好说一下这件事。现在他们必须比任何时候都要提高警惕!
这时,其他地方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转身看着那个维多利亚风格的衣架,因为那里好像比平时少了什么东西。孩子们的外衣在哪儿?她的目光投到地上、鞋柜上,但都没有看到他们的衣服。卢克的蓝色雨鞋和菲比的红色雨鞋都不见了。
她深深感到了不安。他们出去散步了吗?他们在这个时候、外面一片漆黑的时候、天气糟糕的时候,出去散步?
她打开沉重的橡木大门,刺骨的冷风扑面而来,伴随着的还有丝丝小雨。她朝着黑暗中张望,然后—
—呆住了。
她家门廊前的地上有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只大口袋或一头动物之类的东西。
她觉得脊背发冷。她警觉地后退了几步,看看电灯开关板,按下了红色的开关。除了一只之外,外面所有的泛光灯立即亮了。这下她看清楚了。那不是口袋,也不是动物,而是人。一个男人四肢张开趴在那里,附近的石子路上有一把手枪。她来不及看清其他情况,就砰的一声关上门,挂上防盗链,惊恐万分地朝楼上奔去。
“约翰!”她冲进卧室,打开了灯。“约翰!上帝啊,楼下有人,外面有人。一个男的。男的。不省人事。死了。我不知道。枪。有枪!”
说完,她跑出卧室,冲到孩子们的卧室门口,推开门。她不用开灯就知道房间里没人。储藏室也是空的。
约翰穿着浴袍,手持猎枪,站在楼梯的歇脚处。“哪里?外面什么地方?”
她盯着他,恐慌地瞪着眼睛,结结巴巴地说:“大—大—大门口。我不知道卢克和菲比到哪里去了。”
“报警—不—快按紧急报警按钮,那样快一些。就在床边。紧急报警按钮。他们很快就到了。”
“你要小心,约翰。”
“那人在哪儿?”
“大门口。”她浑身战栗。“我不知道卢克和菲比到哪儿去了。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他们可能在外面。”
“紧急报警按钮。”说完,他打开枪上的保险,谨慎地朝楼下走去。
娜奥米跑到床边,按下红色紧急报警按钮。屋里屋外立即响起了警铃声。接着,她抓起电话,听了一会儿。她听到了拨号音。感谢上帝。她想打“999”,但是手指抖得太厉害,第一次居然拨错了号码。
她只得重新拨号。这次对了。
“上帝啊,快接电话!求求你了!”
这时,她听见了接线员的声音:“这里是警察局。”
她愣了一下,然后就听见了自己的喊叫声:“男人!枪!上帝啊!快来人!”
她慢慢冷静下来了。她仔细报出了自己的住址后,跑到楼下。约翰正在过道里的一扇窗户旁,朝外面张望。她冲进客厅大喊:“卢克!菲比!”
没有人答应。
娜奥米回到过道里,站在约翰身边,胆战心惊地朝窗外看。那个身穿夹克、头戴羊毛帽、脚穿雨靴的男人一动不动地躺着,浑身都是雨水。他背对着他们,因此看不见他长什么样子。她想,我是不是反应过度了。也许那是个流浪汉呢。但是,这样的猜测很快就被否决了。他看起来像吗?
流浪汉还带枪?
“我找不到卢克和菲比了。”她说。
约翰在慢慢地打开大门。
“啊,小心!小心!等一下!警察马上就来了—”
“喂!”约翰朝地上的那个男人喊道。“喂!”
“等等,约翰!”
但约翰已经端着猎枪走了出去。他的手指搭在扳机上,盯着车道和草坪以及远处看了看。现在是黎明前的黑暗,天快要亮了。他的枪一会儿指着左边,一会儿指着右边,后来又对着地上的那个人。他小跑了几步,风吹起了他浴袍的下摆,他看上去像穿了一件裙子。娜奥米跟在他后面。
他们站在那个男人旁边。那人的帽子、夹克、裤子、雨靴全是黑色的。他的年龄不大,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她想。约翰蹲下来,捡起地上的手枪,交给娜奥米。
手枪很沉,又湿又冷,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她警惕地望着泛光灯照不到的暗处,又看看地上的那个男人。
“喂!”约翰对那个男人说。
娜奥米也蹲了下来,这时她才看见那人的额头上有个洞。洞在右眼的上方,洞的周围皮开肉绽,有的地方呈青紫色。洞的里面有凝结的血块,没有被雨水冲洗掉。
她啜泣起来。那人脑袋的另一边更加惨不忍睹。她看到了那人后脑勺上被烧煳的头发、炸裂的肉和更多的血块。
“枪打的,”她说,“是枪打的。”她手忙脚乱起来,努力回忆起自己十几岁时在学校急救课上学到的方法,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手套往下撸了撸,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那人虽然浑身湿透了,但身上还有温度。
她摸了一会儿,却无法判断自己摸到的是那人的脉搏,还是自己因神经紧张而产生的错觉。这时,那人睁开了眼睛。
她的心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那人翻著眼睛,好像并不能看到什么。
“我的孩子呢?”娜奥米问。“你听见我说话吗?我的孩子在哪儿?上帝啊,我的孩子呢?”
那人继续翻着白眼。
“我的孩子呢?”她尖叫着问,几乎无法相信他还活着,因为他头上有两个洞。
那人张开嘴。嘴闭上了。张开,又闭上,活像一条被人甩在岸上、奄奄一息的鱼。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儿?”
那人耳语一般地说,声音比风声还要小:“劳拉。”
“你是谁?”约翰问。“请问你是谁?”
“劳拉。”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其实约翰和娜奥米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能听出他的美国口音。
“我的孩子在哪儿?”娜奥米又问,嗓音里透着绝望。
“快叫救护车,”约翰说,“叫救护车—”
他话没说完,就被远处警车的警笛声打断了。
“劳拉。”那男人低声说,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须臾之后,他好像看到了她。接着,他两只眼睛又开始乱转,然后人就没了气息。
第九十八章
远处的黑暗中有一排支离破碎的蓝灯,好像怎么也靠近不了。虽然她听到警笛声了,它却一直那么若有若无,总也不见声音变大。也许警车是往别处开去了,根本不是来找他们的,娜奥米想。她磕磕绊绊地走在草坪上,每隔几分钟就喊一声“卢克!菲比!”,心中的绝望在逐渐加深。她盯着周围的灌木丛和树木的黑影看看,又扭头找约翰,只见他还蹲在那个人旁边,于是,她又朝远处张望,看着蓝色警灯、空旷的田野和无尽的黑暗处。
就是这无尽的黑暗吞没了她的孩子。
警笛声越来越近了,她突然害怕起来。她担心孩子们就在车道上,匆忙行驶而来的警车在这么黑的地方可能看不见他们。她穿着湿透了的拖鞋从牛栏的缝隙中挤了过去,用手电筒对着黑暗的地方照去,完全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天上还在下雨。她走在车道上,又大声喊起来:“卢克!菲比!卢克!菲比!”
汽车的大灯刺穿了她前方的黑暗。在车道尽头的树篱上方,出现了两盏蓝色顶灯。警车开得很快,犹如风驰电掣般向她靠近。她急忙闪到路边,疯了似的挥舞着手电。
警车驶过弯道的时候,她像一只被耀眼灯光惊呆了的兔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警车在她身边停下,坐在副驾驶上的女警察摇下车窗,看着她。车里一股湿热的味道,和橡胶味混杂在一起,直冲她的鼻孔。车内的对讲机里有人在说话。开车的男警察说了一句什么,娜奥米没有听清。
娜奥米疯狂地指着自己住的房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人—那里—需要抢救—你们—看到—孩子—路上—两个孩子—”
女警察关切地看着她,说:“有人带着枪吗?那里有人带武器了吗?”
“中枪了,”娜奥米说,“有人中枪了—他在那里。我的孩子,我找不着孩子了。”
“你没事吧?要不要上车?”女警察问。
“我在找孩子。”她说。
“我几分钟后就回来。”
女警察的话音刚落,警车就加速驶过牛栏。娜奥米看着警车的刹车灯亮了,在石子路上停了下来,两边的车门打开了,两名警察下了车。
娜奥米转过身,打着手电筒,继续在车道上奔跑,脚上的拖鞋啪嗒啪嗒打着路面,每跑几步,鞋子就会掉下来。她踩进了一个水塘,里面的水有脚脖子那么深,从水塘里出来的时候,两只拖鞋都已经掉了。她找回拖鞋,在脚上重新穿好,沙哑着嗓子喊:“菲比?卢克?卢克?菲比?”
她在车道上走了一半的距离之后,来到了一条小路跟前。这条小路通往麦田,她有时会带两个孩子来这里散步。这里有好几只野鸡。卢克和菲比喜欢将野鸡从藏身的地方驱赶出来,看到野鸡惊叫着飞走的样子,他们咯咯笑个不停。她用手电筒照着四周,不停地喊着孩子们的名字。
回答她的是寂静。不,她听到了风声和铰链的吱呀声,还有另一个警笛声。
不久,一辆警车从她身边开了过去,几秒钟之后,又来了第三辆车。这辆车的车身上没有警察的标志,也没有安装警灯和警笛。
她跌跌撞撞地走着,不时喊着孩子们的名字,喊声中有震惊,有失望,也有疲倦。“卢克!菲比!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在哪里?快答应我啊!你们在哪里?”
黎明即将到来。天边露出了水灰色和黄色,黑色慢慢变得透明起来,原来模糊不清的影子逐渐清晰,变成了她熟悉的建筑和树林。她的孩子不见了。新的一天即将来临。她的孩子不见了。一个男人躺在她家门口,奄奄一息。
她跑回到车道上,朝着村庄走去。她的两边是树篱和大树。手中的电筒越来越没有必要了。她觉得脖子像被人卡住一样。她多么希望突然看到卢克和菲比穿着冬衣和雨靴,手拉着手朝她奔跑而来啊。
她又听见了警笛声。这次是救护车的警笛声。不一会儿,她看见一辆救护车闪着警灯开了过来。她挥舞着手中的电筒,救护车停了下来。“迪恩农仓怎么走?”司机问道。
她喘着粗气,指指迪恩农仓的方向。“那里,一百米远。向右拐,第一个入口,上车道。我找不到孩子了。”
几秒钟之后,她吸了一大口汽车尾气,看着救护车的蓝色顶灯像跳跃的鱼儿一样渐渐远去,看着救护车慢慢右拐,开上了她家的车道,朝着他们的家,他们的庇护之所开去。
她静静地站着,眨眨眼睛,泪水混着雨水簌簌地落下。她颤抖着,她抖得太厉害了,以至于两只膝盖都在不停地碰撞着。“卢克?菲比?”她的喊声现在已经变得虚弱了。
她看着手电筒射出的昏黄灯光。这灯光现在已经照不清路面。她关掉手电筒,咽了一口唾沫,抱着手臂想让自己的身体稳定下来。雨下得更大了,天上好像打开了一只巨大的莲蓬头,但她对此浑然不觉。她看看左边,然后又看看右边,明明知道不会有任何希望,可还是不死心,好像她能看到孩子们就躲在灌木丛里、大树或树篱的后面似的。
你们在哪里?
她努力凝神静气,集中自己的思想。那个男人是谁?他是谁打死的?为什么?有人进入了他们的房子,他是怎么做到的?那个人是怎么让卢克和菲比穿上衣服鞋子跟他们走的?他是什么人?他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他或他们是恋童癖?
是“新千年之子”的信徒?
是卢克或菲比打死了那个人,然后又跑了?他们是因为害怕才跑的吗?
他们逃跑了,还是被人带走了—被人绑架了?
她的心里乱作一团。就在此时此刻,在她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个念头,而且她觉得这个念头就是现实,是无可辩驳、不容置疑的事实:孩子们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第九十九章
娜奥米艰难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辆灰色面包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车里的男人用友善的声音问她要不要帮忙。她的心中顿时燃起了希望。
“你找到他们了?”她问。“我的孩子在你那里?他们都还好吗?”
“你的孩子?”
她盯着那个男人。“是啊,我的孩子。他们在你那里吗?盧克和菲比?”
男人打开车门,往里挪了挪,给她腾出了地方。“上车吧。”
她后退了一步。“你是谁?”
“警察,负责犯罪现场调查的。”
她摇摇头。“我要找我的孩子。”
“我们会帮你找孩子的。快上车吧,再这样下去,你要冻僵了。”
车里的对讲机响了。司机探身向前,按了一个按键。“C—V—7—4。我们刚刚到达现场。”
后排座位上的那名警察伸出了手。娜奥米握住他的手,上了车。车内有一架风扇在轰隆作响。热气开始烘烤她的脚,吹在她的脸上。
她晃了晃脑袋。车内的热气令她头晕,她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请帮我找到我的儿子和女儿。”
“他们多大了?”
“三岁。”
“别担心,我们会找到他们的。”
面包车朝前开去。她看着路边的树篱,觉得这一切好像都是一场梦。“我们醒来后,孩子就不在家里了。”她木然地说道。
“我们会找到他们的,请你不要担心。”
那人话语里满满的善意令她热泪盈眶。
面包车开到了石子路上。她看到了救护车。救护车的车门紧闭,车窗的后面有帘子,她根本看不清里面的状况。她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除了她看到过的第一辆警车,另外两辆警车也在现场。放眼望去,好像到处都是警察。三名警察穿着防弹背心、手持步枪,站在花园里。那个被打死的人不知所终,她估计在救护车里吧。
警察在房子前拉了一圈黄色警戒线,将那名枪击身亡的男子原来躺的地方围在里面,另有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站在警戒线前面。面包车快要停下的时候,又一辆汽车出现了。那是一辆黑色的沃尔沃,车上竖着天线,里面坐着四名身穿制服的警察。
“你觉得你的孩子会去哪儿呢?”负责犯罪现场调查的那名警察问。
“我—”她摇摇头,打开车门,吃力地下了车。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她恍恍惚惚,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谢谢”,朝着大门走去。那里被警戒线围住了。一名警察抬起手,诚恳地说:“对不起,夫人,请您从厨房门进去,好吗?”
她绕到房子的旁边。厨房的门关着,而且里面还锁上了。她敲门。一名穿着制服的女警察开了门。也许这就是先前坐在警车里和她说话的那个女警察吧。她不敢肯定。这时,约翰朝她走来。他身上还穿着浴袍,头发耷拉在头上,脸色煞白。他搂住她。
“你到哪里去了,亲爱的?”
“你找到他们了吗?”娜奥米抽泣着问。“你找到他们了吗?”
“他们就在附近某个地方,”约翰说,“他们肯定就在附近。”
她报以哭泣。“他们不见了!他们被人带走了!上帝啊,他们被人带走了!”
约翰和那名女警察相互看了一眼。
“我们的孩子不见了,约翰—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难道你要我一字一句地说出来,你才明白吗?难道你要我倒过来说,遇到第四个字母就省略掉,你才明白吗?”
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走进厨房。一名警察看上去才十九岁左右,又高又瘦,非常稚嫩的样子。在室内还戴着帽子,有点怪怪的,娜奥米没来由地想道。
另一名警察岁数要大一些,长得粗粗壮壮的,留着短胡须,剃着光头。他把帽子拿在手里,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
“我们搜查了所有的房间、碗橱、阁楼,但没有找到人。我们马上去房子旁边的附属建筑看看。有车库和温室,对吗?还有堆放垃圾的小棚子?先生,其他还有什么我们没看到的建筑吗?”
约翰身上湿透了,他一边簌簌发抖一边说:“没有了。”接着,他对娜奥米说:“你去换身干衣服吧。去洗个澡。这里的一切我来处理。”
“我们得再出去一趟,”娜奥米说,“他们可能会在格力博家农场里的池塘边玩,说不定会掉进去。”
“你们赶紧换身衣服,让我们去看看吧。我们会找到他们的,他们肯定就在附近。”
粗壮的警察对那个小警察说:“我去看看旁边的建筑,你把进入这座房子的所有人都登记一下。”
就在娜奥米离开厨房,上楼去洗澡的时候,有人敲门。约翰打开门,看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高个男子站在外面。那人黑色鬈发,穿着灰色西装和白衬衫,打着颜色鲜艳的领带,外面罩着一件雨衣,脚上穿着黑色皮鞋,他的鼻子塌得厉害,鼻梁骨好像被人打断过不止一次,看上去像个已经退休的职业拳击手。
“是科里森博士吗?”
“是的。”
“我是佩尔曼探长。”他彬彬有礼,话语简洁。他伸出手,短促而有力地和约翰握了手,好像多花点工夫在这件事上就会浪费他那宝贵的时间。说话的时候,他那灰色眼睛一直在打量着约翰。接着,他又补充说道:“我想你和科里森夫人肯定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吧。”
“你这么说太轻描淡写了。我们何止是没想到啊,我们感到震惊。”
“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助你们的,但现在恐怕要封锁犯罪现场,禁止闲杂人等进入这座房子,所以,我们想请你和你妻子带上一些生活必需品和几天的换洗衣服,从这里搬出去。”
约翰惊呆了,盯着他问:“你说什么?”
“这房子没有旁人进来过。”娜奥米说。
“对不起,我们这是按照规矩办。”
有两个人突然从花园那边走了过来,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连帽工作服、白色套鞋,戴着白手套,手上拎着一只大包,没有敲门就进来了。
“早上好,戴夫。”其中一个人面无表情地说。
“早上好,警长!”另一个人高兴地说,好像他们俩是前来刷墙的装修工。
那个小警察问了他们的名字,登记到本子上。
“我们搬到哪里去?”约翰问佩尔曼探长。
“你们附近有亲戚吗?你们可以到亲戚家住几天,否则就只能住宾馆或者旅馆了。”
“亲戚—有,但不住在附近。我说,我们不想离开这里,找不到孩子我們就不走。”
佩尔曼探长点点头,表示理解他们的心情,但并没有一点感同身受的意思。他公事公办地说:“恐怕你们两个都要去警察局一趟,做个笔录。有人会开车送你们去。我们已经着手找你们的孩子了。警方的直升机几分钟后就到。我建议你们赶紧穿好衣服,然后你、我、科里森夫人在厨房这里喝杯茶,我有几件事要问你们。”
“我想出去找孩子。”
“我已经派警察在邻近地区寻找他们了。你们的孩子三岁了?”
“是的,但—”约翰欲言又止。
佩尔曼探长困惑地扬起眉毛。约翰补充道:“他们比实际年龄要成熟。”
“现在的孩子都这样,科里森博士。”佩尔曼探长疑惑的表情很快消失了,换上了淡淡的笑容。“他们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吗?”
“离家出走?没有。”娜奥米啜泣着说。
“虽然目前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佩尔曼探长说,“但我认为,因为是三岁大的孩子,我们应该估计他们不会走远,但是,考虑到当前发生的情况,我们已经向机场、港口以及英吉利海峡隧道管理方发出了协查通报,请他们提高警惕。如果你们能提供一张孩子们最近的照片,可能会派上用场。你们别担心,我们会找到他们的。”探长看着约翰和娜奥米。“你们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大门外面的那个人吧?你们知不知道他是谁?”
探长注意到,约翰和娜奥米交换了一个奇怪的眼神。
第一百章
洗过热水澡、换上了暖和的衣服,娜奥米回到厨房之后还是忍不住地发抖。她好不容易才把电水壶里装满了水,插上插头,开始烧水。过了一会儿,壶里的水开始翻滚,这时她听见外面传来巨大的声响,好像打雷一样。
她朝窗外看去,只见一架直升机悬停在树顶的高度上。约翰穿着牛仔裤、套头衫和抓绒夹克衫下来了,手里拎着两只大包。刚才他们匆匆收拾的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就在包里面。不久,佩尔曼探长从外面走了进来。
“我不想离开,探长,”娜奥米说,“我想待在这里。这是我的家。我想等我的孩子回来。”
“对不起,科里森夫人,我们会尽快回来的。”
“有多快呢?”
“要几天吧,这是乐观的估计,”探长说,“我注意到你们家在屋檐的排水沟下面藏着一只摄像头。它正常工作吗?”
“天哪!”约翰拍了一下额头。“当然能!我是星期三才装的!”他看着娜奥米,注意到她的眼神变亮了。
“是的!”娜奥米说。“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约翰带着探长来到书房,打开一只柜子的柜门。录像机就藏在那里。“我—我没有试过—我检查一下。”
约翰双手发抖,翻看着录像机的使用手册。
“千万别把录像给抹掉了,亲爱的,”娜奥米说,“天哪,千万别抹掉!”
他按了录像机上的停止键,然后倒带。“只要外面有动静,录像机就会启动,”他说,“而且,它有夜视功能。”
录像机上的时间显示回到零点29分,接着又向后跳到19点10分。
他按了一下播放键。
三个人盯着录像机旁边那台电视机上的黑白图像,先看到汽车的大灯照过来,接着,约翰的绅宝汽车开过来,停在娜奥米的斯巴鲁旁。约翰下车,朝门口走来,然后就到了摄像头照不到的地方。
接着—
—电视机上闪过一道光,表示录像带在这里跳过了一段时间。
约翰屏住呼吸。
上帝啊。
书房里寂静无声,令人压抑。
一个人影从田野的那边翻过篱笆。那人戴着黑帽子、黑手套,穿着黑夹克、黑雨靴,他用一只脚小心翼翼地踩在石子路上,好像在试水的深浅一样,然后另一只脚也踩了上来。
“就是他。”娜奥米说。她觉得自己的脖子好像被人卡住了,說话不利索,有些发抖。
那个人僵立在那里,然后迈出一步,接着又迈出一步,朝门廊走来。
接着—
—他身后有两个人翻过篱笆,悄悄跟在他后面。那两个人都戴着黑色羊毛帽,穿着夹克衫,竖着衣领,脸上的护目镜几乎挡住了脸。
前面的那人停了下来,接着又朝门廊走去。不一会儿,他又停下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看上去细长细长的,好像是某种工具。
接着,那人就看不见了,因为他到了门廊上,但很快他又出现在画面上,这次手里拿着一把枪!
与此同时,他身后两人中的一个冲了过来,手里也拿着一把枪。他对着那人的后脑勺就是一枪,枪口喷出一道光。
那人的脑袋向上一扬,然后就张着四肢,瘫倒在石子路上,枪从手上滑落,掉在几步远的地方。
他们发现那人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番情景,娜奥米想。
然后—
不!
不可能!这肯定是一场梦。
卢克和菲比穿着雨衣、雨靴,走到画面中,和那两个戴着护目镜的人一一拥抱。
拥抱的热烈场面持续了好一会儿才结束。接着,四人一溜小跑,走过了石子路。两个大人仍然戴着护目镜,他们帮着卢克和菲比翻过篱笆,到了外面的田野上。
接着画面上又闪过一道光,表示跳过了一段时间。约翰穿着浴袍进入画面之中,他拿着猎枪,朝那个戴着羊毛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走去。
“不!”娜奥米喊道,“不!回放,约翰!快回放!上帝啊,快回放!”
约翰往回倒了一点点。他们没有看错:卢克和菲比迫不及待地翻过了篱笆,然后就是约翰拿着猎枪的画面。
他按了停止键。
三个人谁也不说话。过了很久,约翰才转过身对佩尔曼探长说:“你还觉得他们没有走远吗?”
他的语调里没有恶意,只有困惑、无奈和绝望。
第一百零一章
娜奥米独自一人坐在两名警察面前。虽然没有人说什么,她和约翰也受到了礼遇,但他们还是有作案嫌疑的,因此,警方要求他们分开来做笔录。
有一面墙上安装了摄像机,镜头正对着她。房间不大,方方正正的,没有窗户,奶油色的墙面上除了那台摄像机什么也没有。墙上的涂料好像是刚刚刷的,地上的毯子也是新铺的,鲜红色的椅子坐在上面很舒服。椅子前面有一张咖啡桌。
她面对的两名警察之一是个彪形大汉,四十岁刚出头,穿着浅褐色西装,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另一名警察是女的,大约三十多岁,姜黄色的短发,胖胖的脸,小眼睛,好像对什么都怀有疑心。女警察穿着蓝色运动上衣,胸前的口袋上印着某家俱乐部的徽章,里面穿了一件薄薄的套头衫,下面穿了一条宽松长裤。
娜奥米简直不敢相信媒体那么快就得到了消息,赶到了她家门外。警察从她家车道的入口开始就拉上了黄色警戒线,但一个小时不到,已经有摄影记者在用长镜头拍摄现场的照片。路上停着十几辆新闻转播车,还有一名天空电视台(欧洲最大的收费电视台之一。—译注)的记者坐在高高的吊车上。
男警察打开面前的录音机。“今天是1月16号星期五,汤姆·洪堡特警探和乔·纽曼警探与娜奥米·科里森夫人面谈,具体时间是—”他低头看看手表。“10点12分。”
他很注意礼貌,几乎已经到了不遗余力的地步。“科里森夫人,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请您详细讲述一下今天早晨您报警的全部过程。”
娜奥米本已神经紧张,现在听到汤姆·洪堡特警探用如此正式的语调和她讲话,就更加不知所措了。她结结巴巴却又尽量详细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娜奥米,你今天为什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女警察乔问。“你说你通常7点以后才起床的。”
娜奥米喝了一大口热茶,问:“你有孩子吗?”
“有。”
“那你应该知道我说妈妈的本能是什么意思吧?”
女警察点点头。娜奥米瞥了一眼洪堡特警探,他向她使了个眼色,表示他理解她的话。
“我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虽然我也说不清楚—我当时想小便。”娜奥米停顿了一下,看着手中的茶杯。“他们会打电话的,对吗?如果孩子找到了,他们知道我人在这里吗?”
“一有任何消息,立即会有人通知我们的。”乔·纽曼说。
“谢谢。”
说完这句话,娜奥米再也忍不住了。她抽泣着,眼泪簌簌地滴落。她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从手包里拿出手绢擦眼泪,想稳定自己的情绪。
“会谈于上午10点21分中断。”娜奥米听见汤姆·洪堡特警探说。
半小时后,娜奥米觉得情绪稍稍稳定了,便又回到会见室。警察重新打开了录音机。娜奥米的心里好像在不断播放卢克和菲比奔跑的录像带一样,放了一遍又一遍。她看见他们穿过车道,朝着那两个戴着护目镜的陌生人跑去,和他们拥抱,还亲了他们,问候这两个陌生人的方式是她和约翰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好像那两个人是他们的父母。
突然,她觉得很冷,似乎体内的每个细胞都被冻僵了。
如果—?
如果—?
如果那两个人是他们的父母,怎么办?
不可能。不可思议。
而且,卢克和菲比有那么多她和约翰身上的特征,这是大家有目共睹也一致公认的。有时,她看着卢克,就会看到他父亲约翰的影子。
现在她想到了一个更加不好的可能性。当初她看到石子路上的那个人,看到孩子们的衣服和鞋子不见了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件事。
她盯着桌子,听着空调出风口轻微的咝咝声。
此前当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车道上的时候,就曾经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但她拼命掩埋了它,将它藏在脑中最隐秘的地方。
她绝对不希望这种可能性是—
“科里森夫人?”
洪堡特探长冷静而堅持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抬眼看着他的脸。
“要不要等一会儿,我们再开始?”
“要不要找个医生来,给你开点药,让你平静一下心情?”女警察乔·纽曼问。
娜奥米闭上眼睛,摇摇头。“请和我说点什么吧。这些恋童癖者—他们早就盯上了网上的聊天室,是吗?这些变态的家伙在那里找小孩聊天,和他们交上朋友,然后骗他们找个地方见面。这样的事常有,对吗?”
两名警察相互看了一眼,洪堡特说:“对大一点的孩子来说,这种危险真的存在,但我想三岁的孩子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们太小了。”
“我想你们的孩子才三岁,他们不会上网聊天吧?”乔·纽曼说。
“他们的心理年龄比三岁要大很多,”娜奥米说,“他们比你们想的要成熟。”
女警察看了她一眼,好像同为母亲的两个人有着某种心照不宣的秘密似的。女警察那一眼好像在说,所有的母亲都认为自己的孩子很特别!
“你的孩子上网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吗?”洪堡特问。
“我们上个星期天给了他们一台电脑,那是他们的生日礼物。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们在网上看的那些东西—大部分都和科学有关。”
洪堡特眉毛一扬,问:“三岁?”
“我刚才说他们很成熟的时候,真的就是那个意思。他们非常成熟,就像天才一样。”
乔·纽曼说:“科里森夫人,我们将取走你家的电脑,进行检查和分析。如果他们进过某个聊天室,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查清楚。”
“嗯—我—我知道你们问的这些问题都很重要,但孩子被人绑架了,我们却还坐在这里空谈—我现在只想着回家,去找他们。我不想待在这里,回答你们的问题。这样做不对。我们是在浪费时间。问题可以留到以后再问,好吗?”
“你掌握的一些信息可能对我们找到孩子很重要。”女警察说,脸上带着同情的微笑。
娜奥米最近在某本杂志上看到过,英国去年有九十八名儿童被谋杀,除了三人被陌生人所害,其余的都是被熟人杀死的。这些熟人包括直系亲属和家人的朋友。“这就是我坐在这里的真正原因吗?”她问。“我是嫌疑人,是吗?”
她看到两名警察的脸色突然变得不自在了。
“你们到底怎么了?你们手里有录像带,可以看到是两个陌生人带走了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谁能告诉我?”
“你不是嫌疑人,科里森夫人。”洪堡特说。
“有一个人死在了我家门口,我的两个孩子被陌生人绑架了,可你们不去找那两个陌生人,却把我当成了嫌疑人。你们把约翰带到另一个房间,对他进行了同样的审问,想看看我们两个人说的话能不能对上号。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肯定能对得上,好吗?”
两名警察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乔·纽曼说:“科里森夫人,听我说几句话吧,然后你就可以放心了。我们正想尽一切办法寻找你的孩子。我们动用了所有能调动的警力在你家附近地区进行地毯式搜索,警用直升机也参与了这次搜索行动。”
娜奥米很不情愿地相信了她的话。毕竟,她还能怎么样呢?
接着,问题接二连三地向她抛来:她和丈夫的关系怎么样?和孩子的关系怎么样?和邻居、朋友、孩子们的朋友处得怎样?
她尽量按照真实情况逐一回答问题。但是,她说卢克和菲比很成熟,在这一点上两名警察好像并不相信。
“你说你妈妈星期二的时候看见过这个人?就是在你家屋子外面的那个?”
她摇摇头。“不,我没有这么说。我说的是有一个陌生人让我妈妈很担心—”
她想了一会儿之后说:“十字架!她说那人戴着十字架!今天早上我居然没有想到这个!我应该看一下才对啊!你们能叫人看一下吗?”
洪堡特在本子上记录下来。“我会查明情况的。”
乔·纽曼的表情好像有点尴尬。她问:“卢克和菲比的身上有胎记或者疤痕之类的记号吗?”
“我—我—我想没有。没有,肯定没有。”
“你记得他们最后一顿吃的什么吗?”
“吃的什么?”娜奥米重复道。“你们为什么—”
这时,她突然明白警察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了。她和约翰不久前曾经一起看过一部电视剧,讲的是在英国内政部(英国内政部是负责移民控制、安全和秩序的政府部门,成立于1782年3月,主要目的是保证国民安全、保护英国免受恐怖袭击等。—译注)里工作的一名病理学家的故事。在其中一集电视剧里,有一名儿童失踪了。警察问孩子的父母,孩子身上有没有胎记,孩子走失之前吃了什么。了解了这些情况之后,假如他们发现了不明身份的尸体,就可以确定是不是那个孩子。警方可以查看尸体上的胎记或疤痕,也可以解剖尸体,看看胃里装着什么东西。
房间的门突然开了,佩尔曼探长穿着雨衣走了进来。“抱歉,打搅你们了,”他盯着娜奥米说,“但我们取得了一些进展,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第一百零二章
约翰和娜奥米在接受问询之前,警方给他们介绍了一名专门负责家庭联络的警官蕾奈特·哈里森。蕾奈特警官四十岁刚出头,褐色齐耳短发,穿着奶油色蕾丝领衬衫和灰色格子西装,着装很正式,但她的举手投足之间却是非常典雅。
此刻,蕾奈特领着约翰和娜奥米走过一段过道之后,进了探长办公室,请他们在一张小圆桌旁坐下。
不一会儿,佩尔曼探长就进来了。他关上门,将雨衣挂在衣架上。和三个小时前相比,此刻的探长更加狼狈。他的衬衫皱巴巴的,领带也松垮垮的,脸上甚至还有斑斑点点的汗渍。
“好吧。”他坐了下来,先看看娜奥米,又看看约翰,如此反复了几次之后终于说:“长话短说吧—我们在凯伯恩村的停车场发现了一辆汽车。我们认为这辆车是你家门外那个人的。汽车是三天前在安飞士汽车租赁公司布赖顿分公司那里租来的,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停在那里了。公司的人所描述的租车人特征和那个人一样,所使用的驾照和信用卡我们也在那人的钱包里找到了。驾照和信用卡上的名字都是布鲁斯·普雷斯顿。这个名字你们有印象吗?”
娜奥米和约翰摇摇头。“以前從来没有听说过。”约翰说。
佩尔曼探长看了一眼手表说:“美国现在还是夜间,要等到那边上班后才能调查清楚这是不是他的真名。汽车的尾厢里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另外他身上还有一部手机,我们正在分析电脑和手机里的内容,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线索。”
说完,他站了起来,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拿了一只牛皮纸信封回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
“我们在布鲁斯·普雷斯顿的钱包里找到一张照片,这是放大后的样子。你们见过这个人吗?”
约翰和娜奥米看着照片,上面那个美丽的姑娘有着拉丁人的长相,黑色长发,穿着一件朴素的夏装,站立的地方好像是房子外面的平台。
“没有见过。”约翰说。
“从来没有见过,”娜奥米说,“肯定从来没有见过。”
“‘劳拉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约翰和娜奥米摇摇头。
“我们发现那个人躺在那里的时候,好像他嘴里念叨的就是这个名字。”娜奥米说。
“他说其他什么话了吗?”
“没有。”
“他在救护车里也只念叨这个名字,后来就没有意识了。”探长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说:“你们提到的那个邪教组织叫‘新千年之子吧?要等美国人上班后我们才能跟进这件事。”
“那个人能活下来吗?”娜奥米问。
“萨塞克斯郡神经外科的两位顶级医生正在给他做手术,但他的状况很不好,”探长耸耸肩,“所以,我也说不准。”
三人都没有说话。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佩尔曼探长看着他们的脸,继续说:“好的,我还有其他更多的消息要告诉你们,不过你们要保密。如果媒体的人找到你们,请不要提我接下来说的话,好吗?”
“好。”约翰说。
“媒体记者会四处出动,打探消息,但你们什么也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许透露出去,除非得到了蕾奈特·哈里森警官的许可,好吗?”
约翰瞥了一眼娜奥米,等待她的确认。娜奥米说:“好。”
“你们愿意上电视,恳求那两个人把孩子送回来吗?”
“做什么我们都愿意,只要孩子能回来。”娜奥米说。
“好,我们正在和英国广播公司、天空电视台以及其他一些电视台联系,准备让你们参加一档节目,请求绑架者放了孩子。是现场直播。还有,昨天晚上,凯伯恩村的一个村民外出遛狗的时候,看见一辆三菱跑车从村里驶过。她看见这辆车两次。车开得很慢,司机好像不认识路,或者在寻找什么。虽然她注意到了这辆车,但遗憾的是她没有记下车牌号码。但事情并没有结束,有意思的还在后头呢—英吉利海峡隧道的一名海关官员记得,今天凌晨3点的时候,有一辆红色三菱跑车通过了海关,前排是一男一女,后排是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上帝啊。”约翰说。他抓住娜奥米的手,紧紧地捏着。
佩尔曼探长脱下夹克,随手丢在椅背上。他的衬衫紧紧地贴在身上,衬衫上有斑斑点点的汗渍。“监控摄像机记录下了进入隧道的每一辆车,我们正在查看那个时间段的录像。也许这只是虚惊一场,但在那个时候从你们家到隧道开车大概只需要两个小时,这一点倒是能对得上号。我们已经联系了国际刑警组织,请全欧洲的警察检查各大火车站和机场,私人机场也不能放过,看看有没有孩子符合卢克和菲比的特征。”
“你觉得孩子们可能已经到了国外?”娜奥米问。“有这样的可能吗?他们要到哪里去?我的意思是,那两个人要把孩子们带到哪里去啊—”她没有说完就哽咽了。她摇着头,热泪盈眶。她说:“不,不,不。”
约翰用了更大的力气捏着她的手,但娜奥米没有任何反应。他拼命想安慰她,好像只要娜奥米安心了,他就能安心一样。可是,他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她。他心乱如麻。
“这是不是表示,你们现在已经停止在本地的搜寻工作了?”娜奥米问。
“我们已经派人带着卢克和菲比的照片前往英吉利海峡隧道公司了。如果那名海关官员确认车上就是这两个孩子,我们就减少在当地寻找他们的警力,集中力量发现一些有用的线索。请放心,此前我们会继续全力以赴寻找他们的。”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从技术上来说,只要负责现场勘查的警察在你家以及周边完成拍照、取证等工作,你们就可以回家了。我想可能要到明天吧,最迟后天。哈里森警官会帮你们找地方安顿下来的,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或者其他警察会和你们待在一起,不分昼夜,不让媒体骚扰你们,同时也保护你们的安全。”
约翰阴沉着脸,点点头。
“我不想住旅馆,”娜奥米说,“我要去找孩子。”
佩尔曼探长用理解的眼光看着她说:“我知道你要找孩子,可我已经派出了所有的警察,他们做的就是寻找孩子啊。目前你要配合我们的工作,继续回答我们的问题,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我们需要知道你们两人各自的家庭关系图,还有你们各自的朋友、工作伙伴、邻居。”
约翰捏了捏娜奥米的手,这次她有了反应:她也回捏了一下。
“当然可以,”约翰说,“我们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们的。”
佩尔曼站了起来。“要不要我们安排人过来,给你们做心理疏导?”
“心理疏导?”约翰说。
“不用,”娜奥米激动地说,“我不要什么心理疏导,我不要他妈的什么社会工作者对我指手画脚,告诉我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他们没有这个能力!找回孩子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请帮我们找回孩子吧。你叫我们干什么都行。”
佩尔曼点点头。
英吉利海峡隧道。
红色三菱跑车。
后排座位上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凌晨3点。
她不需要更多的证据了。她知道,她的内心深处已经知道,那两个孩子就是他们。
第一百零三章
入夜不久的时候,大小渔船在欧拉努波利斯港口不停地来来去去,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条船亮着航行灯,正悄然驶过港口的那座瞭望塔。该塔位于石头砌就的码头末端,建于摩尔人时期,是海港入口处的标志。
信众和修士们也像那些渔船一样,来了又走,永无停歇的时候。阿陀斯山半岛上有二十座修道院,从本土坐渡船经过爱琴海,很快就能到达阿陀斯山半岛,而希腊北部海边的这座小城就是前往那些修道院的登船地点。
阿陀斯山半岛南面二十公里处有一座小岛,岛上有一座修道院。距离这座修道院最近的港口也是欧拉努波利斯港。
那艘摩托艇开进了闹哄哄的码头,唯一的乘客跳上岸之后,就掉头朝着爱琴海的方向开去了。
劳拉·盖拉尔迪将一头黑色长发卷在棒球帽里,穿着宽松夹克、牛仔裤和运动鞋,背后的双肩包里装着旅行所需的物品,快步走过泊在码头上的一排小渔船,上了一条有点陡的石子路,经过几家人声嘈杂的餐馆和咖啡馆,来到小城的主要街道上。远处的大海比她刚才来的时候平静多了。她走进一家拥挤的酒吧,买了一杯水,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把水喝了。她厌恶地盯着一家小店,那里在出售阿陀斯圣山的纪念品。一辆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劳拉将背包扔在后排座位上,钻进车里。出租车很快就出了城,朝着塞萨洛尼基机场的方向开去。两个半小时就能到机场了。现在是7点。
她赶上了一趟11点钟的航班,飞到了雅典。接着,她在机场候机厅的长沙发上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早晨8点(英国时间7点),她登上了开往伦敦希思罗机场的航班。
第一百零四章
娜奥米的日记
我躺在位于蒂萨尔酒店四层的房间里,但就是睡不着。我听着下面街道上行人和车辆的声音,听着防波墙那边的大海传来的涛声,根本没法入睡。我等啊,等啊,等著电话铃声响起。我已经起来两次,检查手机是不是开着,看看酒店房间里的电话是不是挂好了。
我老是听到其他房间有电话响,而且一直响个不停。我给酒店前台打过电话,目的只是让值班的服务员知道我们在哪个房间。
今天有好几次我都想死。以前哈雷被病魔摧残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念头。我已经生无可恋,只想和他一起滑进死亡的深渊。
我不停地想,卢克和菲比现在会在哪里呢,他们遇到了什么情况。我知道我一直觉得这两个孩子很难教育,但他们以前的种种不是现在全部都没了。我爱他们。我爱死他们了。我知道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可以称得上体格健壮,可再怎么说他们也还是孩子呀。
我和约翰做的蠢事是让他们太聪明了—不,是德托雷让他们太聪明了。他们可以和成人的世界进行交流,但无法理解那里的危险,这才有了现在的情况。
那个画面—孩子们投进陌生人怀抱的录像—真是太让我伤心了。三年来,我们为卢克和菲比付出了那么多,可他们却心甘情愿地跟着陌生人走了。这个打击太大了,我不能承受。
虽然警方在孩子们的电脑里并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但他们的调查方向之一是,卢克和菲比可能被网上认识的恋童癖者骗走了。警方认为,那个被打死的男人属于另一帮恋童癖者,两帮人在我家门口发生了火并。
好。
我的孩子落到了恋童癖者的魔爪里。这两个恶魔打死了一个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第一百零五章
在不眠之夜的某个时候,他们做爱了。不,也许用“干”这个字来描述更加准确,约翰想,因为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他们的交媾纯粹是受原始欲望的驱使。他们甚至都没有接吻,娜奥米就直接让他进入了,一阵疯狂之后两人都达到了高潮,之后就回到了各自的床侧。
早上7点钟,他套上运动服,穿上运动鞋,悄悄出了房间,来到酒店的大堂。他一走出旋转门,来到灰蒙蒙的外面,闪光灯立即对着他闪个不停,他慌忙立即返回酒店。
外面有一大帮记者在等着他呢。
他穿过大堂,跟着指示牌先到了舞厅,接着来到会议中心,一会儿之后,他走进了一座大型会议厅。
他走到会议厅的后面,从那里的出口出去,上了一条专供残疾人轮椅通过的坡道,来到一扇对开门前,门上有金属把手。他推了推门,松了一口气—门开了。他走到了外面的街上,这里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他在冷风中穿行,跑上一座小山,朝着远离记者的方向跑去。那是进城的方向。几分钟后,他来到一条宽阔的商业街上,这里冷冷清清的。一辆警车从他身边开了过去,接着是一辆出租车,然后是一辆公交车,车上只有一两名乘客。他不停地跑着,经过了摆满人体模型、高保真音响、家具、灯具、电脑的橱窗,经过了一家已经改成酒吧的银行,最后在红绿灯前停了下来,看看手表。
卢克和菲比落在陌生人手里了。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他们还活着吗?他闭上眼睛。他希望自己可以做些别的什么,不用纠缠于这些难以回答的鬼问题。他真希望他当时没有睡着,而是朝窗外看了,而且看到了那两个杂种正带走他的孩子,于是他冲了出去,赤手空拳地将他们撕得粉碎。
他穿过马路的时候,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骑着自行车离开了一座报刊亭,骑到一个小店跟前停下,放好自行车后,走了进去。
小店里的一侧摆满了杂志,另一侧摆着英国以及外国的报纸。店主是个面带愠色的男人,站在柜台后面注视着约翰。
每张英国报纸的头版都刊登着那条消息,有几张外国的报纸同样如此,甚至还有一张报纸上刊登了他和娜奥米的照片,只是那种语言他看不懂。
定制婴儿被绑架
双胞胎被绑架
定制婴儿夫妻的悲剧
他随手拿了一张报纸打开。照片上的自己和娜奥米直直地盯着他。照片是在他家房子前面拍的,图像有点模糊,应该是某位摄影师昨天早晨用长焦镜头拍的吧。
接着,他开始看报道的正文。
瑞典人约翰·科里森博士和他的妻子娜奥米处于深深的痛苦之中,因为他们的双胞胎孩子卢克和菲比昨天凌晨被人绑架了。
在昨晚的电视上,夫妻二人动情地恳求—
“喂。”
约翰惊讶地抬起头,这时才意识到店主是在和他说话呢。
“伙计,要买就买,不买就出去。”
约翰举起报纸,把自己的照片给他看。“他们是我的孩子。”他嗫嚅着说。
“什么?”店主看都没有看他,而是在柜台下面翻找着什么。
“新闻里的双胞胎,他们是我的孩子。”约翰说。
店主抬头看着他,耸耸肩膀。“我管不着。不买报纸就出去。”
约翰拍了拍口袋,将报纸放回原处。他身无分文。
“对不起,”他沮丧地说,“我会回来买的。”
店主不为所动,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约翰心灰意冷地出来后,朝着酒店的方向跑去。他从当初出去的那个门进入了酒店。
进房间的时候娜奥米正在洗澡。“蕾奈特·哈里森打电话来,问我们在这里过得怎么样。9点钟的时候,她会在酒店的后门等我们。”娜奥米说。
“她有什么消息?”
“她说,夜里取得了一些进展,等我们到了警察局再详细说。”
“可是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孩子?”
“是的。”
娜奥米关掉水龙头,走了出来。约翰递给她一条浴巾。她的头发贴在头皮上,身上水淋淋的。她看上去多么脆弱啊,他想。他帮她系好浴巾,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抱住了她。
他们没有找到卢克和菲比,至少说明孩子们还有可能活着,他想。
他在娜奥米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蕾奈特·哈里森陪着他们在佩尔曼探长办公室的圆桌旁坐下,这时约翰有种感觉:探长进入他们的生活好像已经不止24个小时了。
“好吧,”探长说,“你们有没有睡上几个小时?”他看上去精神很好。
“基本上沒有。”约翰说。
“没有。”娜奥米说。
“你们今天晚上就可以回家了。”
“谢谢。”约翰说。
佩尔曼探长对蕾奈特说:“你最好给他们弄点什么药,帮助入睡。”
“你有什么新消息?”娜奥米问。
“有一些进展,”佩尔曼说,“虽然不如我们所期望的那么多,但还是有进展了。好吧,我下面说的是最新的情况。昨天,我们给‘神秘先生布鲁斯·普雷斯顿做过了神经外科手术,到现在已经有十六个小时了,但他仍然昏迷不醒。他在萨塞克斯郡皇家医院,有警察不分昼夜地看守着他。如果他恢复了意识,只要身体条件允许,我们立即审问他。但是,他的大脑有几处损伤,预后不佳。”
“你们查明他的身份了吗?”约翰问。
“那身份是假的。我已经请联邦调查局查过了,线索在纽约州的罗切斯特断了。”
“他与我们告诉你的那个邪教组织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娜奥米问。
“‘新千年之子?”
“是的。”
“目前还没有。我们已经把他的照片和他钱包里那个女人的照片一同交给联邦调查局了,但目前还没有接到任何反馈,”他停下来喝了一口咖啡,“我们高科技犯罪科的分析员一直在研究你们的电脑,他有许多问题要问你们。他10点钟过来。”
“你们在布鲁斯·普雷斯顿的电脑里发现什么了?”约翰问。
“一无所获。他好像是个极为谨慎的人,非常善于隐藏自己的秘密。”
“我的电脑还要在你们那里放多久?”约翰问。“我很想拿回来。”
“分析员来的时候会带过来的—你们两个的电脑都带过来。”
“谢谢。”
“昨天深夜的时候,我们从英吉利海峡隧道公司的监控录像里看到那辆红色三菱跑车的车牌号码了,”佩尔曼说,“车牌是假的。”
约翰和娜奥米什么也没有说。
“今天早晨7点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从法国打来的电话。这辆车在勒图凯(法国度假胜地,位于加来海峡地区。—译注)的一座小机场找到了。法国那边和我们确认,昨天早晨6点半,一男一女,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带着两个孩子登上了一架在巴拿马注册的私人飞机,孩子们符合卢克和菲比的特征。私人飞机的飞行员是从里昂飞过来的,登记的飞行目的地是尼斯,但那架飞机根本就没有在尼斯降落。”
“飞机去哪儿了呢?”约翰问。
“飞机离开了法国的领空,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人知道这架私人飞机的主人是谁吗?”
“我们正在调查。”
“这种私人飞机能飞多远?”约翰问。“它的最远航程是多少?”
“他们说这完全取决于飞机上的油箱有多大。如果飞机到达那座小机场的时候油箱不是空的,而是携带了足够的燃料,那它就能够飞十四个小时。这种型号的飞机,它的巡航速度达到了350节(舰船在单位时间内所航行的里程以海里/小时计算,简称“节”,后延伸至航空方面。1节=1海里/小时=1.852公里/小时,350节=350海里/小时=648.2公里/小时。—译注),这就意味着它有足够的燃料飞到美国,然后再返回。”
佩尔曼走到他的办公桌旁,拿了一张世界地图,摊在约翰和娜奥米的面前。地图上画了一条红色的弧线。“那架飞机能够安全到达的所有的地点都在这条红线上了。”
约翰和娜奥米看着地图,几乎万念俱灰。那条线的一头连着孟买,另一头连着里约热内卢,而且,这还没有把飞机在某处停下来加油后继续航行的可能性考虑进去。
他们的孩子可能在这个星球的任何一个地方。
第一百零七章
高科技犯罪科的分析员戴着一副大大的金耳环,两眼充血,脸色苍白。他上身套了好几件T恤衫,下身的牛仔裤皱巴巴的,浑身散发出一股烟味。他低着头,似乎说话的对象不是约翰和娜奥米,而是地板。他说:“你们好,我是克里夫·帕尔默。”说完,分别和他们两人握手—他的手又湿又冷,像条死鱼。
娜奥米注意到,分析员克里夫好像有点紧张。
克里夫坐了下来,将约翰的电脑放在面前,双手将额头上的头发向后捋去,但他的手刚松开,头发立即又回来了。
蕾奈特出去给他倒了一杯水。
“你检查过我和孩子们的电脑了?”约翰问。
“是的,是的,”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向后捋头发,“我已经将两台电脑硬盘里的内容都做了备份,我想,目前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我马上下楼去车上把你们家孩子的电脑拿过来。请原谅我的不修边幅,我从昨天到现在连枕头都没碰一下。我工作了通宵。”他看看约翰,又看看娜奥米,好像希望得到他们的同情。娜奥米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放弃了。
“你找到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了?”约翰问。
他手捂着嘴,大声地打了个哈欠。“是的,嗯,值得关注—这两台电脑上都有一些值得关注的东西,但是没有钥匙,我无计可施。”他抬头看着约翰。
“钥匙?”
“加密的钥匙。”
“你指的是密码吗?”约翰问。
克里夫摇摇头。“不仅仅是那些。虽然这两台电脑的系统里都设置了大量的密码,我无法破解,但是,我指的是他们在电邮以及聊天室里用的语言。”
蕾奈特·哈里森给他端来了一杯茶,给约翰和娜奥米端来了咖啡。
约翰说:“昨天他们把电脑送给你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佩尔曼探长,孩子们会用一种他们自己创造的语言进行交流。他们把单词倒过来说,同时把第四个字母省略掉。”
分析员往茶杯里加了糖,搅了几下,喝了一小口。“是的,他们告诉我了。但是,实际情况比这个要复杂得多。根据我目前的进展,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他们和世界各地的许多人都有联系,而且这种状态至少已经有一年了。这是我目前能追查得到的时间。但是,所有浏览地址都经过了加密处理,加密的语言我无法破解。”
他又喝了一口茶。“所有常见的加密方法我都已经试过了,但没有一种能对得上号。有些密码系统无人能够破解,这你是知道的,对吗?”
“他们是三岁的孩子,克里夫。”蕾奈特·哈里森提醒道。
“是的,我知道,”克里夫有点不悦地说,“但两台电脑上都存在这样的情况。”
“你的意思是,孩子们设计了这种密码系统?”
“使用这两台电脑的人可能设计了这种密码系统,也可能是借用了别人的密码系统。我不知道密码系统的设计者是谁,只能尽量弄明白他们借助这个密码系统说了什么,可是,我想我在前进的道路上撞到墙了。”
娜奥米看着約翰。“你的朋友雷吉,他行吗?”
“你是说雷吉·切特怀因德—康宁翰?我正准备说他呢。他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了。”约翰对分析员解释道,“我在莫雷公园工作。我们说的这个人在那里有专门的研究设施,而且,他是英国最好的密码专家。”
克里夫点点头。“我一般不会向两个三岁的孩子认输的,但从目前的形势来看—”他干笑了几下。
但其他人没有和他一起笑。
第一百零八章
劳拉将那辆租来的菲亚特汽车倒进停车场,等她回来取车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开走,这样可以节省宝贵的几秒钟,说不定她就需要这点时间呢。
她算好了停车费需要花多少钱之后,买了一张四小时的停车票—这是最长的停车时间了—按照要求贴在车内的挡风玻璃上。她可以停到今晚6点。
她将双肩包的带子塞到包里,然后,像拿着拎包一样提着双肩包,穿过繁忙的街道,走进了萨塞克斯郡皇家医院的大门。她在医院大厅的小店买了一束玻璃纸包裹着的康乃馨。虽然心里感到极度紧张,她还是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以便融入身边的人群。她看上去像一名普普通通的探视者,只是在探望病人的同时还带了一些私人物品。
她在问讯台附近徘徊了一会儿,想找到这家医院的平面图。其实,周围可以问的人很多,但她不想引起注意,于是,她迈步向前走,显得很自信,好像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一样,其实她一直在默默祈祷上帝赶紧给她指明道路。她走上一处斜坡,来到几条过道的交会处。这里有指示牌。X光。心脏科。门诊。组织病理学。肾病科。妇产科。药房。
神经外科。
她爬了三段楼梯,走到了另一条过道上。她从医生、护士、勤杂工、探视者身边走过。她看到一名老人穿着浴袍和拖鞋,在扶手架的帮助下一点点地往前挪移,神色严肃而认真;她看到一张轮床上躺着一个老人,他张着嘴,嘴里没有牙齿,一脸困惑,好像被人遗弃了一样。
她又爬了一段楼梯,来到又一条过道上。她走过一间工作人员休息室。从窗户往里看,她看到里面有五名护士。劳拉知道医院的工作节奏,知道医院的流程。她知道换班的时候会一片混乱,那时会有陌生的面孔来来去去,在一所大医院,所有人熟悉所有人是不可能的,甚至连认识都困难。
她十八岁的时候,父母把她送进了芝加哥一所全科医院的心理科病房。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医院的过道里游荡,和工作人员聊天,和搭理她的人一起玩,或者找个属于自己的角落。她和食堂的工作人员成了朋友,那里一度就是她的归属;后来她又和洗衣房的工作人员成了朋友,于是她就成了那里的编外员工;再后来,她和护士站的几名护士成了朋友。
昨天,师傅哈罗德带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这和她心爱的“信徒”有关。师傅解释说,这是上帝在考验她。上帝想看看她对提蒙·考特的爱、对“新千年之子”所有信徒的爱是真是假。这是对她的终极考验,如果顺利通过了,她将永远成为上帝的子民。
她继续往前走,看见神经外科的牌子就在眼前,于是停住脚步。
她看了看周围的情况。
她吸了一口气,默默地祈祷着,恳求上帝给她力量和勇气。
提蒙近在咫尺。他还活着,这她是知道的。一小时前她假装自己是报社的记者,给病房的护士打过电话,护士说他还活着,但拒绝透露其他有关他的情况。
她一步步地往前走,有人经过的时候她就停下来,装出整理手中花束的样子。她来到了一个交叉路口,右边有一个箭头,上面写着“神经外科”字样。她看见过道的尽头有一座护士站,还有一个看上去像是接待区的地方。
她走了过去。那里人来人往,当她靠近护士站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然后她就站住了。在她左边有一条短短的过道和一间病房相连,病房的门是双开门。但是,在进入那双开门之前还有一扇门,一名警察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正百无聊赖地盯着一张报纸。
她的心悸动了一下。
提蒙在那里!
趁著警察还没有注意到她,她急忙转身朝护士站的另一端走去。
她认真想了一会儿,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返回楼梯间,走到下一层楼,稍作停留之后又继续往下走,一直来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里灯光昏黄,她听见一只炉子在轰隆作响。地下室里有一股水煮包菜和燃料油的味道。粗大的管道穿行在她的头顶上。她看见前面有一扇门开着,蒸汽从门里面奔涌而出。
“有人给你茶了吗?”她大喊道。她希望自己的口音是英国口音。她又喊了一声,接着又喊了一声。“有人给你茶了吗?”
她又喊了一声,将手中的花扔在地上,开始寻找洗衣房,寻找存放干净衣服的地方。
“有人给你茶了吗?”
过道两边的门上大部分都写着字,她五分钟不到就找到了那扇写有“工作人员制服”的门。
她放下包,走进工作服的存储间,好像走进了上世纪。存储间一边摆着许多架子,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作服,还有一些帽子和口罩之类的附属用品。存储间的另一边摆着一条长长的工作台,十几个长着东方面孔的男男女女正在台子的两侧忙碌着,有的在熨烫,有的在收叠,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进来了。
她走到工作台旁,对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说:“你好,我是助理护士,妇产科有急诊缺人,我临时在那里帮忙,他们叫我到这里来领工作服。”
那个女人举起双手说:“你取工作服,要由人事科提出申请。”
见劳拉一脸茫然,女人用双手比画了一个长方形,说:“表格!你去人事科拿申请表。上楼。第二层。”
“我先拿走工作服,然后再把表格给你!”劳拉说。“有急诊!”
那个女人耸耸肩膀,愤怒地咕哝了一句,然后就继续忙自己的事了。
劳拉赶忙拿了一套护士服,却看不到鞋子放在哪里。她脚上的运动鞋可以将就一下。这里的许多护士都穿着胶底帆布鞋呢。她把护士服掖到那件宽松的夹克里,拎起自己的包,急忙回到一楼,找到一处盥洗间,把自己锁在一个小隔间里,换好了衣服。
她拿着包出了医院,走到刚才停车的地方,把包放到尾厢里锁好,又返回医院。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好像一名快要迟到的护士,回到神经外科的病房,但她这次走的是小门。
太容易了,她想。其实也没什么诀窍,只要看上去足够自信就行!
她走过护士站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皮下注射器和一只药水瓶。她大大方方地将这两样东西拿在手上。那名警察还在看报纸,她走过去的时候,看都没看她一眼。
“有人给你茶了吗?”她随口问道。
警察的脸上顿时来了精神。“已经好久没有喝茶啦,如果能喝上一杯,那就太好了。”
她送上为他特意准备的笑脸,说:“等一下,两分钟!”她走进病房,关上门。
然后她呆住了。
她怔怔地盯着他。
盯着那个她日日夜夜思念、日日夜夜为他的平安而祈祷的男人。三年了,提蒙,亲爱的提蒙,声音柔美的提蒙,给她温柔抚摸的提蒙。她盯着他肿胀变形的脸,盯着他鼻孔里的那根透明塑料的呼吸管,盯着他手腕上的几根输液管,盯着他头上的电极。这些电极和一台大型仪器相连,上面显示着十几个数字。
她走到病床边,看着他额头上的白色绷带,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她摸摸他那只没有输液管的手,捏了捏。“提蒙,”她低声说,“听我说,我必须快一点。我的时间不多了。是我。劳拉。你听见了吗?”
让她高兴的是,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提蒙捏了捏,好像这就是他的回答。接着,他睁开了眼睛。
“提蒙!”她说,“提蒙,我的宝贝!”
他的眼珠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聚焦却又无能为力。
“听我说,”她说,“有件事必须让你知道。你有个儿子,一个可爱的男孩,名叫索尔。那是我们的儿子。”一滴泪从她的脸上滚落。“他快要两岁半了。他会感到自豪的,因为有了你这样的父亲。”
“信徒”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劳拉!”他喃喃地说。“劳拉!”
她紧张地朝门口看了一眼,将注射器扎进药水瓶,将药水吸进注射器里。她没有向外挤出一点点药水,以排出注射器里的空气。没有这个必要了。她弯下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我必须这样做,对不起,”她低声说,“这是为了保证你不犯错误,不让你和这里的人说些不该说的话。你是明白道理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