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哭泣
2018-07-31山本文绪
〔日本〕山本文绪
“有个事儿—你昨天找的那是个什么餐厅啊?!”清晨,我按时来到公司,打开社长办公室的门,刚想问候早安,声音就从那边飞了过来。
“啊?”
“啊什么呀?谁说要订那个飘着粉红色丝带的法国餐厅的?那是既无钱又无男友的愚蠢女职员互倒苦水的地方,价格还特别贵。”女社长狠劲地敲着桌子瞪着我。
我思忖了五秒钟左右,接着躬身致歉。我到社长秘书这个岗位工作仅十天,现在和她顶嘴还不是时候。社长发脾气了,不管怎样先认个错吧。
“……实在对不起。”我说。
“哎呀,真是的,总是说对不起。你去给我沏杯红茶来吧。”
“好的。”我再度鞠躬离开社长室。
我们公司位于东京都市中心高档公寓内。社长将那里的三居室作为办公室,其中最宽敞、视野又佳的房间是她的办公室。我走进厨房间,把并不脏的手用自来水冲了冲,主要是想稍稍冷却一下涌入脑中的热血,尽管如此,心中的怒气仍无法消除。昨天傍晚,有人给社长打来电话,我把电话记录交给正与客户洽谈的社长,她一下子显得神采飞扬,站了起来。
社长室内,她静静放下电话,吩咐我说:“今晚8点,替我预订个合适的餐厅,我要和朋友吃饭。”说罢又继续洽谈业务。
我接的那个电话是一名男子打来的。从社长的神情来看估计是约会。于是我在我了解的范围内预订了一个最高档的餐厅,没想到是这样一個结果,真是令我气恼。
我沏红茶的时候,公司的另外一名职员茗子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噢,早上好。”我说。
“早上好。我在门外都已听见社长发脾气了。”她无所顾忌地笑道。看上去她肯定比我要年轻五岁左右。“不要介意,社长嘴上凶,但她没有恶意。”
“她若是有恶意的话,我就不干了!”
“你可别那么说。社长在面试的时候,对你西胁女士是很看好的,当时就决定要你。她既然看好你了,讲起话来肯定毫无顾忌。”面对这个小我几岁的女孩子的一番安慰,我只好报以微笑。社长果真是那么看好我吗?不管怎么说,我是不想被人欺负的。
我端着红茶走进社长办公室,见社长正在桌边浏览文件,便将红茶放在桌上,正要鞠躬离去,只听见她说“等一下”,但视线仍停留在文件上。社长好一会儿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我沏的红茶附在唇边,我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
这是一个代理个人进口业务的公司,听说是大约三年前由社长一个人创立的,此后的一年中她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就把茗子作为得力助手招聘进来。我作为“秘书”前两天刚被录用,业务上丝毫没沾边,只是给社长处理一下身边的琐事。当时在招聘杂志上发现这个岗位时,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录用,因为这个代理个人进口业务的工作,没有最起码的英语是不行的,而我不过是中学时代通过了英语三级考试而已。这里的工资待遇相当不错,且每周休息两天。
面试会场大约来了五十名女性,无论从哪方面看,像我这样不占优势的人都不会被录用。面试时让我感到惊诧的是,自称“社长太田信子”的人与我年龄相仿,女性,穿着高贵的香奈儿套装,和我花两万八千日元买的那套服装不同。她化着浓妆,涂着鲜艳性感的口红,指甲也涂成鲜红色,烫着华丽的卷发,发前是直立的刘海儿,给人感觉如同高级夜总会的女招待。
面试仅五分钟就结束了。她提了些常见的问题,我也只是按惯例回答。我看出了她的冷漠,确信她是不会录用我的。可在第二天,快递就送来了录用通知。这个年轻的女社长(她一定也是三十岁左右),为什么会挑选像我这样三十岁的普通女子呢?
“茶有些凉了,”女社长忽然说,“你还在用暖瓶里的开水?红茶需要滚烫的开水,要把茶杯先烫一下再沏茶,你是怎么培训的?真是太粗心了。”我无言以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还有,这是什么呀?”社长拿着一页纸抛到了桌上。这是我昨天费了很大劲用打字机打的一封英文信。“英文的拼法错误有五处,格式也不规范。另外,打这个需要多长时间?你昨天是在打字机前足足坐了一天吧?这点儿东西一个小时就能打完。”我脚尖用着力,强忍了下来。我真想马上向她大发雷霆:“太讨厌了,你这个妖精!”随即离开她的公司。可辞去这份工作,我就没有其他地方就业了。原来干了六年的公司,由于人际关系的恶化和上司的不近人情,半年前我就辞去了那里的工作。我投递简历的公司达两位数,最后收到不予录用的通知当然也是两位数。能被这个女社长经营的小公司录用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啊,但同时也没想到她是个“暴君”。
来这家公司的第一天起,从接听电话的语调、日程表的编排,到化妆的方法、站立的姿势,这个女社长一直在挑我的毛病。“你在原来的公司是做什么的?”“……内务。”“是吗?那你怎么什么也不会呢?”你既然这么无休止地挑剔,怎么一开始不选一个英文打字快、会接电话、举止端庄、懂得如何沏红茶的人呢?为什么要录用我呢?我真想在她漂亮的脸蛋上狠狠挠一下。我实在是太讨厌她那张脸了。也许人们说她漂亮,可我总感觉那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而且似曾相识。
就在此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女社长示意我去接,我只好拿起桌上的电话,刚报上公司的名字,对方就说:“您正忙吧,打扰了,我们家信子总给您添麻烦。我是她母亲,她在吗?”对方说的是普通话,但语调有些异样。小时的回忆即刻涌上心头,我的脑海中闪现出孩提时代家乡的情形,整个身子如同触电了一样。我回头望了一眼女社长,她化着浓妆的脸上,叠印出她小时候的面孔,“啊?‘小肥猪!”我指着社长,不由得喊了起来。听我叫了她以前的绰号,社长皱了皱眉头,低声说了句:“你才发现?”
社长和我是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时的同班同学,如果我不被这个公司录用,可能这一辈子都想不起她来。但是,既然认出她来了,一幕幕回忆就像缠绕在一起的马铃薯根须一般,被牵扯出来。
小时候的她胖乎乎的,既蠢笨又自卑,大家都喊她“小肥猪”,记得这个绰号还是我给她起的。那时的我真觉得自己处于人生的辉煌时期。我不想说六岁到九岁这个年龄段就是人生的顶点,不过,我在那时对任何事情都无所畏惧。我学习成绩优异,比所有人都强势。我会让班里的男生哭鼻子,在老师面前扬扬自得,以好学生自居。所以,我一看到“小肥猪”就感觉不舒服—她总是怯生生的,喜欢察言观色,跳箱和标枪一样也不行,乘法始终没学好的是她,上课时不敢和老师说“想上厕所”而尿了裤子的也是她。她像我的随从似的,四处跟着我。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我就掐她的胖脸;和大家一起玩躲避球游戏时,我故意用球砸她的屁股,然后哈哈大笑。
四年级的下学期她转学了。我已经淡忘,她走了之后我是高兴还是闷闷不乐了。她离开我之后并没有多长时间,我的人生巅峰期就结束了。在小学里充满自信的我到了中学,学习成绩和体育成绩都大幅下滑,成了一个普通的孩子。我面对打字机,一边重新打着让她刚才发火的信函,一边回忆着往事。她在面试时已经看出来我就是那个好欺负人的“坏头目”,却还录用了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也许她并非满心愿意录用我,而是企图对我采取报复。“一定要辞职!”我停下打字的手,思忖着。“今后遭受的刁难没准儿比现在还要多,得赶快辞职。下一步还要去买那本招聘杂志……”
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我慢吞吞地拿起了话筒。“太田女士在吗?我姓横沟。”电话里的那个人说。这是昨天听到过的那个声音,是和她一起去吃法国菜的男子。社长一直静静地坐在她的办公室里,我用内线拨通了她的电话,把电话内容告诉社长。大约不到五分钟,社长室的门被用力推开了。“备车!”“小肥猪”,不,是社长吩咐道。提出辞职之前,还得当她的秘书。我只好从抽屉里拿出车钥匙,很不情愿地站了起來。我从停车场里开出了她那辆深蓝色的美洲豹汽车。作为秘书兼司机,驾驶这种汽车还是头一回。我开始有些紧张,一旦跑起来感觉其稳定性和我以前在农村驾驶父亲的那辆日本车大不相同,而且,旁边的车还特意给我让路,让我稍感快慰。后排座位上的社长抱着双臂,闭目养神。“打算去什么地方?”我像个出租车司机似的问她。“饭仓。”社长答道。
此时已近黄昏,街上的车辆川流不息。红灯接连不断,我只好慢慢地往前开。不知前面是否发生了交通事故,六本木大街上的车辆突然都停了下来。“堵车了,怎么办?”身后传来社长焦急的声音,我故意避而不答。堵车又不是我的原因。
这时传来手机铃声,社长接了电话说:“是我,啊啊,对不起,不知怎么搞的,路上堵车,我想大约十五分钟后能到,嗯……是那样啊……我会去的,等我一下。”她像换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声音甜美。
我从车内的后视镜里窥视着她的表情。小的时候,她肉包子似的脸上长着粉刺,今天的她却有着瘦瘦的体形,只是稍显上翘的鼻子还有以前的影子。她确实就是当年的那个“小肥猪”,无能甚至迟钝,但是,经常被人取笑、胆小如鼠的她如今成了自己办公司的女强人,谁能想得到啊!听说她不仅会说英语,简单的法语和意大利语也都可以。她除了租用这里的高档公寓作为办公室之外,好像在附近还有个人房产。她富有、漂亮,不,她绝不是修饰出来的美,而是自信使她散发出一种魅力。
和她相比,我是怎样的状态呢?我勉强付得起一个老旧单室的房租,头发任其长着,只是偶尔将刘海梳齐而已,所用的化妆品和穿的鞋子都是在超市买的便宜货。我不去修饰自己,并不是因为钱的问题。与她拥有宝贵的自信相反,我的内心充满了自卑。
“啊,下一个信号灯往左。”她吩咐道。
我向小巷驶去。她那漂亮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因为她很快就要叩开男友的房门了。
“为啥要录用我?”我轻慢地问道。
后视镜中的她会心地笑道:“应该说,您为什么要录用我呢?是吧?”
“社长,您是出于何种考虑录用我的呢?”车子行驶在窄窄的巷子里,我又重新纠正了自己的问话。
“前面那个砖色的高档公寓就是,有地下停车场可以进去。”她答非所问道。
我将车子驶进停车场的客用车位,她推开车门默默走了出来。我刚摇下车窗,她便微笑道:“大约一个小时回来,等我一下。”
我只有点头服从,因为我还没有提出辞职。我对她一个小时能回来感到怀疑,就跑到前面的小超市买来杂志和饮料。我在车里喝着橘子汁,翻开女性杂志,还没看到一半,就听到有人在拍打车窗。我抬头一看,是社长站在外面,便赶快打开车门。她坐在后排座位上,一声不响地抱着双臂,闭目养神。
“您回公司吗?”我转身问道。
她点头。我发动了汽车。
从地下停车场出来,晚霞将四周浸染得通红。“哇!真美!”我不由得感叹道。来到东京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晚霞。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处,我停下汽车,无意中看了看后视镜,只见她把脸对着窗外,也在欣赏着晚霞。她的眼睛与晚霞相映衬,呈赭红色,瞬间令我惊悚不已。我忽然想起今天早上的事情。她责怪我预订了那家餐厅,可我认为餐厅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妥,也许在餐厅里发生了不如意的事,与刚才见面的男子发生了口角,于是她便拿我出气。我始终默默地开着车,她也一直安静地闭着眼睛,大概不愿让我看到她睁眼时染红的双眸。
“我曾经很崇拜你啊!”忽然她开口道。
“……嗯?”
“你总是同学里的中心人物,不管什么想说就说,充满自信,小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也要成为你那样的人。”
我不再看后视镜,觉得还是避开她的眼神为好。“所以你就把我招到公司了?长大成人后我就完全落魄了啊。”
她轻轻抽泣着。“我为什么要录用你呢?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当然也想欺负欺负你,不过,不单单是为了这个。”
很快就要到公司了,我打了转向灯。
“也许是想让你教教我怎样才能成为强势的人吧。”她说。
我将汽车停进高档公寓里公司的停车场,当她自己要推开车门的刹那间,我赶忙下车为她打开车门。她的神情稍有些诧异,然后,轻盈地下了车。
她美发飘逸,泪眼不再,朝电梯走去。是的,她小的时候,无论被人怎样欺负,也绝不哭泣。强势的不是我,是她!应该让她教教我。要想辞职,随时都可被解聘。此时我在想,一定要当她的秘书,当一名出色的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