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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缓冲地

2018-07-31胡宁

读者 2018年16期
关键词:咖啡店店员自闭症

胡宁

上海拥有数不胜数的咖啡店,但位于静安区的这家无疑是其中最“任性”的——它只供应4种咖啡,且一天只营业4个小时。

“有什么咖啡?”

“我们有拿铁咖啡、卡布奇诺咖啡、浓缩咖啡和美式咖啡。”

但如果客人问“有哪几种咖啡”,店员就会突然失去对话能力,愣在那里。

在“爱咖啡”,提供的咖啡并不特别,特别的是这里的8名店员——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星星的孩子”,自闭症患者。

在这里,喝咖啡无须付钱,顾客都是提前报名并经过一定培训的志愿者。“准确地说,这里不是普通的咖啡店,而是‘自闭症实践基地。”咖啡馆的创始人,上海城市交响乐团团长、今年63岁的曹小夏说。

10年前,曹小夏创办了公益项目“天使知音沙龙”——给自闭症孩子上音乐课。10年间,她跟100多名自闭症儿童打过交道,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爱咖啡”里的8名店员,也是从十五六岁、有一定交流能力的学员里挑选出来的。

在专业咖啡师眼中,教这些孩子与教普通孩子没什么差别。自闭症患儿行为刻板,这一特性却使他们在冲调咖啡时显得更加严谨——称出15.1克咖啡粉,萃取29秒,得到30毫升的咖啡液。

真正的挑战,不在于冲调一杯咖啡,而是服务于形形色色的人。

中专教师肖兰被请来为孩子们上礼仪课,教他们打翻咖啡时要说“对不起”,上咖啡的时候要把咖啡杯放在桌上,而不是递到顾客手中,对方道谢时要记得回一句“不客气”。

仅仅教他们微笑、鞠躬,并说“欢迎光临”,肖兰就用了80分钟。他们拖着长音,缓慢地吐出这4个字,却经常是发出问候,就忘记动作。即便在肖老师面前记得烂熟,一旦在咖啡馆,换了对话的环境和人,他们还是常常忘记。

客人问:“能续杯吗?”

他们会反问:“什么是续杯?”

“就是再来一杯。”

“再来一杯,还是再来两杯?”

“他们的大脑储存了很多汉字,却不能理解这些字符的含义。”曹小夏说,“将他们放在这样的‘小社会里,是为了帮他们丰富语言,提高与人交流的能力。”

每天,会有20多位顾客到这里喝咖啡。很多人是第一次接触自闭症患者,会像面对四五岁的小孩子那样,声音不自觉地放轻,有些人甚至会帮店员拖地、端盘子。有时,店员端上来的咖啡会洒出来,浸湿托盘里的纸巾;几个人同时点单,有的订单会被忘记,如果点单时间过长,店员有可能转身就走了……面对这些,顾客表现出特别的容忍。

这可不是曹小夏想要的。“要像对待普通的服务员那样要求他们。”曹小夏说,“不要爱护过度。”她要求顾客适当地设置一些障碍,比如问店员“我要的奶包你为什么没拿”“我的搅拌棍呢”,来提高他们处理事情的能力。

曾有店员向一个女顾客提出拉手的请求,却没有被拒绝。曹小夏发现后立即提醒对方,应该直接拒绝孩子的请求,就像拒绝任何一位陌生异性唐突的牵手请求一样。

曹小夏和家长深知,走出这间特殊的咖啡店,他们要面对的是现实的社会,过分的宽容会让探索失去意义。

让包括曹小夏和自闭症患儿家长在内的许多人发愁的是,自閉症患儿长大后,生活空间会越来越小。告别义务教育后,他们中的多数人将面临无学可上、无处就业的窘境。

曹小夏见过一些成年自闭症患者长期被圈养在家中,行为问题日益严重,导致暴力和自残的行为。家长无法想象自己离世之后,孩子怎样生活,甚至有家长产生了“带着孩子一起离开这个世界”的念头。

迄今为止,已有4000多人报名来当“顾客”。“来过这里,你就知道自闭症是什么了。”曹小夏说。人们越了解自闭症,自闭症患者受到的歧视、阻碍就会越少。或许有一天,这些人能从自己封闭的小世界里走出来,融入更大的世界。

10年前创办“天使知音沙龙”时,曹小夏只是想用音乐来抚慰痛苦的家长。但她没想到,当音乐声响起的那一刻,那些自闭症患儿竟然安静了下来。

后来,这些孩子能够走上舞台,随着音乐跳舞。

慢慢地,他们表现出对同伴的牵挂,哪怕只是见面后简单地问声好,对他们而言,也是很大的进步。他们还打破以往不肯与人触碰、拥抱、眼神交流的禁忌,成为能够彼此配合演出的伙伴。

由此,曹小夏相信,自闭症患者的情况是能够被改善的。她带着自闭症孩子去各地演出。以往,这些孩子到了新环境就会焦虑,有的人会不停地爬楼梯或找厕所。但久而久之,原本的刻板行为被慢慢纠正了——他们到新环境之后不会紧张地大叫;如果演出时间发生变化,他们也能够耐心等待。

现在,咖啡店给了她更多的信心。短短几十天,多数店员已经能主动走向顾客,熟练地完成点单流程,并试着跟顾客交谈。就连在咖啡馆以外的场合,他们与人沟通的能力也有显著的提升。从前,店员元元找不到包只会原地乱转,不停地说“丢了、丢了”,现在遇到类似的情况,他会冷静地说:“没关系,如果找不到,我们就去发失物招领(启事)。”

每天都有自闭症患者的父母在咖啡店外徘徊,他们也想为自己的孩子寻一条出路。

曹小夏只能拒绝。“实践基地”能容纳的自闭症患者非常有限,她不能随意接纳陌生的自闭症患儿。在她心里,这8个孩子想要真正寻找一份普通的全职工作,至少还需要在这里进行两年左右的“实习”。

与充满希望的“8”相对的,是一个更加庞大的、令人担忧的自闭症谱系障碍群体。2014年,据《中国自闭症儿童发展状况报告》中的推算,中国的自闭症患者可能超过1000万。而大龄自闭症患者的就业,还在民间自行探索阶段。

曹小夏也关注过国外的大龄自闭症患者就业的问题。刻板的行为模式使自闭症患者擅长做一些程式化的工作,但曹小夏不想用这样的方式帮孩子们解决所谓的出路问题。

这份“不妥协”给了自闭症患儿及其家长以希望。

曹小夏一边请老师给咖啡店的孩子上课,一边筹建自闭症学校,她还跟上海市的一些咖啡店商谈,希望让这些孩子有机会到真正的咖啡店里实习。

每个工作日的下午,咖啡店打烊后,店员元元会迅速地换掉工作服,背好双肩包,跟其他孩子一一道别,然后快速步入地铁站。他从容地掏出手机扫码进站,融入乘地铁的人流中,没有人会察觉他的不同。对绝大多数自闭症患者的家长来说,这是他们能想到的孩子最好的模样。

(吴 迪摘自《中国青年报》2018年6月13日,本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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