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关不上的窗
2018-07-31修瑞
修瑞
母亲是在父亲过世五年后的一个大雪初霁的傍晚离开的。
那天之后,便是新的一年了。我跟哥哥住进祖父母家里,开始了和祖父母长达十八年的共同生活。那年我六岁,哥哥九岁。
那一年,和我们一起住进祖父母家的,还有一窝燕子。
开春以后,北方的天气逐渐转暖。冰雪融尽后,阳光懒懒地斜印在窗上,别有一番怡人的情趣。祖母将糊在窗子上的塑料布揭了下来,开了窗,让春风把蓝天、白云和夹杂着山区质朴的泥土的腥味刮进屋里。
一天下午,我跟着祖母去村子西边的田野里挖野菜。回家的时候,一路上见到好些燕子在天空中撒欢儿。我问祖母,为什么那些燕子看起来那样高兴,一直在不停地说话和跳舞。祖母说它们刚从南方飞回来,它们的家就在这里,回到家,当然就高兴了。我大约记得,祖母说完那句话之后,我内心隐约浮起了一丝难过。我说我也想回家。祖母似乎意识到什么,摸着我的头,指着我家的方向说那里是我的家,然后又指着她家的方向說那里也是我的家。听了祖母的话,我果然就高兴起来,因为我有两个家,比别人多一个。
回到家以后,我匆匆洗过手,便跑进屋子里摆弄我的积木。没多久,我隐约感觉到有东西飞进屋子里,随后又有东西跟进了屋子,并且在屋子里盘旋了好一会儿。我仰头看向屋顶,发现是一对燕子围着屋顶垂下的灯泡上端的灯座,不停地扇动着翅膀。一只燕子嘴里衔着一截稻草,另一只紧闭着嘴,嘴角挂着干了的泥。等它们一前一后飞出屋子以后,我才发现那两只燕子只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在电灯的灯座上,用田泥和稻草做了一个窝。
祖母见我在屋子里许久都一声不响,便进屋看我在做什么。我指着灯座上的那个燕窝,带着惊喜的口气跟祖母说,我发现了一个燕窝,刚刚做好的。
从那一晚开始直到燕子再度飞往南方,家里的那扇窗就一直开着。
那年夏天的蚊虫尤其讨厌,数量格外多。那个时候的农村,根本没有什么蚊香,防蚊的唯一办法,就是在窗框上钉一层纱。然而祖母为了让那对燕子能够随时自由地出入,便没有将那扇窗钉上纱。于是,白天除燕子能自由出入屋子之外,还有成群结队的苍蝇也肆无忌惮地出入。到了夜晚,尤其是屋里亮起灯光之后,燕子还没有回来,飞蛾和各种趋光的飞虫便摇摇晃晃、不紧不慢地进了屋,满屋子乱飞。最可恶的还是蚊子,半夜里我常常被蚊子叮醒。
我曾与祖母商量,能否将那扇窗子关上,或者给那扇窗钉一层纱,哪怕一晚也行。祖母一边用肥皂水给我擦洗被蚊子叮咬的红包,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如果关上了窗子,或者钉了窗纱,燕子晚上就回不了家了。
祖母既然这样说了,想想自己的身世,我便也不忍心让燕子一家不能团聚。好在听祖母说,等入了秋,燕子一家飞去南方,就可以关上窗子了。我翻看着日历牌,计算着燕子还要多久才能飞走。
一天早上,我在燕窝正下方的地面上,发现一只破了洞的空蛋壳和一小摊跟往常不大一样的燕子的粪便。我知道,燕窝里已经孵出新燕了。
我搬来一把椅子和三个板凳,放在燕窝下方。趁祖母去乡里赶集的时候,我偷偷爬上搭建好的“凳塔”,将燕窝里的情形看了个清楚。
四只雏燕张着乳黄色的嘴巴,一边叫嚷着,一边紧紧挤在一起。它们身上的羽毛不多,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稚嫩的皮肤。我想,那些雏燕一定很冷,它们的毛那么少,它们一直在发抖,万一感冒了怎么办?我从“凳塔”上下来,找了一小块棉布,然后又爬了上去。
我给雏燕盖“被子”的时候,祖母回来了,看到站在凳子上的我。她高高举起双手,将我从凳子上抱下来。她没有责备我。
多年后,我和祖母回忆起这件事,她说我那时的举动不叫傻,而是天真。一个孩子出自本意的举动,不应该被取笑。
那一年,我见识了一对燕子父母养育孩子的艰辛。它们每天起早贪黑地外出捕捉昆虫,再将昆虫喂给始终仰着脖子张嘴喊饿的雏燕。
那年盛夏的一天,那只公燕没有回来。之后的几天,我都没有再见到那只公燕,只有母燕飞进飞出地给雏燕们找食物。我想,那只公燕大约再也回不来了,它或许是被鹞鹰捉了去。这让母燕的处境更加艰难。我常能听见日渐长大、胃口也越来越大的雏燕们因为饥饿而拼命叫喊的声音。
我为失去公燕的燕子一家感到担忧。祖母看出了我的担忧。她将我手里拿着的准备喂给雏燕的米饭夺了下来,放上一些跟稻米粒的形状、大小差不多的蚂蚁卵。
母燕外出觅食的时候,祖母就帮我搬来凳子,逐一搭放好。我爬上“凳塔”,偷偷将藏在指缝间的米粒喂给雏燕,它们会毫不犹豫地将米吐出来;喂它们蚂蚁卵,它们却连咀嚼都省了,直接吞咽下肚。
母燕飞回来的时候,雏燕们已经吃饱了,没有哪一只还张着嘴向它们的母亲争要食物。我躲在一旁,感到无比自豪。
之后,每天我也像母燕一样,出去为雏燕寻找食物。我翻开许多石头,掰开许多枯木,一颗一颗地从掘开的蚂蚁窝里捡拾着蚂蚁卵,积攒了小半罐头瓶。母燕外出后,我就爬上“凳塔”给雏燕喂食。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雏燕们嘴角的乳黄色渐渐淡了。一个清晨,母燕外出的时候,四只雏燕也跟了出去。它们笨拙地扇动着翅膀,飞飞停停。有一只雏燕不小心撞到玻璃,摔在了窗台上。它爬起来,抖了抖翅膀,又飞了起来。
又过了几周,有一天晚上,母燕和它的四个孩子没有回窝。我站在开着的窗口焦急地等着,等到屋里的灯亮起,等到屋外已经漆黑一片。祖母走到我身边,轻声说了句,把窗子关上吧。我突然意识到,它们或许已经在飞往南方的路上了。
终于可以关窗了。我呆呆地站在窗口,心里酸酸的。祖母站在我身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
窗子终于关上了,我心里却敞开了一扇窗,一直敞至今日。窗子里面是祖母慈祥的微笑和家的温暖,窗子外面是灿烂的阳光和我对家深深的眷恋。
(阿 建摘自《参花》2018年第5期,本刊节选,赵希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