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的亮度
2018-07-30李晓妮
李晓妮
从贵州一路向北,到武汉换车,凌晨才赶到了开封。
夜晚的开封,空气有点凉而干燥,隐秘地能嗅到古城的味道,什么味道?说不清。古城古在哪里呢?记得在中学历史课时,老师就说过:“如果没有金国的骚扰和蒙古人的侵入,宋朝会发展得更好,中国的古老文明,很多是在宋朝闪光的。”
开封有我的老同学,她带着我在开封老城区游走。既然来了,一定要看看大相国府,这个寺院据说是地底下老的相国寺位置上重新建成的。门楣上有赵朴初题写的“大相国府”匾额,我看到的开封民国年间老照片里,匾额还是“相国府”,不知道怎么越活越大,成了“大相国寺”?毫无疑问,赵朴初先生写的大字非常古朴浑厚,且很有佛性。同学故意考我,让我说说这四个字有什么特点?对于书法,我可从外表欣赏,却说不出内在的东西。同学看我一脸惶惑,莞尔一笑,揭开了谜底,说:“这四个字,从右到左,字越来越大。”我定睛望去,果然如此。朋友解释说,“大”字是由“一”“人”组成的,在宋代,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宰相必须以国家利益为重,才能千古流芳。国家再大,也大不过神灵。宋朝是有宗教信仰的朝代,相国府里没有住宰相,而是住着佛教诸位神灵。寺院是神灵住的地方,所以“大相国寺”这四个字,“寺”字最大。
我是一个写诗的人,怎样看眼前的开封?不知是一种意象,还是一种精神?眼前的开封已经不是一千年多年前的北宋开封,同学说,北宋的开封城被黄河淤泥吃了。一个“吃”字,令我顿时很纠结,黄河是母亲河,开封是母亲的一个孩子,怎么能“吃”自己的孩子们呢?还好,老开封淹没了,开封人齐心合力又建造了一个新开封。同学告诉我,现在开封地面3米下是清代的开封城,再往下3米是明代的开封城,再往下4米才是北宋的开封城,因而出现“城摞城”的特殊景观。我望着眼前的开封仅有的一截“老城墙”,心想,城下有10米的高度作为城墙的基础,现有的高度再接10米,老城墙的高度肯定要创造吉尼斯纪录。
老树可以开新花。在我的感觉里,老开封被掩埋在地下,已经化作一种营养,供养如今的新开封。北宋年间,开封的河多,园林也多,有一百多座园林;当然,桥也多,比如《清明上河图》刻画的著名的桥——虹桥。虹桥已经埋在黄土之下,但纸张上的虹桥依然栩栩如生,只因北宋宣和年间翰林待诏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而不朽,画中的楼观、屋宇、林木、人物、市肆、桥梁、街道、城郭刻画细致,豆人寸马,栩栩如生。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是献给皇帝的,皇帝见到一定喜气洋洋。生活和艺术是什么关系,艺术家们喋喋不休,一幅《清明上河图》就说明了这个关系,先有北宋开封的繁华,才有艺术的《清明上河图》,也就是说,先有物,后有心。“心”可以对生活产生反作用。你欣赏完这幅画作,就会明白什么是动静相宜,甚至可以省悟儒家的隐世和出世之间的微妙关系。画幅里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动态,每个景物有每个景物的位置,一切的一切都透着一个词——和谐;我真的有点恨自己没有生活在北宋,如在那个年代生活,一定会和词人李清照成为好朋友,还要拜师于苏轼,并向宋徽宗学习瘦金体书法,不至于心如浮萍,找不到做人的根基。
我在开封街头看到了一位放鸟老人,老人家高高地把鸟放飞到天空,这几只鸟在天空划出了一个弧形,依然稳稳地落到老人手中的木架上,放飞的鸟和老人激发了我对自由的思考。与现在的河南省會郑州比起来,我更喜欢开封的宁静和物价稳定。我在开封住了半个月,有一种慢节奏的回家感觉,不像到了南方的深圳,必须每天上紧发条去拼命工作。人是需要拼命的,也需要休闲,如果不能“中庸”一下,传统文化也太悲哀了。
一天天漫步在开封老城区,脑海里就产生了一个哲学命题: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比如说开封,是如今的开封真实?还是宋朝的开封真实呢?我眼前的开封是真切的,又是虚幻的,我甚至觉得埋在黄土下10米的老开封才是真实的,因为老开封是有精神能量的。在儒家文化传统里,官职越大,功名越大,就越能光宗耀祖,越能体现个人价值。一个人如果当了皇上,一言九鼎,可见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皇帝好当,北宋的皇帝不好当,因为打铁还靠自身硬,清心、奉公、修德、贵实、明察、劝课、革弊都要做得好,需要为大臣们做出个样子。从这个角度说,生活在北宋年代的宫廷臣子们是幸福的。宋太祖赵匡胤从当皇帝那天起,就为后代立下了一个规矩——不杀文官,这和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形成了鲜明对比。北宋的真宗、仁宗这两代皇帝,更是好人做到了极致。我在开封府的殿堂里看到《宋真宗御制武官七条》,条条真知灼见。
水具有很丰富的象征性。战国时期荀子说“水则载舟,亦能覆舟”, 唐初魏征是一位有智慧的大臣,和唐太宗论政治,把“水”直接比喻为百姓。我在开封看到了很多水,尤其是在清明上河园和龙厅一带,水波荡漾。看到了水,就好像回到了贵州;水在开封具有正能量,春秋战国时期之所以能成为魏国的都城,后来又成为北宋的都城,都和水运畅通有着直接关系。魏国的魏惠王,从山西的安邑移都到这里,修了鸿沟,连接了淮河和黄河。北宋时期开封城内的蔡河、五丈河与汴河沟通起来,形成了完整的城市水系工程。当时的开封城,真的是得益于水路畅通,有了汴河等河流,南方的粮食可以走水路源源不断地供给都城,养活数十万宋军和开封百十万户居民。
当然,开封得益于水,也受损于水。大善若水,使得开封承受了168年的恩惠。让人无言的是,水也曾经成为攻击开封城的“利器”,开封作为魏国都城大梁的时候,曾经受到秦王嬴政派来的将军王贲的攻击,王贲的兵士直接用水淹大梁。到了明朝,李自成的起义军围攻开封不下,有人开决口(史学家为是明军开决口还是李自成军队开决口争论不息),不管是谁挖开了黄河堤坝,不要忘记1642年9月15日那个夜晚吧,黄河涛涛,大水彻底淹了开封城,城内城外尽是黄黄的河水……大水过后,开封城内城外有数十万无辜生灵葬身鱼腹,成为水中冤魂。水火无情人有情,开封不仅有抗击外族侵略的英雄,也有抗洪的英雄。明朝的于谦就是其中一个,这位杭州人时任河南山西巡抚,以防洪抗洪为己任,他力主在开封城东北方向5华里的铁牛村铸了一个铁犀牛,怒视着欲破堤而出的黄河水。1841年时,黄河又一次在开封附近决口,这时,又一位抗洪英雄来到了开封,他就是在广州烧鸦片的林则徐。林则徐是清官,也是贬官,当时已被贬到新疆伊犁。可能皇帝也知道林则徐不仅擅长焚烧鸦片,还擅长治水吧,就把他临时调到开封。凡是实干的人,让他混天也难,林则徐到开封就开始实干,用了半年时间,组织民工筑起了一道9公里的“月牙堤”,可谓治水业绩突出,可是腐败的清政府依然把他贬到新疆伊犁去了。
我所生活的贵州都匀市是一个小城,使劲地穿越时空看历史,也很难找到一位对中国有影响的历史名人,所以远方有朋友到都匀,我只是带着他们看青山绿水,绝不谈历史。开封就不一样了,到了开封,就到了名人“仓库”,满眼都是名人:武将有抗辽英雄杨业,抗金英雄岳飞;科学家沈括,发明家毕升;画家有张择端、文与可、燕文贵、米芾等,皇帝宋徽宗本人就是造诣丰厚的艺术家,擅长花鸟画,书法独创瘦金体;米芾还擅长书法,他与苏轼、黄庭坚、蔡襄并称宋代四大书法家;文人就更多了,有苏轼、范仲淹、欧阳修,还有柳永、李清照……可谓是明星闪烁,光照千秋。很多人说起北宋开朝皇帝赵匡胤就摇头,岂不知他作为武将,竟然一手创立了文治安天下的王朝。北宋不仅经济繁荣,文化也非常发达,哲学家周敦颐、程颐、程颢开创“理学”哲学体系,史学家司马光写下了《资治通鉴》;在文学创作方面,欧阳修倡导古文运动,柳永、苏轼、李清照等开创了崭新的宋词时代。天才毕升用活字印刷术大量印制佛法经文,北宋创造的火药和指南针在航海以及战争中被采用。
当然,生活在北宋,幸福的不仅有文臣,还有皇帝。国泰民安,皇帝就有时间去鼓捣字画,对文学艺术倾注更多的精力,身体力行成绩斐然的当宋徽宗莫属。后代人总是埋怨宋徽宗当皇帝当得不合格,但就生命个体来说,宋徽宗赵佶的日子具有属于自己的“价值”。评价一个民族是复杂的,评价一个人(包括皇帝)也没有那么简单。一个人的历史价值和个人生命价值宜分开评述,抓住一点,不及其余,评述会越来越糟糕。
离别开封时,小心翼翼地怀揣同学送我的一幅绢制《清明上河图》,而后挥手离开……心中有很多的不舍。这是缩小本的《清明上河图》摹本,回到都匀,一定要把北宋时代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小心地供在书房,时刻提醒自己做人格局要大一些,为文要看得远一些,为自己,也为文坛留下些许更加结实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