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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沟

2018-07-30花雨

当代人 2018年6期
关键词:姨夫槐树槐花

花雨

三姨从瓮里挖出一团灰突突的树叶,水淋淋的,一路捧着走到了灶屋。灶台很长,安放了两口大锅。前锅的红豆粥已经滚开,三姨用棉手套垫着端到了后灶,后灶的锅自然就挪到了前灶。

后锅里的水几近沸腾,三姨重新架起一把火,左手推拉了几下风箱,火势立刻汹汹起来。趁这个间隙,三姨在案板上切那捧树叶。树叶散掉了,铺摊在案板上,松垮垮一大堆。

我知道这是什么叶子。在我的老家,这种叶子到处都是,但人们似乎更愿意吃它的花——白白肉肉的花,一串一串的,吊在树上,很招摇地晃眼睛。

我的老家沾了平阳河的光,有一条长长的河滩地,地呈沙性,栽种了一片一片的杨树林。杨树挺拔洁净,比三姨家的槐树好看多了。每年春天,杨树拔绿,树叶鹅黄的时候,村里的青壮年就攀到高耸的树干上。长长的勾镰勾住需要砍掉的枝杈,双臂用力,“咔嚓”一下,原本在母体上沐浴阳光的枝杈,没有任何准备地、懵头懵脑地跌落到地上。村里的杨树太多了,分给每家的枝杈也太多了,妈妈使劲捋,每年都能捋几大缸杨叶,沤在小院的一角发着酸腐的臭气。心里沉住了气,自然不去深山老峪去捋那些弱不禁风的槐树叶,任凭它们春来秋去,香消玉殒。

但三姨家是不同的。三姨家在更山里的地方,几乎没有一块平地去供养一棵挺拔的杨树,于是满山都是丑得掉渣的槐树,土生土长的,佝偻着身子,身上还爱起大包,一鼓包一鼓包的,摸上去剌刺的扎手,让人很不舒服。

所幸还有槐花香的时候。

这个时候,我爱去三姨家,去享受村庄浸在槐花香里的感觉。这个时候,三姨家美得出奇。房子的后山,满是槐花;院前的小林子,满是槐花;睡醒后,在纸窗户上用口水戳一个洞,仅隔一个小峡谷的山坡上,满是槐花;在小院里洗脸,一抬头,左右两侧的山坡上也满是槐花。三姨家的小院被围在一片晶莹的槐花里了,小院好像白色花海里荡漾的一条独木舟,从小院走出的条条小径摇摆着身子,通向深幽的槐花林里去了。

我和表兄妹几个在槐花里嬉戏,在花香里入眠,清晨被槐香里的“叽喳”声唤醒。我松懒地伸伸腰肢,觉得我是七个小矮人里面的白雪公主了。几个表姊妹都争相当公主,把槐花插头上,挂耳朵上,编个花环套脖子里。最爱美的三丫头,把槐花一条一条地缝在了破烂的裙边上。

这时候,三姨高声大嗓地骂了:“天杀的你们!坏了年景啦!把槐树糟蹋成这样!”边骂边撕下三丫头裙边上的槐花,扔到院里装满槐花的篮子里。我不知道篮子里的槐花用来做什么。临走的时候,三姨把一个罐头瓶装进我的书包,让我交给妈妈,在吃难咽的杨叶疙瘩(一种玉米面和杨叶搅拌成的主食)时,妈妈从罐子里夹一筷青白相间的东西,放到我碗里,于是嘴里就有了甜甜的槐花香。

三姨总是忙忙碌碌的样子,边骂边劳作去了。劳作的间隙猛然抬起头来,对我们大喊:“别上对面的禁坡!禁坡装了老鼠夹子!”

老鼠夹子我是见过的。每年秋收过后,妈妈总在粮食不多的囤子里放一个老鼠夹子。真管用。有时会在半夜听到老鼠的尖叫。我们爬起来,拿一个手电筒去照。夹住的老鼠很可怜,黑溜溜的小眼睛祈求地望着我们。有的老鼠脾气不好,对我们吱吱大叫,还露出尖而宽的牙齿。

三姨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离三姨家这么近的山坡会成为禁坡。禁坡里没有珍贵的树种,无非就是槐树。槐树又老又丑,在没有槐香的日子,阴森森地窝在高山的南侧,令人恐怖。我是从不愿去那地方的。那地方经常闹鬼。据说,有穿一身白衣的鬼,举着火把,晚上在槐林里走来走去。看禁坡的是一个不信邪的腿脚利索的老人。在连续闹了几日鬼之后,他决定追击。那晚,他带着村里的两个社员,把白“鬼”从南坡追到北坡,又从北坡追回来。那“鬼”的火把熄灭了,不小心和麻袋一起栽到悬崖下。麻袋里的槐花滚落了白花花的一坡,和殷红的血迹交织在一起。这幅绚丽的图画惊呆了看山老人。老人把“鬼”背起,一路哭嚎着回到了村里,从此辞去了看山的活计。

禁坡开禁了。禁坡的开禁就似一位少女摇身一变而成为母亲,哺乳时露出两只白花花的奶子,浑身带着喷香的气息。槐花正是开到荼蘼的时候,满坡的莹白映绿了人们的眼睛。蜂拥而至的人群带着麻袋、花篓,带着自己的妻子兒女,似参加一次盛大的农事大赛。在三姨看来,禁坡开禁确实是一次农事大赛。劳动力多的人家,可以多捋几麻袋槐花,回来腌在大瓮里,后半年的日子有几瓮槐花垫底,生活就有了底气。闹鬼的故事在喜庆中似乎被淡忘,但看山老人是忘不了的。他把捋到的几麻袋槐花扔给一个脸黄寡瘦的女人说,带给几个孩子吃吧。

三姨看见了,把自己半花篓的槐花倒进女人的花篓,恼着脸说,这破地方,除了长槐树什么都不长。槐树开白花,跟吊丧似的。我们穷,都是这槐树妨的。我要有了钱,把所有的槐树都烧掉!烧掉!

三姨的话不完全对。三姨的村子除了长槐树,还长土豆和玉米。人们把土豆和玉米种在半山腰,在满是白莹莹槐花开的时候,它们却像病秧子,蔫头耷脑的在阳光下昏昏欲睡。三姨夫像头辛勤的驴子,用脊背从山谷驮起一桶桶水,一瓢瓢浇在土豆和玉米的根部,但它们只是润润嗓,还没到喉咙眼,就“滋溜”一声被热浪蒸发掉了。三姨夫的精气神也被蒸发掉了,他灰头土脸地回到家,摔凳子又瞪眼,惹得三姨很不高兴。三姨一人跑到被槐树围裹的姥姥的坟前,一顿哭嚎:

“我的那个亲娘呀!你害死我了!让我在这深山老林里熬一辈子!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呀?”

偷偷跟着三姨的三姨夫见她把眼泪鼻涕甩得到处都是,递给她一把槐树叶,让她擦擦。三姨一把把槐叶扔到三姨夫身上,向他甩了一把鼻涕说:“你让谁换亲不行,非让我换?”见三姨夫低头不语,心里又多了许多怜悯。她没用那把槐树叶擦鼻涕,而是放在随身挎的篮子里。她噌噌几步登上姥姥的坟头,踮着脚够上面没人敢摘的洁白的槐花。

三姨夫慌慌张张地喊:“这是给她姥姥遮荫的。”

三姨说:“人都活不过来了,鬼还遮什么荫。”

三姨是痛恨槐树的。三姨不甘心一辈子只生活在深山老峪里。但她没办法,姥姥用她给娶不上媳妇的小舅换了亲,她只好年复一年地捋槐花、捋槐叶了。女儿们长大后,她再也不让她们沾槐树的边了。大女儿刚到出嫁年龄,三姨就把她嫁到盛开桃花的地方;二女儿和三女儿远嫁到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平原。嫁三女儿时,正是麦穗一波一波跳舞的时候。三姨望着金黄色的麦浪,一个人在地头儿傻笑。走惯了山路的三姨,走路时抬脚很高,她迈过一垄一垄的麦田,突然躺倒在田埂上。她头枕着双手,舒畅地大笑道:“这下三丫头就有白面馒头吃喽!”

三姨正切的槐叶是第二次开禁坡的时候捋的。村庄把无论旱涝都长势良好的槐树当作饥荒年的食粮,成片的槐林被看禁起来,一年只开禁两次。一次是槐花开的时候,一次是槐叶饱满的时候。

三姨把灰突突的槐叶切成丝,用水淘净,放在前灶的开水锅里。待重新滚锅,三姨从屋里挖出半瓢玉米面。三丫头的眼睛瞪得溜圆,紧张地盯着那瓢面,见三姨抖抖索索地把放进瓢里的面又撮出来一些,顿时泄了气。

三姨嚷嚷道:“好吃懒做的东西!只想吃好的,不节省着吃会饿死你!”

三姨家的槐叶疙瘩确实不好吃,剌嗓子,像吃了一把干树叶,原因是捋槐叶时,无论老嫩三姨都要捋到她的筐里去。三姨有很多理由,她说,老槐叶就不是菜了?总比饿死强!不想吃是因为不饿,饿了还吃树皮呢!

撇去槐叶疙瘩,我还是很爱吃三姨用槐花制作的各种美食的。槐花软软的,肉肉的,即使不放任何东西,生吃也是甜滋滋的。三姨用槐花腌制槐花菜;放一些玉米面或红薯面可以做成槐花饼子;如果有白面掺进槐花里,猪油油锅,就可以烙一顿香酥松软的槐花饼了。这个时候就像过年。我们一人一张槐花饼,什么菜都不就,能吃得满嘴生香。

当三姨的村子再也不用把槐树作为食物看禁起来的时候,三姨家从老房子搬到了村下的开阔地。村下的开阔地是缺槐树的。恨了槐树一辈子的三姨却思念起槐树来。槐花飘香的时候,她会和三姨夫一起走到断壁残垣的老房子处,歇一歇脚,把低矮的槐花捋下,放到她的篮子里。

后来,她的腿脚走不动了,她央求儿子在房子四周栽上了槐树。每逢天气好的时候,她就搬把椅子,躺在槐树下,听凭槐叶在头顶刷刷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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