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片断
2018-07-30李新立
李新立
坐在上关镇
上关,应该在华亭县东北方吧。我方位感差,也不知道辨得对不对。觉着这名字很有趣,有战略的味道。说好了去看核桃林,真的去了,林看到了,极目之处,占满了山坡沟洼,据说有千亩之广。可惜季节不对,宽大稠密的叶子都脱落了,更别说看到核桃。并不失望,果实能给人更多的馈赠,这不,我们吃上了核桃馅饺子。核桃含油,捣碎了,油乎乎的,再不调其他食用油,搁一点儿调料便可。一盘一盘的,蒸腾着热气,眼前摆了蘸吃的小碟,里面分别装了蒜泥料和辣椒料,可以按个人口味任意选择,也可以将两种蘸料和在一起。围上一圈吃时,好多人发出“嗯”“嗯”的赞许声,我想那不是装出来的。
上关镇有个新建的广场,比一般的小县城的还要美丽。广场的南边,跨过一条马路,是粮田。不是常见的普通认知的粮田,那可以算是粮、菜、果、畜的集大成者,可以叫做农家生活体验地。体验地由东向西而去,目测过百亩,多个片区构成。先是十余座塑料温室,里面种了草莓,可惜过了季节,没有见到草莓开花——我一直没有见过草莓开花,果子见过,公路抑或社区的小道旁,有人推架子车叫卖,价格不菲。想必花和果子一样鲜艳。如果是夏天,温室里的现代化设施都会运转,比如降温的风扇排气、给水的喷头洒水,声音喧闹,却不觉得烦躁,倒是清凉宜人。
另一个片区是果,果林中间夹杂了蔬菜,可视为空间和肥料利用的典范。都是什么果呢?一块是葡萄园,矮化了的品种,个儿不会太高,枝蔓会顺着搭好的架子奔跑。眼下,巴掌大的叶子脱落得只剩下几片,还有枯黄。若是夏天,一串串细小的花开时,恰好叶子舒展,绿白映衬,那些枝蔓上的绿色细脚,曲曲扭扭地像是回头,颇招人喜爱。葡萄花脱落后,脱落处留下一小白点,那就是葡萄了,过上几天,就长得跟麻籽一样大了。另一块是桃园,新技术栽培,枝条被压得很低。如果春夏进园,这里的色彩更加斑斓,人们一定会第一眼看到,并且欢快地高喊着狂奔而来。
园子不缺水。南边有河,是汭水还是黑河,没有搞清,反正都是泾水的支流。水被引了过来,拦成了坝,一个大泵置在水中,为田园供水所用。从标示牌和坝的状况看,坝还用于养鱼。天气转冷,没有见到钓者,也没有看到鱼跃水面。倒是看到了一处半封闭的沙地上,八九只鹅在散步,伸着脖子警惕地看着走动的几个人,一副不惧怕的模样。
从上关的整个环境看,东、北边关山巍巍,北边河水西流,这地方虽然僻远,却倒安静,适宜游乐养生。我就想,在园子里喝茶散步,或者小住些日子,一定会十分安逸。问题是,我有闲情,也有逸兴,却没有这样的时间。一个人奔波,牵扯几口人的生活呢!不过,我仍有个愿望,夏天的时候,到上关再走走看看。
去看一棵树
我一直期盼,能与意外的美好和神秘相撞。
上次没有,这次呢?
我们从崇信县城出来,朝西而去。过了铜城工业区,左拐,进了坷佬社。坷佬社,我前年因事来过。南边的山腰上,散着三四户人家,秋后的麦子已然尽悉装进了粮仓,两个草垛旁边,一棵榆树盘根错节,冠荫如伞,让我有可供稍息之处。这些院落背靠着的大山,黄土地貌,青黄相间,那青的,是杂草树木,黄的,是一坨坨的黄土。这种景象,司空见惯,不觉得有什么新奇。当时,有人指着朝南的沟口说:“里面有风景。”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几棵榆树挤在一起,遮挡住了视线。想必也没有什么。加之时间紧,只好离开。
但我记着这句话:里面有风景。
现在,是真要进去看看。进山的路全硬化了,蜿蜒盘旋,通向不可预知的地方。渐渐,黄土甩在了身后,两边的山陡峭了起来,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树木也浓密稠郁。人的兴奋随情景也发生变化。两旁撒了不多的院落,倚山勢而建,院前的杏树,果实红绿相间,斑斑可见。可这山里,有不可预知的灾害,加上耕地不多,交通不便,许多人家搬到了山外的新农村,只有个别人家,尚未搬走。肯定迟早会搬走的。这就有三个女子,站在院前的一棵杏树下,讨论着新绣的鞋垫。鞋垫不管给谁,这情景都让人亲切温暖。
左右两边的山夹着一条河,自西向东流去。天气晴好,水清且浅,若是雨天,想必河水会泛滥,水边东倒西歪的矮小树木和杂草,可作这个判断的证明。河有名字,叫“关河”,也有人说是叫“官河”。不管叫什么,都简单好记,如百姓人家的称呼。叫“官河”,也不无道理。据记载,唐高祖武德元年(公元618年),秦王李世民西征西秦霸王薛举时,就屯兵据守在铜城峡中。“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虽说唐王当时江山未定,但天下大统之后,取得百姓认同未尝不可。
路越来越陡,山越来越高,树越来越密。现在明白了,山是横贯陕甘的关山支脉,在它的腹地,蕴藏着桦树、青冈、椴树等树种,又有麝獐、黄腹角雉、金雕等野生动物出没其中,不时有厉鸟鸣叫声传来,在树梢间回荡。关山,以雄奇险峻著称,驻足,看见三山手足相连,紧密环抱,崖壁如削,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这里水源充足,如果屯兵打仗,那是绝好的关隘。由此说来,李世民与众将选择此处,以据其险取胜,的确显示出了他们用兵上的运筹帷幄。也因此,又叫“关河”,尽在情理之中。
低头沿北边的石级而上,两侧的石缝里,野草与野花扎根,分明感觉得到它们得到恩惠般地开启香唇,说着自然界的赞美词。果然,数十步之后,不经意间抬头,有树撞入眼帘。是槐树,传说中的古槐!我原本以为它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根如磐石,虬枝飞舞,祥光瑞照,或者,至少在人迹罕至的密林之处,挺拔参天,傲然耸立。但不是。
这,多么意外,多么美好!
古槐生长的环境与众不同。这里的地势平坦了许多,占地约五六亩见方,只有槐树独自屹立,周围空旷,并无杂树。这棵树很有些年头和来历,据《崇信县志》记载,随李世民西征的大将尉迟敬德,曾在这棵槐树下歇息、习武、练兵。想想,那时距今约摸1500年之久了,如今的槐树,十几个人是合抱不过来的,而树冠差不多也过了1000平方米,那么,唐高祖武德元年的敬德就可倚树歇息、率众练兵,想必当时的树冠更加浓郁,四周也更加空阔,也就是说,在唐高祖武德元年,槐树也已经独立千年之久了——经专家实测,树龄竟然过了3000年!
所有来自人间的声音停顿,仿佛有仙乐奏起,缥缈,旷远。
我感叹,一棵树的传奇,就这样与历史风云联系了起来。而更称得上传奇的,应当在于它本身的神性光芒。
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大树,内心竟然有些慌乱,身边友人的解说是有条理的,进入我视线的却是散乱的。景象与解说如此不能同步,源于我要一下子把所有景象装入眼睛的迫切。“树上附生有五种植物”,我却看到的是树枝间有序搭建的鸟巢,有这样一个屹立不倒的家园,与一棵几千年的古树生活在一起,应当是幸运的;“主树干上分生出八个枝干,又称八卦树”,我却在寻找隐藏在槐树上的动物,比如松鼠,肯定有,还很多。一棵经历了风雨的大树,应当是弱小者的避难所。
“树身上有几道锯痕”,是的,这次,我的确看到了。它的躯干上,布有几条高低不同的橫直线,它们凸起,宛如疤痕。一定不是有人画上去的,也不是有人刻上去的。据说,百年之前,有人把槐树卖给了一位富户,富户便带着人用大锯去放树。一般,锯缝处会溢出潮湿的锯末,流出乳白色的树汁,可这棵树流出的却是红色的汁液。于是,惊恐之下,富户停止了行动。第二天,他们去察看情况时,发现锯缝已经弥合,于是他们心生敬畏,坚定地认为,树是不可亵渎的“神树”。
远我们而去的真相,只有古槐知道,大山把它写在了古槐的血液里。我们看不透,只有用膜拜去努力参解。
我喜欢“弥合”二字。好多人与事物一样,在某种不得已的环境下,去选择疼痛地沉默,并以沉默的方式,接受外来的挑战甚至伤害。“弥合”,并不是本能,它由强大的内在精神构成,以万般柔韧的毅力作支撑,当受到伤害时,默默地去自我疗伤,自我安慰,自我愈合,最后达到自我保护的目的。它所呈现的,只是外在,但这种外在所形成的力量,足以击退比自己还要强大的敌人。向一棵树学习,就是接受自然界赐予人类养心修性的教程。
由此延展,一棵屹立几千年而不倒的古树,人们坚信它具有了“神”的品质,实在可以理解和接受。它能不倒,就有一种活着的信念,它能“弥合”自己,就能护佑苍生。槐树下有不大的神龛,似乎用三块土坯垒成,显然,里面留有不久前来自民间的香火供奉。外围仿树根的护栏,不高,约80公分左右,上面绑了不少来自民间信男善女的红丝绸。他们是来祈愿的,祈求出行平安、财源广进,祈求祛病除灾、健康长寿,也祈求学业有成、事业顺利,还祈求门户兴旺、五谷丰登。或许,古槐真不能给人们什么,但对古槐的敬重,其实是人认清自己弱小的某一面后,对自然生灵的敬畏。这也是古树讲述给人类的生动一课。
竟然没有风,一切安静了下来,我浮躁的心也安静了下来。
在这里,我肯定在心底说了什么,记不大清楚了。好吧,只愿天下太平,人间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