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滋味
2018-07-30陈小虎
陈小虎
墨鱼酱
老家靠海,却也不算渔村。渔民属于城镇居民,他们有到公社粮食管理站买米的本子。我们村都是农民,只能在地里种粮食。但村子也有出海捕鱼的。每个生产队一艘渔船,每次出海配五个会水、不晕船的劳动力。这样的劳动力生产队并不多,出海轮换的也就那么一些人。种地是主业,打鱼是副业,也就看着季节出海了。夏天,端午节过后,天彻底热起来,渔船就下海了。
那时,海里的东西真多。我们这些孩子,拎着篮子到海边的礁石上去,一个下午,总能捡到装满一个篮子的螺,还能捉到螃蟹。螃蟹都傻傻呆呆的,趴在石縫里,我们的手伸进去,也不躲不跑。渔船就是那种小木船,连帆都没有,就靠桨,划出去,又划回来。来往的其实就是家乡周围的那片海域。我们都称为浅海。就是这样,每次出海也都能满载而归。
鱼挑回村里,生产队按工分进行分配。这样的季节,劳动力再少的家庭也吃不完分的鱼呀。毕竟,鱼只是菜,不能当饭吃。天气好,渔船天天出海。鱼,天天分回家。海边的人,很少吃咸鱼的。吃咸鱼的,是山里的。吃不完的鱼,抹盐,晒成鱼干。而那些小墨鱼,就做成墨鱼酱。每年夏季,我们那片海域的小墨鱼特别多。整个打鱼的季节,隔三差五的,就都能网到一船一船的小墨鱼。
小墨仔,我们都习惯称为墨斗仔。就因为那里面的墨可以用斗装吗?吃小墨鱼是有讲究的,千万不要想着去把那些墨洗干净。将小墨鱼就那样简简单单地洗,把外面洗干净就可以了,然后,直接下锅,这样煮出来的有一种特别浓郁的墨香味。洗干净了,就少却了这份独特的香味。而且,这样吃,吃再多也没关系。有人会对虾蟹过敏,脱敏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那些刚剥下来的虾蟹壳洗净,煮水,喝下。小墨鱼的那些墨汁,也能起到防过敏的作用。
吃不完的小墨鱼,洗好,晒成干,用盐腌,然后,装进瓶子里,放上一段时间,就成了墨鱼酱。放的时间越长,味道越香、越浓。可生吃,若与鸡蛋一起蒸煮,那更是世间少有的美味。
村里人常用墨鱼酱来招待客人,特别是那些稀客、那些远道而来的客。这是其他地方难得一见的宝贝。村里人总认为,只有加上这道菜,那一桌的饭菜才算得上圆满。
但,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接受。人总是这样,以自己的好恶来评判别人的好恶。
村里有一户人家,小伙子是当兵退伍的。当年他退伍回来,我还吃过他派发的糖。他把带回来的一个红色五角星给了他的弟弟,我们都极为羡慕。战友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他。战友一家人就浩浩荡荡、跋山涉水来了。村里人都以为这事会成,人家都千里迢迢地来了。但,这桩好事,就坏在了摆在饭桌中间的那碗墨鱼酱上。
吃饭时,远道而来的客人对这黑咕隆咚、而且散发着浓烈味道的东西不了解、不习惯,而主人却不停地把这菜夹到他们的碗里,筷子沾满了黑墨,碗上沾满了黑墨,碟子沾满了黑墨,饭桌沾满了黑墨。在你来我往的推让中,那黑色的墨在扩散、在弥漫、在生长……
第二天一大早,客人全部回家了。
巴浪鱼
在我的记忆中,巴浪鱼是最不思上进的海鱼。别的鱼都在大踏步地往上蹿,它却只是在慢吞吞地朝前爬,有时,干脆就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说的是巴浪鱼的价格。
小时候,巴浪鱼是和鳓鱼、敌仔、苏君、大眼鸡、花鲜、红鱼、小黄花鱼等这些不起眼的小鱼平起平坐的,但后来,别的鱼价格一路向上冲,有的都要飞到树上去了,巴浪鱼还蹲在树丛底下翻白眼。比如敌仔鱼,最初一斤二分,后来八分,到了两毛,现在,一斤都过十元了。
巴浪鱼不争气,和它自身的素质有关。这一圆锥体型、尾巴还长满三角形硬壳的鱼,肉质硬,粗糙,味重,刺多,更重要的是,繁殖能力超强。一年就可产卵生子,而且数量巨多。物以稀为贵,产量多了,自然也便宜了。
生产队的渔船捕捞回来数量最多的,也是巴浪鱼。这黑灰色的家伙,一筐一筐地被人从船里挑回来,又一篮一篮地被分进各家各户。
巴浪鱼的做法是最简单的,和咸菜一起煮,或者,香煎。讲究一些的,就做“鱼饭”:给巴浪抹上盐、花生油,隔水蒸,熟了,一整条夹起,放进冷开水里浸泡,至冷,蘸豆酱,即可吃。这是最能保持新鲜味道的做法。但村里人极少这样做,鱼本就极常见、极普通,要蒸,要浸,甚为麻烦。那时,每家每户最通行的做法,就把巴浪鱼洗干净,撒盐,一鼎煮好,然后,扔在门口的空地或者晒谷场上,让夏天的酷阳将其暴晒成鱼干。变成鱼干的巴浪鱼,成了我们穿过整个夏季的零食。每个孩子小小的口袋里都立着巴浪鱼,有的露出头,有的露出尾巴,有的干脆把鱼头都扔掉了。没有口袋的,脏兮兮的小手,必定握着从家里,或者干脆就从别人家那里顺手拿走的鱼干。整个村子,被巴浪鱼的味道密密地笼着。那些从不吃鱼的牛,也散发着巴浪鱼的气息。
就是这样一种在夏天让人熟视无睹的鱼,一年中,却有那么一段时间,天天成了大人们嘴上的话题,成了全村人渴盼的对象。
那是早稻收割前的一段。
过了春节,家里能吃的已消耗得七七八八了,但地里的却还没长好。每年的春天开始,村子就陷入饥饿之中。上一年的晚水稻,分到家里的并不多,地里的番薯,在寒冷的冬天里,要不被冻坏,要不就长不大。缸里的米越来越少,存起来的番薯堆一天天瘦下去。吃饱肚子成了村里人面临的最大问题。播种、插秧、除草、施肥。那一亩亩的稻田,成了全村男女老幼的希望,就盼望着抽穗、扬花,就盼望绿色的田地早日变得金黄,就盼望着开镰收割的日子。这一天,生产队会为每个割水稻的人提供一顿免费的午餐,米饭任吃,每人一条咸巴浪鱼,一碗冬瓜花生汤。
这一条巴浪鱼,就这样成了大家的企盼。
割水稻的前一天晚上,生产队长在安排农活时,就只说了一句话,明天吃巴浪鱼。大家就笑了,就兴奋了。挨饿的日子总算停下来打盹了,尽管明年它还会醒过来,但那是明年的事情。对于饥饿的人来说,有一碗饭比什么都重要。
那天,在通往稻田的乡间小路上,浩浩荡荡地走着一支手握镰刀的队伍。能下地走路的,都汇进了这支队伍之中。
我也去了。我左边的手指,至今还有当年镰刀划过留下的伤痕。当时的痛楚,被咬到巴浪鱼的香味和心中的那份满足掩盖过去了。
鲍鱼
小时候我吃过很多鲍鱼,不仅个大,而且都是野生的。我记得最大的,比我的巴掌还大。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当时我把这个鲍鱼平放在手掌上比较过。鲍鱼和番薯一起放在鼎里蒸,除了肉脆、腥味重,就没有别的印象了。母亲没把鲍鱼当一回事,她没加任何佐料,連盐也不撒。我甚至猜她可能都没有洗干净。当然,对于她来说,鲍鱼实在算不了什么。一到夏天,父亲每次下海都能捞回大半桶的鲍鱼。鲍鱼煮黑豆是当时家里饭桌上经常出现的一道菜。父母亲听别人说,鲍鱼煮黑豆对身体好,就总是让我们吃,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一见到鲍鱼就怕、就不想吃东西。我想,如果不是经常有人来收购鲍鱼壳,父亲可能更愿意捞海胆、捉螃蟹,或者钓更多的鱼。这些东西都比鲍鱼更好送饭。
那时海里的东西真的多。生产队的木船靠着木桨,每次出海都会捞到几百斤的鱼。海边的礁石上,螃蟹肆无忌惮爬,紫菜没心没肺长,海螺成群结队堆。鲍鱼长在水下的礁石上,一粒粒,密密麻麻粘在那里。我没下水潜过,但我猜想应该是这样的,不然,为什么大人们每次下海,都能割到那么多的鲍鱼。
鲍鱼的吸附能力特别强,在礁石上,它就像礁石生长出来的一块小石子,用手是没有办法把它取下来的,怎么用力都没有用,只能用弯钩把它割下来。我家里就有一把弯钩,铁的,锈迹斑斑,但把手的地方很光滑,想来一定是父亲用了很长时间,或者,是爷爷给他的。我爷爷年轻时也是在海里折腾的一把好手。父亲曾经告诉我,看到鲍鱼,就把弯钩贴着礁石放在鲍鱼的上面,用力往下割,另一只手在下面接着,这样,才能取到鲍鱼。如果没有接住,鲍鱼又附到礁石上的话,会更紧,基本上就取不下来了。
父亲说看到鲍鱼,其实并不准确。家乡那片海并不清澈,潜下去,不到十米就已经是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顺着礁石,伸出手在石壁上摸。摸到了,就割下来。父亲有一副专门用来下海的潜水镜,镜片很小,刚好遮住眼睛的部位。我不知道海水是不是渗到父亲的眼里去了,但他每次下海回来,吃饭时,我看到他的双眼都是通红通红的。我知道,不仅父亲,村里下海的那些大人都不容易。天气稍微转热,就下海,其实,那时海水还很凉。在海里,他们经常会受伤,有时,海胆的刺会穿进他们的脚底;有时,锋利的礁石会划破他们的手脚或者身子;有时,讨厌的水母也会跑来捣乱。收获少,他们觉得不好意思;收获多,挑着沉甸甸的担子从海边回到家里,要走几里路,要穿过一片细沙子,也累呀。那片沙子,空手走,都觉得陷脚,担子在肩上,更费劲。如果,太阳暴晒,沙子变得很烫,光脚走过去,都要跳着走。父亲对我流露出来的关心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摸摸我的头。也许,作为父亲,他认为这些都无所谓,一切都是应该的。
在村子里,父亲割鲍鱼的水平实在不算什么。那时,村里有一个盲人,高高瘦瘦的,他割鲍鱼的本领才是真正的厉害。如果说他排第二,全村就没有人敢说第一了。即使别人空着手,他也每次都能带回满满一桶的鲍鱼。村里不少人都问他,为什么这么厉害,甚至有人还说,他前世就是鲍鱼,所以,他熟悉鲍鱼的习性,他能够听得懂鲍鱼的话。每次,他眯缝着双眼,只是笑笑,什么话都没有。这使他显得更加神秘。关于他的神话越传越远,周围村子的人也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神一样的人存在。父亲却明白其中的缘由。他说,到了海底,大家都是盲人。
就是这个高高瘦瘦的割鲍鱼高手,最后却死在割鲍鱼的路上。当时,他像平常一样下水,但很长时间都没有浮出脑袋。大家知道他水性好,一开始没有在意,等意识到问题严重时,已经晚了。大家纷纷下水找他。
他被卡在两块礁石之间狭小的缝隙里,他的身子紧紧地贴在礁石上。
乖鱼
乖鱼就是河豚。
我们从小都这么叫,也不知道这名字从何而来,难道就因为它鼓鼓的身子吗?其实,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名震人间的河豚。
生产队捕鱼的船回来,玩耍的孩子们又高兴起来,一个个跑得可快了,都冲往队部所在的那座祠堂。那个时候,庙呀祠堂呀都属于“四旧”的行列,要破除。村里大大小小的几座庙都砸了。不要说我们村里这些没什么名气的庙,就是镇上名声巨响的玄武寺,也被毁了。村里有两座祠堂,一座改成学校,一座被两个生产队的队部共用。孩子们跑得快,不仅是因为家里又能分到鱼,还因为对鱼呀虾呀螃蟹呀这些东西天生有一种亲近感。
那几箩筐鱼过完秤,就倒在祠堂中间的空地上,一大堆。生产队的干部用扁担将鱼堆摊平,用手把大鱼小鱼分开,然后,按全队十天前的工分计算,再按名单的先后顺序分鱼。其实,工分的变化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变化最大的是捕回来的鱼的数量。
在分鱼的过程中,我看到队长把一些鱼择出来,扔在墙边。我不知道为什么,难道这些鱼很好吃,专门留给他自己吗?我走过去,蹲在地上看着。这些鱼长得一模一样,灰白色,短,肚子鼓鼓的,看起来很胖。我觉得很可爱。我身材偏瘦,所以对胖的人和物充满好奇。我用手放在鱼的肚子上,用力地按。我想看看这鱼肚子里藏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不要拿它们玩。”
我回过头,二伯站在稍远的地方大声对我说。他是生产队渔船的掌舵人。为什么不能玩?我心里嘀咕着。
“这些鱼会毒死人的。”边上一个叔叔对我说。
有毒?这怎么可能。如果有毒,那和它在一起的鱼就不能吃了,但我们每天都吃,一点事都没有。我不服气地转过身,把一条乖鱼抓起来,靠近嘴边。我就想看看它身上的毒究竟在哪里。
“快放下!”二伯向我跑过来,用力打我的手。鱼掉到地上去了。我“哇”的一声就哭了。
父亲安静地听完我的哭诉。他说,那是乖鱼,也叫河豚,有毒,不能吃。我才知道,二伯曾经因为吃乖鱼而差点没命了。他对这鱼恐惧到了极点。
二伯打小就下海。年轻时,有一年我奶奶回娘家,他在海里钓到了一些乖鱼。杀鱼时,看到鱼肚有卵,那是他最爱吃的东西,舍不得扔,半夜,肚子痛,赶紧送往医院,洗胃,折腾了大半夜,才从鬼门关拉回来。父亲说,那些小小的卵,都变成黄豆大小,晚的话,胃就撑破了。
但那一堆的乖鱼又到哪里去了呢?猫,狗,猪,老鼠……这些吃了会不会也中毒,也会死?我的好奇心被勾出来了。
我开始留意渔船的归来。我开始留意那些择出来的乖鱼最后丢在什么地方。我发现那些乖鱼装在一个畚箕里,被人拿出祠堂,丢在边上一个挖出来的坑里。但白天,我从未看过那坑里有鱼。晚饭后,我就跑出家,我想看看究竟那些鱼是猫吃了,还是狗咬了。
整个夏季,村子里到处都是鱼,成片的,成排的,成堆的。那些猫、狗和猪可能也腻了。到八点多,还是没有看到什么动静。天热,想鱼也快要变坏了,可能最后就变成了肥料。生产队平时也会安排社员去海里撈海参、海带、海草回来倒进粪坑发酵。
天气闷热,听说要刮台风。天好像扛不住,在一点一点往下压,压得人都透不过气来。没有月亮 ,也看不到星星。虫子左边叫,右边的也跟着叫,长一声,短一声。它们也觉得闷热了吗?蚊子很多,“嗡嗡嗡”地喊个不停。我终于耐不住,决定要走了。我就是想知道哪种动物吃了这些乖鱼,吃了以后会不会中毒。如果哪只猫哪条狗哪头猪吃了,中毒了,我就可以装扮成电影里的公安人员,来破案,小伙伴们就会佩服我。但我知道,我的计划只能落空。
就在我起身想走的时候,我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我看到一个人走向那个坑,弯腰,一会儿,站起来,好像拎着东西,走了。我无法看清是谁,但我整个人激动得颤抖。天啊,居然有人来拿乖鱼,居然有人不怕死。
我悄悄地跟在那人的后面,进了巷子,有孩子们在说话,我加快了脚步,赶上去,是阿香婆。
阿香婆是村里唯一的地主婆。我从未见过她的家人,一直,她就一个人生活着。她的丈夫,早死了。那时,我还没出生。听说,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去上海读书时参加了地下党,后来还参加了淮海战役,做了大官。那时,我只是听说。长大后,村里有人修族谱,姓名职务什么的都有,真的是大官。另一个去了台湾,再也没有消息。平时,她总是笑眯眯的。我不知道她是哪个地方的人,但我觉得,她肯定不是本地人,尽管她的话和大家一样,但有些音调很奇怪。在她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我说不清楚的东西,像一个光环,笼罩着她,使她在整个村子里闪亮。她和村里别的女人完全不同。她对我很好,有时还会给我一些吃的东西,比如爆米花糖,甜粿等等。这可能是因为我有时帮她。有一次,她到地里挑稻草,过沟渠时,我帮她把稻草一起抬过去。有时,我还会把捡到的柴草送一些给她。我只是想,她就这么一个人生活,就算是地主婆,帮她也是应该的。
这一次,我一定要阻止她,不能让她吃乖鱼。
在她家的院子里,微弱的灯光中,我看到竹竿上挂着很多东西。她告诉我,那是乖鱼干。每次她把那些别人丢弃的乖鱼拿回家,吃不完的,就杀好洗净,然后,把这些乖鱼晾晒起来。她摸摸我的头说,没事的,只要洗干净,去掉内脏就行了。她还说,乖鱼可是好东西呀,以前,只有那些家里很多钱的人家才能吃到。小时候,她在家里看别人杀这种鱼,人家告诉了很多办法。她笑着对我说,这村子真好,每年都可以吃到很多乖鱼。
那个晚上,在阿香婆家里,我第一次吃了乖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