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谈论冰岛的时候,我谈些什么?
2018-07-30村上春树
村上春树
只要天尽头有东西存在,就想去看一看,这是我的癖好之一。为此,我曾去冰岛参加过一次我并不擅长出席的“世界作家会议”。与冰岛的年轻人促膝交谈倒是很快乐的事,还和邻座一位随和的大婶闲聊很久,得到了一份纪念礼物,事后一问,才知道那是位名人,曾当过冰岛总统!
到了冰岛,感到最震惊的事,就是人们热衷于读书。大概与冬天太长,多在室内打发时光有关。我听他们说过,看看一个人家里是否有个像模像样的书架,就能衡量出那个人的价值。相对于人口而言,大型书店为数众多,冰岛的文学也很发达,赫尔多尔·拉克斯内斯曾在195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据说他去世时,他的代表作、长篇小说《独立的人们》曾经在广播里连续朗读了好几个星期。其间,全体国民名副其实地“钉”在了收音机前,巴士停运,渔船停航。好厉害呀!作家也为数众多,据说单单雷克雅未克一地,就有340名作家登记在册。如同永濑正敏主演的电影《冷冽炽情》中提到的那样,冰岛是世界上作家占总人口比例最高的国家。
冰岛人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尽管如此,他们对冰岛文化和语言抱持的挚爱与自豪,便是在我这一介过客看来,似乎也是明确而坚定的。冰岛语是一种成分接近古挪威语的语言,大约從公元800年开始至今,结构上几乎没发生过变化。也就是说,文学性在欧洲获得高度评价的“冰岛萨迦”所使用的语言,源远流长、一脉相传,一直延续至今。细想起来,一千多年前的“叙事语言”,在日本来说就是与《源氏物语》同时代的语言了,居然原封不动地还在继续使用,这可是相当了不起。
至于冰岛语为何长期以来几乎毫无变化,最大的原因还在于这里是欧洲真正的“尽头”,往来十分不便,直到最近,与其他文化的交流都不太频繁。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无论是外来文化还是外来词语,都只流入了很少的一点,因而语言才能以较为纯粹的形态得到保存。冰岛人对本国文化的独特性有极强的保护意识,直到现在仍然尽量不使用外来语,比如 fax(传真)、computer(电脑)这类词,都不会照搬发音,而是译成冰岛语词汇再用。
说到不变,冰岛的动物们也和语言一样,自古以来就没有太大的变化,因为冰岛严格限制从外国携带动物入境。拜其所赐,许多动物按照“冰岛式样”完成了独立的进化。比如说冰岛的羊没有尾巴。问问冰岛人,他们却回答说:“有生以来第一次出国时,看见羊居然长着尾巴,吓了一大跳。”
说到冰岛的名产,就是海鹦了。您知道海鹦么?在日本也叫作花魁鸟。海鹦真是一种外观奇异的鸟儿,明明生活在北极附近,鸟喙却像南国的花卉一般色彩鲜艳,脚爪是橘黄色。眼神似乎有点像阪神队的星野总教练。它们到了春天便在海边断崖上集体筑巢,孵蛋育雏,秋天和冬天则飞翔在大海上,食鱼为生。据说它们一年中大约有七个月压根儿不上岸,就在海上过日子,像《海上钢琴师》似的。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鸟,但像这家伙一样一眼就能认出来的鸟儿,只怕绝无仅有了吧。
冰岛全境都有温泉涌出,驱车出行,常常可以看到暖意融融地冒着白色雾气的小河。其实很想脱掉衣服跳进河里泡一泡,可就在公路边上,这种事情可做不得。
冰岛人利用这温泉进行地热发电,严冬季节用热水供暖,还用它进行温室栽培。托它的福,不管是住进何等寒碜的旅店,房间里都是暖洋洋的,花洒里的热水也喷涌不停,真是值得庆幸。其次,因为利用温泉进行温室栽培,市场上的番茄和黄瓜十分丰富,本来是极难种植蔬菜的苦寒之地。虽然我没吃过,但听说冰岛产的香蕉也相当不错。还有,在冰岛,只要是个小镇(甚至根本算不上小镇的地方),都会配备很大的温水游泳池。我特别喜欢游泳,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简直是好事连连。
最著名的温泉是距离雷克雅未克不到一小时车程的“蓝湖”,不是开玩笑,这里真的非常巨大。大得像小湖似的温泉里,人们身穿泳衣下水。四周的温泉水一眼望不到边。在冰岛洁净的天空下,淡蓝色的“湖面”上暖意融融,蒸腾起令人愉悦的雾气。这个温泉其实是近旁一座地热发电厂排放的“废水”。将海水输入熔岩底下加热,再用它来发电。用过的海水“就这么排放废弃,未免太可惜”,于是作为温泉再次利用。
在冰岛旅行,有几个发现。
在九月的前半个月里,我几乎没看到过虫子。唯独一次,在宾馆的浴室里看见过一只小蜘蛛,一副孤独无依的模样。倘若在平日,也不会把在浴室里见到一只蜘蛛当回事,然而只有那次,我毫无来由地感到亲切,很想嘱咐它一句:“啊,你也要加油哦。”总之我觉得,不喜欢虫子的人与其前往婆罗洲,不如到冰岛来旅行……
夜里十点钟左右,走在雷克雅未克的街头,我曾看到过鲜绿色的极光。我从来没想过竟然会在都市的正中央看到极光,所以亲眼目睹时十分震惊。由于没带相机,我只是茫然地仰望着那飘浮在天上的巨大绿丝带,久久不动。极光清晰可见,时时刻刻在变幻着形状。虽然美丽,却又不单单是美丽,似乎更具有某种灵性的意味,甚至像是这遍布着苔藓、沉默与精灵的神奇北方海岛灵魂的模样。
不一会儿,极光仿佛言辞混乱、意义模糊一般,徐徐地变淡,最终被吸入黑暗,消失不见。我在确认它已消失之后,返回温暖的宾馆房间内,连梦也没做一个,沉沉睡去。
(温滴摘自南海出版公司《假如真有时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