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斯奈尔-霍思比的翻译研究综合法
2018-07-28夏维红
夏维红
(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大连)
1.引言
玛丽·斯奈尔-霍恩比(Mary Snell-Hornby)是国际翻译学界著名学者。她在翻译理论研究方面颇有建树,其博士论文《翻译研究:综合法》(Translation Studies: An Integrated Approach)于1988年一经出版,便在西方学界引起较大反响,并于1995年再版。然而,国内对其翻译研究综合法的研究非常少,批判性研究则更缺乏。研究者大多只根据《翻译研究:综合法》这一本书,对这一理论进行引介,或者评述,忽视她后续研究对这一理论方法的阐发。本文拟从综合法基本理论框架的构建、特点及后续研究三个方面,试图在勾勒综合法的提出与发展全貌的同时,阐释斯奈尔-霍恩比综合法的理论价值和局限,以及她在后续研究中,从研究实践层面,对先前综合法的修订所作出的努力。
2.翻译研究综合法基本理论框架的构建
通过对翻译研究的文学派与语言学派进行批判性地回顾后,斯奈尔-霍恩比指出了这两种研究方法共同存在的三个问题:首先,一些理论思想、概念以及术语惊人的相似,如直译与意译、原文导向与译文导向等二元对立的思想及术语;其次,只根据自身的领域建构理论,忽视文学翻译与它种翻译之间的联系;最后,它们都未能为翻译研究的发展提供实质性的帮助(Snell Hornby,2001: 25)。在此基础上,她进一步提出“当前翻译研究所迫切需要的是从根本上对其重新定位、对传统分类形式的重新修订,须将其视为整体,而非某种特定形式的综合方法”。为了建构一套翻译研究的综合法,斯奈尔-霍恩比引入两个重要概念,即“原型”(prototype)和“格式塔”(gestalt)。拉考夫(Lakoff)在论文《分类与认知模型》(1982)(Categories and Cognitive Models中,对经典范畴理论作了概述性质的回溯,认为各范畴之间界限分明,不存在模糊界点。美国心理学家艾莉诺·罗什(Eleanor Rosch)于20世纪7年代根据自己的研究,对这一传统的看法提出挑战,提出一种新的范畴建构模式,即自然范畴理论。她认为,人类对概念进行分类所依据的是基于模糊性的原型,换句话说,“自然范畴”具有一个核心,不同概念的分类均以此为依据。其中罗什在讨论范畴概念时所使用的“模糊性”的概念来源于维根斯坦(Wittgentein)于1953年出版的《哲学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一书中。其实,“格式塔”概念反映的是欧洲传统:马科斯·韦特墨(Max Wertheimer)、沃尔夫冈·柯勒(Wolfgang Khler)和库尔特·考夫卡(Kurt Kofka在进行大量实验的基础上,创立“格式塔心理学”(Gestalt psychology)。这一理论学派的主要原则是,“整体大于部分之和,仅对部分进行分析并不能很好的把握整体”(Snell-Hornby,2001:28)。但因其“科学性”和语言学取向的性质,且脱离于语言的实际运用语境,这一原则一直被从事语言研究的语文学者和语言学者所忽视。这一原本是人种生物学的“格式塔”概念后来为美国学者拉考夫所采用,并发展为“格式塔语言学”(Linguistic Gestalts)。尽管很少有研究者使用这一概念,但斯奈尔-霍恩比认为,它所具有的综合原理对当下的翻译理论研究作用非凡。
引入“原型”与“格式塔”概念后,斯奈尔-霍恩比逐步构建起一套翻译研究综合法基本理论框架。她用图表(Snell-Hornby,2001: 32)的形式对此进行形象的说明,详见下图。
从横向来看,图表中各基本的文本类型是基于原型理论而划分,它们之间并不是界限分明的,而是渐变的连续体。从纵向来看,图表中呈现出分级模式(stratificational model)。这一模式是根据“格式塔”原理建制,从最为抽象的顶端A层,向下至底端最为具体的F层,也即从宏观到微观。A层代表的是传统的翻译领域:从左至右依次为文学翻译、一般语言翻译和特殊语言翻译,它们彼此孤立,其中只有文学翻译被翻译理论学者认为是值得研究的领域;B层代表的是基本文本类型的原型,从圣经至现代科技语言;C层表示与翻译密切相关的非语言学科,或者称为语言学以外的领域;D层列出支配翻译过程的重要因素和准则:首先,聚焦原文,即指译文不仅从词和句子的层面与原文相似,且要将原文视为多维度的整体,建立其与文化背景的联系,从而洞察原文本的意义。其次,为设想的翻译提供准则;最后,译本的交际功能制约其必要的精确度。E层指出与翻译相关的语言学领域;F层列出与某些翻译领域有特定关系的音韵学要素。
斯奈尔-霍恩比针对传统研究方法的弊病,引入心理学概念,即“原型”和“格式塔”,逐步建立起一套翻译研究综合方法的基本理论框架。这一综合法至少在三个方面作了尝试,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产生了较大的影响。首先,试图弥合翻译研究的文学流派与语言学派之间的隔阂。其次,推动了翻译研究语言学派突破传统的以词为翻译单位的文本对比研究模式,转向对篇章及其文化语境的探讨。最后,助推翻译研究成为一门独立学科。然而,同时它也暴露出了一些问题,正是这些问题的存在,掣肘了这一方法的继续完善。
3.翻译研究综合法的特点及其局限
第一,主要基于翻译研究语言学派的理论模式。斯奈尔-霍恩比引入“原型”与“格式塔”概念,尝试建立起一套翻译研究综合法的基本理论框架,试图弥合欧洲翻译研究的两大流派,即语文学派和语言学派之间的鸿沟,将分属于比较文学和应用语言学学科的翻译研究视为一门独立学科。她首先对语言学派研究中的核心概念“对等”的演进历程进行了一番历史梳理,并以英文术语“equivalence”(对等)与德文术语“quivalenz”(对等)在意义上并不对等为例,指出概念界定的模糊性营造了语言间可进行对等转换的假象,不利于基本翻译问题的探讨,因此“对等”概念不适合作为翻译理论基础。同时,斯奈尔-霍恩比也简单地回顾了操纵学派的由来及发展,并指出其不足,即“对译文不作主观价值判断是否真的可以实现”(Snell-Hornby,2001:25)。斯奈尔-霍恩比针对这两大流派的弊病,提出翻译研究综合法。然而,这一综合法实质上始终局限于语言学理论模式。如上部分所述,该图表中从D层至F层讨论的对象都是以语言学理论视角为基础。E层包含6个分级,分析的问题也最为具体,专门探讨的是与翻译相关的语言学各领域的研究方法,如篇章语言学、对比语法、对比语义学、历史语言学等。D层纵深度次之,探讨的也是制约翻译及其功能的语言学方面的因素。处于最底端的F层讨论的是语言学方面的音韵学。就连最为重要的“原型”和“格式塔”概念,也是从语言学引入的:前者是借用于认知语言学,而后者是借用于格式塔语言学。此外,书中所涉及的个案研究,都是以语言学理论为基础而展开讨论的,如第三章中,斯奈尔-霍恩比以较为丰富的个案,探讨与翻译有潜在关联的语言学理论及其概念,如查尔斯·菲尔莫尔(Fillmore)的场景-框架语义学(scenes-and-frames semantics)与翻译的再创造性、奥斯丁(Austin)与赛尔(Searle)的言语行为理论(speech act theory)在对比模式(contrastive model)中的应用等。因此,“德国的斯奈尔-霍恩比代表着有丰富语言学知识的新一代翻译理论家”,她的研究“反映了语言学派最新的发展趋势”(江帆,2008: 3)。
至于翻译研究文化学派的理论与方法,斯奈尔-霍恩比显然并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其综合法理论框架中只有C层稍有涉及。尽管她还在另一篇文章《语码转换抑或文化转换:德国翻译理论批评》(Linguistic Transcoding or Cultural Transfer? A Critique of Translation Theory in Germany)(Snell-Hornby, 1990)中,呼吁翻译研究学者须抛弃“科学”观,将翻译单位从文本转向“文化”。基于此,埃德温·根茨勒(Edwin Gentzler)(2004: 75)甚至认为斯奈尔-霍恩比“是倡导翻译研究文化转向的先锋者之一”。然而,斯奈尔-霍恩比所论的“文化”实际上是指具体译本中所隐含的文化因素,并没有像翻译研究文化学派那样将文化视作系统,全面考察作为整体的翻译文学在这一文化系统中发生、传播、接受与影响及“翻译的文化功能”(Munday,2010:186)。
第二,具体而言,主要倚重于德国功能学派翻译理论。早在1971年,凯瑟琳娜·莱斯(Katharina Reiss)就在《翻译批评的可能性与局限性》(Reiss,1971/2000)中提出基于文本类型理论的翻译批评模式。她根据布勒(Bhler)的语言功能论,将文本划分为三种类型:信息型(informative)、表情型(expressive)、操作型(operative)。此外,她还分出第四种文本类型:视听媒体文本(audio-medial text),包括影视和可视听广告等,进而总结出各文本类型的特点及其与翻译方法的关系,并在进行翻译与翻译批评时加以区别及运用(Reiss,1977/1989: 108-109)。克里斯汀·诺德(Christiane Nord)(2001: 9)认为,莱斯的文本类型理论具有里程碑意义。然而,斯奈尔-霍恩比却在《翻译研究:综合法》第一章中就对其提出了批评,认为“语言在实际使用中不可能静止不变,各语言类别也并非界限分明”,因此“莱斯的文本类型理论带有古典范畴理论的缺陷”(Snell-Hornby,2001: 31)。但是,事实上斯奈尔-霍恩比的批评并不意味着对莱斯文本类型理论的全盘否定,而是意在引入“原型”概念,对其进行修订与完善。根据理论框架图表中的A层和B层对翻译类型和文本的分类可知,她对莱斯文本类型学进行了借鉴,如她也将文本划分为电影、抒情诗、信息等类型。除此之外,她还借鉴了德国功能派其他学者的理论,如汉斯·弗米尔(Hans J. Vermeer)的“目的论”(skopo theory)、贾斯特·霍斯—曼特瑞(Justa Holz Mnttri)的“翻译行为理论”(translationa action)。尽管她的综合法理论框架涉及“文化”概念,但她始终还是依据功能学派理论而展开讨论。因此,根茨勒(Gentzler, 2004: 69)将斯奈尔霍恩比归于功能学派,认为其践行的是功能主义理论方法。
以上所分析的两种特点在另一方面同时也体现出翻译研究综合法的局限性,因为既然霍氏宣称综合法是一种综合性翻译研究方法,旨在弥合两种并存翻译研究流派之间的隔阂,以更好地服务于翻译研究实践,那么在理论方法的使用上,就不可有所偏废,需将两种方法真正有效地结合起来。然而,如上所述,翻译研究综合法其实主要是以语言学方法,尤其是德国功能学派理论为基础,对描述性翻译研究方法方面缺乏关注。而且,霍氏所使用的“文化”概念也是与文化派有着本质的区别。除此之外,翻译研究综合法还存在另一个更为严重的缺陷,即理论体系内部存在着自相矛盾之处。杰里米·芒迪(Munday, 2010 185)曾质疑将所有体裁和题材文本都纳入到这样一个详细且包罗万象的具有可行性的分析框架。他还指出这一框架存在的五点可商榷之处:第一,B层“报章”可以归于“一般语言翻译”一类吗?第二,为什么“广告”的位置相比于“一般信息文本”离文学翻译还要远,因为同抒情诗一样,广告语言也极具创造性;第三,C层“文化史”同样与医学类文本翻译相关;第四,“专业学科研究”类似于文学作品的背景信息;第五,“可演说性”不应只针对文学作品而言(Munday,2010: 185)。此外,C层“文化史”与科技翻译也相关,这种相关性不仅体现在语言层面,更体现在翻译过程中,如明末清初为何盛行科技翻译?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就必然需要结合当时的语境,对翻译择取规范进行考察。
4. 翻译研究综合法的后续发展
在后来的研究中,斯奈尔-霍恩比继续使用这一综合法理论框架,对翻译文本进行分析。如在文章《“我眼前是一把匕首吗?”:戏剧的非语言因素》(Snell-Hornby, 1997)(“Is This a Dagger Which I See before Me?”: The Non-verbal Language of Drama)中,她以综合法基本理论,考察戏剧语言文本中所潜藏的非语言行为与效果,聚焦探讨戏剧原型文本创造视觉、声音和动作的方式,及其给翻译带来的挑战。然而,正是由于其内在的局限性,综合法的理论框架受到了翻译研究学者的批评,如芒迪(Munday, 2010: 185-186)。这些批评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斯奈尔-霍恩比认识到自己理论的不足,但是《翻译研究:综合法》于1995年再版后,她也并没有在这些批判意见的基础上,继续对它进行修订。在被问及是否考虑出版第三版修订本时,她则表示该书已“完成了它的使命”,所以决定写一本“新书”,即《翻译研究转向——新范式还是新视角》(2006)(The Turns of Translation Studies: New Paradigms or Shifting Viewpoints?)(Snell-Hornby, 2006: ix)。她将该书视为“《翻译研究:综合法》的后续”(同上),主要是对翻译研究范式的演变进行回顾及评判,并对当下翻译研究最新动态进行追踪,并没有对综合法的基本理论框架进行修正。其实,这正体现出她不断突破自己研究局限的学术精神,如斯奈尔-霍恩比在书中总结了20世纪90年代翻译研究发生的两大转向:实证转向(the empirical turn)与全球化转向(the globalization turn)。对于后者,她重点讨论了全球化所造成的种种负面影响,如催生了“(学术)英语帝国”(Snell-Hornby, 2006: 139-144)、使英语成为国际翻译会议和翻译出版物的工作语言、翻译研究视角日趋欧美化、母语为非英语的学者们因缺少翻译或翻译质量不高而常常在国际学术界受到忽略。斯奈尔-霍恩比认为,这些现象严重阻碍了翻译研究的发展。为了找到解决之法,她专门阐述了韦努蒂(Lawrence Venuti)“异化翻译”(foreignization)的思想,认为这种话语策略是对英语文化霸权的反思。但同时,霍恩比也赞同皮姆(Anthony Pym)对韦努蒂这一思想的批判,认为韦努蒂的史料具有一定的选择性和偏向性,异化翻译还不足以构成一种新的理论范式,以解决英语文化霸权所带来的一切翻译问题(Snell-Hornby,2006: 146)。
她对全球化的关注始于2000年发表的文章《地球村时代的交际活动:论语言、翻译与文化身份》(Communicating in the Global Village: On Language, Translation and Cultural Identity)。她在该文中试图揭示全球化与技术进步,以及英语作为国际通用语(lingua franca)的霸权地位对翻译和译者的工作流程产生的影响,从文化身份的角度,探讨两个相对的概念“全球主义”与“部落主义”。她指出,具有不同文化身份的译者在国际化社会中,担当跨文化交际专家的角色,他们跨越语言与文化障碍,使得各文化间的交流成为可能,而这是目前科技还无法做到的事情。斯奈尔-霍恩比还在另一篇文章《翻译研究正日趋盎格鲁-撒克逊化?对学科全球化的批判》(2010)(Is Translation Studies Going Anglo-Saxon? Critical Comments on the Globalization of a Discipline)中,认为英语在翻译研究学术话语中的主导地位及影响,造成了翻译研究界对其它研究方法的忽视,并提出“中介语”(bridge languages)的概念,试图改变现状。面对全球化和科技发展对翻译研究带来的挑战,斯奈尔-霍恩比在文章《从围墙的倒塌到脸书:20年后的欧洲翻译研究》(2012)(From the Fall of the Wall to Facebook: Translation Studies in Europe Twenty Years Later)中提出全球化的不断推进破坏了联合国强调的多元文化与多种语言共生的原则,未来翻译研究的发展将有赖于跨文化交际研究领域与少数族裔语言的培育需求,而译者和翻译研究学者在其中仍然可以继续充当协调者。
斯奈尔-霍恩比将《翻译研究转向——新范式还是新视角》一书视为《翻译研究:综合法》的后续,但同时又表明这是一本全新的书。这样的表述看似自相矛盾,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如上所述,《翻译研究转向》一书以及其后的系列研究对科技与全球化的关注,表明她研究的重心已不再是理论建构,而是继续以语言学和功能学派的理论方法,对翻译研究中出现的新问题进行研究,试图提供解决之道。从这个层面而言,她的后续研究既是对综合法基本理论方法的继承,又是突破。不过遗憾的是,她这一研究重心的转向,虽然较先前的理论框架有所突破,但终究还是未能从根本上解决其中所包含的局限性,使其能够在更为宏观的层面,探讨当下翻译现象与行为。
5.结语
玛丽·斯奈尔-霍恩比对翻译研究综合法的研究实际上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综合法基本理论框架的建构(1987—2000),在这一阶段,她强调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第二阶段是综合法的后续研究(2000—2012),在这一阶段中,她的研究兴趣和重心从最初的理论建构转向翻译研究中出现的新问题,如“全球化”与技术发展对翻译研究带来的诸多挑战。在理论方法层面,她也始终能够站在翻译研究最前沿,如对韦努蒂的“异化”翻译思想等前沿理论的讨论与运用。在后续研究中,她显然更关注文化交际中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并试图寻找破解之法。概述之,斯奈尔-霍恩比对综合法的后续研究,虽然并没有对这一理论框架进行修订,以克服其中的局限性,但是从理论方法和关注的对象而言,她将最新的理论方法引入早期综合法理论体系中,并将其应用于对现实问题的分析研究中,这其实是一种更为有效的修正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