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瑟纳尔《王佛脱险记》中国形象分析
2018-07-27舒青
舒青
摘 要:在《王佛脱险记》中,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借助古代中国的道家寓言和自己丰富的游历多国的经历塑造了几个鲜明的中国人物形象。通过对这些人物形象的雕琢完成她心目中合理的中国形象的构建。在这个对异国形象构建的过程中,尤瑟纳尔也在完成对自我民族形象的构建。本文主要探讨尤瑟纳尔如何在塑造中国形象时融入西方文化的审美精神和内涵。
关键词:中国形象;道家;尤瑟纳尔
中图分类号:I565.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8)05-0098-03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法兰西学院第一位蓝袍加身的女院士。《东方奇观》(又称《东方故事集》)是尤瑟纳尔于1938年创作的一部关于包括中国、希腊和巴尔干半岛在内的远东短篇小说集。《王佛脱险记》被编排在小说集的第一篇,玛格丽特对中国文化艺术的向往与赞赏可见一斑。尤瑟纳尔在与马提厄·加莱的对话中就曾直截了当表明过这种态度:“我对中国文学和日本文学顶礼膜拜,《王佛》和《源氏皇子》这两篇小说足以证明这一点。《王佛》是个道教传说,并非我杜撰,但自然要做些润色。”[1]
《王佛脱险记》描写了老画家王佛以高深的画工和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影响着他所到之处的人。出生于商贾之家的林得到王佛的艺术召唤,获得了对生命和生活新的领悟,于是拜王佛为师。自幼与世隔绝的皇帝靠着欣赏王佛的画去臆想外面美好又多彩的世界,当他即位之后,看到的却是人间丑恶的百态,便迁怒于王佛构造了那虚伪的世界,以欺君之罪要将王佛处死。让他的“道”消失。王佛按照皇帝的要求完成他年轻时未完成的勾勒了大海和蓝天的画作,在画卷上画出汪洋大海和一叶扁舟,此时海水溢满整个大殿,师徒二人在众人注视下消失在这浩瀚海洋之上。这样令人津津乐道的富有浪漫色彩的结尾很容易使我们想起《神笔马良》,可它们主题却截然不同:《神笔马良》描写的人性的贪婪丑恶,而《王佛脱险记》则是探讨生存、死亡、艺术和现实的主题。
一、《王佛脱险记》中的人物形象分析
尤瑟纳尔在作品中塑造了几个性格颇为鲜明的人物。道家范式人物画家王佛,道家的主要思想内容在画家王佛身上被体现得淋漓尽致:逍遥自得,追求思想绝对的自由,不为物质现实所羁绊:“他觉得世界上除了画笔、中国的漆瓶、绢卷轴和宣纸以外,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占有”[2],他不关心世俗荣华,不关切荣誉浮沉,他的人生之态首先便是“无乐”:不为身外的利禄名声所牵累的一种平常心,而是一种放弃名利、一切顺其自然的自然之情。他只想在世间万物的更迭盛衰中发现艺术的美,诗意般生活在世上。
林的思想转变时贯彻这部小说的主线,从一个整日不知生活艺术、没有审美追求还有些许胆小懦弱的林变成追随王佛甘愿抛弃所有去追求人生目标、进入另一种人生境界升华后的林。起初,林是一个“惧怕昆虫、打雷和死人面孔”的人,但当他偶然遇见画家王佛后,他经历了思想、意识和观念的深刻变化,在王佛的召唤下,林发现自己日夜面对的那个旧的世界中居然隐藏了一个丰富的新世界:“林提着灯笼,灯光出其不意地投射在水坑上。这一晚,林惊奇地发现,他家的墙壁不像以前他以前认为的那样是红色的,而是快要腐烂的橘子那样的颜色”[3]他怯懦的性格也逐渐改变:闪电那铅色的斑马纹原来如此美丽,他不再惧怕暴雨;他会凝视一只蚂蚁在墙壁缝隙犹豫不决的爬行,甚至觉得这个小生命也如此可爱。渐渐地,他内心已经建立起一个新的王国,在这个王国里林完成了自己心灵的涅槃。受到师父“道”法的启发,林超脱了自我和现实的束缚,跟随师父浪迹天涯,他得到了心灵的解放、获得思想的自由。这与《红楼梦》的主人公贾宝玉有着很大的差别。贾宝玉憎恶自己的出身,实质上是否定自己出身的贵族阶级。他只祈求过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最终贾宝玉带着深深地无奈和被动地选择出家逃离这让人窒息的环境,这种中国式的结局与林主动追求真实自我的差别就在于林是西方文化语境背景下的产物。尤瑟纳尔将西方文化融入东方文化中的尝试体现了不同文化之间的理念的差距:林更注重理性的追求。
林的妻子是這部作品中看似最不重要的人物:因为尤瑟纳尔留给她的笔墨仅几行。她具有中国古代妇女的贤淑的品德,性格又似芦苇般娇弱。但这种外表柔弱的女子却在最后选择了自缢,只因她的丈夫爱王佛画里的自己胜过真实的自己。这样的安排是符合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和尊重客体文化原则的:在一个夫权的王国,一个绝望的女子好像除了选择忍耐顺从,就别无他选。林的妻子看似做出了最无效的途径,但她的死就是她所做的极端的抗争,这是一种毁灭美学。林黛玉率性真实、清高孤傲,也曾积极地却偏执地追求自由的人格和心目中的美好生活,但最终没有找到出路,败给了与她的思想格格不入的封建制度,悲剧收场。林的妻子在选择死亡之前的心理必然是复杂的,但一想起自己的丈夫并非那样深爱自己,她便毅然决然做出决定。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正是尤瑟纳尔女性主义视角的体现。
最后便是大汉王朝的皇帝形象,这个皇帝着实与我们心目中那些个雄韬武略、英明伟岸的皇帝形象相距甚远。“在大理石柱子的尽头有一座百花盛开的花园。花丛中的每一种花都是从海外运来的名贵罕见的品种,但是没有一种花是有香味的,怕的是芬芳会扰乱神龙天子的沉思。”[4]这俨然就是一个生活在富裕人家一位足不出户的深闺小姐。皇帝没有经历过帝王家族的勾心斗角和你死我活的惨烈斗争,他从小就被隔离在一个犹如孙悟空给唐僧画的那个圈圈之内,很安全却没有自由不知外界事物。每天靠着观赏王佛的山水画去想象外面那个气味香甜、美人肌肤如玉、他的将士各个英勇杀敌的盛世。当他登基之后,便出发离开宫廷去亲眼看看那个他渴望已久想要了解的“美丽”世界,此时皇帝的梦碎了:他看到的所有都不如王佛画里的美好,真实地让他觉得有些丑陋。这些就好比一些让人觉得虚无的“艺术”——凌驾于生活之上的不切实际的“艺术”在真实宇宙中显得那般缥缈遥不可及。
尤瑟纳尔是一个相当纯粹的历史小说家,她很严谨地收集历史材料创作小说,用一种严肃的历史眼光探索人类的发展和症结所在。也就是尤瑟纳尔非常注重文学创作主体必须结合实际生活进行艺术创作,她对人、自然和人类社会发展有着深厚的人文关怀。皇帝的形象恰恰就是她对一些艺术形式的有力批判,脱离生活的艺术是站不住脚的。王佛的画作不是凭空想象,而是他游历大汉王国上下,阅览无数江山美景,经历人间百态所画的。王佛的画给人带来精神力量:从这些画中人们可以欣赏平时周围世界中那些因为生活辛劳而无暇顾及的美,让人顿时充满信心。而皇帝没有这些有血有肉的经历,他的“艺术”不过是一种不关注世界的一种自我陶醉,甚至说是有些“矫情”。于是皇帝便对王佛由爱生恨,利用自己王权要处死王佛,灭了王佛的“道”。皇帝不能从中悟出“道”理,不能获得内心的自由,从而无法达到超脱的人生境界。
二、《王佛脱险记》中死亡和漫游主题在西方文化视角下的中国式体现
首先,我们来谈谈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死亡情节。一共出现了两次死亡:第一次是林的妻子得知真相后吊死在红花朵朵的李树枝上。这种典型的西方唯美主义描写不但没让人感觉悲哀,反而让我们对林的妻子产生敬佩和怜悯之情。符合西方的悲剧理论,却有悖于中国人所喜爱的“皆大欢喜”的中和精神追求。第二次死亡是林为了救王佛被士兵砍断头颅。林对师父的虔诚就好比西方国家基督教徒们对上帝的虔诚,王佛就是林的“主”,为了“主”林可以付出生命。王佛在面对生命中不可避免的磨难表现出的从容让人大吃一惊,师徒二人来到皇城郊外后,皇帝派士兵来抓他们,王佛毫无畏惧,反而注意到的竟是士兵们衣服的袖管和披风的颜色不协调。爱徒林被士兵砍掉脑袋后,王佛悲痛欲绝,却在赞赏弟子洒在地面上鲜红的血迹带来的美。王佛这种面对死亡的态度让人想起庄子的故事:庄子游历后回到家中,妻子逝世,但庄子却“鼓盆而歌”。在庄子看来,死亡不过就是回归自然如同出生一般是人生的一个组成部分,死亡不是终点而是下一段生命旅程的起点。这种将死亡视为自然规律毫不避讳坦然接受的道家法则被尤瑟纳尔参透领悟,在与马蒂厄·加莱的谈话中尤瑟纳尔指出,我们应当“接受我们和他人的痛苦、烦恼以及疾病,接受自己和他人的死亡,将它们当作生命的一个自然的组成部分。”[5]可见尤瑟纳尔对待死亡哲学的领悟和道家思想有着不谋而合之处。
在中国传统文化理念中,死亡是一个让人忌讳的话题。而作家对它给予了理性的哲学思考。中国的佛教认为死亡是人活在这个世上受苦受难后通往极乐世界的途径,强调生死轮回。所以在释家眼中,死亡是解脱,是一种死后与生时的等价交换:行善事必成佛,行恶事必下地狱。儒家对待死亡的态度就比较中庸,孔子的弟子问他世上有无鬼神,孔子间接的答曰:“未知生,焉知死”,孔子从来回避谈论死亡、鬼神。儒家文化强调活着要积极进取有所为,让人保持精神上的安宁,这样就不会因内心慌乱无所作为而害怕生命的终止。故事的最后林死而复生,和师父乘着一叶扁舟消失在茫茫大海。这是尤瑟纳尔安排的精彩一笔,是这汪洋的海水拯救了师徒。“尤瑟纳尔用“水”这一形象来比喻道家哲学,但这个比喻却正合乎道家对水的推崇。“上善若水”,滋润万物而不与相争的水象征着道家的最高人格标准。”[6]对于这样一个让人避讳的死亡话题,尤瑟纳尔进行了形而上的理性的思考,并让读者从中得到哲学层面的启发。
其次,来谈谈这部小说中的另一个漫游的主题。小说一开始就是王佛和林四处流浪的漫游形象。在《苦練》《阿德里安回忆录》以及《东方奇观》里的很多篇小说都有此类形象更。这跟尤瑟纳尔年轻时的游历经历密不可分。她出生在名门之家,母亲在她婴儿时就去世,父亲从小对她疼爱有加,从青年时代起就跟着父亲游历于欧洲和美加之间。对于作家而言,旅行是她穷极一生的追求。在这种短暂的迁徙中可以感受到内心认知的突破多引起的思想变化。于是她便安排王佛和林在大汉王国漫游,因为这漫游的过程不但能激发王佛的创作灵感,而且让找到真正自我的林意识到世界远比他想象的丰富。在这广阔世界中,林跟随王佛慢慢完成自我超脱。
《王佛脱险记》这部只有近万字的小说,蕴含着对人生、死亡和艺术的哲学思索。当中体现出的道家思想并非简单地生搬硬套,是经过深入思考的符合异族文化——中国文化背景的文学创作。她结合创造者本民族文化语境将作品中的客体文化很好的阐释给读者。从她创造的王佛这个道家范式中国形象中我们窥探到西方文学创作主体对中国道家思想的理解。我们在中西文化中自由穿梭,体会这两种文化的差别和相互融合时带来的惊喜。她严肃的文学态度、严格遵循中国形象和创新的研究方法,给比较文学研究者们提供了很好的范例。
参考文献:
〔1〕〔5〕[法]马提厄·加莱,尤瑟纳尔.开阔的眼界——同马提厄·加莱的谈话,江苏颖、阎沐新译,见柳鸣九:尤瑟纳尔研究[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7.
〔2〕〔3〕〔4〕玛格丽特·尤瑟纳尔.郑克鲁译.东方奇观[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
〔6〕段映虹.尤瑟纳尔世界中的一位道家人物—— 试析王浮得救记[J].法国研究,2001.
(责任编辑 徐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