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粪上的“富托邦”
2018-07-26杜君立
杜君立
鸟粪时代的繁荣,使一个不受约束的政府大量扩充机构,大笔借债,盲目投资。随着鸟粪的断绝和氮肥的出现,整个国家都陷入困境。可以说,没有技术创新的资源经济是极其脆弱的,也不可能持久。
早在一亿多年前的恐龙时代,鸟类就已经飞翔在天空。作为卵生动物,鸟类在陆地上有许多天敌,这样一来,远离大陆的海岛往往就成为鸟类栖息的天堂。亿万年以来,这些海岛几乎完全成为鸟岛,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鸟粪。
地理大发现以后,许多遥远的海岛陆续为人类所了解。随着蒸汽轮船和铁路的出现,世界大宗货物的运输成本迅速降低,这些鸟岛在近代历史上突然受到极大重视,那些亿万年积累下来的鸟粪变成一种奇货可居的资源,一方面使一些海岛小国一夜暴富,另一方面也引发了大规模的国际纷争和移民潮。
鸟粪财富的黄金时代
人类学家戴蒙德在《枪炮、病菌和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中指出,人类饲养大型动物(如牛和马)之所以对农业很重要,不仅是因为它们有利耕作及运输,同时它们所产生的大量粪便也是前化肥时代不可或缺的肥料。中国古语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没有足够的肥料,农业必然会因地力的衰退而歉收。在19世纪,工业革命引发欧洲人口激增,粮食的需求越来越大,因此造成极大的农业压力,科学家们致力于如何提高农业产量,不久便发现了植物从腐殖质中获取养分,而海鸟粪由于富含氮和磷,是十分理想的有机肥料。就这样,饥饿和科学促使欧洲人将目光转向遥远的鸟粪岛。
当时最著名的鸟粪岛是秘鲁沿海的钦查群岛、马卡维岛、瓜佩岛、洛沃斯岛等岛屿,这些散落在太平洋上的荒凉岛屿,鸟群密度高达每平方公里220万只。再加之岛上常年干旱无雨,鸟粪堆积如山,厚度达数十米。很早的时候,印加人就开采海岛上的鸟粪,来给农田施肥,所以他们管这些岛叫瓦努,意思就是粪便。
在西班牙人征服印加帝国300年后,土著印加人开始反抗,终于在1821年宣布独立,成立了秘鲁共和国,之后便陷入长达20年的内战。随着传统银矿资源的枯竭,国家财政举步维艰,鸟粪由此发挥了神奇价值,这些天然肥料为秘鲁带来滚滚财富,鸟粪收入几乎占秘鲁财政总收入的一半左右,秘鲁摇身成为拉丁美洲最富有的国家之一。
因为鸟粪,秘鲁进入一个长达40年的繁荣时期,即所谓的“鸟粪时代”。这些堆积着厚厚鸟粪的岛屿都被收归国有,鸟粪比白银更易开采,而且没有任何成本和技术要求,挖鸟粪的工作全部交给外来苦力,其劳动力成本仅占整个鸟粪开采成本的4%。鸟粪最终销售价的65%至70%,归秘鲁政府所有,秘鲁政府因此获得巨大的暴利。仅仅1850年1月至1851年4月,秘鲁对英国输出的鸟粪就达到135068吨,每吨出口价9英镑,扣除各项费用,秘鲁政府获得的净收入为333537英镑。
刚开始时,秘鲁的鸟粪贸易由英国公司掌握,后来秘鲁夺回了鸟粪贸易的垄断权,但运输和销售仍交由英国公司来完成,这些鸟粪通过大型货船和火车,被贩运到欧美等国的农田,特别是美国南部的棉花、芜菁、小麦和烟草等作物需要大量的鸟粪作为肥料。
鸟粪带来的财政收入,使得秘鲁迅速清偿掉外债,并消除了奴隶制、人头税等各种不利于资本主义发展的因素。同时,这些天上掉下来的巨大财富使北部沿海地区的甘蔗园迅速兴起,而国民的收入也有所增加。
鸟粪繁荣背后的苦力贸易
从鸦片战争开始,中国已经不可避免地进入全球化的近代世界。随着奴隶制度的取消,中国成为重要的劳动力输出地,许多沿海地区的流民被西方公司以招募劳工的形式送往美洲,其中不乏被诱骗和被拐掠的农民,因为这些华人在海外被当作不需要技术的苦力使用,所以历史上将这种劳动力输出称为“苦力贸易”。
秘鲁的鸟粪贸易极大地促进了“苦力贸易”,来自中国的苦力成为开采鸟粪的主力军。这些来自广东和福建城乡的劳工在离开自己的家乡之前,往往要与外国公司签订劳务契约,貌似自愿,但等这些劳工一到澳门,便立刻失去了人身自由,与囚徒奴隶无异。逃跑者和反抗者都会遭到严厉的惩罚,甚至被处死。从这一刻起,这些中国劳工就变成了西方劳务公司的贸易商品“猪仔”。
从中国到美洲,要跨越整个太平洋。运输华工的船只为了最大限度地赚钱,往往严重超载,当时的美国报纸称,“每只船所載苦力人数,都超过船的法定载客数额几倍甚至十倍”。在这些“浮动的地狱”中,每个人所占有的空间非常逼仄,苦力们“日则并肩叠膝,夜则交股架足而眠”。舱内阴暗潮湿,人多拥挤,便溺呕吐物四溢,卫生条件恶劣不堪,再加上食物和水不足和变质,劳工的死亡率极高,常常有三分之一的人葬身大海,有时甚至达到40%。在一批被运往秘鲁的775名华工中,死于途中的就有289人。
这些商船的暴行与当年的贩奴船相比有过之无不及。为了防止苦力暴动,船上戒备森严,警卫人员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即使如此,仍不断有劳工暴动发生,当时秘鲁的报纸说:“除非极少例外,没有哪一艘运载中国劳工的船只不发生一次或多次暴动的。”1870年,运载华人劳工的法国货船“诺维尔·朋内罗普”号上发生暴动,导致船长和8名船员死亡。在法国的压力下,清政府将逃回中国的16名劳工处死。
尽管长达4个月的海上旅途危险重重,但大多数劳工仍被安全地运送到了大洋彼岸。据统计,从1849到1874年,通过“苦力贸易”被运送到秘鲁的华人达10万人之多。
华工被送到鸟粪岛之后,更为苦难的日子开始了,他们立刻从囚犯变成了苦役犯,在黑人监工的皮鞭下日夜劳作。华工每天的劳动时间达16个小时,按理说华工不是奴隶,他们劳动有低廉的报酬,但许多人根本不可能活着拿到这笔钱。有西方人这样说:“希伯来人、爱尔兰人、意大利人甚至苏格兰人,为了使恶神息怒并满足其报仇之心时所曾设想的地狱,也比不上秘鲁鸟粪矿藏的开采和装船时的热毒和恶臭,以及被迫来这里劳动的人们所受的苦刑。”沉重的劳动和严厉的惩罚让很多劳工感到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不断有人累死、病死、被打死,还有很多人因不堪忍受而自杀,鸟粪岛上的中国苦力死亡率是如此之高,以至于1869年运来的4000名华工全部葬身于此。
鸟粪财富难以持久
鸟粪时代带来的繁荣,使秘鲁政府财大气粗,超过一半的财政支出都被用于扩大官僚和军队,同时,秘鲁政府以鸟粪资源作为抵押大举借债。政府权力的扩张并不能促进经济的发展,随着进口产品的大量增加,秘鲁本国的失业率大幅上升,大多数民众并没有从鸟粪贸易中获益,反而成为受害者。
虽然鸟粪的积累花费了亿万年,但不到30年时间,鸟粪便被开采一空了。秘鲁的好日子到头了。没有了鸟粪,秘鲁的财政来源变枯竭了,从一个钱最多的国家立刻就变成一个债务最多的国家。1876年,秘鲁宣布对一切债务拒绝履行。对秘鲁来说,从当初政府财政的大量盈余到后来的债台高筑,可谓是成也鸟粪,败也鸟粪。鸟粪时代的繁荣,使一个不受约束的政府大量扩充机构,大笔借债,盲目投资;随着鸟粪的断绝,整个国家都陷入困境。可以说,没有技术创新的资源经济是极其脆弱的,也不可能持久。
另一方面,氮肥的横空出世也加速了辉煌的“鸟粪时代”的结束。随着氮肥(硝酸盐)成为欧洲主流的肥料来源,人们在秘鲁、玻利维亚和智利三国交界的阿塔卡马沙漠发现了蕴藏量丰富的硝酸盐矿床。为了争夺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新馅饼,爆发了著名的“南太平洋战争”,也称“硝石战争”和“鸟粪战争”。结果,秘鲁不仅输掉这场战争,还丧失了南部领土和硝酸盐矿区。秘鲁政府因战争失败而垮台后,整个国家陷入一场内战,曾经的辉煌被一场灾难彻底取代。
实际上,被鸟粪改变和左右的国家不仅是秘鲁。与秘鲁相比,瑙鲁的命运更令人寻味。
瑙鲁是一个太平洋岛国,这个岛叫作“快乐岛”,面积只有22平方公里,基本上是个袖珍小国。但依靠海鸟的恩赐,他们每年仅开采200万吨鸟粪,其总产值就高達1亿2千万美元,因此而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之一。
瑙鲁的鸟粪富含天然的磷酸盐,不仅可作为上等的有机肥,还可以从中提炼咖啡因,这是制造复方阿士匹林和强心剂等药物的重要原料。
对瑙鲁这样的小国来说,鸟粪足以让他们4000多名国民过上天堂般的生活。在瑙鲁,人们不需要承担任何税收,从教育、医疗、住房到自来水、电灯、电话等等,瑙鲁公民统统均可享受免费服务。瑙鲁人如果觉得岛上仅有的两家小医院不能满足其看病需要,政府会出钱让他们飞往澳大利亚,在那里最好的医院接受治疗。瑙鲁学生如果想上大学,也会被政府送往国外最好的大学,一切费用都由政府承担,包括学费、生活费和往返机票。
尽管整个岛上只有一条公路,但瑙鲁平均每个家庭都有两辆汽车。尽管瑙鲁四面环海,但他们所吃的鱼却全部仰赖进口。最糟糕的是,可能因为太过于养尊处优,90%的瑙鲁人都身材痴肥,成年男性的体重大多超过150公斤,有一半瑙鲁人都患有糖尿病。瑙鲁男性的平均寿命只有53岁,比世界男性平均寿命要少将近20岁。这或许是与遗传有关,但其生活的慵懒与舒适也是一种诱因。
常言说,坐吃山空,即使作为世界第一的瑙鲁磷酸盐储量有3800多万吨,但要不了多久,也会有山穷水尽的那一天。或许是考虑到这一点,瑙鲁政府曾未雨绸缪地进行了一些国际投资项目,但因为经营无方,最终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