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0张照片,还原广汉往事
2018-07-26萧易
萧易
6月,成都博物馆的重头戏《影子之城》展拉开大幕。现场展出的图片。从营造学社留下的500多张珍贵照片中遴选而出,龙居寺、龙兴寺、城隍庙、关岳庙、娘娘庙、文庙、牌坊、潮广会馆、溪南祠,那些或消失或破败的古建筑.为我们还原了四川广汉这座西南小城的沧桑往事。
梁思成和林徽因对中国古建筑研究的贡献,毋庸置疑。从1932年4月开始,他们带领营造学社,在中国170多个县市进行了古建筑调查。1932到1937年间,梁思成、林徽因走过河北、山西等地,完成了对137个县市、1823处古建筑的调查,在五台山,他们发现了唐代古刹佛光寺,回击了日本学者提出的中国已无宋代之前建筑的论断;南迁昆明后,又马不停蹄地开始川康古建筑考察,走过云南、四川两省44个县市。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足迹也曾踏进西南一隅的四川广汉,并在这里进行了系统的测绘与拍摄。
这些珍贵的照片一度不知所踪,几年前,央视编导胡劲草拍摄《梁思成林徽因》纪录片时,在清华大学建筑学院资料室查阅资料,偶然发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放着500多张黑白照片一一这正是当年营造学社在广汉拍摄的全套照片!
当它们重见天日,梁思成、林徽因和营造学社在广汉的那段往事就此历历再现。
1939年的偶遇
1939年11月18日下午两点,两位头戴礼帽、身着西服的中年男子从西城门走进广汉县,他们是营造学社成员、著名建筑家梁思成与刘敦桢。午后的阳光驱散了成都平原冬日的阴冷,洒在重檐歇山顶的门楼上,斑驳的城墙上绘有“万众一心”四个美术字,背着长枪的士兵在城门前站岗,令人嗅到战争的气息。
此次广汉之行,是营造学社川康古建筑考察的一站。1939年8月27日,内迁昆明的营造学社开始了筹划已久的川康古建筑调查,来广汉前,梁思成一行已走过都江堰、雅安、芦山、乐山、夹江、新都等地,沿途考察了大量古建、崖墓、汉阙、石窟,这也是营造学社最后一次长途考察。营造学社成立于1930年2月,是以保护和研究古建筑为宗旨的民间学术团体,云集了诸如梁思成、刘敦桢等著名学者,通过他们的走访与调查,将尘封的中国古建筑重新纳入国人视野。
还没进城,梁思成就领略到这座古城的建筑之美。成都到广汉的官道上,四座高大的牌坊鱼贯而立,壮观肃穆,庑殿顶正脊立有鸱吻,传说它是龙生九子之一,平日喜好登高望远,又能吞火,便被请到了屋脊防火;镂空的飞檐上翘冲天,檐下诸如“旌表”“皇恩”“节孝”等字样,暗示着这片土地曾经的道德高度。
牌坊是中国古代褒奖贞烈、尊崇孝悌的礼仪性建筑,广汉有牌坊五十二座,每一座牌坊背后,都有忠臣、良吏、善人、烈妇、孝子、耆老的身影,它们林立在县城的土地上,路过的行人,都感叹其恢宏与华丽,并沉浸于主人的故事之中。
在丽芳旅馆下榻后,梁思成即去县政府拜访县长孙完先。县政府地处雒城中心,1912年,宣统皇帝退位,中国各地衙门纷纷改弦易帜,换成了青天白日旗。广汉县政府昔日也是州衙,衙门内曾有座木质牌坊,檐下字牌刻着十六字“戒石铭”: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是宋太宗训诫官吏的话语,梁思成来时,戒石铭已换成“天下为公”四个大字了。
孙县长派遣王俊之做向导,陪同梁思成考察了文庙、开元寺、叙伦园。傍晚6点,广汉上空响起警报声,一小时后才解除。第二天上午,梁思成匆匆离开广汉,他或许不会想到,自己与眼前的这座城市,日后还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包裹中的城市
1940年秋,日本侵占法属印度支那北部,昆明也不安全了,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决定内迁四川李庄,一向依赖史语所图书资料的营造学社不得不随之南迁。
在颠沛流离的抗战岁月,生活尚且不易,营造学社再无力组织大规模古建筑调查。内忧外患之际,广汉县抛来了橄榄枝。广汉是国民党元老戴季陶故乡,1941年春夏之交,时任国民政府考试院院长的戴季陶倡议以新式体例重修县志,遂延请国立编译馆郑鹤声、康清先生来县,成立修志调查委员会,并找到营造学社,请他们拍摄一套完整的建筑影像资料。
林徽因到李庄后肺病加剧,终日卧病在床,几个月前,弟弟林恒在成都空战中殉国,令她心力交瘁,无法再陪同梁思成到野外考察。梁思成带着助理刘致平,于6月下旬抵达广汉。
那时候的广汉县,是成都平原典型的小城市,西南边高山矗立,东部低矮的丘陵连绵,中部则是大片肥沃的平原,清白江、鸭子河、石亭江自西北流入,带来了充沛的水源,也孕育了灿烂的文明。广汉县下辖城守镇、三水镇,以及连山、松林、新兴、金轮、中心、南兴、兴隆等21个乡场,人口约27万。
广汉县治设在城守镇,镇中有座古城,唤作雒城。看过《三国演义》的读者,或许对雒城不无印象,第六十二回“取涪关杨高授首攻雒城黄魏争功”,刘备得了涪水关,与军师庞统兵分两路剑指雒城,刘璋麾下大将张任在城外落凤坡设伏,立功心切的庞统死于乱箭之下,一代凤雏英年早逝,不知令多少三国迷唏嘘感慨。
在漫长的朝代更迭中,雒城几经废立,梁思成眼前的雒城,修建于清乾隆年间。蜿蜒的护城河,围起一座四方形的城池,周長5公里的城墙有垛口3271个,设有东门朝阳、南门薰风、西门迎爽、北门承恩四道城门,东、南、西、北四条正街是古城主要通道,街上牌坊林立,商铺鳞次栉比,文庙、城隍庙是城市的中心建筑,开元寺、牛王庙、药王庙、文昌宫沿着城墙分布,而湖广会馆、四川会馆、溪南祠、透龙祠、黄氏祠等则隐藏在大街小巷中。
城里的公共建筑大多是清朝遗留下来的,县政府、电影院、邮政局、警察局虽有洋气的名字,却也借用古建筑;城外的乡镇中,还散落着数不胜数的寺院、宗祠、会馆、民居。梁思成沉迷龙居寺壁画的飘逸古朴,感慨城隍庙的沧桑变化,流连文庙棂星门的繁复细腻,体会葫芦茶社的五味杂陈,留下了一整套建筑物的照片,并进行详细测绘,这也是营造学社停留时间最长、拍摄建筑最多的县城。
城外的梵音
广汉县的古建筑,以新丰乡龙居寺历史最为久远。出南城门,青石板铺成的古道被鸡公车碾出一道道车痕,南来北往的商贾匆匆走过,听到清白江哗哗的水声,龙居寺就到了。
龙居寺中殿长10米、宽10米,方方正正,歇山式的房顶展现了明代建筑的古朴大方之气,两条戏珠的砖龙在正脊游走,几只脊兽落寞地站立着,民间也将它们唤作“五脊六兽”,用来比喻百无聊赖之人。中殿前梁上有则楷书题记:“惟大明正统十二年岁次丁卯十二月癸丑十二日已值黄道吉日建立龙居禅寺”。正统为明英宗朱祁镇的年号,两年后,这位皇帝便在“土木堡之变”中沦为蒙古人的阶下囚。
清白江畔,古老的龙居寺至今仍庇护着芸芸众生,二十四朵厚重的五彩重昂斗拱环绕屋檐,修长的昂嘴上挑,如同獠牙一般伸出屋檐,夕阳斜照,将一朵朵斗拱染成金黄色。斗拱是中国特有的建筑构件,“斗”是斗形的木垫块,“拱”是弓形的短木,拱架在斗上,向外挑出,拱端再安斗,形成上大下小的托架,环环相扣,如蟒蛇缠绕。
文管员推开厚重的格子门,阳光如水银泻地一般溜进房屋,四壁的明代画卷在眼前铺陈开来,黑暗中的十二圆觉菩萨似乎苏醒了。十二圆觉的典故出自《圆觉经》,塑造了辨音、弥勒、普眼、金刚藏等菩萨依次向毗卢遮那佛发问,聆听佛祖教诲的场景。辨音菩萨宝繒垂肩,璎珞遍身,双手于胸前持金柄拂尘,象征辨别是非善恶;普觉菩萨端坐在莲台之上,头戴花冠,全身装饰璎珞、臂钏、手钏。
菩萨背后彩绘云气纹,比丘、天女、天王、武将、供养人在其中隐约可见,比丘眉目清秀,手持如意;天女顾首回眸,飘带迎风飞舞,难怪梁思成有“姿态丰满,线条圆熟,尚存宋人笔意”的评价。
南兴乡龙兴寺,则是少见的“稀有巨刹”。中国许多城市都有龙兴寺,它们的设立,有着相似的皇家背景,大唐神龙元年(705年),武则天年迈病危,中宗复位,诏令天下诸州中兴寺改称龙兴寺,以寓意自己真龙天子的地位。
龙兴寺五重院落,山门、前殿、大雄宝殿、三大士殿、藏经楼层层递进,左右配以客堂、禅堂、戒台、僧房,又以罗汉堂最有特色。罗汉堂是个“田”字形院落,四面中央各有一“龟头屋”,“龟头屋”内又各设一院。廊宇回合,妙相重重。
“龟头屋”学名抱厦,是依附于殿堂出入口正中的侧室,中国最早的抱厦实例为河北正定县宋代隆兴寺摩尼殿,始建于北宋皇祜四年(1052年),1933年4月,梁思成来到摩尼殿,就被这“只在宋画里见过”的建筑迷住了,四出山花歇山式抱厦是进入摩尼殿的四条通道,从空中看如同优美的十字。时隔多年,在龙兴寺再逢抱厦,真是件值得欣喜的事。
广汉城内只有一座开元寺,寺院大多分布在场镇村落,或是山中林间,龙泉寺、宝昙寺、白鹤寺、祈水寺、金山寺、东胜寺、天王寺、毗卢寺等环绕着古老的雒城,这或许因为清净的环境有助于僧人修行,保持着与众生若即若离的距离。
与众神为邻
与之相反,城隍庙、娘娘庙、牛王庙、关岳庙、龙神祠等祠庙皆在城中,与世人比邻而居,这或许因为祠庙与世俗生活息息相关,人们在此祈求功名、财富、雨水、子嗣、健康。寺院供奉佛像,是僧人修行的场所;祠庙则是众神的国度,是民间信仰的土壤。
城隍本意是护城河,汉代班固《两都赋序》中有“京师修宫室,浚城隍”之句,浚城隍,即疏通护城河,护城河是用来护卫城池的,慢慢被神化成城市保护者。中国几乎每座城市皆有城隍庙,一如城市都有衙门,这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功劳,洪武二年(1369年),朱元璋下诏在都、府、州、县设立城隍庙,分别对应京兆尹、巡抚、知府与县令,将人间的官僚制度搬到阴间。
广汉的城隍庙地处米市街,山门、戏台、献殿、大殿、寝殿在中轴线上构成了层层递进、尊卑有序的院落。广汉的祠庙,大多建有戏台,既娱神,也娱人,城隍庙却有两座戏台,城隍会时,戏班子同时唱“对台戏”一一这厢的关羽在华容道上放走了曹操,那厢的陈三两正咿咿呀呀哭诉着,远处又传来了白娘子与法海的斗法声……花旦、小生、武生,变脸、吐火、滚灯,大戏此起彼伏,城隍爷与百姓在一幕幕折子戏中共同狂欢。
娘娘庙与城隍庙毗邻,在中国,女性神灵皆可称为“娘娘”,比如王母娘娘、妈祖娘娘、女娲娘娘等等。娘娘庙供奉眼光娘娘、天花娘娘、送子娘娘、催生娘娘,眼光娘娘专司眼疾,百姓有个腰酸背疼的,也给她上香;天花娘娘,是去除水痘和麻疹的,《红楼梦》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凤姐女儿巧姐得了天花,就在屋里供奉天花娘娘。
送子娘娘、催生娘娘则是与生育有关的女神,来祭拜的多是久婚不育的妇女,她们怕人说闲话,天不亮就偷偷溜进娘娘庙,哭诉着不幸:嫁到婆家几年了,还没个一子半女,婆婆整天喋喋不休,丈夫也不给好脸色,恐怕再这样下去,自己要被休了。说罢,她们把怀里揣着的面人娃娃,恭恭敬敬地放到娘娘们面前。这些日常琐事,也令娘娘们成为妇女们最可信赖的朋友。娘娘庙,或许是城市中与女性关系最紧密的建筑。
营造学社镜头下的祠庙破败而落魄,城隍庙戏台下挤满了做大米、木炭生意的商贾,城隍爷与判官小鬼被赶了出来,无处容身。清末民初中国人口大增,城外土地得到开拓,城墙慢慢消失,而县政府的设立,也取代了昔日的衙门,既然连县令都不复存在,城隍信仰的式微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五显庙年久失修,娘娘庙已被驻军占据,民国时期的广汉,祠庙正经历剧烈的动荡,曾经占据着中国人内心的神灵悄悄式微,而传承了千百年的传统,又使得老百姓的生活依旧与祠庙息息相关。
生了病,就去南门的药王庙,身体健康或许比什么都更加现实;倘若家中牛马得了瘟疫,就去南街的牛王庙,牛王菩萨保佑家畜不得瘟疫,不会误了农时;如果久不下雨,那就去龙神祠吧,龙王掌管雨水,在某些祭祀仪式之后,一场大雨总会从天而降;倘若想求钱财,那不妨到五显庙碰碰运气。更有甚者,广汉城中还有座鸡屎仙庙,鸡屎是肥料,这座带有浓厚农耕气息的小庙,是广汉人与祠庙关系的最好注脚。
科举的投影
清乾隆六十年(1795年),汉州人张仁荣穿过棂星门,走进广汉文庙,绕过泮池,穿过戟门,走到大成殿祭拜孔老夫子,他的步子有些迟缓,累得气喘吁吁。这两年的经历恍若梦境,一年前,考了一辈子也未中举的张仁荣,因年逾八十,被恩赏为举人,并获得了进京会试的资格。第二年,张仁荣不辞劳苦到京师会试,虽未高中,却又因年事已高,被授予翰林院检讨衔,虽是虚衔,却已是莫大的荣耀了。要知道,翰林院检讨过去从进士中选取,以庶吉士的身份入翰林院学习3年后才能获取。
年迈的张仁荣,终于在耄耋之年获得功名,他的人生轨迹,或许可以折射出科举之于中国人的意义,作为科举与儒家的影子,文庙也自然成了城市中最重要的建筑之一。诚如美国学者斯提芬·福伊希特旺所言:“学宫与城隍是其最古老、最常见的特点,它们成为官方信仰的两个最基本特点。城隍是以自然力和鬼为基础的信仰中心,因而可以说是用来控制农民的神;学宫是崇拜贤人和官方道德榜样的中心,是官僚等级的英灵的中心,学官还是崇拜文化的中心。”
这里的学宫,即是文庙。公元前478年,鲁哀公将孔子生前居住的三间房屋立为庙堂,这也是中国第一座文庙一一曲阜孔庙的原型,此后虽经历王朝更迭、国家分裂,文廟却在二千余年的时光中屹立不倒,直至融入国人的血脉。清代文庙数目达到了惊人的1560座,几乎遍布中国。
广汉文庙地处雒城西南,与房湖公园相连,园中荷花池曾是文庙的外泮池。荷花池畔,棂星门恢宏壮丽,高8米、面阔14米,中门正脊有一莲花宝顶,两则对称排列六根望柱,通体雕刻蟠龙,中间门额镌刻“棂星门”三个烫金大字,枋身雕刻“白鹤闹松”“喜鹊闹梅”“蟾宫月兔”“精卫填海”等图案近百幅,见多识广的刘敦桢也赞叹不已:“其棂星门六柱五开间,甚特别。”
在科举时代,文运不仅关系着学子的仕途,也影响着城市的布局,除了文庙,奎星阁也是与科举有关的建筑。广汉南门城墙拐角处有座楼阁,六角攒尖顶,直插云天,如同一竿文笔悬在城上。这是奎星阁,阁中供奉魁星,它一手持笔,一手提乌纱帽,这位道教尊神因掌管功名利禄,受到文人仕子的推崇。
为何奎星阁会建在城墙上呢?这其实是受风水堪舆影响的产物。在古人看来,文庙前若有案山,文风必定昌盛。倘若没有案山,则需要选择高处建奎星阁或文笔塔。广汉地处成都平原,四下无山,古人便将奎星阁建在城墙上,借助城墙高度以应风水,开封、西安、大同、平遥城墙上的奎星阁,皆因此而立。
每年乡试、会试之前,仕子们络绎不绝来奎星阁上香。农历七月七日是乞巧节,很少有人知道这天还是魁星生辰,仕子们纷纷烧香祈祷,生怕魁星没看到自己,漏掉了功名。
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持续了1300多年的科举制度被废除,新学盛行,魁星在一夜之间失宠。营造学社来时,奎星阁已年久失修,几近垮塌,疯长的树木与荒草遮住了重檐翘角。偶尔有小脚老太太来给魁星点上香火,保佑一家老少平安,早已爬满蜘蛛网的香炉里才冒出久违的青烟。往者熙来攘往,今昔门可罗雀,1941年的魁星,似乎犹能体会人情冷暖。
世俗的生活
那个夏天,梁思成、刘致平徘徊在广汉县城内乡间,还拍下了茶馆、会馆、祠堂、商铺、民居、碾房、牛棚,这些日常的建筑,令城市充满了烟火气与人情味。
“两位里头请。”
“来了,茶倒起!”
“盖碗茶两百钱一碗!”
可以想象,梁思成、刘致平一踏入正西街葫芦茶社,川西茶馆里的鼎沸声便应声而来。茶倌右手拎着茶壶,左手捧着一摞铜茶船子,在人群的缝隙中穿梭,将茶船子“哗”得散在茶桌上,鲜开水像银柱一般泻进了茶碗,茉莉花在水里打着旋儿,茶香四溢。
葫芦茶社由清代湖广会馆改建而成,在这里喝茶,也就多了一份闲情雅致,只要一抬头,雕琢精巧的漏窗、牛腿、挂落,令人目不暇接。牛腿是屋檐下起支撑作用的构件,湖广会馆的牛腿,件件不同,却样样精彩:笑意盈盈的寿星长须及胸,杵着龙头拐杖,仙童捧着寿桃;仙鹤姿态舒展,长喙衔着灵芝,正在松树丛中翩翩起舞,寓意松鹤延年。牛腿往往被视为宅第的脸面,既体现了工匠精湛的技巧,也表达了主人的审美与情趣。
民国年间的广汉,几乎每条街都有茶馆,比如武庙街的东阳轩茶铺、南京路的中流茶社、万寿街的大可轩、下西街的又新茶社与大川茶社等等,四川民谚“一城居民半茶客”,便是对此最好的注脚。花三百钱,喊上一碗喷香的花茶,便能坐上半天,谈生意、摆龙门阵,或者只是坐着,午饭时间到了,茶客们才慢吞吞地起身,穿过棋盘式的街道,看着两边店肆中琳琅满目的商品,走回家中。
与成都平原许多城市一样,广汉的居民,祖先也在“湖广填四川”中迁徙而来。经历了明代末年长达数十年的战争、瘟疫、饥荒,清顺治年间,城中仅余400户,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已增长至4万9千户。这个数字背后,是一个个背着行囊的移民,他们筚路蓝缕,将家族的种子洒在四川盆地中。
移民初来乍到,由于语言、习俗的差异,与土著、外省人之间往往有着难以消除的隔阂,对外界的隔膜,使得移民一方面看重乡土之情,一方面重视宗族力量,以同乡为单位的会馆与以家族为单位的宗祠便应运而生。清代广汉城中相继兴建了湖广会馆、江西会馆、福建会馆、广东会馆、贵州会馆、陕西会馆、四川会馆与黄州会馆,人称“八大会馆”,而透龙祠、王氏祠、溪南祠等宗祠也在城市的各条街道次第出现。
溪南祠是广汉城中最大的宗祠,由龙门、前殿、寝殿构成,前殿是族人议事、叙旧的场所,寝殿设有华丽的神龛,供奉祖先的牌位。祠堂画栋飞甍、错落有致,弧线形的马头墙以优美的姿态在空中划出两道弧线,四川人也把弧线形的马头墙唤作“猫儿墙”,墙面正中灰塑倒立的蝙蝠,寓意“福到”,是民间喜闻乐见的建筑符号。
清代广汉城中有宗祠30余家,比如县府街的李家祠、吴家祠,中山路的王家祠,花市街的黄家祠、俸家祠,小北街的庄家祠、肖家祠等等。1941年,许多宗祠住进了人家,院子晾晒着谷物,鸡群到处乱窜,在昔日神圣的土地上闲庭信步,神龛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祖先似乎已经很久没享受到香火了。民国年间,广汉的会馆、宗祠被挪为他用,抑或是走向破落,中国人传统的同乡情谊与宗族之情,也在被一点点蚕食。
城市的影子
在广汉这段短暂而宁静的时光里,梁思成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一座城市的选址、布局,考察其历史、风俗,并探讨城市规划与建筑的关系,让古老的建筑得以融入日新月异的城市。
民国时期的中国正遭受西方文化的冲击,城市面目全非,梁思成曾在《为什么研究中国建筑》一文中痛惜地写道:“主要城市今日已拆毀逾半,芜杂可哂,充满非艺术之建筑。纯中国式之秀美或壮伟的旧市容,或破坏无遗,或仅余大略,市民毫不觉可惜。”那时的古建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亡,小城广汉或许已是为数不多的标本了。
可惜造化弄人,县志尚未编成,国立编译馆就迁回南京,营造学社的工作也被迫中止。林洙说,梁思成晚年常跟她说起广汉,眉飞色舞地讲起那些古建筑,也许在他心目中,当中国城市已陆续改变之时,在遥远的西南,还有这样一座城市,雕龙画凤,兽脊螭檐。
梁思成再未回到广汉,他或许没有想到,经历了民国的变革,加上随后的“破四旧”与“文革”,广汉的古建筑最终也走向消亡:城内外的52座牌坊,上世纪50年代被拆解了填地基,亦或是修猪圈,无一幸免。龙兴寺罗汉堂1964年被拆毁,石头、木料用来修建影剧场,五百罗汉没了栖身的场所,生出青苔,爬上杂草,眉目日渐模糊。当年营造学社拍摄的70余处古建筑,如今只有文庙、龙居寺、溪南祠、益兰祠、四川会馆等留存下来,梁思成先生若泉下有知,该是何等扼腕?
幸好,还有这500余张照片,为我们再现了中国古建筑之美,以及它们与城市、百姓的关系。与其说营造学社拍下了广汉,倒不如说留下了中国城市的影子,以及隐藏在它们背后的威仪、文脉、信仰、道德、亲情,那是古老的中国留在建筑中的烙印。(本文图片由林洙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