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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端午

2018-07-26叶知秋

躬耕 2018年6期
关键词:雄黄酒香包白蛇

叶知秋

小时候在乡下时,我缝过香包,端午节戴的那种。母亲当时在忙什么,竟然没给我缝,却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年香菊戴着她的香包来找我时,我正立在一棵石榴树下望着火红的石榴花如了迷。当视线移到她身上时,发觉有彩色的丝线在她脖子上散发出迷人的光彩,她脖子上有小时候被开水烫到的疤痕,而这刻,疤痕根本不算什么。再看香菊戴在胸前的香包,真是精致,我暗暗喜欢,后来她走了后,我开始满屋找红布,决定此后再不让母亲给我缝香包了。

距离端午节还有四天时,我偷偷地准备好了材料,开始亲自缝制香包。

第一次缝香包,虽针脚有些歪扭,但却像模像样。我在香包里面放进了香味浓郁的五香叶,放了很多片,还塞了柔软的棉花,嗅过感觉又软又香了之后才缝起来,缝成一个心形的香囊,香囊下面用线串上事先截好的一小段一小段的大蒜杆子,白白净净的那种,再串上一片片指甲大小圆形的红色小布片,总要这样交替串上四五个后,最后缝上一条红布做成的穗子,香包就成了。

自己的缝好了,又给弟弟缝了一个。弟弟很欢喜,戴在脖子上蹦跳着去给母亲看,母亲看了,刚开始挺高兴的,一会儿,醒过劲后,拉过我摁到地上就开始狠狠地打,她向来打人只打屁股,我咬着牙使劲地忍着疼痛,心里祈求着这场打骂尽快结束。没办法,谁让我剪了她一块红布,一块白布,都是从一整块布上剪掉了一个很大的豁口,她原本量好尺寸想做的衣服如今却做不了了。因为做香包时,心形的香囊有半颗心是白色,另半颗心则是红色。我也没办法,但当时要是问母亲要红布、白布来缝香包,她铁定不会给的,所以那时候明知可能会挨打,也只能先做了。

母亲打累了,还依然望着两块被剪坏的布生气,我蜷缩着不敢说话,但我心里装着香包,香气保护我,我心里暗自坦然。

后来她走了,我哭泣着把香包挂在墙壁的一颗钉子上,一阵阵香气袭来,香包在我面前模糊起来,模糊成一个女人的形象,是白蛇吗?每到端午前后,大人们都在讲白蛇,讲法海,讲的背后就是让抹雄黄酒,不抹的话,妖怪会来,白蛇也会来。我极讨厌雄黄的味道,特别是烈酒化开的雄黄酒,浓烈得让人眼睛睁不开。

我那时也曾固执地想,我又不怕白蛇,且让她来呗!

离端午节还有两天时,该作五色线了。我在簸罗里翻找母亲绣花用的丝线,妈妈的绣功不错,她绣花时我常常绕在她的身边,我喜欢她绣的那些栩栩如生的花,还有五颜六色的丝线,对绣花这件事却不感兴趣。可母亲却从不轻易让我动她的丝线,她最害怕这些丝线搅成一团,给糟蹋了。唯一能够接触到这些丝线的机会就是每年端午的时候做五色线,并且是光明正大的,母亲从来不阻拦。

做五色线很简单,我也拿手,选五种颜色的丝线,像搓麻绳那样的把它们搓成一股就可,只要不打结,颜色是越鲜亮越好看。五色线做好后,再根据脖子,手腕,足踝的尺寸,截成一段段的,分别系上。

每当那刻,我都是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下,沐着太阳的光辉,认真,细致地地做五色线,弟弟则在我身边绕来绕去,总想帮忙,我却像母亲嫌弃我一样的嫌弃他。刚开始第一年我做五色线时,母亲会过来望上两眼,再后来,她就随便我做,再也不加阻拦。

到了距离端午节还有一天时,大家都戴上了香包和五色线。

香菊也戴着她的香包文文静静地立在人前,大家都夸她的香包缝得精致。其他的也有好的,但是是从专门卖香包的人那里买来的,值不得夸奖。我也戴着我的香包,也有人夸,但是说的是:哎呀!你竟然也学会缝香包了!

对此我心中是有不快的,那时不解,后来终于明白,人们对于弱小总有一种天生的悲天悯人,而对于同级别——也就是状况稍好一点的则远远没有那么地宽容。就像一奶同胞的羔羊,又瘦又弱的那个总会得到特别的照顾。再本来,我的香包也确实没有香菊的好。

但是人的本质决定着,我是有些嫉妒香菊的,但是我的嫉妒不会有伤害,毕竟她是我为数不多的伙伴之一,毕竟十几岁以来的岁月里过年过节我们都是一起玩过来的。还有,我心底里还是一直小心地维护她的。我和大家都用力地维护她,或者心疼她是因为她的家,她的父亲。

她父亲是个极其爱喝酒的人,家里但凡有点钱,都会被他拿去买酒喝了。他每每喝醉之后就兴奋,他的兴奋不像一般喝醉酒人那样只是话多、唠叨,他的兴奋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大有掀翻屋顶之势,他常暴打她们,打的最多的是她的母亲。那刻,他的脑袋里像是住了一只怪兽,怪兽在驱使他不停地爆发,打骂,也像是有鬼怪附体,指挥着他复仇般地对家人进行打骂,这期间你还只能顺从,不能逆反他,否则,刀他都能拿来用上。

严重的一次,据说是院子里的墙角处堆了几块砖头,他火起来的时候抄起砖头就朝香菊的母亲扔了过去,香菊的母亲一个躲不及,被砸到了肩膀上,随后她用膏药和药酒天天搽抹,足足三个月才消去疼痛。

香菊的父亲醉后打闹的时候,他自己是不知道的,直到时间逝去,酒劲渐渐消减了,他疲软地倒在地上睡去,全家人才嘘了口气,相互麻木地对望、无言,转而疲惫地收拾满地的碎碗片,破家具。这样的日子一年中太多了,并且隔不上几天就要上演一次,直到有一天,她的母亲被摧残得实在受不了,就离家出走了,再未归来,后来才知道她是偷偷地改嫁了,再也不回那个家了。

所以,现在的香菊越发文静,懂事,針线活也越来越好了,尤其是我们同龄人都不怎么会缝的香包。虽然,我学着她缝了香包,但自知和她的针线功夫差得很远。

香菊和她的姐弟们从她母亲走后就很少笑了,其实她的母亲也顶思念他们姐弟,偷偷地趁他们上学时,去看他们,却被她弟弟给打骂走了,她弟弟受了人们的蛊惑和撺掇,板起脸骂她不要脸,让她滚,并嫌弃她做了丢人现眼的事,听说她母亲是哭着走的。那段时间,她母亲改嫁的事情成了村里的特级新闻,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我也偷偷地窥听了不少,越听越替香菊难为情。

英子和其他很多人的香包都是买的,花样很多,香囊上绣了花,里面还放了特制的香料,白色的大蒜杆也截得规整,相比之下,我和菊香的香包都没有香料,只放了几枚五香叶,倒有些不堪了。但是,大家伙心里都明白,我们是付出了心血的,大人们也都支持,所以后来姑侄姐妹们约定,下年端午节大家去到香菊家的院子里,一起作香包。

真正到了端午节那天,我们家照例,早上母亲起的最早,起来后,先去村子后面的地头割一大捆带着露水的艾草,放在院子里摊开晾着,再开始做饭。饭很简单,把事先攒了几个月的鸡蛋、鸭蛋、鹅蛋,及剥净的大蒜,包好的粽子放进锅里,架上木柴煮,煮好就可。我家其实并没有养鹅和鸭,母亲嫌弃鹅、鸭太脏,但是母亲的鸡养的特别好,所以我家的鹅蛋和鸭蛋是母亲用鸡蛋向隔壁的二娘家换来的。同时,母亲会在另一口锅里,烧上一锅蛋花面汤,咸鸡蛋吃的多了时,喝碗蛋花面汤,这样一搭配简直成了天下最朴素的美味了。

鸡蛋差不多煮好时,我们也被陆续地喊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帮着把艾草分挂在门框边及门后,这时院里的桌子上,已摆得满满当当,鸡蛋,鸭蛋、鹅蛋放在一个盆子里,大蒜放在一个大碗里,粽子也放在另一个盆子里,还有一个碗里,倒上了半碗酒,是给父亲预备的。

开始吃时,我和弟弟一般都会找个咸鸭蛋吃,先吃里面腌的黄亮亮流着油的蛋黄,蛋黄质地细腻,香而不腻,非常地好吃。但是一般蛋黄流油时,蛋白肯定就咸得无法下咽,到了吃蛋白时,基本都是在父母的威逼利诱下勉强吃下的。在桌上的一众食物中,我还爱吃粽子,粽子是母亲亲手包的,软软糯糯的,洒上糖,香软可口,但是父亲母亲总不让多吃,说吃多了不好消化,容易滞住肚子。相反,他们极力推荐大蒜,可是我和弟弟都不喜欢吃煮的大蒜,大蒜要烧的才好吃,做好饭了,在尚红着的炭火中埋上一颗蒜,过会扒出来,剥干净放嘴里,这味道才纯正。

桌上一般在桌角处还放着一个小碗,里面装的是小半碗的雄黄酒,开始吃之前父亲会沾沾嘴唇少喝一点,而我们是必须要抹在身上的。鼻孔上要抹,耳朵上也要抹,细心的还要往胳肢窝处抹一点,不仅要防白蛇,青蛇,还要防小虫子钻进鼻孔和耳朵,我那时时常拗不过大人们,但总在心里犯嘀咕或者是直接嘴上嘟哝:抹一次,能管一夏吗?

白蛇会怕这小小的雄黄酒吗?再者,法海那么坏,该去防法海,防白蛇干什么?白蛇又不曾害过人。

人有人道,妖有妖道,好的妖亦可比好的人,恶的妖与世间的恶人也是没有区别的。所以,法海干的多是些多管闲事的差事,倘若把他恨起来,算他半个恶人也不为过。

当晚,我是肯定会做梦的,即使不做梦,也会想想白蛇,那时,是从戏里边看的白蛇,几乎都是断桥、盗仙草的片段,白蛇哭哭泣泣,为了许仙,什么都干得出来。许仙这个软弱的书生,我是最讨厌的,一副没骨架的样子,不是男人的楷模,实则是丢了男人的脸面。戏文里的小青,也是不讨喜,凶神恶煞似的,总之,戏文里的白蛇传并不能让我喜欢。

民间的白蛇要温婉得多,特别是从嫂子们的嘴里说出来。几个嫂子手上干着活,嘴里含羞带怯地讨论白蛇,她们说:没办法,白娘子就是看上许仙了,那是一个文雅、俊秀的书呆子啊!就这句书呆子,仿佛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情话,这句书呆子里藏了多少爱,谁能说的清?仿佛白娘子和嫂子们粉面含春,梨花带雨般地候在路旁,这时许仙路过,仿佛一眼已心旷神怡,一眼就可万年。

或者不做梦,也能天马行空一翻。妖在我心里是美的,美得衬出了人的丑陋,与妖比,人真可怜,明明没有多大的本事,却还想翻江倒海。妖多潇洒,手指一挥,遇花花开,遇墙墙穿,相比起来,我小时候是很羡慕那些既有本事又很善良的妖精的。

我的家在宛城东南的邓州,端午节一般过的是早上,到了午间还行,还有节的味道,晚上时,大家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了。农村的端午节晚上,有时还会和麦收连在一起,忙起来象征性地过一下,晚上要么在地里,要么在准备麦收的工具,白蛇、妖孽了什么的也就是早上和孩子们交待一下,晚上就没音了。可是,我们这些孩子却在晚上,夜幕降下来时,认真思考妖,害怕妖,期待妖,哪怕是几颗霍霍的磷火也行。

可是,保不齐也许真的有妖孽来了。

那天晚上八刻钟的时候,有人来拍我家的门,紧急得想要把门给拆了一样。父亲开门后,来人气喘吁吁地说:xx快不行了,喝农药了,要赶快送医院。我听见父亲声音一凛:不要说了,咱赶紧走。我亦是腾地坐了起来,xx正是香菊的父亲啊!我忽然冲动地起身想要去看他,母亲呵斥我一声:小孩子家,不赶紧睡觉,有你什么事?我像梦游般地又躺了下来,好像看见大家忙忙碌碌地推着车子走了,车上躺着一个缩成一团的人,看不清脸。又确切地听到了哭声和呼喊声,似乎有大批的妖孽重重压来。

第二天早上,父亲疲惫地推开门回来。母亲问:人咋样了?父亲摇摇头:走了。离奇得很,竟然用酒和着农药服下,还有雄黄,这种死法,真是破天荒了。

这个端午节,好像是和白蛇不一样的妖孽们袭击了村子,香菊她们一家人那个端午节肯定是过得比较潦草,肯定没有喝雄黄酒,也没有抹雄黄酒。

两天后,一具黑棺,一路白幡,村里人和香菊的叔伯们把她的父亲送走了。那天,我看到香菊哭红肿了眼睛,在白色孝衣的包裹下,愈加瘦小,在长者们的安排下踉踉跄跄麻木地往前走着……

我心头酸涩,忍不住扭过头去悄悄擦了满眶的泪水。

因为香菊的父亲不是正常老死的,又事发突然,再加上家里没有成年人操持,全靠香菊的叔伯们协助,所以就匆匆埋在了村西打麦场后边的蒿草丛里,埋的时候蒿草曾被践踏成了平地,可是没多久,又长得掩盖住了新坟。郁郁葱葱,且又风声怪唳,许多人包括我在内,都不敢靠近。

后来,老人们总结说:自香菊的母亲再嫁了后,她的父亲就萎靡了,端午节前两个月就极少出家门,喝酒也更凶了,直到他把毒药掺到酒里喝了下去。后来又有人说,他要么是聪明得过了头,认为酒能解毒,才在毒药里掺了酒一起喝;要么是他一心求死,故意把毒药掺在酒里,不想被救活。因为酒和毒药掺在一起,极难医治,必死无疑。这个必死无疑,是老人们杜撰的,医生是否也这样说,不置可否。

从那以后,香菊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一般,有人说她出去打工了,有人说她嫁人了,我去找过她很多次,每次都只见铁将军把门,而且,逐渐地,铁将军也锈了起来。

我在我家通往她家的小路上一次次往返无功后,渐渐地不想念她了。

那小路上也生满了杂草,尽是一人多高的蒿草,我害怕蒿草丛,蒿草丛里藏着农村的许多鬼怪故事,从此下了决心,不再想这事。

多年后想起来,村里人谁也不会想到那个端午节竟会是这般的结尾,后来再过端午节时,长辈的口头禅又多了一句:雄黄酒是必须要抹的,那香菊的父亲,当年不就是没喝雄黄酒才被妖怪抓去的吗?说不定他的魂灵就还在村里,你要不喝,遇上他咋办?

长大后,我的端午节里才有屈原。屈原是活在书里的,儿时的端午节,有的尽是从香包到白蛇精,以及防止白蛇精变回蛇形吓人的雄黄酒,后来竟还多了香菊父亲的魂灵。

岁月忽地一转,日子中再没有白蛇精,她像是远遁了。我也选择居住在南阳,开始在端午节前后跟所有人一起想念屈原,读屈原的诗,白河的河面上还会有赛龍舟,端午节当天的桌子上也没有了雄黄酒。也曾和人讨论过,农村的端午节和城市里的端午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距?

忽然又想起诗经,诗经里《国风》是排在前面的,《雅》和《颂》,反而却排在了后面,《国风》之诗来自于民间,闻之有淳朴,良善之声,最具国之风貌。

像我早年在乡下时闻得的白蛇转,善恶有报,投桃报李,一片温良情景,似乎自人世以来就这样一般。

而城市里祭奠屈原,读书人稽首屈原,屈原从哪里来?来自楚国的将侯之位,亦不过是权术之弄,抱负未酬而已。

虽然说现在整个端午节的味道和以前尽不相同,心中却止不住回首,往日种种像在我心底种下了一只蛊虫,总是不合时宜地闪现一下,给挠得心头痒痒。

想想,而大概只有几十年前,咿咿呀呀白蛇传的声音中,雄黄酒才配有。

香菊后来去哪儿了?三十年后的今天,我是没有她一点的消息了。

别说是香菊,就连爷爷的坟头,都已经小得可怜,我已不再害怕它了。也是,那时的端午,我还正是年少不懂事的丫头,用母亲的话说:野丫头一个。

旧时端午,旧时貌,旧时人,我暗自存储了一腔子的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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