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生

童树梅

周日一大早，张蓝成接到父亲的电话：“蓝成，马上回家一趟，我有事要跟你商量。”张蓝成说：“我中午有事哩……”电话那头的父亲生硬地堵住他的话：“你能有什么大事？哼，无非是吃喝应酬，我这有正儿八经的大事，懂不懂？再说也不耽误你中午吃喝的，快回来！”说完撂了电话。张蓝成一听傻眼了，父亲也太厉害了，一下子就猜中了中午的事，还真是吃喝，不过是比较重要的吃喝。上周自个儿刚刚升任单位一把手，这不，有好多朋友闹着要为他庆祝，今天中午一位来头很大的老板请客，还请了好多重量级的人物作陪，更重要的是，那大老板暗示了有礼物相送。

老爸从来说一不二，自个儿虽说已三十好几的人了，但依旧怕他！好在老家离这里不远，很快就能回来。

回到老家，张蓝成一眼就看到院子里捆着一只鸭子，不用说这是母亲买下款待自个儿的。这时母亲已笑盈盈地迎了上来，说：“蓝成，你高升了吧？”

张蓝成一愣，问道：“您怎么知道的？”母亲抿着嘴笑道：“听人说的呗，现在是什么时代？是网络时代，早就有人从网上知道你高升的消息了。蓝成，你可给咱家争大光了，妈可高兴了！”

张蓝成听了也很高兴，正要假谦虚两句，屋内父亲不咸不淡地开腔了：“这有什么，这只说明组织上暂时信任你，让你挑重担而已，干得好不好还得看以后的表现哩。”

张蓝成满腔的喜悦一下子被浇了个透心凉，这老头，就不会说两句好听的话吗？记忆中父亲露出笑容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第一次带女朋友回来时、结婚时。

这时父亲已站起身，背着手说：“你升官了，责任更大了。今天急着叫你回来是办三件事，这三件事一件比一件重要，不能拖。走，先办第一件事，感谢李老师去。”

母亲在一旁叫了起来：“我说老头子，蓝成回家一口水还没喝哩，你让他歇一会儿成不成？”父亲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腔调铁硬：“不成，把这三件事抓紧办了，你儿子还要赶回城里喝不要钱的好酒哩，他能稀罕你这白开水？”

父亲把“不要钱的好酒”这六个字说得很重，张蓝成知道这是父亲在讽刺自个儿，苦笑一声，忙迈步跟了上去。

父亲口中的李老师是全村乃至全乡最有名的老师，为人师表，桃李满天下。这时父亲突然问道：“蓝成，你知道为什么要感谢李老师吗？”

张蓝成说：“因为李老师是我的启蒙老师呗。”

“也不全是这样，更重要的原因是，你出生时就是人家李老师踩生的，现在你升官了，当然要感谢他了，他是你一辈子的恩人。”

张蓝成一听暗笑了一下，感谢老师是应该的，可要说是因为踩生，那就有點儿迷信了。老家一直以来就有踩生的风俗，所谓踩生，就是小孩出生前，请来最尊贵的人，在产妇产下孩子的前一刻象征性地跨进产房一下，这样一来孩子就会像这位贵人一样大富大贵、一生平安。

张蓝成正想着，父亲忽然停了下来。张蓝成说：“爸，怎么不走了？”父亲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说：“你总不能空着手去看望老师吧？这点礼数还要我教吗？”

张蓝成忙说：“当然不能空手了，我这就到商店里买些东西。”

说着他就朝路边一家小商店跑去，父亲在后面紧跟了一句：“你都升官了，车上就没有现成的烟酒吗？还花那钱？”

张蓝成本能地回了一句：“哪有啊，我又不抽烟。”话一出口就知道上当了，父亲这是在考验自个儿，如果车上随时有烟酒，那一定是人家送的了。

张蓝成并没有买昂贵的礼物，也就一百来块钱的水果、点心，父亲说表个心意就行了，谁还在乎个吃喝，再说礼物买贵就变味了。在李老师家坐下后，精神焕发的李老师笑呵呵地说：“蓝成，不瞒你说，我踩生了好多人家，除了你，没有大富大贵的，但也没有作奸犯科的，他们逢年过节都来看望我哩，我走在路上，个个尊敬我，我心里这高兴劲儿没法说，人啊，就活一张脸。蓝成，听说你升官了，我们全村人都为你高兴哩，尤其是我这个踩生人更是自豪，要是你犯错误的话，我这老脸可就丢大了，只怕全村男女老少都不拿正眼瞧我哩，哈哈。”

张蓝成觉着这话刺耳，但还是讪讪地笑了一下，好在只寒暄了几句，父亲就告辞出来了。

出来后父亲说：“走，办第二件事去。”张蓝成问道：“什么事啊？”

父亲的脚步分外轻松，声调里也透出股快活劲，说：“给人家踩生去，脚步快点，快到点了。不是我踩，是你。”

张蓝成一听吓了一跳：“我给人家踩生？”

“对，现在你是个贵人啰，人家当然要找你沾沾喜气了。看到院子里的鸭子了吗？就是人家昨天送来的，这事可不能回绝，就像你们当官的一样，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呗。”

张蓝成住了脚，迟疑地说：“我去行吗？我现在大小是个领导了，可不能搞封建迷信这一套。”父亲一听就瞪眼了：“这叫迷信吗？这叫民俗好不好？还领导哩，狗屁不通！听着，给人家踩生那是天大的荣耀，不仅是你的，也是我们全家的，你一定得给我踩好了！”

父亲说到最后声色俱厉起来，吓得张蓝成忙不迭地答应了。

当父子二人紧赶慢赶跑进乡医院时，生孩子的那家早就等在门口了，一见他们爷俩来了，喜得直招手，连声催促快点。张蓝成连忙一脚踏进产房的门槛，就在这时里面哇的一声传来，新生命诞生了！

张蓝成忙退出来，那家人早就满面春风地围上来，口中感谢不尽，说：“蓝成，我家宝宝将来一定跟你一样有大出息，贵人踩生，一生富贵。”

张蓝成忙说：“宝宝一生平安，一定比我还有出息，恭喜恭喜！”那家人一听笑得合不拢嘴，说：“借你吉言、借你吉言！”说完，不由分说地递过一个大红包。

张蓝成哪里肯收，可人家非要给，说这是规矩。慌得张蓝成没法了，回头向父亲求助，谁知父亲别过脸，一声不吭。

这是什么意思嘛，收还是不收呢？“这样好了，规矩不能破，红包我收下，但我作为小孩的长辈，第一次见面，一定得给他一个见面礼，所以，这红包就算是我给小宝宝的见面礼了，这也是咱家乡的规矩，是不是？”

听张蓝成这么一说，加之他态度坚决，人家就没法再推让了，说：“蓝成，想不到你都进城做大官了，还这么厚道，你官一定会越做越大的。”

出了医院，张蓝成偷偷看到父亲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显然对自己刚刚的做法很是满意，只听父亲有意无意地说道：“蓝成，你以前退过红包吗？退还红包的感觉怎么样？”

张蓝成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这老爷子，说话又夹枪带棒的了。想了想，他郑重说道：“退还红包的感觉嘛，真的很好，有种说不出的愉悦，好像战胜了自个儿似的。爸，第三件事是什么？时间不早了，我急着回城哩。”

父亲一听神色严肃起来，说：“第三件事，跟我看望严老乡长去。”

严老乡长是本村第一位做大干部的，一直做到本乡的乡长，一辈子顺风顺水的，谁知要退休的时候却翻了船，原因是收了人家的礼。幸亏收得不多，他又积极配合组织调查，并及时退赃，最终处理结果是撤销职务、通报批评，提前退休回家。

现在来见严老乡长干什么？是看人家的笑话吗？

在严老乡长的院墙外父亲停住了脚，然后示意张蓝成隔着院墙的花窗看，张蓝成一眼看去顿时吃了一惊，只见严老乡长满面憔悴、精神萎顿地瘫坐在藤椅上，眼珠子半天也不转一下，像大病了一场。父亲轻声说：“蓝成，严老乡长原先多神气，可现在都有点儿神志不清了，唉，一失足成千古恨，真可怜！你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吗？”

张蓝成心痛不已，说：“我知道，临老了被查办，心里憋屈呗……”

父亲摇摇头，说：“不，被查办的打擊虽大，但还不至于使他变成这样，实际上看在他多年来还算为大伙做了点事的分上，大伙早就原谅他了，毕竟他也受到惩罚了。让他送了大半条命的是，他曾踩过两次生。”

张蓝成一下子紧张起来了。父亲接着说：“他做乡长时，曾为一个小孩踩过生，谁知那小孩前些日子因偷东西被抓了，小孩的爸妈开始指桑骂槐地骂严老乡长，说就是因为严老乡长是个贪官，他踩生的人才会贪财。严老乡长无言以对，一下子病倒了，可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父亲的神色痛苦起来，喘口粗气，又说：“你应该听说过一个村干部贪污拆迁款大案吧？这案子影响太大了，本来不关严老乡长的事，谁知那村干部的家人一口恶气没法出，又恨严老乡长不肯出面找人疏通关系，最后竟把气全撒到可怜的严老乡长身上，一家人涌到严老乡长家跳大神似的破口大骂，他们骂他的原因只有一个！”

张蓝成胆怯地问：“是……是因为当年这个村干部出生时也是严老乡长踩生的吗？”

父亲重重点下头：“正是。他们骂道，就是你姓严的贪官踩生的，我们家人才坐了大牢，你姓严的怎么不坐大牢？枪毙才好哩。这话太恶毒了，严老乡长再也撑不住，当场吐一口血，仰面倒地。”

父亲最后说：“蓝成，踩生不是小事，你今天为人家小孩踩了生，从此你一辈子就得对得起人家小孩，责任重大啊！你看现在李老师何等风光，而严老乡长又是何等凄凉！我们不求你富贵，但求你一生走正道，一生平安就行了，要不然，我和你妈两张老脸就保不住了。”

张蓝成怔怔地听着，心中翻江倒海，就在这时手机响起来了，正是那位大老板打来的，不用说是催吃饭的。张蓝成接了电话，不等对方开腔，便语调低沉但分外坚决地说道：“对不起，我不去了。为什么？我在老家踩生哩，踩生的重大意义你懂吗？那就意味着从此后我得对人家小孩、我爸妈、全村人负责，担子太重，重若泰山，我怕啊！”

〔本刊责任编辑 周静静〕

〔原载《民间文学》

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