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许十明先生
2018-07-24孙君良
孙君良
许十明作品
现在的平江路是苏州最热闹的去处之一,而四五十年前的平江路和其它苏州街巷一样很冷清,是我经常走过的地方。因为平江路横巷胡厢使巷八号是许十明先生的居处。而十四号是我扇厂同事前辈亢公奭先生的家。相邻的还有画山水的老画家马季若,我想他应是大名鼎鼎的唐纳(马季良)之本家。因看资料知道,马季良的旧居正是胡厢使巷。
亢先生和许先生是近邻和至交,过往甚密,逢人说项,常说许先生是苏州画得最好的画家,也可能就是亢先生的引荐得以拜访,所以很早就认识了许先生,常常在其天井旁的小夹厢里闲谈小坐,当然也不记得谈些什么,但好像很少谈画和请教,更多的是谈天说地之闲扯,因为小夹厢是“客厅”更兼书房,除了小圆桌几把椅子外都是书架,地上也堆满了书。简陋的木书架上当然没有烫金书籍之大部头的,因为大多是解放前出版的书籍和杂志,应该多是三十二开的万有文库之类,我还多次借过比三十二开本更小的油印本笔记小说,诸如夜雨秋灯录种种。
许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年了,但一想起如在目前,深度镜片后的小眼睛和被香烟熏黄的手指。许先生外表木讷,我没有聆听过他的讲课,但印象中他很少在公众场合侃侃而谈,而在多次下乡,在东、西山住大统铺或在其小夹厢里交谈,必然为其渊博的知识和惊人的记忆力所折服,为其交谈中贯穿始终的幽默感而忍俊不禁,其对历史典故、轶闻野史、巧对趣联甚至民间不同行业的行话切口无不稔熟,我想如果潘君明先生与其交流必然会得益并引为同道。
许十明作品
从中国画创新的角度论,许先生的确应是苏州画坛第一人,因为从清末民初到解放前夕的怡园画社,苏州画坛基本上是四王和小四王的流风余绪,多以临仿为能。解放后,中国画要创新,使这些老画家皆无所适从,很多从传统山水中插几面红旗或电线杆来创新,稍后又以描绘祖国大好河山为主,山水画坛一片黄(山)三(峡)桂(林)。而许先生尝试表现江南水乡、太湖风光等,于题材和表现手法都已超越了时代。
许十明先生是山水画家,也是人物画家,我不太了解许先生的师承关系和学画经历,但看他早期的山水画作品肯定学过传统山水画,也有人物写生的经历,所以在早期苏州画坛广为人知是他的人物画作品。而江南的春天更具代表性,虽然一时找不到这幅曾作为美术杂志封面的作品,但在记忆中仍十分清晰,桃花林下刺绣的江南农村妇女和拎着菜叶喂鸡的小女孩,都很生动,有情趣,有境界。这样的好作品记得在之后的美术杂志上开展的美术作品应该表现炼钢或游园的争论中却是反面的评价。
许先生对我说过人物画有两种不同的形式:一是大人物小布景;一是小人物大布景。方增先先生的《粒粒皆辛苦》应是前者,而许先生所画大都是后者,在很多园林式或水乡作品中,多有生动的点景人物,而我画的《水乡集市图》、《游园赏菊图》等都是受此影响和启迪。而从传统上讲,中国人物画除了肖像、喜神、前贤故事、文人雅集,多为小人物大布景,即山水和人物情景交融的作品。
苏州建城两千五百年,唐代已是水巷小桥多、人家尽枕河的水乡风光,尽管于诗词中屡见,而历代画家从未涉猎,包括明四家,尽管画园林的不少,而未曾表现过小桥流水人家的苏州景色。我猜想应该是三点:一是观念,因为傍水而筑多为临街浅屋,是市井小民所居,不似园林大宅为理想之居所;二是有桥、屋而无树石,难以纳入山水画范畴而无从下笔;三是无法解决透视问题。
我最早欣赏到许老师画的水乡是浙江雁荡山归来后所画绍兴之柯桥早市,晓烟弥漫,水街桥巷,人影憧憧,早市景色感觉很真实,很生动,令人叹服。现在回想在民初引进西方美术教育后,开始有水彩、油画表现水乡街巷,而在记忆中在解放前后似乎没有中国画画过水乡景色,而许先生的尝试应该是发前人所未发,同样许先生画的园林也能摆脱前人画园林之山水画格局,而自出机杼。游拙政园者首先欣赏的是许先生的拙政园全景图之漆画,稿子记得应该是在狮子林指柏轩时所画,九朽一罢,妥帖而生动,全景式的漆画形式后来为很多园林争相仿效,但艺术性都难以比肩。另有大幅狮子林图,并非全景而画问梅阁至画舫西北一隅也有气势,非常精彩。最为苏州人所熟悉的是苏州老火车站所陈列的许先生和吴木先生合画之四条巨幅,皆已杳无踪迹,惜哉。
许先生去过的地方不多,苏州老一辈画家都很少出门,他们去的地方和六百年前的明代画家之行踪好像差不多,与现代年轻画家不能相比。行万里路是一种理论,从各方面的条件来说当代画家要比老一辈画家好得多,但似乎也没有出现能超越前人之大家,作为一个山水画家不在于走了多少地方,应该在于顾恺之所谓的目击心传,即对大自然的感悟而形成自己的胸中丘壑。许先生生平除了作为人物画家为历史博物馆作画去了北京数月,一九六三年参加文化局组织,谢孝思先生带队,为时一月左右的浙江之行也是当时一大壮举,先后游历了绍兴、金华、新安江水库、淳安新城、温州雁荡山等地,画了不少写生,回来后画了很多新安江上,雁荡山村等。我想浙江之行,好像是分水岭,之后许先生作品就以山水画为主了。但是许先生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太湖洞庭东、西山和光福等地,描绘太湖山村、渔港、果林、荷塘,逐渐形成独树一帜的“江南水乡”画风,而备受好评。以其拙朴厚重又干湿互用的中锋用笔来表现江南山脉,以繁枝密点来表现江南山林之葱郁苍翠,一片苍茫又层次分明,在一片氤氲中又透露出天光水色,而点缀山林之间的远浦归帆、巷门、桥埠等皆十分精彩,这些作品用墨都比较重,与之前的绿十明有了很大的变化,很多作品与李可染的画风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些作品对许先生来说是最具有代表性的画风,但很可惜,这批作品不太多,前后不过短短数年。许先生生性淡泊,当时媒体也极少荐介,所以作品大多散失,知者甚少。而在画风日渐成熟,能攀登高峰时又遭遇文革,画笔蹉跎十年,待重新拾起时已老病缠身,视昏而手颤,几已不能作画,令人不胜唏嘘。
许先生于工艺美院执教数十年,教画育人,培养了不少苏州画坛中坚,而其作品之影响更为深广,作为后辈和更年轻的有志于此道者一定不会忘记他。
先生和老师一般说是同义词,我一直称呼许先生,到画院成为同事后,才从众随伯乐、懋善他们称许老师。其实老师的称谓随着时间的变化,又有了变化,更为泛泛,反不及先生的称谓朴实和诚恳,但许先生的画风和人品是我真正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