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苏轼的情感世界
2018-07-23陈芯芸
摘 要:苏轼爱自称多情,其真实性格也是如此。他为人至情至性,对待妻妾长情且专情,对待歌儿舞伎多情且富有同情。他看重情义的同时,也喜欢并欣赏重情义、忠贞不贰的女性。蘇轼这种女性观影响其词的创作,在对女性的描写中,语言上多有节制而无意淫之心,内容上真实呈现女性自然可爱的一面,挖掘她们的个性与思想。苏词的这些特征与其重情的可贵品质密切相关,由此可知其多情不是虚假之情,而是其品性的自然流露。
关键词:苏轼;专情;忠贞;语言节制
在苏轼的词中,有十几处出现“多情”二字,用以写人、拟人、饰己,如“无情流水多情客”“明月多情来照户”“破帽多情却恋头”“多情多感仍多病”。所谓文如其人,苏轼喜欢用“多情”二字恰与他为人重情义的性格密不可分,因而其自诩多情不会让人反感。苏轼为人与为文是一致的,从其诗、词、文可知他是一个才情横溢、洒脱不羁、重情重义的人,特别是其真实多情的一面受当时许多女性喜欢并乐意亲近,这为其传奇波澜的一生增添了许多明艳色彩,同时他这种真实可贵的品质表现在文学作品中,很大程度上成就了其文学作品的魅力与价值。苏轼的多情有很多面,本文主要探讨其对女性的态度、对女性某些品质的看重以及在词作中的具体表现三个方面。
1 苏轼对女性的态度
苏轼的多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滥情,而是真心诚意的专情与长情,主要体现在他对自己两位夫人以及侍妾王朝云这三位女性身上。苏轼与第一位夫人王弗是少年夫妻。在这段婚姻中,王弗扮演的是贤内助角色,她聪明能干,精通人情事理,既侍奉翁姑又辅佐丈夫,虽然只有十年的婚姻生活,但在苏轼心中却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同时,王弗和程太夫人有许多共同特点,不仅贤惠能干,而且颇识诗书,把苏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苏轼对她是满心喜欢和爱惜,所以她死后十年苏轼依旧对其念念不忘,写下《江城子》诉说深情厚谊。苏轼对王弗的深情,不是爱得有多炙热、有多轰轰烈烈,而是润物细无声般地深入骨髓,正如词中所说的“不思量,自难忘”,对王弗的思念已经成为他人生回忆的一部分。这种回忆是不能与外人道的,说出来便矫情了,只能在心里存放,偶尔拿出来诉说,便是至情至诚的箴言。王弗死后,苏轼续娶了她的堂妹王闰之,她与苏轼共同生活了25年。王闰之不如王弗有才干与学识,但与苏轼为患难夫妻,陪伴苏轼经历了宦海起伏,这种共历风雨的情分在二人的感情世界里是深刻的,最终苏轼与王闰之合葬便是明证。续妻死后,苏轼写下了《上元夜过赴儋守召独坐有感》和《追和戊寅岁上元》两篇追忆之作,诗中有“灯花结尽吾犹梦,香篆消时汝欲归”“合浦卖珠无复有,当年笑我泣牛衣”,追想与妻子的平常过往,如今都成了诗人泪流满面的回忆,恰如纳兰的“当时只道是寻常”,可以说这份深情在人事相隔后愈加浓烈深厚。苏轼对两位夫人以及侍妾王朝云的感情都是如此。苏轼对女色并不贪恋,蓄养的家姬很少,侍妾唯朝云是他的知音。朝云有情有义,陪苏轼万里投荒,最终死在蛮荒之地,令苏轼以心许之结发夫妻之情。宋代妻妾身份有别,一般不允许妾扶正为妻,妻须讲究门当户对,妾则以备广延子嗣之需或助闺房之乐。对朝云的情意,苏轼不能给她妻之名分,但给了妻子之认同,“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便有此意。可以说三位女子皆以女性的爱与温暖理解并支持着或富贵或贫贱的苏轼,使其在宦海沉浮中有一个温暖的港湾,而苏轼都用真情来回馈,回馈她们的理解、陪伴和支持,并带着一份执着而长久的感情怀念着她们,这体现了其专情的一面。
苏轼的多情还体现在对待歌儿舞伎这类女性身上。作为官员且一生交游频繁,苏轼无可避免会接触到许多官妓、营妓、友人家妓等女性,这些歌儿舞伎地位卑微,很多都身不由己,苏轼对她们抱着怜惜同情的态度,并未仗着自己的身份而存亵玩、狎昵之思。首先,最突出的是有求必应。苏轼以文章翰墨而闻名,天下人如蜂而聚,都想一瞻大文豪风采,出身底层的歌儿舞伎也识得其才名,纷纷求作诗题字,苏轼对她们多是有求必应。如黄州官妓李琪一直未敢向苏轼求诗,在苏轼即将离开时求其墨宝,一句“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恰如其分地夸赞其美貌而使之扬名。其次,苏轼对许多想落籍的官妓和营妓都比较宽容,一般都是乐意成全。如元丰七年苏轼途经润州受郡守许遵邀请参加宴饮,席间营妓郑容与高莹向苏轼请求落籍。作为客人,苏轼不敢擅自做主便写下《减字木兰花》给郡守,句首藏“郑容落籍,高莹从良”,由此二人脱去妓女身份获得自由。二人知道苏轼的品性,对待她们这样的女性都比较宽容怜惜,所以请求苏轼帮忙,而即使不在自己职权范围内,其也不吝惜对她们的帮助。所以东坡受当时女性追捧不仅是才学,还有人格魅力因素。再次,苏轼不好女色,“惯眠处士云庵里,倦醉佳人锦瑟旁”,对那些好色之徒,以其至情至性的性格,往往多有讽刺或劝谏之话,如讥笑暗讽贾耘老和张子野高龄娶妾。又如,苏轼有三首词《减字木兰花》(赠小鬟琵琶)、《浣溪沙》(道字娇讹苦未成)、《浣溪沙》(桃李溪边驻画轮)都是写循守周彦质的琵琶小鬟,她年纪小,只有十一二岁,却一直被自己的家主惦记着,“朝来何事绿鬟倾”,明显周彦质对其早就蠢蠢欲动。苏轼直言“已属君家,且更从容等待他”。苏轼鄙薄好色之徒,同情那些不幸的女性,以善良那些底层女子,尊重、欣赏、爱惜她们,体现了其纯良的多情观。
苏轼至情至性与贾宝玉有几分相似。贾宝玉是个多情种,混迹于胭脂粉中,同时也是个专情郎,痴心念着林妹妹。贾宝玉专情于林黛玉是爱情,多情于大观园姐妹是抱以同情和怜爱,如同苏轼专情于妻妾表现出的是洁身自好和长久怀念,多情于歌儿舞伎则是尊重和怜惜。二人同是以真情待人,尤其同情生活在男权统治下的女性。
2 苏轼对女性某些品质的看重
苏轼对待不同的女性都秉持真心实意,不过在看重女性品质方面有稍许差别。古代夫尊妻卑,丈夫是妻子的天,妻子的使命便是持家、相夫、教子,贤惠能干是最重要的品质。苏轼作为传统士大夫也不例外,如《菩萨蛮》(城隅静女何人见)中夸赞一位孀妇贤能、持家有道。选妻以选贤为主,苏轼两任妻子都贤惠,正因如此,他使对两位夫人长久怀念。苏轼看重女性贤惠能干是受传统婚姻观念影响,但作为个人情感需要,苏轼欣赏有才艺的女性,喜欢能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女性。如王弗懂诗书、识明理,能够与苏轼进行情感上的交流,提点丈夫官场人情世故之事。王闰之在这方面就逊色许多,但她也有惊艳之处,赵德麟《侯鲭录》载:“元祐七年正月,东坡先生在汝阴,州堂前,梅花大开,月色鲜霁。先生王夫人曰:‘春月色胜如秋月色,秋月色令人凄惨,春月色令人和悦,何如召赵德麟辈来饮此花下?先生大喜曰:‘吾不知子亦能诗耶?此真诗家语耳。”[1]苏轼用其语意写下《减字木兰花》(春庭月午)。苏轼看中妻子贤惠品质,但若能于诗书或感情上有交流则是锦上添花。苏轼接触到有才艺的女性多是歌儿舞伎,如杭州官妓周韶色艺双绝,为求落籍写有“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的好诗,苏轼爱惜其才,从旁帮助其实现自由之身。王朝云也是才貌双绝,她天生丽质、能歌善舞、善解人意,一句“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深得苏轼之心,在苏轼的情感世界里,她扮演着精神伴侣的重要角色。并且王朝云有情有义、忠贞不贰,更是为苏轼欣赏与怜惜。
苏轼为人重情义,也喜欢并欣赏重情义、忠贞不贰的女性。他一生多是颠沛流离,连自己都感叹“此生如传舍”。虽然历经许多磨难,但是他的两任夫人和王朝云都对他不离不弃,这份忠贞的情义给予大文豪坎坷的人生许多慰藉。其中尤为可贵的是王朝云,她是侍妾,不像以夫为纲的妻子必须依附丈夫,当苏轼贬惠州时,身边姬妾都自行散去,唯有朝云跋山涉水相伴而致命丧惠州。她的忠贞给苏轼凄苦的晚年生活带去了许多温暖,所以他说朝云“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苏轼友人王定国也有一位不离不弃的红颜知己柔奴,柔奴也如朝云般有情有义,在定国贬去岭南时毅然随行,后来苏轼询问谪居岭南的情况,柔奴却答“此心安处是吾乡”,对这样极富才华而又旷达的女子,苏轼大为赞赏。经历过世态炎凉的东坡知道人情冷暖,也更珍惜那些有情有义的女子,但他也遇到过对情义并不看重的女子,如胜之。王明清《挥麈录》记载:“君猷后房甚盛,东坡常闻堂上丝竹,词中谓‘表德元来字胜之者,所最宠也,东坡北归,过南都,则其人已归张乐全之子厚之恕矣。厚之开燕,东坡复见之,不觉掩面号恸,妾乃顾其徒而大笑。东坡每以语人,为蓄婢之戒。”[2]苏轼在黄州与徐君猷及其家妓胜之交好,曾送过她双井茶、谷帘泉,与她玩骰子,“今来十四。海里猴儿奴子是。要赌休痴。六只骰儿六点儿”。然而再见胜之发现她毫无情义,这对重情义的苏轼来说无疑是很大的打击。诸葛忆兵先生说这是士大夫的自作多情,是男性至上价值观的流露,但对苏轼来说未必如此,他的多情是至情至性个性的流露,而不是男权自恋情结的展现。他对女性尊重怜惜并欣赏其忠贞品质,如《虞姬墓》对虞姬与郑荣的夸赞,所以他为胜之而失态痛哭,与自己看重女性忠贞品质的追求相背离以至生出无限凄凉之感。
3 苏轼女性观在词作中的具体表现
苏轼的诗词都有涉及女性的描写,不过诗词至宋出现题材分野,诗只要侧重言志,传播伦理道德,词为艳科而专写男女爱情,如钱钟书先生所说:“据唐宋两代的诗词看来,也许可以说,爱情,尤其是在封建礼教眼开眼闭的监视之下那种公然走私的爱情,从古体诗里差不多全部撤退到近体诗里,又从近体诗里大部分迁移到词里。”[3]苏轼300多篇词作中有许多涉及女性的婉約风格词,词中对女性的描写也有笔涉香艳之处,如“轻盈红脸小腰身”“汗湿香罗软”“长在环儿白雪胸”“春入腰肢金缕细”“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新织仙裳”“娇眼横波眉黛翠”“自然冰玉照香酥”等。词作里描写女性的时候都无可避免会涉及体态、神情、容貌等,一旦涉及这些内容,很容易使词走向香艳的一面。在声色场里应付的苏轼自然无可避免会写下一些稍显轻浮而香艳的语言,这种趋势也是当时词以艳情为主的大的环境所影响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苏轼就含有轻薄女性的态度与倾向,相反,笔涉美色的语言往往有所节制,稍有艳色却不滋蔓、不泛滥。如“绀绾双蟠髻,云欹小偃巾。轻盈红脸小腰身。叠鼓忽催花拍、斗精神”,夸赞楚守周豫的舞鬟,描述其装扮、外貌之后,笔触一转其舞姿随节拍而加快,使观者愈益精神,这里更强调其技艺的精湛,而非一味色相描述。又如“春入腰肢金缕细,轻柔,种柳应须柳柳州”,夸赞田叔通家舞鬟腰肢细,笔触却一转用诗之语言将之比作柳宗元在柳州种的柳树,如此就冲淡了香艳色调而带有清新之感。如此有节制地描写女性外貌、身体的词作不在少数,这比一些一味放纵淫思淫词的作品要保守清醒许多,由此可看出苏轼是有意识地遏制对女性描写陷入意淫的地步,在笔触上有所保留,一改别人亵玩的态度,充分体现了对女性的尊重。
苏轼描写女性体态、神情、容貌等内容时,在尽量避免陷入意淫的状态下多是呈现女性真实可爱的一面,如描写歌儿舞伎的天真烂漫,“敛黛含颦喜又瞋”“笑谑从伊情意恁”“笑倚人旁香喘喷”。又如,其在徐州祷雨,路上碰到想一睹长官风采的乡间女子,“旋抹红妆看使君”“隔篱娇语络丝娘”,将她们的心思与神态写得自然又可爱。在其词中,词人多是将女性真实自然的一面呈现出来,描写她们特定时刻的状态,并勾勒她们神态下的心思,如此让我们看到的是那些女子鲜活的存在,有思想有个性,而不是作为男性的附属物品只能从色与艺这些能够吸引男性注意力的角度去着墨。相比较当时的女性词创作情况,苏轼对女性的描写并没有很多露骨、愈矩的表现,而是克制自己的笔触,描绘真实自然下的女子,并挖掘她们天真可爱的一面。从这里可以看出,苏轼有一颗真实真诚的心与清澈干净的眼睛,在莺歌燕舞里时刻保持清醒的状态,既心理上亲近那些自然可爱的女子,又在行为上时刻保持距离不越界,所以最终呈现在词中是表现真实与节制描写相结合的特征。
总之,苏轼为人至情至性,对待妻妾长情且专情,对待歌儿舞伎多情且富有同情。他看重情义的同时也喜欢并欣赏重情义、忠贞不贰的女性。他的这种女性观表现在词的创作中是语言上多有节制而无意淫之心,内容上真实呈现女性自然可爱的一面,并挖掘她们的个性与思想。苏词这些特征又展现了他可贵的品质,使我们明白他的多情蕴含着丰富而明亮的色彩,而他的作品因为他的至情至性而极富感染力与魅力。
参考文献:
[1] 赵令畤.侯鲭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2:120.
[2] 王明清.挥麈录[M].上海书店,2001:137.
[3] 钱钟书.宋诗选注[M].北京:三联书店,2002:7.
[4] 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
[5] 冯应榴.苏轼诗集合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作者简介:陈芯芸(1993—),女,湖北黄冈人,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2016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