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石黑一雄小说的创伤回忆的叙事策略
2018-07-23王静
王静
摘 要:石黑一雄是当代日裔英籍作家,也是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他的小说多以创伤与回忆为主题,但他却不落俗套。在《远山淡影》《长日留痕》和《无可慰藉》等作品中,他不断探索出新的叙事策略。通过双重叙述、不可靠叙述、回忆视角和互文性,以精美绝伦的艺术手法,为我们揭示了现代人生存的文化困境和创伤境遇。
关键词:创伤;回忆;双重叙述;不可靠叙述和回忆视角;互文性
一、双重叙述
《远山淡影》是以二战后作为背景时间的小说。构成这本书的是主人公悦子零碎的回忆。整部小说并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给读者留下了大量的阅读空白。在谈到忠于写关于回忆的题材时,石黑一雄坦言:“我喜欢回忆,是因为回忆是我们审视自己生活的过滤器。回忆模糊不清,就给自我欺骗提供了机会。作为一个作家,我更关心的是人们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实际发生了什么。”可以说从回忆被召回的细节,石黑一雄窥探到了人物内心这个复杂的世界。《远山淡影》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悦子的回忆是扭曲的。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悦子和佐知子其实是同一个人,景子其实也就是万里子,这是小说的独特之处。在谈到这种双重叙述的策略时,石黑一雄说:“某个人觉得自己的经历太过痛苦不堪,无法启口,于是借用别人的故事来讲自己的故事。”创伤治疗永远不会是个人治疗,而是与同样蒙受创伤的人的紧密相连。不管佐知子和万里子这对母女是否真的存在,悦子利用她们做掩护,从而避免了使自己直面过去惨痛的经历。
在整部小说中碎片化的回忆中,我们逐渐拼贴出悦子悲惨的创伤经历,她在战争中失去恋人中村,她原本富足的家庭也毁于原子弹爆炸,绪方收留并接济了他,她和绪方的儿子也因此相识组建了新的家庭。作为小说的叙述者,悦子拥有“分裂的自我”,她一方面是一个独立的女性,渴望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但在另一方面,不管是出于道义还是责任她都要履行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职责。在叙述的过程中,悦子通过佐知子伪装起自己人性中的叛逆和自私,也伪装起她最终失败的婚姻。事实上,在她温婉贤淑的传统日本女性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带有裂缝的心。从她的替身佐知子处心积虑地逃离日本跟不可靠的Frank去往美国,完全不顾女儿万里子的死活,就可以看出她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站在她的立场上来说,去美国是一个正确的选择,美国会有更多的机会,对于母女两人都是有益的。但是她的女儿不愿意去美国,她甚至在第一次准备去美国的时候选择上吊自杀。所以去美国其实只是悦子的一意孤行,她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到女儿身上,最终导致景子的自杀。这是悦子不能接受和面对的。然而通过对佐知子“投射”的回忆,悦子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舔舐自己的伤口,渐渐接受自己遭遇的创伤。在故事的结尾,悦子和她的替身佐知子之间的界限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在问及悦子和佐知子是否为同一个女人时,石黑一雄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当‘你转化成‘我们时发生了什么?”我们看到,随着故事的发展,悦子和佐知子的身份不断交融,使得原本扭曲模糊的事实逐渐清晰,创伤回忆在受创者的叙述中逐渐被唤醒、。作为整体的“我们”常常能够为弱势的“我”提供庇护,从而使“我”获得一种补偿性的心理暗示,获得了正视过去的创伤的勇气。石黑一雄采用双重叙述的叙事策略,展现了悦子在经历一系列创伤之后最终与过去取得和解的艰难的心路历程。
二、回忆视角和不可靠叙述
叙述者的不可靠性是布思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出来的概念。布思主要聚焦于两种类型的不可靠叙述。一种涉及故事事实,一种涉及价值判断。石黑一雄小说中的叙述者通常采用第一人称的回忆视角,是不可靠性叙述的典范。
《长日留痕》这部小说是石黑一雄小说中最能引起读者共鸣和评论者们争议的作品,其部分原因就在于它叙述的不可靠性。如果我们把不可靠叙述和主人公史蒂文斯心灵的创伤联系在一起,会发现石黑一雄小说的独特之处。整部小说从史蒂文斯的视角以第一人称回顾了他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为林顿公爵效力的故事。当他开始回顾这些往事的时候,英国的变化早已是沧海桑田,他也迎来了自己的另一位新主人。然而对于过去,尤其是和林顿小姐相处的那段时光,他有太多似真似幻的回忆。
阿莱达.阿斯曼声称:“从根本上来说,回忆以重构的方式来完成。它总是从现实出发,在召回过去的过程中,必然出现推移、改变、歪曲、重估以及更新回忆的现象。”在《长日留痕》这部小说中,故事一开始,史蒂文斯就已经是一个年迈的老人,而他讲述的故事是自己在旅途中通过回忆建构的,他年轻的时候在达林顿府作管家的那段日子。在这部小说中,回忆的不可靠问题和它的不可靠叙述是不可分割的。《长日留痕》的叙述者,也即史蒂文斯不止一次承认自己不能准确回忆,或者对于某些事件已经没有回忆的能力了。小说中出现了很多叙述者的讲述与事实的真相不一致的矛盾叙述。故事主人公也即叙述者史蒂文斯是一个追求完美的管家,不过作为叙述者他自身存在很多缺陷。他始终操着浓厚的英式口吻,一本正经地讲述自己在达林顿府工作的故事,而这些故事是为彰显他作为一名优秀的管家尊严被讲述出来。他一再渲染自己作为管家的专业性以遮盖自己作为普通人的情感,尽管回忆中仍可重温那份骄傲,但却掩盖不住对自己曾因麻木和无知而丧失林顿小姐感情的遗憾。每每提及林顿小姐,回忆就像打开一个个伤口,史蒂文斯难以掩饰的痛苦,也通过他层层叠加的叙述曲折得展现在读者面前。在读肯顿小姐的来信中,他由一開始读出肯顿小姐想回到达林顿府到最后否认肯顿小姐的这个渴望,甚至在信中读出肯顿小姐并未表达的意思,从他对信件不断变化的多重解读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昔日与肯顿小姐共度美好时光的怀念。
石黑一雄创伤与回忆的主题在《长日留痕》这部小说中被发挥到了极致。这部小说自发表以来就受到了许多读者的喜爱。其主要原因就是这部小说中的怀旧气质迎合了一大批读者的感伤情怀。然而,这真的是作者的本意吗?
三、互文性
《无可慰藉》是一部颇具实验性质的小说,有许多评论家认为这部小说标志着石黑一雄的创作风格迎来了一个新的转折。不同以往的多是反映现实的题材,这是一部具有超现实色彩的小说。回忆虽然仍是这部小说很重要的一部分,但是石黑一雄已经开始实验一种新的表现手法。小说讲述了主人公瑞德在这座中欧城市四天三夜极其荒诞的经历。作为应邀而来的钢琴演奏家,瑞德本打算用钢琴帮助这里的人们解决各种难以名状的危机,却使自己陷入困境。
石黑一雄之前的小说经常被误读为流放或离散作家的自我建构。这种误读迎合了大众对于传统的迷恋和不切实际的感伤情怀。尤其是《长日留痕》这部小说,无论是小说还是由这部这说改编的电影都与作者的本意相悖。在《无可慰藉》这部小说中,石黑一雄通过对前几部作品的再创作以期保持与这种误读的距离。这也是这部小说不同于以往小说的重要原因之一。对于这种再创作或者重写也即是互文性。
互文性的功能一直处于不断变化的过程中。在这里我们主要关注互文性与文化记忆研究相结合的尝试。记忆与文学是一个整体,前文本在后文本中的不断重复出现为后文本开辟了一个大后方:记忆空间。针对这一点,著名学者蕾娜特.拉赫曼认为,互文性与文化记忆的表达紧密相连。文学记忆总是建立在对过去文本的重复和回忆的基础上。反观石黑一雄的小说,我们发现《无可慰藉》这部小说中在很多方面都能和《长日留痕》形成互文性,某种意义上上,它是《长日留痕》的再写。例如布罗茨基和科林斯小姐的感情纠葛与史蒂文斯和肯顿小姐之间的关系就有相似之处。布林斯基因在童年时期的一次事故中失去了一条腿,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伤口早已愈合,但他却不愿走出童年的创伤。他总是沉迷于借助舞台的表演来展示自己的伤疤,以博取观众的同情。柯林斯小姐早就看出了他这一点,她毫不留情又不无悲哀地指出:“你总是说你的伤疤。我多么恨你!恨你浪费了我的生命!你那愚蠢的伤疤!那才是你的真爱,我和音乐只不过是你索取安慰的情妇罢了。”同样,面对史蒂文斯的麻木,肯顿小姐选择了离开。在由自己构造的自欺欺人的回忆中,史蒂文斯终于清醒,让人唏嘘不已。而对于布林斯基,他的创伤在经过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咀嚼之后变得寡然无味。让人难生同情之意。
石黑一雄通过将之前创作的其他文本引入到《无可慰藉》这部小说的内部空间中,同时又重新进行设计安排。文本的这种记忆就形成了它的互文性。这种互文性构成了他小说中的文化记忆,借助这种文化记忆,石黑一雄试图与读者形成对话,这个对话是关乎他小说创作的主题创伤和回忆的。可以发现,在纠正以往小说被误读的尝试中,石黑一雄将创伤这一文学宏大主题从现实主义手法中的崇高、纯粹的情感中拖到荒诞,滑稽,讽刺,幽默的境地。
四、结语
创伤作为“墓穴”这个隐喻告诉我们,创伤是一个难以进入、而又不能攻破的建筑,它拒绝所有意识的融入行為。在石黑一雄的小说中,他抓住了创伤的这一特征,为我们构筑了创伤与回忆的迷宫,只有穿过这些迷宫,我们才能抵达人物心灵的最深处,聆听人物心灵最真实的声音。不同于“幸存者文学”直接反映创伤事件的描写,石黑一雄的小说百转千回,让读者在叙述者真真假假的回忆和曲折的讲述中,慢慢揭开历史真实的面纱。这更接近于难以用语言表述的创伤的本质。
语言作为一种公共所有的交际工具,不能把创伤接收进来,但是创伤却恰恰需要语言。同时语言又是回忆最有力的稳定剂。石黑一雄通过文学这一特殊的容器为人类诡谲的心灵搭建了一个可供安顿的场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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